煙霧從她掌上的小白花拂過,須臾便消失殆盡。過眼煙雲,她在心裏說。她不想吃那碗鹹菜稀飯,沒有口味,她常常這樣不吃早餐。她想吃的東西就是煙,煙可以緩解心頭煩悶與仇恨,也可以助長她神遊四方、追溯往事的興致。她就拿出口袋裏的牛皮紙袋,從裏麵撮了煙絲,卷了,然後點著,吸起來。


    黃蓮吸的第一口煙是在牢房裏。


    來抓她的時候,她鎮定自若,不是不在乎,而是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那鋥亮的手銬是用來銬她的,“哢”地給戴上之後,她就蒙了,待她清醒過來,心裏就明白了為什麽。


    同監的是個有張黃巴巴長臉的中年婦女,抽煙。


    第一天,那女人一直不睬她。第二天一早,那女人丟過來一支香煙,又把叼在嘴上的煙取下來彈掉煙灰,然後煙嘴朝她遞給她駁火。她愣怔地望著那女人,那女人笑笑,開口說,昨晚沒合眼吧?都這樣!


    她就開始吸煙了。吸那支煙的每個細節,她都記憶猶新。她學那女人拿煙的姿勢,用食指和中指夾著煙,指頭朝上將煙送到唇邊銜著,學那女人用鼻孔噴煙。嗆得連連咳嗽,還吸,終於堅持著吸完了。她就看見那女人對她笑。


    盼了幾天,父母親沒有來看她,她想想不來也好,以免看了她傷心。


    母親還是來了,雙眼紅腫,顯然哭過了,母親說,她爸不許她來,她是躲著她爸來的。母親帶了些吃的給她,問她還想吃什麽,她想想說送包烤煙絲來吧,母親也沒有問她怎麽吃煙了?隻是問她那病好了嗎?她就想起來,被捕之前一個月,月經遲遲不來,渾身無力,就迴答說,好不好都無所謂了。母親就不再多問,把帶來的飯盒打開,那飯盒是用棉墊纏裹的,食物還冒著熱氣,母親說快吃吧,還熱呢。這是碗蓋著黴菜扣肉的米飯,她一見就哇的一聲想嘔吐。母親說這是你喜歡的啊。她搖搖頭說不想吃,卻沒有告訴母親她已經絕食三天了。管教幹部這時走攏來說,黃蓮你母親辛辛苦苦做了吃的,怎麽不吃呢?這裏原本不許送吃的!黃蓮不理她,對母親說,你還是帶迴家去吧,不要浪費可惜了。母親怎麽肯?硬要留下她吃。


    她沒有問為什麽爸不來看她,假如爸真來探監,帶給她的隻會是往死裏打的一巴掌。父親是那種老實巴交隻認死理的人。父親疼她,她永遠記得小時候騎在父親肩上,父親馱著她去逛街、逛公園、逛體育場的情景,正因為愛得深,才恨之切,他絕對不會容忍她成了現行反革命,如今一定痛苦萬分,她也就怕問爸的近況。後來她才知道,父親在她被捕後的幾天,中風了。父親是因為她中風的。


    父親大名叫黃土生,同她共一個工廠,六級車工,全廠都知道他是個老實人。前不久,車間支書說他苦大仇深,動員他在車間憶苦,他推辭不掉,結果在憶苦大會上,他除了說些諸如新中國成立前討飯度日,還扯到1960年糠餅野菜充饑的日子也蠻苦,弄得哄堂大笑,把會場憶苦的悲傷氛圍衝滌盡光,支書趕緊上台說,那年也的確苦,為什麽苦呢?是蘇修美帝卡我們的脖子,我們仍然比處在水深火熱的台灣人民幸福得多呀!這一說,不僅扭轉了他發言的方向,也挽救了他。支書也怕出問題,會是他主持,由誰發言也是他定的。會後書記還是狠狠剋了他一頓,說他差點成了現行反革命!這件事過後,黃蓮就發現父親變得鬱鬱寡歡,人也明顯瘦了一圈,又聽媽說,自從那件事發生後,她爸常在半夜驚醒,忽然坐起喘氣。黃蓮暗自歎息,這算個什麽事啊?過了段時間,她爸說,廠衛生所的醫生說他得了心髒病。這件事就弄出心髒病來了?黃蓮覺得匪夷所思。


    對家庭的負疚,是黃蓮絕食的原因之一。好端端的一個三口之家,而今因為她,再沒了昔日的平和,雙親泡在苦水裏度日,真覺得活在世上沒意思極了。


    自然,黃蓮絕食,更多的是對命運的抗爭,對自由的渴望。


    那封信裏,她寫的每個字都是事實啊!


    她是怎樣拿起筆來的?她記不真切了,是心血來潮?鬼使神差?她僅記得,她想起了洪星老師,仿佛聽見洪老師對她說,當初你們鬥我,現在差點輪到你爸了吧?報應啊!這聲音來自冥冥之中,觸動了她的神經,她就想到了包括眾多傑出人物在內的千千萬萬並不是壞人的人的悲慘遭遇,她認定那個手不離紅寶書、嘴不離萬歲的副統帥是個大奸臣……一股熱血就湧上心頭,她迅疾鋪開信箋,一揮而就,寫完,稍一遲疑,下款署上了“你明白的人”想想又加上了一句叮囑:“此信萬勿給予他人”。她想,你明白的人應該是你一望而知的人,如果連筆跡都認不出來,你算個什麽知心人呢?她將信封牢了口,貼上郵票,哼著小曲,將這封向她最信任的戀人傾訴心聲的信,投進了郵箱。


    她在牢裏反省自己,真是世界上頭號大傻瓜,愛情是什麽?青春是什麽?原來想象得光芒四射,現在才知道是最不值錢的一抔糞土!原來對馮雙駿的看法是可憐兮兮,現在想起來,他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把你搞到手之後,痞相流氓相毒蛇相就暴露出來了!痛心疾首呀!黃蓮你真是瞎了眼!


    那位黃臉女人在她想問題的時候,總是不吭聲,閉眼養神抑或吞雲吐霧。這時候,見黃蓮哈欠連連,曉得她想累了,才開腔和她說話。黃臉女人勸了她多次,要她吃東西,坐幾年牢算什麽?現在“牛鬼蛇神”到處都是,說不定人家還反過來看問題呢,以前那些右派分子,私底下誰不講他們有學問有本事?你年紀輕輕,日子還長哩,其他人不管,父母你要想想吧?黃蓮聽了,心想也在理,但她進食,卻是在知道黃臉女人的身世之後開始的。


    黃蓮沒有料到,這位黃臉女人,竟然是醫專的大學教師!叫謝雪梅。黃蓮聽到這個名字,心想,這雪梅二字真起得好,難怪鍾情這個名字的人不少,一聽就讓人心再煩也靜得下來。


    謝雪梅的罪行要比黃蓮重許多,判的無期。謝雪梅丈夫叫宋耀庭,夫妻倆秘密刻蠟紙印傳單,內容和黃蓮的差不多,寄往全國各地。他們分開單獨囚禁,抓起來之後就再沒有見過麵。開初兩人都守口如瓶,後來宋耀庭就招了,公安就在他家的廚房柴堆裏,找出了一根當柴燒的竹筒,從竹筒裏取出了刻印的蠟紙和傳單底稿。黃蓮問是不是用了刑?謝雪梅說不是,她說他們像談心,什麽都問都談,諄諄誘導吧,其實是挑撥離間。我和老宋第一次發生性關係,在大學畢業前夕,老宋發現我不是處女,心裏不快,但我們還是走到了一塊。這事就成了他們的突破口。謝雪梅輕描淡寫,黃蓮聽得目瞪口呆,震驚無比。黃蓮小心問,你怪他嗎?謝雪梅淡然一笑,未置可否。宋耀庭在上刑場之前,提出了一個要求,要見妻子一麵,他們就見了最後一麵,卻不許說話。謝雪梅說,老宋能提這個要求,讓她寬慰了許多。


    黃蓮就覺得謝雪梅比她堅強多了。


    對黃蓮的判決出奇地快,判了五年,判決書下來之後,她不再同謝雪梅同監,勞動改造去了。


    勞改隊裏同她住一間牢房的另三個犯人,沒一個不刁鑽古怪,而且常常欺負她,連說話也陰一句陽一句損她,但她們都是刑事犯罪,兩個是騙人錢財,一個是偷竊,唯有她是現行反革命犯。她們對待她的態度其實是從管教幹部那裏學來的,管教幹部對那三人的態度明顯比對她好,她是動不動就挨兇的。


    黃蓮覺察到肚子漸漸鼓了起來,就曉得月經沒來不是病,是懷孕了,她不願那三個人曉得,沒有講出來,那三人也不在意她。有一天,她被叫去匯報活思想,匯報完之後,她鼓起勇氣對管教幹部說,她的月經有三個月沒來了……管教幹部馬上嗬斥她,要她少胡思亂想,多讀寶書,內分泌就不會紊亂了。她就把想講的話咽迴了肚裏。好在天漸漸的涼了,衣服越穿越多,可以掩蓋一下。她想,不是說我內分泌紊亂嗎?到時候別怪我沒有匯報了!但她幹活卻專揀重的累的,心裏還是巴不得能夠流掉,然而沒有。


    她在勞改隊待了不到半年。管教幹部一天來通知她,提前釋放,讓她收拾東西迴家。走的時候,那三位對她表現了少有的親熱,她同她們每一個拉了拉手,然後頭也不迴地走了。出獄她才知道為什麽提前釋放她,原來那位副統帥從天上掉下來,摔死好些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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