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咯血來勢兇險,止血及時則可化險為夷。楊石山又一次從死亡線上“撤離”。他對山茶說,他曾經死過一次。算來迄今已賺四十餘年,活一天多賺一天。死,無所謂,頭上這頂“叛徒”帽子沒摘掉,死不甘心。山茶說,這也無所謂,給你講過一百次,你頭上的屎盆子是人家扣上去的,端不端得掉,由不得你,莫想就是了。然而這個念頭太強烈,揮之不去的,李月英一來,這塊心病又犯了。


    楊石山將月英剛出世的兒子交給山茶之後,潛迴雲山打錘。


    上雲山原考慮變賣鎢砂方便,打錘既可賺錢,又可掩護自己,山上朋友多,群眾基礎好,便於活動。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他上山不幾天,國民黨軍隊便進山,立即成立了礦警隊,封山設哨,統一廉價收購鎢砂,打錘佬下山要搜身,不許夾帶一粒鎢砂。他掛念著那些孩子和山茶,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偷下山去送錢,不慎踩踏了一塊風化石,響聲驚動了礦警,追捕他的敵人乒乒乓乓地亂開槍,他的左小腿肚中了一槍,束手就擒。


    敵人在他身上沒有搜出鎢砂,卻搜出不少銀毫子、銅板。他一口咬定娘有急病,才連夜下山去送錢,任憑嚴刑拷打,始終是這句話。


    紅軍離開中央蘇區之後,國民黨政府在贛南施行石頭過刀、寧可錯殺不可漏放的屠殺政策。敵人將楊石山捆綁在雲山鎮的一棵大樹上,身掛一牌,上書:認出此人來曆者,重賞大洋三十。兩天後,又改寫重賞大洋五十。


    第四天,敵人將楊石山帶迴礦警隊。


    礦警隊長劈頭一句問道:“楊石山,你老婆劉山茶呢?”


    楊石山心中一驚,明白有人領了那五十塊大洋,不動聲色地說:“不曉得。”


    礦警隊長說:“紅軍留下你幹什麽?你說出來,我們真的不想殺你,真的想讓你做一個榜樣,同我們合作的榜樣。”


    楊石山再不答話。敵人軟硬兼施無法使他開口,遂將他投入土牢裏。


    楊石山心似鐵鉤虎爪在撕扯,加上渾身傷痛,幾乎整日整夜無法合眼。離開山茶的時候,說好十天半月就迴來一次,而今一個多月過去了,還不急死她了?他雖曾反複叮囑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切莫上山找他,估計山茶貿然上山的可能性很小,但她情急中帶著鹽崽上了山不就太危險了?山茶跟他算是命中注定了要吃苦,真不忍心丟下她就這樣去見馬克思!月英如今生死不明,也讓人牽腸掛肚。最要緊的是那些孩子的命運同他聯係著,他死了,這些孩子縱然有人撫養,卻永不能同他們的親生父母見麵了!他是答應過領導的,完不成任務,怎麽對得起組織,怎麽對得起那些把孩子托付給了自己的領導?


    正想著,忽聽看守喊:“楊石山,你老婆來探監了!”


    楊石山心中一驚,心裏說:“山茶真的來了?”


    他忍著劇痛翻身坐起,看時卻是黃嫂,一線希望陡然從心底升起,掙紮著坐起來,踉蹌撲向牢門,雙手抓住牢門杆子,掩飾不住興奮地問:“你怎麽曉得了?”


    黃嫂眼睛紅紅的,說:“風傳山上抓了個紅軍,就來了。”


    楊石山盯著黃嫂說:“你曉得我的消息,也好。我落入虎口,沒有生還的道理,見了這一麵,就是死也少牽掛了……我做鎢砂生意欠了七處的債,以後討債的人來了,你就同他們去找那些債主,債務多少,來人應該弄得清楚的……”


    “曉得了。”黃嫂噙著淚使勁點頭,“不就是周圍那些村子的人家嘛?我會一家一家去找的……”


    楊石山見黃嫂完全明白了他的話,心頭一下子輕鬆了許多,正欲再說山茶的事,來了兩個礦警,不由分說把黃嫂拖走了。


    到了晚上,看守不經意地對楊石山說:“你老婆蠻標致,就是性子烈。”


    楊石山一怔,這話裏分明有話,就問:“我的老婆在何處,你怎麽知道她性子烈?”


    看守隻說了句關在礦警隊,就再不肯多講。楊石山隱隱預感有事。


    這樣過了幾天,再無黃嫂的消息。


    這天清晨,牢門開了,看守對他說:“老弟一路好走!”


    楊石山明白敵人要下毒手了。他問看守:“這些天相煩大哥,多謝了。隻是我走得心掛掛的,央求大哥告訴我,我的老婆怎麽樣了?”


    看守悄聲說:“她比老弟先走了一步。你老婆死不從警長,打起來了,警長就開了槍。”


    楊石山頭腦嗡一下子,險些站立不住,被看守一把扶住,他輕輕掰開看守的手,拖著受傷的腿,要自己走。那看守就在他身後歎氣。


    出了屋,抬眼看時,關得久了,被陽光照得頭暈目眩,他竭力使自己腳步踏實一些,莫要跌倒了讓白狗子笑話,良久,眼前才現出景物來,才看清原來有十幾個礦警荷槍押著自己。那隻受傷的腳,千斤般重,好歹拖動了,跟著礦警走了一段路,沒有想到,竟然經過了那條爛埂子,看見了山茶居住的那間寮棚子,他索性站住不走了。


    “娘的,”警長陰笑道,“想死在這裏?”


    楊石山牙關緊咬,忍受著**與內心的巨大痛苦,挺立如柱。


    警長頭一擺,立時有人將一碗燒酒端到楊石山嘴邊。


    “喝吧,”警長說,“喝了就糊塗了。”


    那碗酒,在楊石山的眼皮底下潺動著粼粼光點,酒味直鑽進他的心窩。依著性子他真想打翻這碗酒,因擔心站立不住,就冷笑一聲,沒有理睬。警長看在眼裏,說:“楊石山,不喝也行,隻要自首,還有賞,你不會這麽傻吧?”


    楊石山想,自然,這燒酒灌進肚去,萬事皆空,再無憂愁。假如不死,則要遭千人白眼,受萬人唾罵,這比死還要難受百倍。但是,又怎麽能死?不能死啊,有朝一日紅軍打迴來,做父母的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親骨肉,你能死得安心?還有月英,她是用性命將兒子托付給了你,你能置之不顧,一死了之?


    警長此時叫了聲:“舉槍,準備—”然後就問楊石山,“想好了沒有?不就是一句話嗎?”


    楊石山心頭一震,為人在世,一諾千金,你是在組織麵前承諾過了的,那七個孩子的父母都記住了你說過的話,你要完璧歸趙嗬!他突然記起,在接受任務的時候,那位領導同誌說,《三國》裏頭有個薑維,可以學他。薑維是個假投降的英雄。月英的爹李拐子講古,他場場必到,《三國》的故事他熟……


    他終於開口說:“我不喝。”


    警長旋即笑了,一翹下巴,那礦警就把酒倒了。


    楊石山眼角滾落下一滴心酸的淚珠,雖是一小滴,卻滋潤了這座大山,也隻有大山,才記住了這一瞬間,隻是這證人永遠不會說話。


    楊石山在刑場上最後一刻,向敵人自首投降了,他供出了綿江河灘下埋藏著的那四十擔鎢砂,照看這些鎢砂,就是他的使命。敵人抬著他來到綿江河畔,果然掘起四十擔鎢砂。敵人賞了他五十塊大洋。


    獲釋出獄的楊石山,在一個漆黑的夜裏,將五十塊大洋用石頭狠狠地砸、砸,仿佛要把恥辱和憤恨砸掉,然後丟棄荒僻的溝壑。


    他極想下山去看望山茶和那些孩子,苦於腿傷未愈,行走不便,更何況敵人必定會盯著自己,故未敢成行。


    敵人利用一切宣傳工具,大肆宣傳自首投降的楊石山,雲山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是個“反水”的齷齪貨色,指著脊梁罵他。一切猶如所料。他低著頭過日子,常在那條爛埂子處一站半天。雲山紅色工會成立早,礦工團結,最惱的就是反水變節的,偶爾有個別朋友夜裏來探他,送些草藥或者吃的,屁股還沒坐熱就走了。這些朋友多半是懼怕同他接近,原因是附近有支紅軍遊擊隊,有二十多條槍,神出鬼沒。遊擊隊還有個名字叫鋤奸隊,專打反水狗。


    楊石山既擔心遊擊隊不分皂白就把自己結果了,又盼能見到遊擊隊,能向自己人做個交代。但遊擊隊並沒有來找他。


    又過了一個多月,楊石山能走路了,便極想去看望山茶和孩子們,卡子斷不敢過,絞盡腦汁拿不出下山的好主意。後來,他決定冒險去找原紅色工會的老趙,老趙同他叔叔楊剛情同手足,推想起來應該是在黨的。他的來訪,老趙雖然吃驚,卻沒有拒絕,隻是不冷不熱,沒有話,僅聽他說。然而楊石山什麽也不敢說,不能說,孩子的事是機密,不到萬不得已,連當地黨組織都不能隨便說,何況老趙?因此也就什麽也說不清。他隻能反複說自己是有良心的,央求老趙幫忙引見遊擊隊,老趙最後才開腔,先問他遊擊隊會不會相信你?再告訴他遊擊隊在哪裏誰也不曉得,提醒他遊擊隊之所以沒有找他的麻煩,恐怕是因為他還沒有良心喪盡出賣同誌,又奉勸他待在雲山老老實實,不要再亂走動。他離開時,老趙也沒有送出寮棚。


    從老趙的寮棚出來,楊石山高一腳低一腳又來到那條爛埂子處,坐在地上久久愣視著星空。他開始明白不僅敵人在暗中監視著他,自己人也在盯著他,稍有不慎,即可招來殺身之禍。他暫時打消了下山的念頭。


    不久,敵人將他弄到百裏之外的壟山鎢礦打錘,每日需到礦警隊報到,完全失去了自由,他們表麵說,怕他被紅軍鋤奸隊暗殺,實際是怕他重新落入紅軍遊擊隊手裏。他異常艱苦地活著,尤其是失去親人朋友的痛苦,折磨得幾乎判若兩人,終日沉默寡語,機械地過著每一天,唯一的信念就是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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