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橋指了指自己鼻子,臉上迅速地升起了驚詫的表情:“二娘子指的是奴才?”

    “當然。”

    蘇令蠻理所當然地看著他,提醒他:“鞋底子。”

    眾人視線都不由落在了這個毫不起眼的灰衣小廝身上,吳鎮咳了一聲:“阿橋——”

    這才見阿橋顫巍巍地將左右雙足都抬起來,亮了下鞋底子。

    細細密密的千層底,鞋底因勞動磨損了許多,沾了些細碎的泥土,還有一坨大約是踩稀碎的馬糞沾著,讓人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

    “這有什麽稀奇的?”陳八娘冷笑了聲:“莫不是你蘇阿蠻不想認罪,便打算找自家小廝認了?誰不知道你蘇家與吳家的關係。”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吳鎮一眼。

    “八娘子這般心急著給我定罪名,可是心虛?”蘇令蠻不疾不徐地走到阿橋麵前:“你左腳上粘的紅色黏土,唯有東城落月崗上方有,不如與我說說,你一個西城郊外的奴才,怎麽會去東城,阿橋?”

    阿橋不卑不亢地道:“奴才的好友今日出發去長郡,奴才一大早便送人去西城,這才沾了點。”

    “倒是巧的很。”

    蘇令蠻意味不明地看著他,阿橋瞳孔一縮,立時意識到自己露了陷。

    “落月崗確實有一條道直通長郡,但那條道悉數用混土澆灌,並沒有紅方土,而有紅方土之處,卻是在落月崗的最東邊槐裏坡,你送了人再去槐裏坡,卻是繞了遠路。”

    “槐裏坡?”陳八娘插話道:“槐裏坡風景優美,去也不甚稀奇。”

    “是,是。”阿橋偷偷地揩了一把汗,一疊聲地道。

    吳鎮麵色卻凝重起來,他暗暗離開阿橋幾步,方道:“槐裏坡確實風景獨好,可有一處,大約大家都不清楚。”

    憶起童年舊事,他麵色不禁柔軟了下來,覷一眼蘇令蠻,見她絲毫不為所動,不由苦笑了聲:“吳某與阿蠻妹妹幼時同玩,曾不小心摔下過槐裏坡,在坡下一處,栽有馬兒最愛的牟羞草。”

    阿橋一愣,他沒想到主子竟然知曉這一處,臉色大變,腿開始簌簌發起抖來。

    這下誰都看出他的不對了,莫旌猛地上前,一把擒了他肩壓著阿橋往下跪:“郎君,如何處置?”

    “奴,奴才……冤枉!”阿橋兀自嘴硬:“奴才送完友人,看天色尚早,就去

    槐裏坡上轉了一圈,什麽也沒幹!”

    蘇令蠻於阿橋不算陌生,每年春秋之分,她都會來這別莊住上幾日,跑跑馬散散心,阿橋從來話少老實,哪曾見過他如此強辯之能?

    “牟羞草不算稀奇,但……牟羞草的伴生草如邗葉,尋常市麵上卻是見不著的。往往百株牟羞草旁才能產一株如邗葉,此葉擠壓成汁,滴入馬眼,會使其致幻發狂。”

    如邗葉這點藥理知識,還是蘇令蠻八歲時與吳鎮兩人不小心在書房翻到的,極為生僻。

    王沐之奇道:“照蘇二娘子所說,這小廝是去槐裏坡摘如邗葉了?如何斷定?”

    “這便要從馬兒身上的這一身馬尿味說起了。”蘇令蠻挑眉,“我比試時,可不曾聞到過有這般重的味道。阿橋,不若你親自分說分說?”

    話說到這份上,阿橋已經是麵如死灰,不再僥幸。他耷拉著腦袋,悶聲道:

    “如邗葉氣味清苦,奴才怕大夫近了聞出來,就趁人不備滴了些許馬尿在馬兒身上,這馬尿是沉了許久的,所以味道重了些。”

    陳八娘不信,冷笑了幾聲:“誰曉得是不是推了個無關緊要的出來頂崗?”

    蘇令蠻朝她笑了笑,“是麽?”

    趁其不備,素手環拳便攻了過去,陳八娘嚇了一跳,再反擊已是不及,不過幾個迴合,兩臂便被蘇令蠻縛到身後,她掙脫不得,抬頭厲聲道:

    “蘇二娘子,你當真目無法紀,大庭廣眾之下竟妄圖滅口?”

    “說你蠢,你還真是蠢。”蘇令蠻不耐再與這個榆木腦袋分辨,手掌往她肩上一拍,一手捆了她左右手一看,麵上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來,王沐之忙問:“二娘子可是看出些什麽來?”

    “陳八娘,你自己看看,自己指縫裏,都是什麽?”

    束縛之力一放,陳八娘連忙將手一收,一個縱跳已經遠離了蘇令蠻,她莫名地抬手,發覺指縫間不知何時沾染了綠色的清汁,靠近鼻尖隱隱能聞到一陣清苦的味兒來。

    “這是什麽?”

    大夫已經在楊廷的示意下靠近了陳八娘,不過一會便迅速得出結論:“如邗葉汁液。”

    “怎麽可能?”陳八娘一臉不可置信。

    “為何不可能?”蘇令蠻笑眯眯道,紅色騎裝下,那身皮膚白得幾乎發光,神采奕奕:“剛才你與封大娘在擊鞠之時,聯合暗下痛手,試圖將我打下馬來。這點,在場所

    有人皆可作證。”

    雖說圍觀人群都在紅線的另一頭沒過來,但此話卻是不虛的,紅藍雙方隻要眼睛不瞎的,剛才激烈的衝突還是能看在眼裏的。

    王沐之點頭:“不錯。”

    “時機很巧,我這馬兒發狂,也正是與你們兩人起衝突之時。

    蘇令蠻將剛剛發生之事按照前後順序重述了一遍,陳八娘驚愕地發覺她竟是連兩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細節都清楚地記得,搖頭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當然不是你,你與封大娘素來好得可以同穿一條裙子,恐怕這世上姐妹都不如你們脾胃相投。可誰讓你二人想勝我心切,甚至不惜在指甲裏染上如邗汁液,趁隙滴入我座下馬眼裏,奈何——”

    蘇令蠻頓了頓,“奈何天有不測風雲,害人不成反害己,陳八娘,你還有何話好說?!”

    這時,人群外匆匆擠進來一個鬢發顫亂的中年女子,先是不可置信,繼而蹲下一把抱住封大娘的屍身痛嚎了一聲:“阿囝!”

    人已經厥了過去。

    世間最痛,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看著隨後趕上的封家人亂七八糟鬧成一團,蘇令蠻不忍地垂了眼睫:

    她素來不擅長應付這等場麵,光看,便已覺得心揪成了一片。

    周遭仿佛有深沉的暮靄不斷地向她壓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趙四娘、封大娘、甚至是陳八娘——若說從前還是那些個沒甚地位的仆役丫鬟,此番卻是定州城裏數得上的人家。這些人或主動或被動地成了幕後之人的手下旗子,演了出命運錯落的好戲,難怪巧心當時拚死諫她不能來。

    若楊廷不在,她確實不能來。

    否則,連給自己翻案的機會都不會有,餘生恐怕……

    不,不會有餘生。

    她縮了縮肩膀,看著被楊廷手下圈住看著的陳八娘,隻覺不寒而栗。

    楊廷側目而視,發覺這向來活力十足的小娘子突然成了鋸嘴的鵪鶉,心道果真有顆玲瓏心,想來情勢到底如何終究還是看明白了。不枉他特意著人請她來,點撥了一場。

    王沐之歎了一聲,顯然是被大大掃了興致:“罷了,清微,今迴掃了興,擊鞠便算了罷。”

    說著便甩袖上馬,得得的馬蹄聲一揚,調轉馬頭便朝楊廷拱了拱手:“清微,告辭。”

    楊廷頷首迴應:“告辭。”

    王沐之目光越過他落到身後:“阿窈,走了。”

    王文窈點頭,即便出了人命,麵上依然一派鎮定嫻雅,看向楊廷的目光情意繾綣:“清微哥哥,二哥差事已了,不日便要趕迴京城,你我京城再見。”

    白色騎裝束出纖纖細腰,比起蘇令蠻這還未大長成的,更有些楚楚的少女輪廓來。

    楊廷淡然而不失禮數地扯了扯嘴角:“三娘子一路順風。”

    王文窈扯了扯韁繩,調轉馬頭拍馬欲走,行了幾步又轉過身來,視線飛快地劃過蘇令蠻,重重地落在楊廷臉上,揚聲道:“清微哥哥,阿窈等你迴來完婚。”還不待楊廷迴答,人已經扯了韁繩跑遠了。

    蘇令蠻嘴角翹了翹,到此時,連她自己也說不分明,到底是笑什麽。

    也許是命運,也許是……

    終於可以找到借口說服自己,將暗中做了許久的美夢收迴。

    偏腰間殘留著的溫度,經久不散。

    楊廷恍若未覺,將目光落在不遠處匆匆趕來的人裙上,顯見羅太守一臉急色匆匆,管轄境內出了人命,還是要緊的人命,不論如何,他都責無旁貸。

    接下來便是一片兵荒馬亂。

    陳八娘木著臉被太守府派人帶走,阿橋直接關押,封家不依不饒,封陳原來莫逆的關係登時反了目,兩家鬧得沸反盈天。

    待一切事情停息,寒食節早已過去了兩天。

    王沐之有要職在身,隻在東望酒樓耽擱了半日,憑著一管狂草,得無數讚譽,可惜鍾因缺一點閱曆,挑戰失敗,沒能上三樓喝美酒見美人,便直接帶著親妹妹迴轉京畿。

    這日,蘇令蠻正在麇穀居士那修習針灸之術,卻接了一張紙條,其上一行字銀鉤鐵畫,筆走龍蛇,鋒銳氣十足:

    “來東望酒樓。”

    蘇令蠻一眼便認出這字出自楊廷,不禁頭疼地捏了捏額角,若放在過去,接了這麽一張紙條,她必定欣喜若狂,精心裝扮了再去——

    可此一時彼一時也,他早就成了她想極力掙脫的魔障,如何還敢輕易靠近?

    握著這麽一張小條子,蘇令蠻怔怔出了神。

    “阿蠻,去吧。”

    麇穀的一張老菊花臉難得舒展開,一雙眼洞穿世事般看著她,帶著安撫和勸說的意味:“清微這人,雖說脾氣差性格冷,可從來不會無的放矢。阿蠻且去看一看再迴來,以免錯過了要緊

    事。”

    在居士洞若觀火的眼神中,蘇令蠻難得羞愧地臉紅了。

    她心慕一個有主之人,便自己也覺得不道義,可世事從來不由人,即便她現在想收,可還需一段長長的時間。

    “好,阿蠻去。”

    蘇令蠻將紙條收迴袖口,令小八著人派車,領著綠蘿一人出了府,匆匆來到了東望酒樓。

    孰料今日小劉掌櫃的轉了性了,竟然掛了牌“休業”,偌大的一個酒樓,安靜地仿若空穀。

    跑堂的竟是由劉軒親自擔任,以至於蘇令蠻下車對上一張熱情洋溢的笑臉時,心裏不由七上八下起來:“小劉掌櫃,你今日這是……”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這便跟吝嗇鬼突然揮金如土一樣可怕。

    劉軒無奈地收起笑,沒好氣道:“二娘子,今兒我高興,務必要帶您賓至如歸不行啊?”

    “行行行。”蘇令蠻心裏默默地翻了個白眼,麵上還是露出一抹甜蜜蜜的笑,膩得劉軒忍不住打了個激靈,連聲喚道:“得,姑奶奶,您別這麽笑,磕磣。”

    “有什麽要說要問的,說、問!”

    蘇令蠻收起笑,手指指了指上頭:“楊郎君尋我何事,你可曉得?”

    劉軒一疊聲地搖頭,楊廷這人若是不想讓人看出來,你對著的,便永遠是那張冷臉,就跟凍在了神山頂上似的。若哪一迴能見著他情緒了,必是他不介意讓你瞧見。此番——楊廷卻是一點口風都沒露的。

    “二娘子,就這,劉某還真不清楚。”劉軒引著蘇令蠻走,一邊道:“寒食節後,清微便鬼出神沒的,今日難得要我封樓,恐怕是有什麽了不得的事要說?”

    “莫非是想將你帶迴去?”

    劉軒眉目間的興奮越演越烈,蘇令蠻挑眉道:“楊郎君要迴去了?”

    聽到這消息,她反而高興了一會。

    若他迴去了,幾年幾年的下來,她總是會忘的。

    “是,今日便迴。”

    二樓樓梯口,銀袍郎君負手而立,滿麵的肅殺裏,眼中一絲微微的憐憫極淡。

    “阿軒,我與蘇二娘子說幾句話,方便的話……”

    “方便,方便!哪兒都方便!”劉軒一疊聲地答,邊走邊擠了擠眼睛,一臉揶揄。

    孰料蘇令蠻垂目站著,筆挺的身子站得不要太直,他這一番作態全是俏眼做

    給了瞎子看,不由悻悻地下樓而去。

    “坐。”

    楊廷退開身,任蘇令蠻從樓梯口上來,領著她來到了二樓的雅間,雅間內桌上已擺滿了各種吃食,賣相極好。

    蘇令蠻不免心中嘀咕莫非是請她來吃“散夥飯”,可一想這“夥”都沒成,還真談不上“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忙大馬金刀往吃食麵前一坐,才開門見山道:“楊郎君清晨來請,可是有要緊事?”

    雅間內一片寂靜,半晌,才聽楊廷清冷的聲音流淌:

    “你可願隨我迴長安?”

    作者有話要說:

    阿廷:醞釀了好久,終於開口了。

    阿蠻:一臉懵逼.jpg

    忍不住想卡在這的作者君:求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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