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馬球,打出一條人命來。

    蘇令蠻驚魂未定地看著地上,封大娘眼睛瞪得溜圓地看著老天,剛剛還鮮活的小臉此時青白一片,脖子與身體折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死不瞑目似的。

    王沐之憐憫地看了眼地上哀哭的陳八娘,輕輕道了聲:“節哀。”

    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妙的一個詞了。

    不論關係遠近,不論言辭訥利,不論是世界級的災難,還是個人的痛苦,都可以用這兩個字來表達或真誠或虛假的安慰。

    陳八娘並不感覺到被安慰,她拉著大夫的手道:“當真沒救了?大夫,你再看看,再看看,大娘的身手很好的。”

    “人已經去了,便老夫是扁鵲在世,也無力迴天。”

    “都是你,蘇阿蠻!”陳八娘驀地衝過來,卻被楊廷一扯馬韁輕巧地躲了過去,她紅了眼睛又哭又笑:“難怪,難怪……有這麽一尊佛在,你便是斷人腿要人命又如何?”

    蘇令蠻一哂,輕輕推開腰後的手,待楊廷放開,便利落地下了馬,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如深沉的黑夜,看不出波動。

    “陳八娘,封大娘死,蘇某也不高興,可也不能因人死了,便將髒水往蘇某身上潑。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八娘還是謹言慎行得好。”

    這場擊鞠,蘇令蠻便曉得期間有貓膩。

    可封大娘的死,卻讓她再明白不過:

    幕後人沒什麽耐性了。

    馬球賽上粗暴地想要她性命,斷腿之人是一重因,使得藍隊格外針對她,陳八娘和封大娘尤其賣命,屢下狠手,便沒要了性命,也要她惹得一身騷,有封大娘這一樁命案在,當真坐實了她這罪名,若楊廷愛惜羽毛的話——

    牢獄之災是免不了的。

    索性兩人早有防備,在命案發生的第一時間便已經派人率先控製住了蘇令蠻的坐下之馬,沒有任其衝出人群,以免死無對證。

    “謹言慎行?陳某當然需要謹言慎行,你蘇阿蠻身後背靠大山,誰惹得起?!”

    陳八娘仿佛豁出去了,對著蘇令蠻連連冷笑。

    蘇令蠻冷道:“蘇某有沒有罪,自有國家法度裁決,可不是你陳八娘的一言堂,誰人不知你與我素來不和。”

    “是極,我大梁初建,楊公率眾臣兢兢業業數十年,方得一部國典,楊郎君自然不會以身犯法。”王沐之溫和的聲音中途

    插入,卻半點不會讓人覺得不適,他拍了拍身後三妹妹發抖的雙手,才道:

    “擊鞠之時,意外常有,小娘子還是莫要小題大做得好。”

    蘇令蠻聽著這話,卻不知這姓王的到底是要幫她還是要害她。言語擠兌楊聽不得偏幫,不然便是對“楊公”不起,對“國祚”不起,可這意外常有,又好似在說這不過一場意外。

    周圍之人不免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一方是紅衣獵獵的胖美人,一邊是香消玉殞的小娘子,隨著人群裏若有似無的煽風點火,幾乎是一麵倒地認定了“蘇令蠻有罪,心計深沉,借馬殺人”的罪狀了。

    口舌從來是把不見血的鋼刀,民意這等事玄之又玄,幕後之人倒是玩得好一手。

    蘇令蠻微微地垂了眼,楊廷隻見其馥白的麵上長長的睫羽好似忽閃的蝶翼,隱藏著無限沉沉的心事,他常年冰封的心底突如其然地起了一絲憤怒,隨著周遭越來越強烈的指責,這絲憤怒見風就長,可他到底涵養功夫到家,沒現在麵上,隻朝地麵的那攤子血跡瞥了一眼,竟講起了古:

    “楊某前些日子翻起經書教義,倒是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一戶姓方的人家,生活富足,人丁興旺,不知為何家裏人卻一個接一個地生了病,盡數去了。家主撐得最晚,待魂飄幽冥之時,卻發現被勾著去了一處輝煌的宮殿。宮殿上坐著一個雙麵閻羅,一麵笑,一麵哭,一麵善,一麵惡。他哭哭啼啼地將悲慘訴說,言及方家七十餘口人為何個個口舌生瘡,耳朵流膿,最後不堪病痛地去了。可憐他諾大一個方家,竟是就此絕了根。”

    “雙麵閻羅冷冷一笑,哭臉對著他:堂下當真不知所犯何罪?”

    “方家長這才麵露痛悔,原來他不是不知,卻是不敢承認早年做的一樁舊事。在他十六歲之時,看上了鄰居家俏生生的阿玲,卻因那阿玲喜歡鄰村的一個貨郎,便編了人盡可夫的段子傳唱出去,原打著弄壞了阿花的名聲,自己再站出來充好人,讓其感動投懷,孰料阿玲投是投了,卻是不堪重負投了井——流言銷毀積骨,任是清白身,也成了醃臢地。方家長最後雖因一段奇遇得了萬貫家財,家庭美滿,可最終也沒逃脫了這口舌之業,下了這拔舌地獄日日受苦,千年不得脫。”

    楊廷麵無表情地講一段佛義,配著那腔冷淡的嗓子,還是很能唬人的。

    周遭人原還議論紛紛,卻聽出了其中警告的意味,竟都閉了嘴,檢點起那些“不

    修口德”的過去。

    “清微向來話短,沒料到今日也會紅顏易怒……”王沐之麵色寥寥,笑意盈盈,任誰也看不出其高興與否,活脫脫一個笑麵虎。

    王文窈搭話道:“清微哥哥說的沒錯,事實如何還待分辨,諸位還是莫要亂下結論的好。”

    真說著,卻見莫旌麵色發沉地過來,湊近道:“馬兒突然暴斃,屬下已經讓大夫去驗了。”

    “等等!”蘇令蠻出手阻了,視線落在紅線遠遠的一頭,白馬一動不動地伏倒在地,旁邊半蹲著不斷按壓的,顯然就是那大夫了。“我去看看。”

    說完,人已飄然過去。

    “哎,擊鞠還來不來了?”王沐之揚聲問,楊廷瞥了他一眼:“你還想來?”

    人已經負著手不緊不慢地跟在蘇令蠻身後去了。

    “賭注未分,著實不甘啊。”

    陳八娘等幾人咬著唇,也跟在蘇令蠻身後趕去了白馬那,生怕她做了手腳似的。

    白馬臥倒在旁,大夫模樣的人頭也未抬,絲毫未被她的到來影響,正蹲著身細心地檢查。

    吳鎮領著阿橋規規矩矩地在一旁看,阿橋素來見不得馬兒受苦,如今又累了命,心下傷感正拿著袖口不住地揩淚,見蘇令蠻來,才見了個禮,一開口便是哭音:“見過小娘子。”

    “阿橋,怎麽迴事?”

    阿橋一聽熟悉的嗓音,登時嚇了一跳,再看帶著點熟悉的輪廓,一雙綠豆眼愣是撐得老大:“二娘子?”

    驚詫過了,才細細將事情詳述了一遍。

    白馬牽過來時,燥鬱發狂,若非幾個好手連著壓製,恐怕早就躥出去了。但說來奇怪,這幾個好手等白馬一得控製一瞬又不見了,而後隻留了一個方臉的郎君在那探查,蘇令蠻知道這說的便是楊廷身邊的暗衛們和莫旌,莫旌探查了一瞬還未探查出什麽結果,白馬便四肢一陣抽搐著躺地了。

    天下醫術是一家,此時找仵作來驗獸身雖不是很貼合,可到底怕夜長夢多,證據淹沒了,便也隻能趕著大夫來上場了。

    可這大夫是個“蒙古仵作”,掰了牙口,四處摸遍了也沒發覺什麽不妥,陳八娘立時反口道:“恐怕是某人曉得查不出,才下了死手,好讓死無對症。”

    “橫豎這死沒死,都由你說了算?”蘇令蠻本就不快,見陳八娘不依不饒直接反唇相譏,眼見大夫溜達一圈拎著藥箱欲走,忙一把拽住了不放:

    “大夫,就沒什麽銀針啊傷口之類的?”

    大夫沒好氣道:“小娘子莫非以為是寫話本子呢?哪有那麽玄乎。銀針沒見著,白馬全身連個破皮都沒有,小娘子不信,不若自己看一遍。”

    大夫脾氣挺辣啊。

    蘇令蠻登時便聯想到了在蘇府做摳腳大漢的麇穀居士,下意識朝楊廷瞥去一眼,卻見楊廷微不可查地一點頭,心裏便有了數:

    大夫可信。

    這橫脾氣可不與居士如出一轍?

    她繞著白馬走了一圈,顧不得傷感,翻來翻去沒瞅見特殊的,反倒是迎麵撲來的一股馬尿味尤其濃烈,好似這尿是淋漓盡致地被一塊潑到了馬身上似的,讓人不得不佩服剛剛還蹲身驗屍的大夫的敬業。

    事出反常必有妖。

    蘇令蠻垂目思索,旁人也不打擾,陳八娘張嘴欲諷,卻被楊廷一眼凍住,悻悻閉嘴,心道果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這麽一樁鐵板釘釘的案子都沒定罪,長得好看便是有優勢——渾然忘了過去,自己對蘇令蠻的百般輕蔑。

    半傷感半氣氛間,卻見蘇令蠻突得一拍手掌,麵上似有所得,一雙眼水丸子似的晶晶亮,起身指著一人:

    “鞋底子亮出來看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蠻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日上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日上樓並收藏蠻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