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人往的庭院裏,九曲十八彎的長廊裏,兩個風華正茂的美郎君相視而立,呈劍拔弩張之勢,中間還杵了那麽個不大不小的小娘子,任誰看了,都以為是二男爭一女的戲碼。

    蘇令蠻卻深刻地知道,眼前這一幕,與她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幹係。

    她的注意力落在來人身後,一身素裹白裙的纖纖女郎頭戴幕籬,纖腰一束,就這麽風姿楚楚地站著,即便眉目不辨,卻也脫穎於眾人,如一枝清荷帶露,清雅脫俗。

    “清微哥哥,文窈有禮了。”

    她福了福身,再直起身時兩手自然合攏在前,白裙是一寸輕紗一兩金的冰蠶絲,薄透如傳說的鮫綃紗,隻裙邊綴有一圈若隱若現的銀絲,風一過,便有飄飄欲飛人間難留的楚楚。

    蘇令蠻目光縮了縮,視線落到大咧咧垂在兩側的雙手,下意識地攏了攏將其收入了袖中:

    在這特殊的與邊地截然不同的江南風情裏,她頭一迴感覺到了心底的一點澀意,有點痛,有點癢,還有點自慚形穢的瑟縮。與王文窈相比,她便似漫天生長的野花,不曾經過後天的精心培育和修剪,粗魯不文,隨處可見,也毫不稀奇——

    楊廷沒留意到對麵的楚楚,更不曾注意過身旁的“野花”,隻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注意力便全在對麵的“冤家”身上。

    “仲衡,你來這草莽邊疆,還要拖家帶口的,倒是本事。”

    王沐之視線從蘇令蠻身上收迴,溫文一笑:“沒辦法,阿窈要跟,我這做哥哥的拗她不過,自然隻能讓步了。”

    “倒是你,在定州折騰出這一番大動靜,戍邊的大司衛都給你一擼到了底,朝野之上,可是讚好聲一片。”

    王沐之拂袖快走幾步,與楊廷並排站到一處隨著領路人往裏走,兩人言笑晏晏,又好似剛才的劍拔弩張隻是錯覺。楊廷微不可查地瞥了蘇令蠻一眼,見她與王文窈站到了一處,不由蹙了蹙眉,到底什麽都沒說,隻對著王沐之道:“那也不及你王仲衡,一支筆杆子便能哄得聖人心花怒放。怎麽?長安十裏溫柔鄉呆厭了,便想來領一領漠北的風光?”

    “瞧你說的。”王沐之搖頭淺笑:“嘴裏就沒個好話。清微,我身上可是帶著任務來的,兩件事,頭一樁,你是知道了。第二樁嘛……”

    “何事?”楊廷問。

    蘇令蠻突然發覺自己有點不大看得懂這二人的關係,說是朋友,卻又情勢緊張,

    說是敵人,又好似帶了點獨有的親昵。她忍不住側目看了眼身旁的王娘子,從頭到尾,這人除了輕緊緊跟隨便不曾再發過一言,安靜得過了分。她垂目斂著心事,豎著耳朵聽前麵談話,領路人帶著幾人穿過一重院落,又來到了一重院落。

    人聲漸漸鼎沸起來。

    王沐之收斂了笑意,猛地停下腳步,視線轉向蘇令蠻,隻道:

    “說第二樁事之前,清微,我有一事要先問,這位小娘子是你何人?”

    蘇令蠻隻覺一股深沉的惡意落到身上,讓她毛骨悚然,再抬起頭時,卻又疏忽不見了。正神思茫然暗自納罕間,恰好對上王沐之好奇的目光,柔軟,卻也帶有世家與生俱來的紆尊降貴。她不明白怎麽就扯上了自己,隻又裝出一副乖順的樣子,垂下眼簾,卻聽楊廷沉聲道:

    “我二人是何關係,又與你何幹?”

    王沐之撫了撫腰間的玉墜,猛地一把拽了下來,遞到楊廷眼前:“真不巧,還真的……與我有關。”

    “我王家的女婿,可不興調三弄四,若你看上了這小娘子要帶迴長安去安置,除了通房,不能作他想。”

    蘇令蠻臉騰地一下便白了。

    她下意識地看向楊廷,卻見他一雙星眸蘊滿了風暴,漫天的冰雪被他硬生生壓在一隅,聲音奇冷:“你阿爹終於肯放下他的清高了?不過,你如何篤定,就憑這一件玉佩,我便會應了這一樁莫名其妙的婚事?”

    蘇令蠻卻覺得心底四麵豎起的圍牆,被周遭不斷襲來的巨大冰雹給砸得滿是窟窿眼兒,讓她從筆直站立的地麵又重新打落迴了泥裏。

    她在這漠北邊疆,從來都自在爛漫,不真正懂得何為權貴,何為階層。

    京畿貴客對她來說從來隻是一個符號,她並未真切分明地感覺到期間的差異。楊廷於她,是一次又一次臨危時的救贖,是不斷存續的溫暖,是不肯熄滅的薪火。

    而這匆匆來客——與楊廷同一階層的王沐之,卻當著她麵,挑開了這脈脈溫情下的殘酷麵紗,告訴他一個冷酷的真實:

    她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玩物。

    想納姬妾便納姬妾,不納姬妾便作通房。

    楊廷理所當然地反駁,不過是出於婚事被迫的不滿,卻不曾為她被鄙薄說過哪怕一句話:這也恰恰代表,他也認同王沐之。一個邊疆鄉野之地的官吏之女,或許在當地是珍貴的足以被珍視的,但在這些人眼裏,也不過是比奴

    隸更高一些的……

    玩物。

    在認識到這一點時,蘇令蠻才痛徹心扉地發現——原來從前她那些想不通道不明奇怪又糾結的情緒,究竟代表了什麽。

    與她對鎮表哥從小的情誼不同,這是一種更炙熱更純粹的欲望:她喜歡他,她愛他,她想占有他。

    或許是從東望酒樓裏,無盡恥笑中伸出的一隻手;或許是寒冷雨夜裏,在饑寒交加中的溫暖胸膛……他救過她許多迴,她刻骨銘心,又無從抗拒。

    在蘇令蠻終於懂得的這一刻,也同時發覺:自己勢必要失去了。

    她寧願抱著自尊,在這曠達的漠野裏無拘無束地活著,也不要去京畿做那任人宰割的玩物,沒有愛,她不會死,可沒有自尊,她會枯萎。

    楊廷不經意地側頭瞥了她一眼,泰山崩於前都麵不改色的岫雲楊郎,卻怔在了原地,他不太明白,蘇令蠻明明笑得明媚通透,卻仿佛在他素來冰雪凝就的心裏落了一滴淚。

    王沐之見他不走,也轉過頭來,視線落在蘇令蠻身上,也是一愣,半晌才道:“清微,婚事素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宰輔夫人可與我阿娘下了定,換了庚帖,阿窈如今可是你板上釘釘的未婚妻了。”

    楊廷驟然清醒一般,嗤笑道:“你王家何須上趕著來?你妹妹可是京畿第一美人,如何這般恨嫁?”

    王文窈聽罷,莞爾一笑:“清微哥哥不是不知道,阿窈自小便傾慕於你,隻要能嫁給清微哥哥,那阿窈怎麽也都願意。”

    蘇令蠻心中苦澀,嘴角的笑意便帶出了點,見前方蘇覃朝自己張望,便福了福身告辭:“阿弟尋來,阿蠻先去,你們自便。”抬腿要走,卻被王沐之一句帶住了:“敢問小娘子名姓?”

    蘇令蠻驟然抬頭,一雙眼裏盛滿了十分的怒氣,生機勃勃:“阿蠻曾有幸見過王郎君手筆,沒料到……竟也是這般俗物。”

    王沐之興味盎然,不肯放過她:“仲衡俗不俗是不清楚,不過,你叫阿蠻對吧?阿蠻,清微有婚約了,你不如幹脆跟了我?”

    謙謙君子的刻薄,尤其刻薄。

    蘇令蠻冷笑:“便有朝一日你八抬大轎來抬,我尚且還需考慮考慮。”

    王沐之被懟得沒脾氣,摸了摸鼻子,不大明白這小娘子的邏輯,隻道了聲有趣。楊廷負手看著這場鬧劇,鳳眸微眯,突然冷冷地吐了一句:“仲衡,你這第二樁事,成不了。”

    王文窈捉緊了手,隻見得青蔥似的指尖一抹紅:“清微哥哥,王家的助力,你也不要?”

    “我父隻有一個兒郎,沒有女兒,你還是喚我一聲楊郎君為宜。”楊廷避重就輕,眉眼冷淡:“王娘子出身琅琊,何人嫁不得?便是做聖人的皇後也使得,何必在我這冷心冷肺的孤拐之人身上吊死?”

    言畢,再不肯多說一句,目送著蘇令蠻紅影離開。

    “你喜歡她?”王文窈幽幽地道。

    “喜歡?”楊廷玩味似的品了品,攏了攏袖子,不甚在意地道:“喜歡,可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啊……”他實在喜歡不起來這般不受控的情感。

    一旁的領路人垂著腦袋,不敢插話,見幾人沉默下來不再說話,才道:“幾位貴客,太守與大司衛在前麵玉宇樓等著。”

    蘇令蠻被蘇覃拉到了玉宇樓,一進門便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廳,裏邊熙熙攘攘擠滿了人,跟菜市場似的,更奇怪的是,裏邊的男男女女沒有欲遮彌彰地隔上一層屏風,最前邊有一層台階通到高處。

    此時吳氏帶著蘇令嫻一臉焦急,連到蘇護也難得站到一塊。

    “你這死丫頭,去哪了呀?可叫阿娘好找。”

    “是啊,二妹妹,你這到處一通亂走,等我與母親迴過頭來,發覺你不見,可是好生嚇了一跳。”蘇令嫻撫了撫胸口,一臉驚魂若定的模樣:“尋著楊郎君了?”

    蘇護一聽,麵上頓時一虎,環顧四周連忙壓低了聲音責問:“你莫要癡心妄想,他可不是我們能高攀得上的!”

    蘇令蠻第一迴覺得,這個糊塗的阿爹偶爾看得,比她透徹多了。

    起碼,他不會去肖想那些,本該距離自己十萬八千裏,夠也夠不得的東西。

    “阿爹阿娘,你們莫要瞎猜,我與那楊郎君卻無幹係,不敢做那癡想妄想之事。”蘇令蠻斬釘截鐵地道,蘇令嫻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總覺得不過一會不見,她這個二妹妹,好似又有些不同了。

    蘇覃是看到剛才那一幕的,沉吟半晌才壓低了聲道:“二姐姐,你想放棄了?”

    蘇令蠻似笑非笑地斜他:“你又猜出來什麽了?”她這個弟弟,敏銳得讓她害怕。

    蘇覃抬著下巴倨傲地道:“你們小娘子糾結的,不外乎就是那些情情愛愛之事。照我說,我定州兒女何時如此扭捏,喜歡了便去上!不求旁的,隻求春風一度,這般的郎君,那你也是賺的。”

    蘇令蠻瞠目結舌:怎麽也沒想到,她這素來不羈的阿覃弟弟,竟然出了這麽個餿主意,串掇著她行這等事。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挺帶勁。

    反正這輩子,她也不打算嫁人了,楊郎君她看得極喜歡,滾個床單也委實不虧。

    作者有話要說:

    阿蠻:來來來,滾個床單!

    阿廷:(抱胸)你別、別過來!我、我有劍!

    阿蠻:(脫衣)來,耍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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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驢子:捂臉(好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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