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五)


    周無憂手捧海盜頭子的大氅,還有自己私下撰寫,卻搭上了伯辰性命的史書《洪武拾柒年事》,肅立船頭。黑色的大氅,白色的儒袍,隨風飄動的斑白須發,在海盜頭子的眼中漸行漸遠,直到消失於匆匆的流光中。


    洪武十七年,那個充滿了謎團的年代。當時的人們隻看到了午門前冰冷的血痕,隻記得玄武湖上騰空而起的烈焰,又誰曾認真地挖掘其中的因果。


    如果武安國的軟弱不令大家失望,如果姑蘇朱二等新政的中堅力量不轉而尋求朱標作為利益代言人,安泰皇帝能那麽容易覆雨翻雲嗎?


    如果水師將士不隨太子入京候命,如果手握禁軍的岐陽王李文忠不在關鍵時刻給予太子支持,誰還能保證風雨過後天下還屬朱家?


    洪武拾柒年事,一本薄薄的手稿怎能記述得完。周無憂自問沒有常茂那破釜沉舟的膽量,沒武安國那悲天憫人的胸懷,他是一個書生,所能做到的,隻是記述自己那一年親眼目睹的事。


    曆史發生就發生了,記錄它的原貌,不強加給它任何功能,這才是信史。這種曆史雖然沒有包含千秋正義,沒有承載治世通鑒,但那一筆一筆血寫的字跡,卻更加真實。


    洪武十七年,好像過去很久了,今年該寫一本《建文紀事》了吧,記下這個特殊時刻人們的所作所為,留給後人去翻看評說。周無憂默默地走迴船艙,身後留下滿船迷惑的目光。


    “那個海盜頭子為什麽給老爺磕頭啊,怎麽又和震北軍扯上了關係”,一個家丁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不解地問。剛才那一刻驚心動魄,他的手指已經僵在了火銃扳機上,隻要有人給一個暗示,即可將子彈射出去。


    “你家大人的氣度將海盜震住了,今天我算開了眼。什麽是儒者之風,這就是”,船老大伸長脖子湊過來拍大夥馬屁,“我走了半輩子船,第一次遇到海盜,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麽鎮定。憑借三言兩語讓海盜屈膝下拜的,你家老爺,是個人物,了不起”!


    “知道嗎,咱家大人當年曾是震北軍中智囊,和武侯齊名的大英雄。幾十萬大軍在眼前廝殺都沒眨過眼睛,何況這些小毛賊”!一個年齡很大的家丁炫耀著說。


    船老大吃驚地瞪大眼睛,羨慕地問道:“您是說遼東之戰?怪不得我聽見什麽震北軍,什麽老兵之類的”。


    “那海盜和震北軍又怎麽會扯上關係”?有人好奇地刨根問底。


    老家丁搖搖頭,不肯再多透露。直到被船老大和眾家丁逼急了,才神秘地四下看看,讓眾人將頭圍成一個圈子。俯在中間小聲說道:“當年常大將軍入京向皇上討說法,帶了五百斥候,那些都是從常大將軍一直帶在身邊的震北軍精銳。後來發生的事情你們也知道,常將軍不明不白地遇刺了,沒幾天,皇上也換了一個。但那五百斥候憑空消失,估計這海盜頭子就是其中一個。先沒認出老爺來,直到見了老爺家的賬本,知道了老爺的名字,所以才跪拜謝罪”!


    “噢”。眾人恍然大悟,點點頭各自散去。常茂,震北軍,洪武十七年,對於年青人來說。已經模糊成為了一個傳說,沒有人會在乎傳說中的人和事,他們的生存與死亡,與現實中人無關。


    姑蘇朱二死了,死於千夫所指。西窗下,周無憂歎息著提起筆,不知如何記述這件事。就在安泰皇帝去世的當晚,周無憂就預料到姑蘇朱二會惹上麻煩,但卻沒有料到手握朱家父子兩代免死金牌的三朝元老姑蘇朱二會默默地接受這樣悲哀的結局。


    姑蘇朱二可以選擇投向北方,可以動用手中的權力追查留言的來源,甚至可以到朝廷上質問皇帝,如果他想那樣做。但是這些他都沒有做,隻是沉默地以生命抗議世人對他的不公。他這樣選擇,到底為的是什麽?


    周無憂無法理解,他知道,在姑蘇朱二眼中,自從洪武十七年後,以理學為本,新學為用的朝廷也好,高舉新政大旗的北方六省也罷,甚至包括秦王所治西北,沐家所治西南,其實都已經脫離了其原來的軌道。實際上他們都在革新,隻是因為利益的考慮不同選擇了不同道路。如果安泰朝廷中那些官員能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錢財投入到新興產業中,並且從此在貪汙路上迴頭,他們身上的罪孽不比依賴販賣奴隸和戰爭而積累起財富的北方商人多。


    朱二總希望南北雙方能殊途同歸,他太高看了朝廷上那幫貪官的政治智慧。朱二、曹振這種老臣的存在,其實是保證建文朝廷苟延殘喘的基石,有他們在,燕王朱棣就不敢輕易起兵。可自以為聰明的大佬們非常配合地將這些基石一塊塊拆掉,等著倒塌下來的大廈將自己壓死。


    朱兄,你這樣值得嗎?就為安泰皇帝迴光返照前的幾句分不清真假的托孤之言,就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你就甘願送上自己的性命?


    周無憂無法理解姑蘇朱二在堅持什麽。從洪武到安泰再到建文,帝王麵孔一直在換,內閣大臣的任命也屢創新意,但皇帝高高再上俯欖眾生的角度卻依然故我。這樣的時代,這樣的朝廷,怎值得朱二這樣的英雄為之賣命!


    書案上的茶漸漸涼了,握筆的手也漸漸冰冷,筆尖上的墨汁慢慢風幹,凝重的曆史依然默默前行。


    京師,水西門,一串馬車緩緩停於已故中山王徐達府邸側門。是交地租的時候了,身著綢緞衣衫卻穿了雙片兒鞋的農莊莊主帶著一隊夥計,捧著一年農莊裏收入支出的賬本,拉著鄉下的特產及剛收到倉房裏的新米,前來交割。


    東富西貴,城西這一代住的都是鍾鳴鼎食之家。每年秋天都有無數鄉下土財主進京向田地的主人繳納供奉,各家高官的側門外都會停滿馬車,所以大夥也司空見慣,壓根沒人注意到今年徐家田莊那個帳房骨骼出奇的粗壯。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會在意。莊稼人麽,整天在農田裏伺候泥巴,長得精細了才會讓人奇怪。


    徐府管家打開側門,先派人安排帶隊的莊主和帳房先生去覲見徐家大老爺,然後指揮夥計興高采烈地將馬車上的貨物抬進院子。寂靜了院落一下子熱鬧起來,連正在落葉子的梧桐樹仿佛都煥發出一絲春天的光彩。


    與院落裏的熱鬧相比。徐輝祖接待客人的書房更顯寧靜。書房內,大明總參謀長徐輝祖微笑著接過莊主的禮單,四下掃了一眼,輕輕地將它放到了書案上。細心的莊主見狀,知趣地給老爺行了個禮,輕手輕腳走到了書房外。順手掩上了身後的房門。幾個忠心的侍衛遙遙地站在書房四周,小心地監視著周圍動靜。


    房間內隻剩下了大明總參謀長徐輝祖和田莊裏的帳房,二人四目相對,嘴角慢慢浮上一層笑意。


    “小子,你居然還敢到京城來,莫非還嫌上次的漏子捅得不大。若是被人發現了行蹤,我看你怎麽迴北方”!徐輝祖站了起來。笑著走到帳房跟前,伸手去拍對方的肩膀。這個帳房先生生得膀大腰圓,虎目顧盼之間帶著一絲殺氣,這樣的人無論怎麽偽裝,徐輝祖隻要看了他的眼神,絕不會把他歸入販夫走卒之流。


    “即敢來,自然不愁迴去。況且我是大明將官,偶爾到京城走個親戚,應該沒犯王法吧”。帳房先生打扮的人笑著摘下了頭上的氈帽,抹掉嘴巴上的胡須。一張英俊的麵孔露了出來。是震北軍近衛師師長張正心,一度攪翻了半個京城的風雲人物。


    “你是大明將官,那老夫調你去西北戍邊,你去不去”,徐輝祖笑著諷刺了對方一句。“隻怕大明朝除了燕王,沒人能調得動你吧,張將軍”。


    “我當然願意去,隻要徐公爺將徘徊山東河南一帶朝廷的大軍調迴來,別盯著我們的老窩不放”,張正心微笑著迴應,不卑不亢。


    書房的氣氛有些玄妙,主客之間關係仿佛很親近,又好像被一道無形的牆隔開,彼此在牆兩側對望,卻誰也不肯將中間那麵牆推到一邊。


    徐輝祖被客人的言語噎得有些難受,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張正心一會兒,目光又迎上了對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猛然間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罷了,罷了,老夫年紀大了,心思遲緩,不和你們這些後生小輩口舌之利,說吧,你這次來我這幹什麽”!


    張正心從懷裏邊掏出一封信,輕輕地交到了徐輝祖手上。“這是我家軍師給您的家書,重陽又過,他不能迴家看您這個哥哥,心中十分過意不去,所以才千裏迢迢繞著道給您送些北方特產來。那車稻米是我們遼東的血寒稻,早上熬了粥,進補的效果不比燕窩差。至於我,本來這趟差沒我什麽事,隻是想到上次在京城您的相救之恩還沒麵謝,所以順路來看看您”!


    “上次,我救過你麽,我怎麽不記得”?徐輝祖笑眯眯地接過家書,表情波瀾不驚,但接家書的手明顯地抽動了一下,臉上浮現一縷柔情,很快又恢複到原來的模樣。他家兄弟二人此刻一個為建文手臂,一個為燕王肱骨。互相打個招唿都要偷偷摸摸,想起來著實心中不是滋味。


    招唿客人落座上茶,帶著幾分提防將家書看了一遍,徐輝祖歎著氣將其放到禮品單上,迴過頭,對著正在品茶的張正心不甘地問道:“就這些,我家老二,你家軍師沒別的話教你跟我說”。


    “沒了,軍師不會因私心誤國事,所以臨來之前也沒多叮囑我”張正心仿佛料定了徐輝祖會有此一問,不慌不忙地迴答。“不過晚輩倒有一言勸公爺,能抽身時須趁早。這個朝廷,不值得您為他賣命”。


    “喔”徐輝祖應了一聲,抿了口茶水,淡淡地問道:“不知這話怎講。張將軍,難道震北軍已經厲好兵,秣好了馬麽”?他是大明總參謀長,雖然在允文朝廷中並無兵權,但聽張正心如此直白地勸自己激流勇退。心裏依然很不是滋味,嘴上的話也帶出了幾分不滿。


    “沒有人願意打仗,可您也看到了,如今朝廷逼我們越來越緊,恐怕最後形勢由不得北方。真正起了戰端,世伯覺得朝廷兵馬真經得起震北軍奮力一擊嗎”?張正心盯著徐輝祖的眼睛追問了一句。他在京城陷入重圍時。徐輝祖曾傾力相救,所以他不希望戰火起來將救命恩人卷進去。在張正心眼中,震北軍乃天下第一雄師,朝廷掌握的安東軍、禁軍人數雖眾,戰鬥力比震北軍相去甚遠,各地衛所的軍隊更是不堪一擊。眼下朝廷步步全是昏著。幾天前又設計逼死了姑蘇朱二,自斷一臂膀。如果真的把郭璞等人逼得下了決心,決定在貼木兒東來之前先解決了內部危機,震北軍南下之機指日可待。


    徐輝祖身體一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到了身邊的小幾上。跟張正心相對的目光也慢慢變得淩厲,變得完全不像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難道你們就不願意給南方留一點時間?自己人殺自己人。殺得再多,也未必有人當你是英雄”!


    張正心不願意得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快,見徐輝祖不肯接受自己的建議,借低頭喝茶的機會將眼光挪開,低聲迴應道:“朝廷不動手,我們當然不會先動手。軍師也在極力阻止戰事的發生。可您也知道,李景隆的大軍就徘徊在我們家門口,朝廷的心思……”。


    “朝廷的事,老夫來管。我和寧國公(駙馬李琪)全力阻止下,萬歲亦下不了削番之心。況且靖海公曹大人擁兵海上。統領水師。他不點頭,我看哪個家夥敢率先發難。”徐輝祖粗魯地打斷了張正心的話,言語因激動顯得十分急切,“迴去告訴你家燕王和軍師,如果在貼木兒來之前北兵南下。老夫勢必主動請纓與故友兄弟們周旋到底。”


    這麽漂亮的江山,偏偏有人為了自己那不找邊際的想法去毀它。靖海公曹振悶坐在桃花山的帥殿中,望著窗外呆呆出神。這一帶島嶼星羅棋布,普陀、龍橫、洋山、岱山等島嶼如寶石般鑲嵌在碧藍的海麵上。眼下正值秋高氣爽時節,隔著玻璃窗可看見海麵上的捕魚船如白鷗般往來穿梭,伴著普砣島上的晨鍾暮鼓,將一船船海鮮運往烈港。昔日的海盜盤踞地烈表山現在已經被開發成了海貨加工基地,一家家小作坊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烈港內,將漁民門打來的海魚加工成罐頭和魚幹,裝上貨船沿長江和黃河運往全國各地。


    武安國在南洋打得熱火朝天,朝廷和北方六省在山東、河南陳兵相向,靖海公曹振都不想插手。獨領水師多年,他知道手中這份兵馬的分量。大明朝的南北平衡全壓在水師的肩上,隻要曹振點點頭,急於建功立業的朱允文和他的秀才內閣肯定動手削番,將最後一點家底押上賭桌。而野心勃勃的燕王一直下不定決心起兵奪位,也有一半原因是忌憚曹振手中的水師。


    姑蘇朱二去了,曹振知道下一個陰謀說不定就指向自己。市井中一直傳言安泰帝朱標臨終前向曹、朱二人托孤,留有自行廢立之權的遺詔。就憑這一條,允文就沒有理由放過朱二和自己。


    打開書案上的金匣,掏出裏邊的翡翠印,靖海侯曹振仔細把玩。這印,還是水師初建時太子朱標親手交給自己的,現在憑此可調度天下水師。已故安泰帝的音容又浮現在曹振眼前,為一艘新船下水而酩酊大醉的朱標,為海關稅收驚人而興高采烈的朱標。暈船暈得嘔吐不止卻跟著大軍討伐倭寇的朱標,為了朱元璋屠戮大臣而痛哭失聲的朱標,還有在長江上試圖將武安國和自己一同送上不歸路,關鍵時刻又改口把自己留在身邊的太子。


    二十餘年,言聽計從,情同手足。靖海公曹振知道同樣承受知遇之恩,所以知道姑蘇朱二為什麽寧可麵對死亡也不肯辜負朱家。“名為君臣,實為兄弟”,朱標病故前的話恰恰打在自己心中的軟弱處,讓自己麵對允文的千般不是,卻像對著自己的孩子一樣不忍苛責。


    而此刻天下局勢,還容再拖延下去嗎。從順帝北逃到允文即位,這片土地才太平了三十年,三十年,難道真的就為了執政者的個人見解不同而讓江山流血麽?曹振不想,亦不願。放下大印,輕輕地摳開印盒底部的夾層,一條明黃色的綢緞被他緩緩地拉了出來。


    “若允文昏聵,江山動蕩,則諸臣隨靖海公曹振北上迎燕王代之,勿以朱家叔侄之爭而瀝天下之血。見此詔,如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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