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對方如此疏冷和挑釁的話語,衛之玠不怒反笑,“沉沙穀天黑不見賓客的規矩在下略有耳聞,隻是我若不這樣做,恐怕今日也見不到南穀主。如若南穀主一定要怪罪,那等我把話說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斷不會說一個不字。”

    水紅衣衫的女子擱下毛筆,抬起頭直視他半晌,淡淡道,“連妙手神醫李秋一先生都束手無策的病,恐怕也是世間少有,還真有幾分好奇江樓主到底所患何疾。就有勞衛公子請你家樓主進來,我好為之切脈診斷。”其實,在看到衛之玠的那一刹那,她便大概猜中了幾分他的來意,莫不是琅華樓樓主身體欠佳,還有誰能勞這位六夕門門主大駕。然而他卻遲遲不見有所動作。

    隻見衛之玠的眼底閃過一絲黯然,隨即微微一笑,道,“李秋一老先生懷疑樓主是中了蠱毒降頭之類的邪毒,他從未接觸過如此病症,遂不得其法。而樓主身體虛弱,實在是無法經受住長途跋涉,特派在下來請南穀主辛苦走一趟,如若能治好樓主的病,琅華樓一定重重酬謝!”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衛公子你可以迴去了。。。。。。”看著對方急劇收縮的瞳孔,水紅色衣衫的女子鎮靜自若地抬手將額前的發絲拂於耳後,“第一,我是沉沙穀大弟子蘇櫻,不是穀主;第二,不管所為何人,何事,穀主概不出診;第三,穀主今年也不過雙十年華,行醫資曆尚淺,連李先生都無法治愈的頑疾,穀主恐怕也是愛莫能助。所以,你還是迴去吧。”

    “既然你不是穀主,怎知道穀主不會出診?你尚未聽我將樓主患病症狀如實相告,怎肯定穀主就一定毫無辦法,莫非,你自認為醫術淩駕於南穀主之上不成!”被人當麵迴絕,衛之玠的臉色自然好不到哪兒去,不禁冷嘲熱諷了兩句。見女子不語,他冷冷睥睨道,“依我看,還是勞煩蘇櫻姑娘為在下引薦一番,讓穀主親自告訴我答案,也好讓我迴去有個交代不是?”

    蘇櫻輕輕搖了搖頭,依舊一臉淡然,“關於苗疆蠱毒巫邪之術我略有所耳聞,而此種異術乃是苗疆從不外傳的秘術,就算在苗疆會的人也不多,而中原從古至今尚未出現過類似病人,懂得驅邪避毒的人更是鳳毛麟角,據我所知,沉沙穀並無此種人才。況且沉沙穀有沉沙穀的紀律,除沉沙穀弟子之外,非極其危重病患者不得入內,而且就算我視戒律如無物帶你去見穀主,穀主也斷然不會出診,屆時,礙於顏麵,至多派穀中最優秀的弟子去琅華樓走一趟,而我自問醫術不及李先生高明,去了也無濟於事,衛公子又何苦執著,倒不如。。。。。。”“夠了!”衛之玠一聲斷喝,眼底隱忍著狂怒,沉聲一字一句道,“我既然來了,就不會空手而歸。既然你不配合,就休怪在下心狠手辣,沉沙穀我是入定了,擋我者死!”

    “沉沙穀內外除了孱弱的病人之外都是些手無寸鐵的弱女子,自然是擋不住神勇非凡的衛公子,也不會自不量力地挺身而出。但是我可以篤定的告訴你!隻要你濫殺一人,便休想踏入沉沙穀半步,永遠!”這幾句話一字一句講得很慢,語氣算不上慷慨激昂,也絲毫沒有恫嚇之意,隻是極其認真,認真到你無法不相信這點,隻要在此造下殺孽,必當償命於此!那決絕而認真的眼神讓衛之玠也為之動容,不由得心中一震。就連走出醫廬後,這句話依舊在他腦海中不斷迴蕩,仿佛不斷地提醒著他——殺人便是莫大的禁忌。

    衛之玠行跡江湖那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竟然會被一個柔弱女子所恐嚇住。驚愕之中終於幡然醒悟,她方才的眼神與樓主陰梟厲辣時的眼神極其相似,隻是少了幾分殺氣而已。但樓主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心中被血仇和絕望所充填,那蘇櫻又是為何變得如此呢?

    帶著對蘇櫻的猜疑,衛之玠獨自行走在雪地上,沒有唿嘯的寒風,沒有輕盈的飛雪,四周一片寂靜,咯吱咯吱的踏雪聲便是這唯一劃破夜色的聲音。黛色的蒼穹中稀疏的點綴著幾顆冷星,似是與獨身的旅人相伴。雖然衛之玠腦海中縈繞的盡是蘇櫻的一言一語,一瞥一笑,卻並不是對她有什麽特殊的想法,隻是在冷靜的剖析她的性格和思想,然後尋其軟肋,以備不時隻需。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瀅澈的積雪散發出柔柔的白光,雖無皓月垂照,火把探路,依舊能看清路況。衛之玠出了醫廬,往南行出半裏雪地,路邊便出現一石碑,上麵用行書刻著沉沙穀三個字。他隻用餘光瞥了一眼石碑,腳下並未減速,以至於他並未看清右下角用小篆刻畫出的“閑人勿擾,後果自負”八個小字,又或許是他看見了,隻當做沒看見。

    通往沉沙穀的路僅此一條,按理說不會出現什麽岔子,衛之玠也走得很隨性,甚至於腦海中還不斷的思索著應該怎麽做才能見到以及請動南煙穀主。但漸漸地,他覺察到四周有些不對勁,不由得放慢腳步,停止思索,開始留意四周。衛之玠眉頭微皺,握緊了手中的長劍,探索這種奇怪的感覺到底出源自於哪裏?半晌,他終於恍然大悟:從醫廬到那塊石碑之間的路程,一切都已被皚皚白雪所覆蓋。而石碑之後的路程,則零星的出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亂石,而後亂石越來越多,排列也越來越雜亂,密集,由於夜色籠罩,這些石頭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黑。

    按理說雪地裏有石頭並不稀奇,但奇就奇在如此厚的雪層竟然沒在亂石頂上留下任何痕跡,黑黢黢的亂石在雪中或半掩半埋,或全部暴露,宛如大自然造物,且四周亂石又是逐漸增多,讓人更容易忽略周遭變化。正如同將一隻蛤蟆扔進溫水中浸浴,蛤蟆並不自知處境危險,悠然享受,隨著柴薪將水燒得越來越燙,蛤蟆雖然醒悟,卻已無法跳出逃生。衛之玠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那隻愚蠢的蛤蟆。

    放眼四顧,目之所及皆為黑黢黢的亂石,就連身後來時的路也已不知所蹤,觀測其密集程度,恐怕已經到了陣法中心。衛之玠暗自責怪自己太過大意,提氣一躍,霍然騰身而起,意圖用輕功脫困。隻見他在亂石之間幾個起落之後,穩穩落地,四顧,卻還是置身於亂石陣之中。如此反複幾次,他終於明白,靠輕功是走不出去的,不禁歎息,如果南宮或是歐陽在此處,小小迷石陣,定然困不住他們。

    也就是這一想法,更加激發了衛之玠的鬥誌,仔細在腦中搜尋著關於此陣的信息,猶記得曾經聽南宮墨說過,迷石陣多以奇門遁甲之中的九宮術配合先天小八卦而成,意在於困,而不在於殺。而關於此陣的解法也想當簡便,隻需蒙上雙眼,朝著一個恆定的方向走,就能走出去,當然了,前提是在條件允許你從容不迫蒙上眼,不用擔心有人會冷不丁跳出來偷襲的情況下。

    醫者果然仁心,隻願救人而不願殺人,衛之玠從容閉上雙眼,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不知是嘲諷還是慶幸。忽然,冷冽的空氣中出現了一陣淡淡的異香,類似於蘭花幽然的清香,他霍然睜開雙眼,異香卻又消失不可聞。再次閉上雙眼,異香又再次出現,不過這一次他隻聞得一縷,須臾之間心頭便陡然心慌意亂,開始目眩神迷起來,衛之玠頓時明白了其中的玄妙之處。

    這是將迷石陣與迷藥巧妙結合在一起,隻是不知使用了何種方法才使得這異香於人睜眼時不可聞。衛之玠深吸一口氣,閉眼,朝著前方出發。待氣竭時,睜眼換氣。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仿佛在此陣中時間也變得扭曲,不知不覺之間遙遠的天際已漸漸露出魚肚白。而此時,視野之中的亂石數量也逐漸減少。衛之玠心頭一喜,吸足空氣大步朝前,心裏想著沉沙穀即將呈現在他眼前。

    待他充滿期待的睜開雙眼時,卻被眼前一物駭住,那是一塊矮矮的石碑,上麵刻著沉沙穀三個字。折騰了一夜竟是迴到了原點,這無疑讓他怒火中燒。但他也十分清楚,哪怕自己再試上千百遍,結局依舊如此。否則就憑一堆女人,沉沙穀也不會有這麽多年的平靜。

    這裏不是琅華樓,不會有人會對他伸以援手。衛之玠被自己這一想法嚇了一跳,自己何時竟會寄希望於他人身上。此時的他思緒萬千,想起了樓主犯病時的劣況,想起了南宮墨對自己的肯定,想起了歐陽澤鄭重而委托的目光,也想起了蘇櫻說過的話。

    “非危重病患不得入穀嗎?”衛之玠微微失神的遙望蒼穹,喃喃重複著蘇櫻說過的話。突然,他眼神一凜,眼底閃過一絲厲辣,左手拇指微微用力,隻聽錚的一聲清響,渾身泛著冷光的長劍便躍然於右掌中,橫劍平持,劍指緩緩滑過冰冷的劍身,留下的隻是一雙比劍刃更加冰冷的眸子。

    衛之玠霍然倒轉劍尖,第一劍,刺入左腹,傷及脾髒;第二劍,刺入右上腹肝膽之間,傷及肝髒;第三劍,刺入心脈半分,此為最重最危險之傷,以他之武學修為,若不及時救治,至多一個半時辰,便會心脈破潰大出血而亡。身受如此重傷,衛之玠身上頓時血流如注,鮮紅的血液滴落雪地,綻開一朵朵妖異的地獄之花。手中長劍順勢滑落,他點了幾處大穴以止血,盡量減緩血液的流失。最後顫巍巍從懷中摸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木質盒子,打開,裏麵躺著兩顆烏黑發亮的藥丸,這本是用來逼供犯人的藥丸,沒想到今日自己也嚐得一迴,有些自嘲地捏起其中一顆放入口中,喉嚨滾動,儼然入胃。

    重傷與毒藥雙重攻擊之下,衛之玠終於抵擋不住,倒入雪中,開始尚能感受到冰雪透過衣服傳遞而來的刺骨寒意,漸漸地,便什麽都感受不到了,隻恍惚知道天色越來越亮,而他眼前卻是越來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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