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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其仁北京大學、長江商


    西醫東漸,引發了西醫與中醫之間的矛盾、衝突和緊張,也增加了不同文明傳統的醫學、醫療技術和組織製度之間的交互影響。這是中國現代化過程裏的重要一幕,至今對醫療服務的資源動員,仍然有極大的影響。


    像我這般年紀的人,都知道魯迅對傳統中醫的反感和抨擊。最早讀《呐喊》,應該是40年前上初中的時候。魯迅的文字,自有讓你過目不忘的力量:為了久病的父親,年幼的作者每天先到比自己高一倍的當鋪櫃台典當拿錢,再到和自己一樣高的藥店櫃台買藥。更令人反胃的是,“開方的醫生,因為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然而這般忙了四年,“我的父親終於日重一日的亡故了。”朋友,如果你我也有類似的遭遇,會不會也像魯迅先生一樣,以此認定“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呢?


    後來才知道,五四前後不少文化名人,對中醫都持批判態度。梁啟超、陳獨秀、胡適、傅斯年、吳昌碩等,都有過類似的言論。最早白紙黑字寫下《廢醫論》的近代學者,還是章太炎的老師、清末國學大師俞樾。到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衛生部召開的第一屆中央衛生委員會議,餘雲岫幹脆正式提出“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案”――就是說,不限於非議,而且要在體製上廢除中醫的武功。此案引發全國論戰,也逼迫中醫團結起來“救亡圖存”。結果,餘案通過了卻沒有被執行。但是,從此中醫(“國醫”)就戴上了“舊醫”帽子,而國民黨時代的醫生注冊條例,規定中醫隻能注冊為“醫士”,隻有西醫才能注冊為“醫師”。


    其實,無論是“貶”還是“廢”,根據隻有一條,就是“中醫不科學”。餘雲岫論述廢止中醫的理由,撇開用語的激烈和尖銳,與俞樾以來一批中國學者關於中醫的見解一脈相承。可以說,“西醫=科學與先進,中醫=愚昧和落伍”,差不多是現代不少中國知識分子的共識。


    問題是,西醫從來就是科學的嗎?遠的不談,就是到了18世紀中葉的英國,“人們普遍認為在發燒初期進行發汗是必需的。一般做法是在病人身上堆積衣服,提供具有發熱性能的物質,諸如酒精、香料等等,這些東西往往使血液沸騰、痙攣加重、病情惡化”――這比“不科學的”中醫,究竟高在什麽地方?當時,整個歐洲普遍相信放血、催吐、通便等“清除體內有毒液體的方法”,因為在19世紀病因學說被揭示之前,“疾病被歸結為流體和體液的不平衡”。美國的情況似乎更糟,因為《劍橋醫學史》記載,在新英格蘭的醫生,“方法是一致的,放血、嘔吐、發皰、用瀉藥、止痛等等;如果病情依舊,就重複用過的措施,直到病人死亡”。堪薩斯邊界的一位醫生這樣迴憶他的行當,“我幾乎想不起在早年有哪怕是一種能被醫生真正治愈的疾病”(第216頁)。


    西藥也好不到哪裏去。1869年倫敦一家醫院的急診室,“以每35秒鍾一個病人的速度…(病人)被打發走時帶上了劑量可疑的藥物”,“它們基本上由通便劑組成”(第222頁)。1900年前後,美國的老式醫生出診時,“他們的診療箱裏幾乎沒有藥物”。這些老醫生不但沒有聽說過年輕的競爭者所用的“新型”治療方法,而且由衷地相信,“年輕醫生最終會發現他們包裏真正需要的就是讓病人吐和瀉的藥物”(第223頁)。


    那時中西之間的最大區別,也許不過就是西方世界還缺一個像魯迅這樣觀察入微、下筆毫不留情的文豪。蕭伯納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以上缺憾,1911年他寫下《醫生的困境》,說“在勉勉強強通過了考試、購得一個銅招牌後,醫生很快發現自己開的處方無非是:為不喝酒的人開白開水,為酒鬼則開白蘭地和香檳;在家中開牛排和黑啤酒,在路途上開不產生尿酸的素食食物;給老家夥的處方是緊閉的窗戶、大大的火爐、厚重的外套,給年輕的時尚追求者則是唿吸新鮮空氣,盡量裸露而不失莊重”!


    就是說,傳統西醫也毫無“科學”而言。先進而敏感的中國知識分子對傳統中醫所作的批判,對18世紀以前的西醫,差不多全部適用。在很多方麵,傳統西醫之“不科學”,遠甚於傳統中醫。真正把中西醫之間的科學水平大幅拉開來的,不過發生在近現代而已。《劍橋醫學史》小結到,“(西)醫學發展的全盛時期大約從1850年開始。……從那以後,麻醉學和消毒學的發展促進了手術的發展;公共衛生促進了公眾健康;細菌學解釋了病因學;實驗醫學也有所成就;並且磺胺類的藥物和抗生素引發了藥物學的革命。致命性的疾病也能治療了,平均壽命增長了。醫學和社會的關係如同度蜜月一般親密”(第176頁)。是的,顯微鏡、溫度計、x-線、聽診器和心電儀等也是在19世紀後半期,才普遍進入西方國家的初級保健。


    這前後究竟發生了什麽?長話短說,就是工業革命在西方擴展,而中國依然保持以農為本的結構。人口和資源積聚的模式,從此有了明顯的分叉。我們知道斯密定理的意思,是分工依賴市場規模,而市場規模首先依賴人口和資源的積聚。當90%的人口散漫地居住在鄉間的時候,社會既不需要、也無從支持分工深化包括知識分工的深化。在此基點上,知識累積的模式也分了叉,結果就是科學革命與昔日輝煌的中華帝國漸行漸遠。越來越落後的,又何止中醫一家?


    中醫的落伍並不是因為中醫沒有理論。廣義地說,一切理論都是以“假說”、“猜想”的形態存在的。問題是,是不是把理論――假說和猜想――置於不斷經受檢驗的地位,並不斷創造條件驗證這些理論,不斷推陳出新,以逼近更高的對規律的認識水平。從這點看,說傳統中醫輸在無力提出係統而精確的假說和猜想,不如說輸在缺乏驗證理論的支持條件。舉一個例,李比希關於生物化學的一係列假說,可以很快在先是吉森大學、然後是慕尼黑大學資金充裕、設備和人手齊備的實驗室裏得到驗證,並在經受檢驗的過程中不斷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反觀中醫,2500年前的《內經》提出的“經絡說”――一個偉大的猜想和假說――差不多要到上世紀70年代,才在日本的大學裏靠現代攝影技術,方可做到讓“看見”經絡的存在得以實現。天分再高的猜想,長期沒有機會遭遇可觀察現象的檢驗,談什麽科學呢?


    巴慕德(harollbalme)說,現代醫學有兩項革命性突破,其一是對“準確真實性”(exacttruth)的尋求;其二是“托管製度”(trusteeship),即病人把自己的身體和生命托管給醫生、護士和醫院(轉引自楊念群,第62-62頁)。我的理解,追求“準確真實性”恰恰是為了滿足不斷驗證假說的要求。“托管製”呢?除了人道責任和降低交易費用的含義,最重要的是把病人的身體轉為醫學科學的客觀對象(sub-ject),而不再是以病人為中心、尤其不再以病人對自己病情的想象為中心。因為這兩點突破,西醫的科學水準就把中醫越拉越遠了。


    絕不是中國人不聰明,絕不是有數千年曆史的中醫沒有經驗基礎,也絕不是中醫缺少天才的理論和假說。個人之見,決定性的差別是中國沒有提供不斷驗證、推翻、更新醫學假說的社會條件。試想,到20世紀80年代還是“10億人口、8億農民”,哪裏容得下程度很高的積聚和分工?經濟條件的限製,決定了追求“準確的真實性”實在是非常奢侈的需求。


    在少數人口積聚達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大城市,倒是有條件實現更高水準的知識分工。但是很可惜,傳統中國的大城市以帝王和官僚為中心。即使在中醫分工水平最高的太醫院,皇帝從來也沒有把自己的龍體托付給他的宮廷禦醫。相反,皇上總是中心和主宰。“伴君如伴虎”的曆代禦醫,謹小慎微、戰戰兢兢還來不及,哪裏談得到把皇帝老子的身體當作sub-ject,從容循著“觀察-問題-假說-驗證”的科學路線行動呢?說到底,天下所有含糊不清的“理論”,惟一的“好處”就是講不清楚對與錯――那實在是逃避責任的最佳護符。


    這是我對中西醫近代分叉的理解。最重要的是,事情根本與“中”、“西”無關。凡同樣的結構,都有差不多的結果。18世紀以前的西歐、19世紀以前的美國、20世紀的中國和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不論什麽醫,都要麵對科學革命的挑戰。反之,在不具備條件的地方,任何激烈的批判和廢除傳統的主張,也做不到把“不科學的”、但為廣大人口所“養得起”的傳統醫學醫術,完全逐出醫療服務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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