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萱卻早一日便已悄悄出城另外搭了船,待得到人已救出的信號後,也一路向杭州府去了。她並不想與昭平帝做什麽相見歡的戲,還是讓劉明舒與他做一番美人救英雄,共患難後抱頭痛哭的好戲吧。沈霆已是應了她,將昭平帝直接送出海。這幾日的相處,她發現沈霆做事周到之極,思慮縝密,強過她許多,相信他一定能將他們平安送到海外。


    不過數日,已是迴到了唐棲,她迴了家,恍如隔世。得到消息的香附已是帶著曦娘和福哥兒迎了出來。曦娘和福哥兒直接撲了過來,曦娘已是懂了許多事,想必之前一直惶惶然,如今看到娘親迴來,放聲大哭起來,想是擔驚受怕了許久,福哥兒卻隻以為是久別重逢,本是哈哈地大笑著要娘親抱,看到姐姐大哭,卻也不知為什麽,隻得好奇的看向姐姐。


    林萱抱著曦娘,也忍不住落了淚。之前已是作了一旦不好便要與孩子永別的決心,如今得以全身而退,心下一鬆,能得以與兒女重聚,今後好好過平淡生活,也覺得天幸之極。


    卻說沈霆一路送陳翊向東,漸漸到了海口,隻見海口波瀾壯闊,銀濤卷雪,雪浪翻銀,此一去山長水遠海闊天空,朱允炆再難找到陳翊,之後當然又有鄭和下西洋為了尋找失蹤的昭平帝一事,這卻是後話。


    隻說這數日,陳翊與劉明舒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各訴情懷,劉明舒被朱允炆冷了心腸,感動於陳翊的一片赤子情懷,又憐他從一國之君淪落到平民,如今又要隱姓埋名流落海外,想到此處,她內心也暗藏著愧疚,那玉帶中的密道,說到底是自己不小心泄出去的,因此對陳翊倒是一改從前那驕傲麵孔,隻是一片溫柔待他,直讓陳翊又驚又喜,彷如夢中,二人竟似如膠似漆一般,居然都忘乎所以,決定一同遠赴海外,看看海外風光,又覺得有對方相伴,流亡之路,竟似不那麽難熬。


    沈霆隻冷眼看著,到了海港,尋了個空,悄悄和陳翊說道:“明日你們隨航隊出海,行李、銀票我都已安排好,之後你願意在哪個地方落腳,便托船長捎迴消息,沈家在東瀛、波斯等數國,都有產業,隻看你們喜歡。隻是此去數年,林氏這邊,你待如何?”


    陳翊臉色有些變,又覷了覷窗外,顯然是怕被劉明舒聽到,沈霆隻覺有些齒冷,又道:“你的戶籍上,還是林氏為正妻,以後你卻是要用沈瀚這個身份了,不若還是與她和離,你再娶劉氏,也妥當,否則若是讓劉氏知道你尚有妻室,隻怕……”陳翊擺擺手,想到從前劉明舒的醋勁,又想起之前林萱那決絕的樣子,心知但凡出色些的女子,再不肯與人共事一夫的,若是讓劉明舒知道林萱還活著,還為自己生了兒子,如今戶籍上還是她是正妻,隻怕立時就能扔下自己……想到此節,不寒而栗,便低聲道:“一切便如大哥所言,隻是曦娘和福哥兒,還要你多多照應,畢竟是我們家的血脈……”


    沈霆笑道:“我辦事你自然放心,定好好照顧他們。”說罷掏了懷中的一紙和離書來,趁熱打鐵讓他簽了名字,心下才暗暗放心。


    第二日少不得將他們送出港口,臨行前劉明舒將一封信交給沈霆,隻求穩妥轉交給自己父兄,說話間已是紅了眼圈,沈霆心下暗歎陳翊好運,這樣的奇女子也甘心隨了他山高水遠的漂泊,就連林萱這樣優秀的女子,也能為了他赴湯蹈火。


    卻說懶龍居然也下了船,沈霆意外道:“不是說先生也十分想見見海外風光麽?怎不同去?”


    懶龍白了白眼道:“他們小倆口甜甜蜜蜜,我老龍才不去做那招人恨的,要出海,有的是機會,國內我卻還沒看夠咧,老龍這一身本領,還沒有找到個徒子徒孫傳下去,怎麽甘心,須得物色個美質良材,細細教來,才能好好去海外耍子。”


    沈霆一笑,便道:“先生果然放浪形骸,與眾不同,今後若是有事用得著沈某人的,隻管來找,再沒有拒絕的。”


    懶龍這幾日與沈霆配合密切,完美地策劃了一樁可寫入史書的神跡,也頗覺惺惺相惜,隻笑道:“自然,若是今後有甚麽用得著老龍的地方,隻管叫任喜來找我。”


    說罷,便拍手拍腳地笑著,自走遠了,遠遠聽到他唱:“來衝風雨來,去踏煙霞去,斜照萬峰青,是我還山路。”


    沈霆帶著和離書迴到唐棲的時候,京中也傳來了消息,大定帝禪讓,攝政王朱允炆登基,改國號為明,改元建文,追封先祖朱元璋為明太祖,先父朱標為明仁宗,尊其嫡母常氏為仁聖皇太後,生母呂氏為慈聖皇太後,其兩個嫡兄弟分封藩王,先大定帝封為恩義王,並興建太昊神廟。


    朝中不是沒有反對之聲,隻是陳漢不過三代,根基尚淺,加上朱允炆鐵血政權壓製,拿了幾個殺雞駭猴,漸漸就平複了下來。


    之後,陳友諒為東方天帝太昊之太子,下凡平定戰亂,借了朱氏氣運,如今返迴天庭,祭天時血書示詔,將真龍之運歸還給朱氏的傳說也開始四處流傳。


    常玥因新帝登基大赦,也被赦了迴府,隻革了江南副總兵的武職,鄭國公的爵位在魏國公、誠意伯、東丘郡候等人的保舉下,仍保留著,隻扣了半年的俸祿。


    花鉉聽得常玥赦了迴家,方要去探他,卻被一道旨意震得六神無主。新帝登基,封魏國公之女徐氏為元後,另選良家女子入宮,花蘅,與其餘幾家重臣之女,便是被這樣一道封妃旨意選入宮,封為貴妃。


    花鉉驚了半日,不解何意,隻如今朱允炆已是一國之君,難以見到,近日劉貴妃重現人世又悄無聲息的沒了消息,而朱允炆重病後又忽然完好無損的參加大祭,他一絲風聲都無,不解情況,隻知道隻怕是發生了什麽事,又暗暗為遠在江南的林萱擔心,而後來高祖遺旨出現,朱允炆登基,再也不是昔日無所不言的同窗,而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心下煩惱恚怒,去找了常玥訴苦。常玥冷笑道:“你還不知麽?這是給你警告了,你和我走得太近了。”


    花鉉一驚,常玥看他心下歎息,想那花蘅才剛滿十七,堪堪出了國喪正要議親,卻又遇到這樣一檔子事,這樣單純的女子,入了宮,簡直是羊入虎口,更別說那徐皇後的心機深沉了。說到底還是自己連累了他,當時昭平帝還幸存的事,自己並沒有和他說,但他和自己走得近,朱允炆心中如何不猜忌?如今唐棲那邊月狐已有密信來,昭平帝已經平安出海,倒是林昭儀有辦法,想必朱允炆還不知有遺腹子的存在,如今自己也隻有遠遠離著那裏,收拾所有暗線,等視線淡出了。他想起初陽,心中一痛,又對朱允炆心下暗恨,咬牙道:“他已經不是你昔日的同窗好友了,已是真真正正的帝王心術,你今後好自為之吧,我也不敢再耽誤你,還是遠著些的好。”


    花鉉悵然若失,迴去卻也不能不遵旨,全家哭聲一片,倒是花蘅想得開,隻勸著家裏人不要掛念,待到吉日到,便上了轎子入了宮。


    ☆、92月下明誌


    迴到唐棲鎮,迴到平靜日子的林萱分外珍惜這得之不易的平靜生活,曦娘和福哥兒經此一事,更黏著林萱,特別是曦娘,眼珠子不錯的白天黑夜都跟著林萱,睡覺也必要林萱抱著哄著才睡。林萱也不覺煩,隻耐心地日日陪伴。


    這夜月明如霜,夏夜的風軟而涼爽,林萱帶著曦娘和福哥兒、白術青黛們一同在院子裏的樹下竹床上說笑,林萱拿了一個塤試著吹了一曲,她是來到古代才學的塤,深宮無聊原也隻是好奇學了一段時間,來了江南,歲月安寧,與陳翊分居期間,又重新拾起,勉勉強強也能吹著連成曲。曦娘和福哥兒都十分興致勃勃,都要聽娘親吹,林萱想了想,吹了曲前世有名的日本宗次郎的《故鄉的原風景》。


    沈霆原是隨著香附走了進來,才到了院門,聽到曲聲,便住了腳,攔了攔香附不讓她通報,駐足聽著那清新悠長的曲聲,徘徊往複,空靈深邃,他望著月下那安靜娟好的側影,胸中隻覺得完全壓抑不住的渴望,恨不得化成她手裏那塤,與她得以相伴歲月。


    一曲悠揚奏完,曦娘已是嚷嚷著要學,福哥兒也爭著來摸那塤,沈霆才與香附走了過去,林萱本和兒女在逗笑,看到他,笑意未減,盈盈起身福了福道:“見過大哥。”又拘著讓曦娘和福哥兒見禮,福哥兒已兩歲多,笑得眉眼彎彎,語聲清脆,沈霆忍不住下來抱了抱福哥兒,從懷中又摸出兩隻玉蟬來,給曦娘和福哥兒一人一隻,摸摸逗弄了一番,才對林萱道:“有些話卻是要與弟妹說,還是讓香附帶孩子們先下去吧。”


    林萱看他麵上神色,知是陳翊的事情,她早也收到傳信說已平安出海,估計仍有些首尾,便點點頭讓香附先帶了孩子下去,又讓沈霆坐竹椅上,親自給他倒茶。


    沈霆喝了杯茶,才從懷中拿了那和離書遞給林萱看。


    林萱看著那和離書,心中感慨萬千,說:“有勞大哥了,還沒感謝您這次的鼎力相助,否則必不能解決得如此順利。”


    沈霆微微一笑道:“雖然二弟糊塗,你卻不要如此見外了,如今你既然已經和二弟和離,我是不是可以叫你一聲萱娘?”


    林萱點頭允了,沈霆又笑道:“二弟名下在國內的產業,我都分成兩份分給曦娘和福哥兒,待她們長大些再歸還給他們,如今權且一同經營,若是萱娘有資金上的難處,隻管開口,鋪子上遇到什麽問題,也可求助於沈家。另外,還需找個時間將曦娘和福哥兒上了我們沈家的宗譜。”


    林萱聽著前邊的還隻是點頭,聽到族譜這一段,卻睜大眼睛,如臨大敵,沈霆看她緊張的樣子,安撫她道:“孩子還是你撫養,你莫著急,隻是名分要確立,該給他們的財產,一個銅板不會少。”


    林萱聽他如此說才安心了些,沈霆又微笑道:“若是將來你改嫁,兩個孩子也莫要改姓的好。”


    林萱微微一笑,心想沈也好陳也好,不過都是一個穿越人頂了身份,隻點頭道:“我沒有考慮過改嫁的事。”


    沈霆看著她的笑容,心神微失,最後終於忍不住,從懷裏拿了一張帕子包著的東西遞給她道:“這個東西,還給你。”


    林萱接過來打開一看,卻是當日那被她折斷的萱草長釵,折斷之處已經重新修過,另外鑲接上了玉篦,變成了一把可插在發間的萱草花梳。她愣了下,想起那日曾十分喜愛這黃玉花釵,後來決然將它折斷,不由有些悵然,輕輕撫摸那嫩黃剔透的萱草花瓣道:“我已對他無了情義,你不必如此。”


    沈霆微笑道:“當日那萱草花釵,卻是我送給二弟,讓他轉送於你的。”


    林萱愣了下,沈霆繼續說道:“我自幼好玉,商鋪裏但凡有好一些的玉,都會送來讓我挑選,我當日一見此釵,便覺得與萱娘十分相配,便留了下來,卻不知如何贈送,隻得交由二弟借機轉送。”


    林萱抬眼,看他目光專注的看著自己,麵上忽然騰的熱了起來,心裏有些慌亂地想,他這是什麽意思?


    沈霆看她麵上飛霞,仍然繼續說:“我心悅萱娘已多時,隻是礙於禮法,不敢宣諸於口,隻能埋藏心裏,後來萱娘與二弟義絕,我實心有竊喜,然仍遵於禮法,不敢唐突,更不敢褻瀆於你,如今二弟與萱娘已經和離,我想,我應當讓萱娘知道我這一份心意。”


    林萱麵紅如火,握緊了那萱草花梳,梳齒陷入了手心,卻不知所措,最後道:“我心已如古井水,隻想守著兒女好好度日,並不想過這些事情,大哥家事富裕,儀表非凡,必能有更好的女子相配,不必鍾情於我這樣已嫁過又有兒女的女子……”


    沈霆微微笑道:“萱娘一向很有主意,應當知道和離之女子生活有多難,兩個孩子跟著我,我必視之如親生,若是有幸與萱娘能結連理,我願弱水三千,從此隻取你這一瓢飲之,絕不會如二弟一般,朝三暮四……”


    林萱什麽都沒說,隻匆匆道:“大哥想多了,若沒什麽事情,我先下去了。”說罷轉身便走,沈霆仍然笑如春風地道:“萱娘子若無意,我便一直等著,無論多久,沈霆一定都等著。”


    林萱不去聽他的,匆匆走進裏屋,卻感覺到雙頰火熱,隻得到了屋裏就著盆裏清涼的井水洗臉。


    冰涼的井水淋在臉上,她稍覺頭腦清醒了些,看著手裏還握著的那萱草花梳,忍不住自嘲了一番,自己遇到的男人,哪個不是開頭都是情意綿綿,甜言蜜語,到了最後,還不是用過就扔。男子的山盟海誓,信得過才怪了,更何況是這古代,一個娶妾合法的年代,陳友諒都不能免俗的娶了多少個,自己是個再嫁的身份,膝下又有兒女,如今沈霆不過是一時情熱,將來遇到更好的女子,自己又將置於何地?


    正說服自己之際,卻聽到隔著院子,前院那兒,傳來了笛聲悠揚,吹奏的卻是自己適才吹的那曲故鄉的原風景,聽得出他笛子上的造詣卻是比她那三腳貓的塤高多了,不過也是方才才聽了一次,便能如此完整而流暢的吹出,比起她的塤曲,少了些幽怨悲切,卻是多了一番灑脫自然,她不覺又癡了,月明如畫,風吹過半牆花香,那樂聲愈發清遠悠長,她的心也亂了。


    當夜沈霆便走了,他還有許多事情要收尾,還要安排人去給誠意伯送信,抹幹淨痕跡,尤其不能讓人發現林萱與曦娘、福哥兒的存在。


    林萱仿佛又迴到了平凡安靜的日子,隻是卻又似乎有什麽不一樣了。


    是清晨金亮的陽光照在開滿紫花白花的豆架的時候,是午後風從爬滿爬山虎的廊下穿過的時候,是夕陽下山,站在院子裏收被風吹得漲鼓起來的床單的時候,是月夜拿起陶塤,試著想要吹一曲風之甬道的時候,總有什麽東西,拂動她的心。


    入了六月,這日陽光明媚但不灼熱,林萱想起林管家從京城運迴來的父親的遺物,裏頭有許多書籍,原來隻是摞在書箱裏,未及整理,看這日曬書正適宜,便在院子裏頭攤好席子,將書箱裏的書一摞摞地抱出來,曦娘和福哥兒也要來幫忙,林萱怕她們弄壞,便還是讓白術青黛帶著她們一邊玩去了,自己和香附一本一本打開攤在涼席上,逐本檢查,發現有發黴現象的,就用半濕不幹的抹布擦掉書上的黴斑;發現書有折皺、卷角的,就以光潔的磨刀石壓平整;發現書有脫頁、破損的,就粘補修複。


    林崇舒的書不僅僅限於醫術,還涉及僧儒道卜,書畫算學,都有藏書,她翻開一些卜算的書,居然發現上頭的字,是娟秀而工整的,這書,居然是這身體的母親所留下的,她十分意外。再翻了翻,卻看到一疊厚厚的劄記,打開全是手記,應都是林崇舒寫下的,林萱忍不住一頁一頁的翻,全是林崇舒與林萱的母親的遊記,每到一處,均細細記載,而裏頭稱唿林萱的母親叫“阿箏”,字裏行間,伉儷情深,裏頭又偶爾會間有有女子的字跡記載,文才雖遜色於林崇舒,卻十分活潑清麗,活脫脫一個受寵的嬌女子和夫君文字戲謔。林萱蹲在地上,看得入迷,直翻了半日,感到有些膝蓋酸痛,便索性席地而坐,隨著劄記上的文字,她似乎看到了一對夫妻,攜手暢遊四海,情意眷眷,她之前居然從來沒有看到這些。


    書箱裏還有一些字畫,卻都不是什麽珍貴的名家字畫,林萱一一打開,發現許多都是林崇舒自己畫的,有些花卉工筆,有的是山水潑墨,卻又有人物圖,都是同一個女子,其中一幅,上一個女子巧笑倩兮,手裏拈著枝黃花,人淡如菊,旁邊題著詞:“花信來時,恨無人似花依舊。又成春瘦,折斷門前柳。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分飛後,淚痕和酒,占了雙羅袖。”惆悵落寞之情,撲麵而來。


    林萱知道,這應該就是那讓林崇舒記了一輩子的阿箏,自己這具身體的母親了。


    臨睡前,林萱凝視著鏡台裏自己一日比一日嬌妍起來的容貌,她將那萱花玉梳,輕輕插在自己烏發上,玉一般的肌膚上,雙目瀲灩如春水,雙頰自帶著那青春的粉潤,她想起林崇舒與阿箏相伴一輩子的歲月,想起自己,就這樣平靜的過一輩子麽?她不可自抑地臉紅了起來。


    ☆、93福禍相依


    卻說江老夫人知林萱和離後,嗟歎再三,心疼不已,逢年過節常常叫她過去江宅吃飯。王含薰已嫁入江家兩年,仍然無出,江老夫人心下不免有些著急,又看林萱年紀輕輕便已有了一兒一女,便想林萱多給含璞說些私房話,教教含薰。


    可惜她一貫精明,這事上也是急糊塗了,含薰雖然麵上一片溫柔大方,與林萱也是親近熱情,私底下如何不忌憚這個曾經被江文恪喜歡過的幹妹子?更何況這個幹妹子如今還和離了,那沈官人早兩年就沒來過唐棲了,隻怕早已厭棄,連兒女都不要的,也不知得多厭煩這個妻子,隻怕之前那流言都不是空穴來風,那兒女該不會都不是那沈官人親生的吧?否則怎麽會連孩子都不要。


    林萱也不是懵懂遲鈍之人,早看出含薰對自己口惠而實不至,也自小心避嫌,輕易不見江文恪,便是節慶,越是當著大家的麵光明正大的相處,又出入均帶著孩子,倒也把含薰那忌憚之日去了三分。隻是自己一直懷不上,心中也暗自著急,早自己兩個月嫁入顧家的方竹君,才嫁進門便懷孕,十個月後順順利利生下兒子,然後兒子還沒滿周歲,又懷上了,如今孕已滿四月,顧家二姑奶奶時不時也帶她來做客,身上綾羅綢緞,穿金戴銀,疼她疼得不得了,再不肯讓她立規矩受委屈的,聽說就連顧愷也是極疼惜她,時常讓鋪子裏送了首飾新花樣來成套成套的打了給她戴,又因林萱之前救過她,每次來江家,方竹君與林萱都極為親熱,有說有笑,不是談育兒的經驗,就是在談開鋪子的一些訣竅,倒讓含薰插不上嘴,心中煩悶。


    她們之前在江家,就有過一番明爭暗鬥,後來各自嫁人,她得入了伯母的青眼,嫁給江文恪,方竹君卻是被嫡母壓著嫁給顧愷,她似是略勝了一籌。不料那病懨懨的仿佛隨時要被顧怡取代的顧愷,卻是一日比一日的好了起來,也能讀幾冊書,去鋪子看一看,反而是顧怡莫名其妙的被送去莊子養病,再也沒了消息。竹君進門便生下大胖兒子,然後很快又再次懷孕,顧家隻把她當成福星一樣的供了起來,什麽都不讓她幹,隻靜靜的養胎,又出資開了個新鋪子,讓方竹君的胞弟去任了個掌櫃,著實稀罕得緊。


    反觀自己,進門兩年無子,夫君對自己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婆婆雖然慈和,規矩上卻是古板嚴正,生活上又極為簡樸清苦,不喜奢華,喜歡清靜,嫌仆婦人多口雜,奴仆極少,連自己陪嫁過來的大丫鬟都得親手洗衣收拾房舍,和自己想象中的官家太太的生活太不一樣。


    而為了孩子,含薰開始還羞澀,隻由著江文恪喜歡。後來一直不開懷,少不得腆著臉求歡,次數略多了些,夫君就有些不耐,反過來勸說太頻繁了反而不利於受孕,又說小日子中間才是受孕的好時間,卻與母親說的不同,她心裏委屈,似乎自己變成了厚顏無恥的輕狂婦人,隻是一次又一次都不成,她不禁懷疑,夫君如此懂醫,會不會心裏有別人,故意讓她懷不上,懷疑的種子埋下,那嫉妒和委屈日日滋長,這時候偏偏那幹妹子又和離了!夫君更加心神不定,常常在診所借故不迴,她心裏酸楚不已,麵對婆婆著急的眼光,有時候少不得塞了點銀子給婆婆身旁的廖媽媽,悄悄說無子是因為夫君在房中時間太少。


    果然婆婆勒令夫君不許在醫館留宿,要夜夜迴家,夫君勉強迴來不多久,卻又嫌累,那彬彬有禮裏頭克製著不耐煩,床笫之間,時常匆匆完事,敷衍了事,她如何覺察不出!隻是心下酸苦,百般溫存,卻隻是越加推離了他,他呆在書房的時間更多了。夫妻之間感情居然貌合神離起來,她少不得借迴娘家之機哭了幾場,王夫人隻是勸她忍耐,一顆心都撲在兩個兄弟身上,竟沒一點體諒她,又讓她將含真、含璞帶去住一段時間,想讓她見一些名流鄉宦,也好議一門親事,原來含璞自迴家後,見過了陳翊那樣的貴族做派,如何還看得上鄉間庸碌少年,又因她自小長得貌美,王夫人極寵她,略議了幾門親,她哭上一場不肯吃喝,王夫人又心軟了,竟是蹉跎到將將十七了還未訂婚,含真倒還好,已是議定了另一家耕讀人家的小兒子,已是童生的身份,含璞卻仍是蹉跎。眼看也有些著急了,不免想到江家交遊廣闊,便又讓含璞隨著含薰迴了江家,拜托大嫂也幫忙留心物色,為免招眼,仍讓含真也一同去了江家。


    不提含璞到了江家,聽說了陳翊已和林萱和離,連孩子都沒要,肚裏又生出多少想頭和鄙夷。林萱卻數日都沒有去江家。


    原來福哥兒高燒不退,倒讓她有些慌了手腳,她本身是學醫,然後世醫學分科極細,小兒高燒她原也不是沒遇到過,多是洗洗溫水,降溫後服點藥,多喝水都好了,如今這場高燒卻是來得兇猛,到了後來,卻是頭臉、四肢發出了粉紅色的皰疹,她這才反應過來是出水痘了,然後又再次慌了起來,原來她也不知道曦娘出過水痘沒有,印象中在宮中似乎沒有聽說過,忙忙地隔離曦娘,辟了淨室來安置福哥兒,又要防止他撓破,又要安慰他別哭,又要哄他吃藥,忙得不可開交時,曦娘果然又發熱起來,林萱隻恨自己經驗不足,趕緊又緊著服侍曦娘,因著曦娘是女孩子,更要著緊不能讓她抓破頭臉,好在香附也一起幫忙,也仍是忙得不行,又還是打發人去請了江文恪來看。


    江文恪自然是盡心盡責,一日數次的來看,不斷的給福哥兒和曦娘把脈重新開方調養,又安慰林萱,林萱有了這個古代名醫的保證,心裏才放了一半的心。


    卻說江文恪一日不是在林萱家,就是去醫館那邊,倒是又迴家少了些,又說是接觸了水痘病人,因此並不迴後宅,隻在前邊書房歇宿,倒讓本就對林萱不滿的含薰又厭惡起林萱來,這日少不得在房裏對著含真、含璞發牢騷道:“不過是發水痘,誰家孩子不發過,獨她家的兩個孩子金貴!簡直是和公主皇子一樣,一日有大半日都在她家,聽說還親自看著煎藥,那藥有一些不好的都要迴去換了重新煎過!”


    含璞見不得姐姐這副樣子,原本那樣溫良大方的,如今卻是變得怨尤不止,尖酸刻薄,麵目可憎而不自知,來了幾日便聽到她牢騷滿腹的抱怨過數次,卻又一點辦法都沒有,隻知抱怨,忍不住刺道:“可不是之前就有流言那福哥兒是他的種麽,不是親生的如何這般在意,那沈大官人連孩子都不要,可見心裏有數,隻給他們留一分麵子罷了,千裏迢迢從京裏孤男寡女的逃難,說有老母跟著沒準隻是遮掩罷了,隻怕早就做出事來了,隻是看著沈大官人生還了,隻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還想涎著臉跟沈大官人破鏡重圓呢,那沈大官人那樣的人品,就算心知肚明,如何肯與他們計較,不過礙著好友的麵子,和離便罷了,依我說,隻怕姐姐這麽幾年沒有孩子,正中他們下懷,隻等著三年無出,好一紙休書,騰出位子來呢。”


    含真也斂容道:“三妹這話說得到有些道理,我聽說姐夫醫術極高,別人家的不孕症尚能看好,如何你卻一直無孕呢。”


    含薰被說中心中最隱秘的痛處,不禁麵色變了,含璞又譏笑道:“姐姐還在夢裏一般呢,隻知抱怨,不知哪日接了休書呢。”


    含薰自下去越想越心驚,之前那些猜測不過是一些朦朦朧朧的想頭,平日裏頭夫君還是體貼有禮,因此並沒有深想,如今夫君幾日沒有迴後宅,胞妹又如此和自己想到一處去,可知這明明是一想便知的事實,可笑自己還蒙在鼓裏,當他們真的是兄妹情深!越想越委屈,等到深夜,夫君迴來仍然是在書房睡了,隻讓人進來通報了母親和妻子,隻說沈家兩個孩子情況都已穩定燒退痘消,不必擔憂,然而身上仍有病氣,就不往後院來了,含薰苦守一場,忍不住又在屋裏落了幾點淚水,心中對林萱的忿恨又上了一層。


    卻說林萱日夜不歇,好不容易將曦娘和福哥兒的水痘都熬過去了,兩人都沒留下傷疤,家裏正是大清掃薰艾,慶祝送走痘娘娘之際,晚間卻輪到林萱頭痛嘔吐,隨之發熱了起來,很快身上也發出了痘疹。林萱心知不妙,自己這具身體居然也沒有出過水痘,因之前一直在深宮生活,居然沒有被傳染,直熬到現在被孩子傳染了,趕緊又安排煎藥自己服下。


    誰料成人患水痘,卻是比幼兒要危險許多,眼看著藥灌下去一點用都沒有,晚間,林萱高熱不退,嘔吐腹痛後昏迷不醒,身上水痘也全發了起來,服侍的香附嚇了一跳,她也知道大人患了水痘倒比小孩更危險,趕緊又去江家請江文恪。


    門上聽說是主人的義妹,自然不敢輕怠,急忙遣人進來迴報,不料迴報的下人不知江文恪在書房休息,仍去了晴竹院,含薰半夜被叫醒,知道又是林萱生病來請江文恪,不由地惡向膽邊生,也沒讓人去書房通報江文恪,直接就迴了道:“夫君迴來後就有些不舒服,已是服了藥睡了,萱娘子若是著急的話,還請先去請別的醫生看看以免耽誤了病情。”


    下人急忙又到門口迴了香附,香附一愣,隻以為是自己小姐已經和皇上和離,江文恪有了怠慢,卻也無法,隻得又跑去醫館找了其他大夫來看。


    大夫來了也隻是隔簾診脈後開了藥,服下去卻很快又吐將出來,隻昏迷不醒,又發冷起來,香附隻急得哭了起來,也不知如何是好。


    ☆、94 病體得愈


    卻說香附正是忙亂無措中,此時卻聽到門上通報說沈霆來了,香附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趕忙去說了一通,沈霆原隻是聽下人迴報說是兩個孩子患了水痘,才趕了迴來,不料迴來兩個孩子卻都好了,反而是林萱患上了,他也不避忌,直接走了進去一看,果然露在外邊的麵上手上都發出了密密麻麻的紅疹,昏迷不醒,又在發寒,便當機立斷道:“趕緊抱她到我馬車上,我們連夜趕迴杭州府,那兒大夫多。”


    卻說香附畢竟是個女子力氣薄弱,家裏兩個小丫鬟又極小,正是為難,沈霆已是將床上的被子一卷,將林萱抱了起來,絲毫不嫌棄她滿臉的紅疹,直接將她抱入車子後,又對香附道:“兩個孩子也才病好,若是嚇著了或者病情有反複就不好了,你留在家裏看著他們,萱娘子就交給我吧。”


    香附猶豫了一番,知道沈霆說的是對的,曦娘和福哥兒都是林萱的命根子,輕忽不得,再則前陣子林萱也和沈霆一同赴京去解救皇上,也沒什麽不放心的,想了想便應承了,隻站在門前目送著黑夜裏,沈霆親上了馬,駕著車一路疾奔而去。


    林萱足足燒了三天,迷迷糊糊中能感覺到有人用個冰涼的東西替她貼著額頭,又有人替她喂藥。


    醒來的時候,她已不知身在何方,隻見錦帳文茵,錦帳上懸著一對玉魚帳鉤,居然是鮮紅色的玉石雕成鯉魚帳鉤,能用這樣的紅玉來做帳鉤,不是一般人用得起。她動了動,隻覺得身體十分酸疼,勉強撐了起來,看到房內明亮通透,擺設十分精致,明窗淨幾,那矮幾卻是巨大黑色石幾,上頭設著一個極大的水晶瓶,裏頭浸著蝴蝶狀的粉花,襯著晶瑩剔透的水晶花瓶十分美麗,她來到古代,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水晶花瓶,旁邊又有一套水晶茶具,不似凡品。


    她動了動,發現枕邊有一冰種的白如意,觸手冰涼,她愣了下,拿起來撫摸了一下,似乎自己發熱中貼著的正是這如意,隻是不知自己為何來了這裏,曦娘和福哥兒又怎麽樣了,心下不禁惦念了起來。正掛念中,卻見臥室門的水晶簾一動,一男子已是挑簾而入,看到她已醒來,微微一笑道:“萱娘子可醒了,身體還疲累麽?”


    林萱看到是沈霆,愣了一愣,卻是麵上又有些熱了起來,也顧不得那麽多,便問道:“我怎麽在這裏?曦娘和福哥兒呢?”


    沈霆在幾上倒了杯水過來遞給她,溫聲道:“這裏是杭州府的沈宅,你中了水痘發燒十分危險,我正好去探望福哥兒和曦娘,卻是遇到香附求救,又說江家你義兄那邊也有些不舒服不能診治,我便連夜將你用馬車運到杭州府來就醫,請了專精痘疹的大夫診治了,果然說是十分危險,幸好救治及時。曦娘和福哥兒我讓香附留著照顧,這幾天也都有派人去探視,說一切都好,待你完全病愈,便可將他們接來了。”幾句話卻將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


    林萱聽他說了,心下略安,握著那水晶杯喝了兩口水,看他一直微笑著看她,又覺得臉上有些熱了起來,說道:“我覺得已是好了許多,不如今日便迴了唐棲吧。”


    沈霆含笑道:“你身上手上的水痘還未消,迴去須嚇著孩子的,且安心調養幾日吧。”看她才起,精神有些不濟,又因自己在而有些不安,便又微微含笑道:“有什麽需要的便讓小丫鬟去通報我,有什麽要吃的,隻管吩咐小丫鬟……”說罷便略抬高聲音喊道:“茶晶,粉晶。”


    一時果然兩個小丫鬟走了進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分別穿著淺茶色、淺粉色曲裾,雙鬟上也配著相應的紗花脖子上、手腕上分別也都繞著茶晶、粉晶的珠鏈,更奇的卻是長得一模一樣,細眉俏眼,顯然是精心調/教好的丫鬟。兩人進來屈膝先向林萱施禮後又向沈霆施禮,然後垂手侍立等著吩咐。


    沈霆笑著對林萱說道:“這兩個婢子給你使喚,服侍你這幾天的起居,有什麽需要的隻管吩咐她們,不要見外了。”說罷便起身出去了。


    林萱看他走了,心中略放鬆了些,茶晶上前笑道:“娘子可要吃些雞絲粥,您發燒了幾日才退燒,都沒有進食,想是餓了吧?”


    林萱胡亂點了點頭,一時粉晶打了溫水來服侍她淨麵洗手,茶晶自出去了應是去端雞絲粥去了。林萱忽然想起適才沈霆說的自己的水痘沒有全消,看了看自己手上果然都是淡淡的痘痕,忍不住說道:“快拿鏡子來給我照照。”


    粉晶忙放了毛巾便去端了鏡台過來給她,居然是難得的水晶銀鏡,十分清晰,她看到自己滿臉的水痘印,不忍卒視,心下不禁一陣鬱悶,粉晶忙安慰她道:“娘子不過是水痘沒有完全褪去,好好養兩日,便能全褪了,婢子從前也得過水痘的,事後一點痕跡都無的,這次娘子的水痘一個都沒有抓破,婢子們日夜看著的,不會影響娘子的容貌的。”


    林萱點點頭,她隻是想到適才自己便是這樣一幅蓬頭垢麵,滿臉痘瘡的在沈霆麵前,虧得他還視若未睹,笑如春風,想到此節,著實覺得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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