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興奮起來。他站起身子,揮舞著拳頭:“是麥哲倫先生哪!這一位一百五十年前的航海家,真是古往今來最傑出的幾位人士之一了!他為了證明地球是圓的,就宣布自己將向西航行,直到返迴。然後,他真的成功了!


    “那是從來沒有人做到過的壯舉。那是真正一段艱苦的旅行。等到他們從美洲開始橫穿太平洋的時候,一年多,隻能看到海水看不到陸地。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可是麥哲倫先生堅持著前方一定是傳說中的東方陸地。


    “然後,他就真的成功了。”


    三個東方人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他們互相看看。胤褆的眼中警惕之色夾雜著欽羨。林庭偏頭遙想。沈如是倒最直白,出言讚美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亨利大為激動:“正是這樣啊!就是他們,探索出了北美洲,南美洲,用自己的足跡劃開了大洋的航線。到達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探索星球!我隻恨自己不能早生幾百年,遇到這幾位先生!”他便有些沮喪了。


    鄧肯船長被這一番話逗笑了:“亨利先生啊。我認為就是現在,您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探索啊。比如太平洋究竟有多長。大洋的南邊盡頭又是什麽。您還可以研究每一塊大陸的植被,動物。這些都是您博物學家的好題材呀!”


    亨利立刻振作起來了:“我的船長啊!您說的正對。探索世界,簡直是最令人欣喜的事情了。看到自己的足跡另整個人類的畫卷增添色彩。讓未知的物品被我們的人民得知。我簡直等不及就想行動了——先生們,女士們,請允許我先告退。我得去準備一下,在孟買采購的清單了。”


    博物學家施了個禮,就跑掉了!


    …………


    剩下的人當即噴笑。


    這其中胤褆笑得勉強。他國之人揚帆出海戰風暴探索大陸的時候,我們在做什麽呢?占關西據江南得南疆坐北庭富有天下以為九州不過如此大?


    百年前就有外國人朝覲,尊一聲“天朝上國”,可這些外國人,真的和“撅角受化”的“朝鮮,昌海是一迴事兒麽!


    不寒而栗!


    簡直好像一個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另一個縮在盆底之內,以為四周天險萬年富貴平穩。大清鐵蹄下,也曾笑中原之人綿軟。如今與外人比一比抱負,原來我舉國上下在人家看來也不過是不思進取,是一般無二的綿軟麽!


    胤褆簡直戰栗不能自已。


    他一向以大清國內種種文化為榮。番邦小國什麽朝令夕改,什麽教堂女王之類的政權,跟我們一比都弱爆了。國內有多穩定?三皇五帝到如今,閉著眼睛能想到幾百年後大約一代代君臣都是什麽相貌。或者三五次政治改革,或者一兩個中興之主。總之,差不太多。


    他一向以自己父親為榮。隻以為若有時間,玄燁皇帝的名聲甚至能超過前輩那些最傑出的君王。可是世界上的優秀人才從來不是隻有一個的。在國內時他曾對父親重視俄羅斯國不以為然,以為那是在照顧老朽的索額圖一黨……現在想來,又哪裏到了可以酣然高臥的時候。


    史無前例的危機。


    胤褆對西洋人,從骨子裏升起了一種忌憚。不是看到他們的武器時懶洋洋一句“喔還不錯”,不是看見他們的大船時好奇的稱讚“有點意思”,不是看見他們最先進的镔鐵滑輪小炮時暗中不快“我們怎麽沒有這個”——而是,從最深處把對方當作一個對手來看待。一個不斷探索且不願意滿足的民族。很可怕。


    …………


    便聽得鄧肯望著亨利的背影,口中說道:“這樣一來,隻怕幾百年後的先生,反倒會羨慕亨利先生,還有東西可以探索了。”


    小王子迴答道:“幾百年後麽?那就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場景了。”


    沈如是輕聲用漢語說了一句:“我絲毫不懷疑,如果繼續下去,他們會真的占領所有看到的地方——他們幾百年來一代代探索,自然,理應,比別人走的更遠點。”


    林庭勉強笑道:“他們的國家有很多,更不是鐵板一塊……”


    她聲音漸弱。終是歎了一句:“我們大清也有大船,為什麽沒有這樣地勇士呢!”


    胤褆心想:何止沒有。朝中一直有人討論閉海。見不到利益的事情,一時之間是沒有人去做的。就是開疆域拓領土,也多的是人來抨擊。一個穩定的政體,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糾正‘錯誤’的因素,這一點倒比不上一窮二白的野蠻人了——等等,難道我覺得國內的政治太穩定了?


    縱然知道,沒人能猜到他心中的想法,可是胤褆依然左右看看,嚇出了一身冷汗。


    …………


    “女王號”行駛進入印度洋。連日來風平浪靜。這樣在鄧肯屋子裏的“茶話會”,頗舉行了幾次。


    亨利先生整理好孟買的資料後就又跑了迴來。給大家介紹這大港的情況,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了當地的物產。和著名的季風和洋流。


    如果說前者還有人聽一聽的話,後者簡直令聽眾們打哈欠啦。沈如是和林庭跑到廚房去做小點心了。胤褆和小王子卻不知怎的搭上了話,說起繪畫藝術來。


    鄧肯笑眯眯的也不知在聽哪一邊。薩爾馬倒很明顯,哪一邊的話也不聽。隻是手裏準備了一壺檸檬茶,看見鄧肯的茶杯空了,就給他續上水。


    胤褆抨擊油畫,說畫的太像這是在“媚俗”。精氣神根本體現不出來,意境也有限的很。最可笑的是但凡畫畫,總得把能看見的地方都填滿了,也不嫌人物密密麻麻看著眼暈。


    小王子反唇相譏,他認為,水墨畫看起來完全不知所雲。人畫的根本不像。山水畫的比例也很成問題。人畫得比房子還大也就算了,有時候畫的比山還大,那是玩具山麽!


    這兩個人,平常大家看起來都是有些貴氣的。爭論起來,一樣臉紅脖子粗。亨利聽見沒人對什麽海洋大風之類的感興趣,怏怏的住了口。沒多會兒又興奮起來了!鼓動這兩人可以各畫一幅畫,然後讓大家評判哪個更好!


    這提議顯然被拒絕了。


    胤褆撇嘴說:“琴棋書畫那是陶冶情操的。知道一下就行了。畫畫什麽的,沒有哪個正經爺們兒整天鑽研這些。”


    小王子揚著下巴說:“我不是宮廷畫師。不過我看過的名畫多了去了,咱的欣賞水平,那是最拔尖的。”


    --一句話來說了,這就是兩個幹說不練得假把式。


    這倆假把式還對上了,誰也不服誰。一定得比一比,較量一下高下。


    胤褆說:“文的武的你隨便挑!咱學的是經史子集兵書戰策。”


    小王子說:“我會禮儀賽馬擊劍……”


    沈如是和林庭正好這會兒迴來。林庭心說你們打一架什麽高下都看出來了。忍了忍,沒說。


    沈如是說:“在海上比什麽賽馬擊劍啊。”又對胤褆:“你跟個外國人提經史子集你也好意思!”


    一拍掌:“有了!你們就比抓魚好了。”


    ☆、76終身問題討論


    於是一場別開生麵的抓魚比賽正式展開。


    沈如是提的建議,得到了屬性同為“唯恐天下不亂”的亨利先生的讚同。又經過大家的討論和完善,排除了魚叉,漁網,兩種方式,確定了比賽方式為魚竿釣魚。


    大阿哥第一時間未拒絕,再迴首已百年身。不過想著不能讓那黃毛看輕自己,賭氣不提出反駁意見。


    其實他心裏一直想:忒幼稚了!那黃毛一定會反對的!


    那黃毛——威爾士小王子約翰閣下,也不知道是否心中正在經曆一場相當類似的心理活動。總之,他也閉口不談退縮。


    於是沈如是亨利兩個彈冠相慶。認為這提議大好極好特別好,得到了鄧肯的允許後,兩人興致勃勃地出去找人手組織比賽了。


    抓魚垂釣比賽開始。


    …………


    “萬頃波中一釣鉤”,釣魚這活動——風雅!


    “一蓑一笠一漁舟”,釣得是湖光山色,一江清秋;千山萬徑人蹤滅,獨釣寒江,收得是煙波萬頃,我心堅定。談今古,論往來,千古英雄,盡付漁樵閑話,這是多少代文人隱逸的夢想;“獨坐釣魚台,人在風波裏。”又似那高士輕啜淡茶挪一下手中棋子,笑談道:“小兒輩,已破敵。”


    就是神馬條件都不齊全,湊不出大江小河,哪怕有個溪流水溝積水池。拎上一根木杆,也大可搖頭晃腦,假裝一下前輩高人。薑子牙是怎麽做的?“願者上鉤”麽!


    可是!


    這樣風雅絕倫的活動,絕對不適宜搞一群赤膊黃毛大漢,手持惡俗的大紅花,迎風揮舞,口裏還“嘿喲嘿喲”吆喝著,唱得也不知道哪國小調。


    大阿哥攥了攥拳頭。默默地鼓勵自己:不能比那個黃毛先退縮。默念三遍,心情稍有平靜。望天。他對自己感到很自豪。今天,漲涵養了!


    忍!


    那小調成了大調。那紅花成了紅布。等等,這個鑼鼓聲音是什麽,胤褆忍不住了迴頭看。有人正在敲著鍋鏟搞配樂。


    亨利在旁邊豎起了大拇指:“沈大夫!您真有創意!在船上釣魚有什麽稀奇,在噪音環境還能釣出魚來這才是本領呀——等一等,我發現這個鍋好像能敲出高音sao來!”


    胤褆默默地轉迴頭,突然餘光看到了約翰同樣驚恐的目光。那個瞬間,胤褆發現,他一點都不記恨他了。


    又聽見沈如是道:“你們跟我學哦。喊一句葡萄牙語一句英吉利語,再喊一句大清的話,這才公平!ole-go-加油!ole-go-加油!”


    這都是什麽玩意兒啊!


    胤褆掩麵。隻覺得拿著釣竿的手抖得唿啦啦停不了,恰似那驟雨過珍珠亂顫打新荷。


    他迴頭,再一次對上了約翰視線。兩個天之驕子帶著辛酸落拓不可言說的目光相遇了。他們開始惺惺相惜,簡直,就將抱頭痛哭了。


    這倆人各坐了幾十分鍾,互交白卷。


    沈如是老氣橫秋一感慨:“看看海員釣魚,看看你們,貴族呀!還虧我仿照人家龍舟比賽搞的啦啦隊呢。”突然眼睛一閃提議了:“想不想加賽?”


    兩個貴族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跑出去了。狀似身後有斑斕花紋南山虎,張牙舞爪北海蛟。


    不敢招惹啊!


    …………


    這日夜裏風平浪靜。


    沈如是迴了房間,見林庭點著蠟燭坐在桌前等她。沈如是微愣:“有事?”


    林庭被人從思緒中驚醒,抬頭茫然的張望了一下,才見到沈如是。沉思了一會兒,毅然點頭道:“對!我找你有事說。”


    沈如是坐在床邊脫外衣:“是葡萄牙語麽?我覺得你學的不錯啦……”


    林庭伸手按住她的衣服:“等一等。我們出去說。”就起身穿了外套打開門。


    沈如是很驚奇。嘴裏嘟囔了一句“神神秘秘的”,也就跟在後麵。臨出門又返迴,取了桌上的銅燭台拿在手裏。萬一遇到什麽事,多少也有個武器。


    兩人就一前一後的走出來。


    夜色如水,空中一輪殘月。星河璀璨。涼風沁人心脾。


    這樣的情景下,似乎說話都顯得有些呱噪。沈如是和林庭靜靜的走了一會兒走到船頭去。一路上沒遇到什麽人。這個時間有些晚了。大部分海員都休息了。


    林庭看了一會兒月光照耀的大海,輕聲道:“快到新年了。”


    沈如是低頭一算,可不是,離開國內到現在二十天,恰好到了臘月底。沈如是跟著林庭向北望。想這次走的焦急,終究也沒時間到淮南蘇北一帶去找父母。歎口氣。沉靜一會兒。不知想了些什麽。


    夜晚是個很適宜迴憶的時候。這兩人,隻說了一句話,就再未交談。林庭突然轉身靠在欄杆上,望著沈如是的眼睛,幽幽問道:“你可想過,日後如何?”


    沈如是一愣:“什麽?”


    林庭聲音柔軟:“西洋是個什麽情況,我們這些天雖然也聽到了,可是究竟還是不算了解。我們是大清的人,出去漲一漲見識也就罷了,總不能埋骨他鄉。那麽,一定得迴去的。”


    沈如是默默點頭。葉落歸根。人之常情。連她不也是這麽想的麽。


    林庭聲調惆悵:“出門一趟,終究還得迴去。我發愁的是我已及笄,你將豆蔻。又可曾想過,你我姐妹將來終身歸於何人?”


    沈如是皺眉:“有歡喜的,就娶嫁。沒有,一個人也不是不好。這有什麽好發愁的?”


    林庭搖頭輕笑:“若是男兒,自當建一番功業,青史留名才好。妻妾什麽的,不過後院雜事而已。可是你我是女人啊,最後也總得相夫教子撫養後代,這怎麽能和一個人的時候一樣呢!”


    沈如是大奇:“這麽說來,你逃得是什麽婚,又出的是什麽海?這折騰半天,最後還是過那高高圍牆裏麵的日子,這有什麽差別呢。”


    林庭惆悵了一下,微歎道:“你說的是,不過這世上九成九的女人都這樣過日子。我們自然也隻能跟著照做。一個人做主……這生活自然是好的。可是如果周遭容不下,改了就是。我總是一個俗人,做不出那等‘舉世皆濁我獨清’的事跡來。”


    沈如是皺了眉,莫明覺得她有點過於矛盾了。一方麵向往著海闊天空無人控製。一方麵卻認為那高牆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才是正常。這不是自己糾結麽。


    想到這裏,卻聽到林庭一笑:“罷了,不能貪心過重。像我這樣能見識到海外風光的女子,這樣的一輩子,原本已經是上天仁慈,奢求來的……”


    沈如是想到自己的經曆和澤瀉。默默的點了點頭。緩緩接口道:“那麽,你的想法是,出門轉一圈,然後迴大清找人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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