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加令人歎息的是。昏君變作明君的例子有限,倒有不少明君,少年風發意氣勵精圖治,晚年卻昏聵了呢。


    這錯的,大約是製度了。


    原本的製度,未必沒有君臣製衡的道理在其中。隻是,依靠苦諫,“觸柱”,這種程度的政治製衡手段。太過悲哀,太過血淋淋,甚至,也太過無效了些。


    …………


    當然站在皇帝的立場上,皇帝們決不會這樣想。


    玄燁隻會覺得,他坐的位置雖然最高,可是很多想辦的事情都能辦不成。三天兩頭有人提反對意見。雖然不見得沒有道理,可是掣肘啊!多煩人!


    玄燁當年還想直接收迴三藩呢。吳三桂聽他的麽?還不是打了一仗!更早的時候,鼇拜在上,他隻能算個“二皇上”。除了吃喝玩樂,其他方麵的願望,別人都不怎麽搭理他。


    子孫萬代,管它能傳多久呢!咱得先掌了權力再說……當然,權力更多點,就最好了!


    至於製度,從古至今傳下來的,這不是最完美的製度麽?還能用什麽!


    …………


    不管製度之類。如今,索額圖想做的,就是去和玄燁掰一迴手腕了。


    掰贏了,天下都知道太子黨前途千秋萬代。掰輸了,索額圖金盆洗手退江湖。


    這樣的事情,嚴格說起來。是以臣壓君。難度不小。玄燁,更是個控製力控製欲都很強大的皇帝,當年鼇拜吳三桂簡直就是他的黑曆史。開戰當天吳三桂世子吳英雄就被推到菜市口了。鼇拜被人在院子裏麵關到死,一家子連著後麵的一百多年都被打壓啊。


    玄燁是個小心眼。做皇帝的子子孫孫都小心眼。


    索額圖這迴玩大了。


    …………


    索額圖也曾經反複考慮過這事情。政治的事情,那是可能一時不慎,影響全家的。他考慮的結果是:不準備走勸諫的路線。


    張汧案情清楚。如果真討論,是個執法尺度的問題。按照舊例可以不追究,而皇帝最近決定追究一下以正綱紀。殺雞儆猴,這雞就一定得死的透透的,才能嚇唬了猴。


    索額圖想勸皇帝放鬆尺度,這理由太不充分了。別說撞柱子了,就是寫成諫書也不怎麽理直氣壯。


    於是索額圖準備走群眾路線。盤算著上市。多拉幾人下水,風險與共。當許多大臣都反對的時候。想做明君的皇帝,也不能太不把大家當迴事兒!


    尤其愛新覺羅家的皇帝很特別。這是滿族坐龍庭——許多年前,大家一起在白山黑水做野人。當時愛新覺羅家,也就是相當於部落酋長什麽的。如果放到那個時候,玄燁酋長想決定點什麽事情,那都得大家商量著來!


    雖然玄燁酋長現在成了玄燁皇帝。不過“八旗議政”之類的古老製度還保留著。索額圖這麽分析了一通。又清點平時就和太子走的很近的高官種群。再加上安親王……這簡直是半個朝野了!真是兵強馬又壯,人多勢也眾啊!


    索額圖認為,營救大官張汧行動,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傳來的!


    …………


    沈如是道:“就我一個人去傳……傳達那什麽‘問候’?”


    師爺撚須道:“正是。”


    沈如是皺眉。試探問道:“安親王可知道你們是什麽意思麽?”


    師爺心說這人好生囉嗦:“你和王爺說了,王爺自然有所決斷。”


    沈如是聽來,這話說得中氣十足。不由得心中納罕,他們究竟抓住了色楞額什麽把柄——真可憐啊!好好一個欽差,誰知道他竟然受那被調查的官員轄製呢。


    不由得脫口道:“我對張汧大人和色楞額大人的情況,都不算了解。這個,會不會講錯了話?”


    師爺詫異:“你就傳句話就行了。你什麽都不用知道。”板了臉色:“你不會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好?!”


    沈如是心裏咯噔一下。這是鐵了心讓我交那“投名狀”啊!其實她不是沒有辦法。最下策也能給自己下藥病個奄奄一息。索額圖總不能讓個病得七死八活的家夥當信使。沈如是隻是心中著實矛盾。一方麵想順勢進去查到自己一直弄不到的張汧的情況,一方麵又怕惹火上身。


    終於低頭行禮道:“下官必定不負大人所托。”


    索額圖對於“少年老成”“悟性出眾”的沈小太醫很有好感。衝他點了點頭。


    沈如是就一抖。又威脅了!你們能不能遵紀守法,做個好公民!


    沈如是準備退下。師爺想起一事,追出來吩咐:“這事情……沈太醫還是別和其他人講了!”語氣和緩,語調卻十分有威逼利誘的份兒!


    沈如是隻覺得毫不出意料之外。黑澀會做事情,就是這麽霸氣!神色坦然答到:“這是自然。”


    師爺眯了眯眼睛。小小年紀,寵辱不驚,鎮定!有點意思。


    迴身,去找索額圖:“公相。安親王多半不會阻撓江南的事情。倒是政事堂的幾位大人……公相是否還當?”


    索額圖立時想起了自己的“喚起文武千百萬”計劃,神色一正:“你安排一下時間,我自當親自去拜訪。”


    師爺看著索額圖的背影心中一歎:太子不在,我等黨徒舉步維艱啊。連索額圖大人都得去“親自拜訪”了。也不知道,太子爺,現在怎樣,何日歸來……


    這正是:


    終朝如醉還如病,閑依熏籠坐到明。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


    被黨徒們深情唿喚的太子爺,離京數月後,終於再次踏上了陸地。下船之時先打個噴嚏。不由得緊了緊披風:這番邦天氣真冷!


    這大船是西班牙人的。停船之處是大港口塞浦路斯。來往竟是光著膀子衣著動作粗鄙的人物。一大片紅毛綠眼睛花花色彩,晃得胤礽眼前一暈。又覺得陽光過分亮眼,海水透著綠色。哎,處處比不得大清呀。


    胤礽忙著看周圍,周圍的人也在忙著看他:呀!那一群人皮膚好黃,長了條豬尾巴!還是半光頭!這就是傳說中的部落野人麽?會不會放到籠子裏巡迴演出展覽呢。稀奇稀奇真稀奇啊。


    同行的海員們小心翼翼的忙著卸貨。一路風波。終於迴來了,就是破茶葉梗,也價比黃金呢!


    胤礽看了一眼就撇了嘴。小家子氣!這種茶葉,爺家裏連蘇拉都不喝。


    胤礽又看到兩個少女提著高腰裙擺小跑而來,和戀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擁抱。頓時臉色沉了去。這是什麽風化!番邦的人都不認識“禮教”二字麽。


    計三跟在他背後輕聲提醒:“爺,接下來怎麽辦?”這漢子一掃平日的懶洋洋,眼中精光四射,觀察著每一個膽敢打量他們的人——膽敢的人太多了,計三有點小忙。


    胤礽經過了漫長的行路,心中已然平靜。低聲吩咐道:“讓我們的人集合。先找個落腳點,見一下當地的官員。還有,從現在開始,大家都得說洋話了。船上幾個月,大家學的都差不多了?”


    計三心中慘叫一聲。口中竟不敢反駁。道:“是。不對,絲(si)……嘶嘶啊喲!”


    胤礽詫異迴頭。


    計三捂嘴。咬到舌頭了。


    …………


    沈如是出了索額圖家的門之後,心裏一掂量,也沒什麽好準備的。看著天色還比較早。算了,別磨蹭了,這就上安親王府上去!


    於是就去送信了。


    沈如是和安親王府的關係不錯。體現在這一家的門房不用沈如是塞錢,就給跑進去通報了。別小看這一點。之前江南的“低價買金案”,不是連門房一起判了麽?罪名是“勒索了十五名以上的江南官員”!


    沈如是不敢客氣。就隔三岔五給人帶點小藥丸,狗皮膏藥,花露水之類的東西。那門房收的很愉快。這一看見沈如是過來了,就笑:“沈大夫來了!我聽我們那口子的娘家侄兒的在主院做丫鬟的表妹說,福晉昨天還提起您了呢。我這就給您通報去!”


    看看這關係繞的!這才是權貴。幾代下來,家生子兒的數目都數不清。


    沈如是平日就笑眯眯的到一邊喝茶等著人來叫了。這一日卻遲疑了一下。伸手攔住。她心裏麵還有點猶豫。安親王府對自己也挺好的。把人家拉下水,不好呀!


    門房就有點奇怪了:“怎麽了?您還有別的事兒,不好說?這個說一說,沒準咱們王爺就能解決呢!”


    沈如是大喜:不錯。我可以把真相告訴安親王的。這可是個王爺,皇上的叔叔,應該不會被索額圖威逼利誘啊!


    罷了,大家都是百姓。我雖然不想去舉報天地會,可是你們逼迫我,我也不能就被你們為所欲為啊!沈如是定了主意,於是神色嚴肅的一點頭:


    “還請通報,沈如是有大事和王爺商議。”


    ☆、58江洋大盜養成


    沈如是被人領著向安親王的書房走。一路上也沒什麽心思看人家的園林藝術。


    澤瀉道:“你真準備和人說?”


    沈如是咬牙:“他不仁我不義……”


    澤瀉納悶:“我從未來來的,怎麽就不記得索額圖是天地會的什麽特殊人物呢?”


    沈如是大驚:“居然從來沒有暴露過!”又問:“後來真的是這位太子登基?”


    澤瀉支吾:“我是理科係統……記不清這些文科的事兒。”心中暗想,我根本不知道這太子還去過海外,這事情還是別說出來的好。就不肯談“曆史”了。隻扯著沈如是的年齡說事兒:


    “你一個黃毛丫頭……就算裝成男人,也不過是個不到十一歲的。就是皇子,這點年齡說話都沒人聽呢,你忘了那個四阿哥了?憑什麽你覺得安親王會聽你的!”


    沈如是默然不語。這話說得正中紅心。沈如是自來了京城後一路順風順水,多姿多彩。逛青樓跑南堂麵聖見權貴,十幾個方子讓她的風頭一下子超過了多少積年老大夫。此時被澤瀉一棒喝,頓時冷汗就出來了。心裏迴憶:風頭太大了無所謂,失了本心沒有?否則,就大大地糟糕了。


    澤瀉又道:“江南水患便是有人為,這都過去這麽久了,你還折騰個什麽。難道是匡扶彰顯‘人間正義’?你好好做你的醫生,不是比什麽都強?偏擠進官場學人家黨爭,還衝鋒陷陣。自古以來的醫生,都覺得不如當官。你本不是這樣想的,偏偏做了一樣的事兒!全天下值得救的性命,難道隻有達官貴人的不成?”


    沈如是更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是整個時代人物的共識。她就算是個女孩子,並不樂衷於頂戴,可當了官,心中也不是沒有幾分虛榮得意的。甚至若不是想到自己長大了身材難以隱瞞……或者還真想做一輩子“沈如是”而不是“楊順妞”的。“沈如是”比“楊順妞”實在恣意太多了!


    而且從來天理都在彰顯“善惡有報”“替天行道”什麽的!怎麽聽澤瀉說來,竟然,連這也是大大的不對?


    沈如是就想開口反駁。偏偏這時聽到了澤瀉的最後一句話,深思來竟大有深意。想到自己進了京城,除了先前的日子,偶爾給莊子裏的人看病。後來可不就是奔走權貴之門。最近更是整天和邸報打交道……學術上沒有繼續整理病曆深研醫理,實踐上也就是去過幾家公府,開了些“人參,白術,茯苓,甘草”之類的東西。捫心自問,可還敢自稱是個大夫?不禁冷汗涔涔而下,濕了貼身的衣衫。


    澤瀉沒有注意到沈如是的反應。他心中兀自有些氣惱。這些日子見到了太醫院名醫盈穀,多少人的開方診病絕活,令他這個包含了六百年後所有醫學資料的教學係統,都深深震撼。就是論當下的標準,幾乎每一人,卻也都是能在鄉間活人一方的大手。


    偏偏這些大夫個個都在裝瘋賣傻,整日給人開些“四君子湯”之類的東西。又或者如那個楊暉一樣,鑽研官場譜牒。儼然一個承趨之士。想多少年後中醫衰微,這類人物居然不絕。多日強忍,忍不住帶出了真氣。對沈如是的語氣也更重了幾分:


    “我竟不知道你這官做的有什麽意思。你既不想升官,也不想光宗耀祖,甚至名字還是個假的!心心念念是辦完了事情迴去見爹媽——誰曾經攔著你不曾!難道現在就不能走了麽?就好像某人說自己必得掙大錢當大官,然後牽黃犬出東門行獵,此乃人生至樂。難道現在就不能帶狗出去跑一圈麽!”


    沈如是輕歎。半晌,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水災的事情不查。我心日夜不安。你說我從此成了官場的蠹蟲,我覺得未必。而且,救人一命是救人,救民一方就不是救人了麽?


    澤瀉怒極反笑:“我竟不知道你還有這等道理。這話不錯——隻是,做官與你何幹?你既學了醫,就當知道,這女扮男裝的勾當,最多還能做三年。砍人腦袋用不了三秒。你赤手空拳往人家的黨爭漩渦裏攪。難道自己是鋼筋鐵骨不成?就是爭贏了,也做不了多久的官。我不管你胸懷天下蒼生還是地上走獸。我隻知道你原是個醫生的好苗子的。如果這樣下去,總有一日,會被這些狗屁政治拖累了,說不定命都不保!”


    沈如是心說從來沒想到澤瀉對於政治竟有這般怒氣。真是奇哉怪也。卻也不想就這個問題爭論下去。她抬頭看著安親王的院子就在不遠。放慢了腳步。隻輕聲道:“我對政治的看法,還真和你不一樣。”就轉而問:“以你之意,當如何?”


    澤瀉大喜:“隨便給那什麽安親王傳了話,立刻辭官離開京城。管他們打出個牛黃狗腦袋的。你也就可以找爹娘了。以後你樂意嫁人也好,樂意假扮作大夫也好。總好過我好不容易培養了一個傳人,死在不明不白的地方啊!”


    沈如是輕笑,臉上神色莫名:“這話你可是想說了很久?”


    澤瀉聲音和緩了下來:“天下這麽多人,難道好稀罕一個叫做‘沈如是’的官場動物麽?你就是少年得誌金榜題名封妻萌子,在我看來,也比不得好生活下去,然後救人做大夫。最起碼不貪不害人,掙得錢清清白白——我原本看重你就是因你有這幾分柔軟心腸的,沒想到反倒過於柔軟了些。整日和一點不清不楚的事情攪合在一起。”


    沈如是停了腳步。開口幾次,終於自嘲一笑:“你說的不錯,是有點攪合了。”再次抬腳,她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


    …………


    兩個時辰後,某大渡口。官道上一輛馬車飛馳。趕車位置上坐著的沈如是旁邊,一般人看不見的澤瀉,正在跳腳:


    “你難道不想過了!怎麽居然敢……”


    沈如是點頭:“我覺得你說的不錯。這些事情原本可以快刀斬亂麻的處理的。”


    澤瀉大怒:“我說的是快刀斬亂麻的自己離開——悄悄的離開,打槍的不行。誰讓你去連著放翻三位大員,赫舍裏,納蘭,愛新覺羅!你你你你很快就是天字頭一號通緝犯了!”


    沈如是正色道:“所以我說我和你對於政治的看法不一樣。你覺得自己做個清白人就好了。濟世活民,這是功德。嗯,原本倒也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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