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低位的宮嬪竊竊私語起來,麵上驚恐之色展露得明明白白。這“請旨”也就是走個過場,結果會是如何人人心中有數。嬪妃,是永遠不會比皇裔更重要的。大多時候,如是能母子雙全自然好,但若不能,絕沒有留嬪妃而舍皇裔的理由。


    所以宮中的嬪妃們,那麽期盼有一個孩子,卻又難免會怕。


    我也一樣。


    兩刻的工夫,那宦官疾步迴來,沒與我們多言便往裏去了。莊聆麵上浮起一縷淡漠的微笑,靜看著那宦官在院中向幾位太醫一揖,稟道:“陛下旨意,請幾位大人盡力保嬈姬娘娘母子平安。”


    幾位太醫同是一揖,沉然應道:“諾。”


    便聽得那宦官躬身又道:“如若不能,自是皇裔為重。”


    我輕覆下羽睫,神色淡淡。幾年前,皇長子出生時,方德妃也是難產。那會兒宏晅尚是太子,太醫也是差人去詢問了他和舒韶夫人,彼時是我親自去轉達了他們的意思,同樣的是“皇裔為重”。


    但那個時候……我尚有些吃驚,如今已可坦然受之了。今日更是坦然,若他不已皇裔為重,先前的布置不都白費了?


    時間過得漫長,有些宮嬪顯出了疲憊。如是隨居的,主位嬪妃便會體諒,勸她們先行迴宮歇著,她們推辭兩句便應下告退;主位宮嬪卻不得不在此等到嬈姬生產完了。


    一直到夕陽西斜,順貴嬪素來體弱,已頗是疲乏,不得已向皇後道:“臣妾身體不適,先行告退。”


    皇後點了點頭:“貴嬪好生休息,永定帝姬也還要貴嬪照顧。”


    順貴嬪便就此迴宮了。剩下的幾個主位中,我與莊聆因有所圖,故而強打著精神無論如何不會先離開,亦有從前與嬈姬交好的露出真切的關係也不會先告退,剩下的便都有些疲乏厭倦之意。


    皇後見狀蹙了蹙眉,卻作不理,隻看向我道:“寧婕妤不如也先迴去吧,皇次子也是離不開婕妤的。”


    我從容一福,淺笑道:“不必,元沂懂事了,該知道這邊是他將要出生的弟弟妹妹才是。”


    皇後欣慰一笑不再多勸。聽我這般說,旁人更不好再開口先告退了,強耐著性子等著。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又漸漸亮了起來,莫說事不關己的嬪妃們困頓不已,我也覺得很是疲倦。


    裏頭終於傳出一聲啼哭,惹得眾人一震,都是鬆了口氣,麵露喜色。


    便有幾名宮女出來一福,喜滋滋向皇後道:“恭喜皇後娘娘,是位小皇子,康健得很。”


    雖然嬈姬是生母,但皇後是嫡母。皇子降生,當然是要向她道賀的。


    皇後的神色清明幾分,溫和笑道:“如此便好。”頓了一頓,又問,“嬈姬如何?”


    那宮女麵色一滯。垂下首,遲緩幾分,終是訥訥道:“大約……時候不多了。”


    皇後眉頭一蹙。


    琳儀夫人走近她,與她雙手相搭,向那宮女道:“差不多也到了該上朝的時候,你去如實稟給陛下,本宮和皇後娘娘進去看看。”


    那宮女福身道“諾”,躬身待二人入內後才往成舒殿去。


    莊聆靜靜垂眸,向一旁的子佩遞了個眼色,子佩頜首,靜默告退。


    是往長寧宮的方向去了。


    我大事落定地舒了口氣,壓著聲淡問莊聆:“你說……嬈姬可會有什麽遺言麽?”


    “交代後事麽。”莊聆微微而笑,“左不過是交代小皇子的去處——不過這不是她說了算得;再則……”她思忖著徐徐道,“大約是求皇後娘娘饒了方寶林?”


    我看著她,心中了然。她們與莊聆一樣,是為了家族進的宮,故而即便是方寶林為了一己之私加害嬈姬,嬈姬也未必就會反過去報複些什麽。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如是能救方寶林一命,方家就算是多了個籌碼。


    作者有話要說:注釋:


    1.【世界】可能乍一看有點穿越……但阿簫查了一下,這詞確實不是現代詞匯,是從佛教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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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147


    嬈姬方氏茹清的孩子確是皇室血脈無誤,她終是在死後洗清了那空穴來風的不堪罪名。在三皇子出生的第二日,她被追封為淑媛,“嬈謹”二字為諡,厚葬妃陵。


    第三日,寶林方氏茹沅被賜死。帝後念在嬈謹淑媛的份上,以她入宮時初封的才人位葬了她。


    婉然言簡意賅地同我說完方氏姐妹的下葬事宜,淡笑著問我說:“按才人禮葬,又沒追封,日後說起她來,是該稱一聲方才人呢還是方寶林?”


    我輕輕笑著,帶著幾分莫名地快意道:“既未有追封旨意,自是該稱方寶林了。”


    她曾是那麽殘忍地想要奪走嬈謹淑媛的死後哀榮,最終什麽也沒得到的卻是她自己。因果報應來得真是快。


    至於她被賜死的原因……也許是莊聆的猜測錯了,嬈謹淑媛也許比任何人都更想讓她死;但……亦有可能是皇後未允嬈謹淑媛的遺願。


    斬草須得除根,既有機會一舉除掉二人,她又如何會留下其中一個日後繼續與自己奪子?


    皇三子賜名元汜。和當初愉妃去世後元沂的去向一樣,元汜交予誰撫養在宮中掀起了些許風波。


    但這次似乎並沒有太多可爭,僅又過了兩日,帝太後下旨,皇三子元汜交由靜妃撫養。


    一切順利,沒出半點岔子。


    我帶著元沂到了荷蒔宮,去見他剛剛降生的弟弟。元沂望著繈褓中的小小嬰孩眨了眨眼睛,問我:“兒臣小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我點頭笑說:“是,小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


    莊聆安安靜靜地抱著他,神色從容平和。恰好永定帝姬也由乳母帶著來看皇三子,我便道有話同莊聆說,讓她與元沂先出去玩。兩個孩子都聽話得很,行了個禮去了後院。


    我端詳著莊聆懷中之子,和緩地笑著:“姐姐終是有個依靠了。”


    “是。”莊聆點了點頭,輕輕拍著熟睡中的元汜,一縷淺笑若有似無地幽幽道,“我會好好照顧他的。你待元沂如何,我待他便是如何。”


    “自然。”我笑了一笑,心緒有些複雜。我待元沂……我心中對愉妃到底是無愧的,可嬈謹淑媛卻是死在她的手裏。不知她日後日日麵對元汜,心中是否會有幾分愧疚。


    “哦,對了。”莊聆忽地想起什麽,將元汜交給乳母,揮手讓她退下。她忽然如此,我不禁覺得有些奇怪:“怎麽?”


    “你等一等。”她邊是說著邊是站起身,走到妝台前打開抽屜,從最裏邊小心地取了隻盒子出來遞給我,“這是不是你的?”


    那盒子上著鎖,她遞了一把小鑰匙給我。我幾乎立時便猜出那盒中是什麽,猶是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然是。大鬆了口氣般地點了一點:“是。那日見丟了,頗是緊張了一陣子,原是在姐姐這兒。”


    “你未免太大意。”她黛眉微蹙有著幾分責意,“知不知道這東西會惹是非?”


    我歉然頜首:“知道,故而從未敢示人。”


    那是宏晅送我的玉佩,與他的那塊相合為一璧。我心知其中寓意從來戴得小心,隻在冬日穿得厚又或是穿交領襦時才敢帶在衣中。那日和方寶林起了爭執,迴到簌淵宮許久才覺頸上少了東西,讓婉然悄悄迴去找無果,生怕讓什麽有心人撿了去生事。


    還好,原是讓莊聆撿了去,又如此謹慎小心地收著。


    我將那塊佩收進了妝奩裏,再不敢帶,生怕再生麻煩。


    婉然卻是笑道:“有什麽大不了的?讓誰撿了去也是陛下送的。”


    就為是他送的才怕生麻煩。與帝王一璧,隻怕連皇後也容不得。


    即便嬈謹淑媛的離世為宮中覆上了一層哀傷,元汜滿月宴帶來的喜氣還是很快蓋過了一切的不快。


    宮宴總要多請些人才夠熱鬧,照例宣了不少外命婦進宮,我在輝晟殿的長階下便見到了朵頎公主還有她即將滿歲的兒子。


    “霍夫人。”我走向她,含笑輕喚了一聲。


    她迴過頭,也微笑道:“婕妤娘娘。”


    我們相對一福,元沂也向她一揖:“夫人安。”


    “殿下。”她微欠了欠身,朝元沂笑了一笑,看向我,似有些尷尬。


    我與她同時有孕,如今她的孩子這麽大了,她難免會怕揭我傷心事,我卻不能告訴她那一出隻是假孕罷了。


    “有些日子不見夫人了。”我莞然笑道,毫不在意地將話題引到孩子身上,“照顧孩子,想來辛苦。”


    “是。”她微微一笑,從乳母手中將孩子接了過來,“他調皮得很,真不知長大了要如何是好。”


    我抿唇而笑:“元沂也淘氣,偏偏在外人麵前還裝得聽話。在簌淵宮裏有時我簡直管不住他,非得陛下來管著。”


    很多時候,非要宏晅才能管住他不可,是以每每我和宏晅鬧了脾氣之後都要為此大感頭疼。


    朵頎公主聞言垂下眼簾,笑意清淺:“看來陛下仍是待娘娘不錯,如此便好。”


    我點頭:“是。從前有些事……還多謝夫人。”


    她緩然搖頭:“沒什麽,大多事情,還是說開了好。”


    是,很多事情還是說開了好。就如我和霍寧的事,是她給我們了個機會讓我們說清了,從此少了許多心事。可宮裏……總有很多事是說不得的。


    我端詳著她,隻覺她的言談舉止都變了許多,比從前少了兩分活潑、多了兩分溫婉,也不知是做了母親還是在大燕待得久了的緣故。


    “娘娘不進去麽?”她望了望長階之上的輝晟殿問我,我淺一頜首:“同去吧,大約也快開宴了。”


    帝後尚未到場,帝太後倒是到了。我們一並行上前去見禮,叩首道:“帝太後萬福金安。”


    “都坐,都坐。”帝太後笑吟吟的,可見心情甚佳,又朝元沂招了招手,“來,元沂,跟皇祖母坐。”


    永定帝姬已經坐在她身側了,元沂跑過去,到了跟前又向永定帝姬補了一禮:“長姐。”


    永定帝姬從帝太後身邊站起身去牽他的手:“來坐。”


    朵頎公主見狀笑道:“皇子帝姬處得不錯呢。”


    我點頭笑應:“是,兩個孩子一貫玩得到一起去。”


    我有意不讓他和皇長子走得太近。眼見著宏晅對他頗是喜愛,待他長大後,是否會和皇長子有一爭並非我能左右的事情。因此……如是定要爭,無甚感情的兄弟相爭總好過感情甚篤的兄弟相爭吧。


    若有一爭,有旁的皇室成員相助便好過孤軍奮戰。我既無力阻攔便要為他多尋幫手,譬如永定帝姬。


    滿月禮已在白日時行過,宮宴便沒什麽特殊之處了。內外命婦一並向莊聆和皇三子道賀,又將各自被下的賀禮奉上,有的再去向宏晅敬一杯酒,便算是禮數到了。


    “真是沒什麽意思。”順貴嬪在我旁邊淡淡道。是沒什麽意思,一眾道賀的人中,當真和莊聆相熟的沒有幾個,卻又都要裝出親昵的樣子,時間久了,兩邊大約都疲憊得很。


    宮宴猶是熱熱鬧鬧地進行著,忽見鄭褚向外望了一望,覷了眼宏晅的神色,繼而快步行下九階、出了殿。


    隻過片刻,又折了迴來,在宏晅耳邊低語幾句。宏晅微皺了眉,擺了擺手。鄭褚便不再言了,躬身退到一旁,卻見莊聆迴頭問他:“鄭大人,可是出了什麽事麽?”


    鄭褚略一躊躇,麵帶幾分疑色地躬身稟道:“是從前服侍過嬈謹淑媛的幾個宮人、醫女和當日為她接生的產婆,非說要見陛下。”


    “要見陛下?”莊聆蹙起眉頭,“什麽事?”


    “這……臣不知道啊。”鄭褚為難地攤手,“臣問了,她們又不肯說,隻說非要見陛下不可。”


    莊聆聞之一訝:“這倒是奇了……嬈謹淑媛去世也有一個月了,怎的這時候非要見陛下?”她略一思忖,道,“若不然……傳來問問?說不準有什麽要緊事呢。”


    宏晅沉吟一番,側頭吩咐道:“讓她們且先候著,等宮宴散了再說。”


    待得宮宴散了,一眾外命婦齊齊告退,終是吩咐傳了那幾人進殿。幾人在九階之下一拜,我瞧了瞧,三人是宮女模樣,餘下四人兩個是醫女兩個是產婆。


    皇後沉緩開口,隱有幾分不快地問她們:“有什麽事,非要今日來見?”


    幾人都跪伏在地,將頭埋得很低看不清楚神色,一宮女開了口,竟是帶著哭腔哽咽著:“陛下、皇後娘娘,淑媛娘娘死得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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