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也沒聽說什麽特別的說法,但心寒是必然了。”婉然一歎,“若不是靜妃娘娘和姐姐有那樣的打算,我還真想瞧瞧嬈姬生下孩子後要怎麽跟她相處。”


    能怎麽相處?我還真不信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她們二人還能不反目成仇。


    迴宮的第二日,我去荷蒔宮見莊聆。在漣儀殿外看見個算是熟悉的身影,正和收在外頭的宮人不知說著什麽,瞧見我來,低眉福身:“寧婕妤娘娘萬安。”


    抿唇一笑,不去理她,提步進殿。


    “姐姐萬安。”我朝莊聆一福,莊聆放下瓷碗笑嗔道:“來得是時候,剛呈上來的冰鎮酸梅湯。”


    含笑落座,我瞥了眼殿外那久久不肯離開又進不得殿的身影凝笑道:“就知道她大抵得差人來求姐姐,卻不知道這麽快。”


    莊聆持著白瑩瑩的瓷勺在碗裏攪著,撥弄著碗中的半融的一塊冰道:“自己不中用又擅自做主,還指望我來給她收場麽?”她抬眸看了看我,“你也是的,也不攔她一攔。”


    “她也得給我這機會不是?”我抿笑道,“主意大了去了,我不過是告訴她嬈姬就算難產死了也必有一份哀榮,叫她不要做得太絕,她便做出這樣的事來。這下好了,嬈姬禁足,她把自己也搭進去,真是劃算得很。”


    隻要嬈姬生下那孩子,證明確是皇裔,她便清白了,追諡半分也不會少;方婉華就不同了,那樣的罪名,夠廢黜賜死了。


    所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莊聆笑了一笑:“陪我出去走走吧,看看順貴嬪去?”


    我頜首:“好,聽說永定這些日子學著箏,練得很是有些樣子。”


    夏日的習習暖風卷起已長得蔥鬱的柳枝,猶如千萬條碧綠細帶輕輕揚起。我和莊聆在湖畔踱著步子,莊聆忽地笑了。我不解地看向她,她說:“小的時候,跟著父母進宮參宴,也愛來這湖邊玩兒。”


    我點點頭:“是。”但我隻跟父母入宮參過一次宴,是在五六歲的時候,那會兒晏家還沒倒;後來,就是隨著尚是太子的宏晅入宮了。


    “我們都沒想過,有一天會變成這個樣子。”莊聆說。


    我默然以對。


    良久,我問她:“姐姐後悔麽?”


    她微微一笑:“你指什麽?”


    “做妾。”我看著她道,“給陛下做妾。”


    這是我多多少少耿耿於懷的事,哪怕是在我知道了他強要我的原因之後仍有些難以釋懷。是以我想知道,於她這個從來都是趙家嫡長女的貴女而言,做他的嬪妃……心甘情願麽?


    她駐足,抬頭望著那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的一樹柳枝,緩緩搖頭道:“我不知道。大概……說不上後悔吧。做陛下的妾也好、做別人的妻也好,都是為了趙家。”


    到底還是背負著家族的重托,和韻昭媛、瑤妃一樣。


    如果晏家沒倒,身為晏家嫡長女的我,是不是也可以因為這樣的心思坦然做帝王妾?


    我不知道,這般的假設沒什麽意義。


    “而且陛下待我也還不錯。”她淡淡地又道,俄而略帶自嘲地一笑,“哪怕是看在姑母和父親的麵子上。”


    “姐姐為什麽要嫁給他?”我突然問起了這個已經很久遠的問題,她聞言一怔,我又道,“我知道趙伯伯那時已經給姐姐尋了門親事。”


    “嗯……”她的笑意迷離地飄散,悠悠遠遠,“我想……是因為薑雁嵐吧。”


    韻昭媛?


    “你知道的,薑家和趙家爭了那麽多年,我與她也從小事事攀比。”她帶著迴憶淒然一笑,“那會兒,我聽說皇太後要她嫁給陛下,覺得自己不論做了何樣的外命婦,進了宮還是要向她見禮……又或者她可能會做到皇後,母儀天下,我忍不了。”


    我訝了一訝,巴巴地問她:“所以……姐姐你後悔麽?”


    她一聲嗤笑:“哪兒有那麽多後悔的事?我到底是贏了她,不是麽?”


    是的,她到底是贏了,韻昭媛已死,而她位列四妃。甚至……薑家都已不在,趙家贏得徹底、贏得漂亮。


    我一時間不知到底該說她心思太複雜還是太簡單。有時候就是這樣吧,自己心裏會有一份旁人無法領會的執拗。


    “你呢?還怨陛下麽?”她問我。這是我時常會問自己的問題,卻頭一次聽別人問出來。我想了一想,搖了頭,卻不是告訴她“不怨”,而是說:“我麽……早沒了怨別人的資格。”


    “其實陛下待你不錯。”她笑說,“天子宮嬪嘛,知足就好。”


    我點頭:“是,我明白。”


    遠遠的有嘈雜的腳步聲和唿喝聲,我和莊聆一並停下腳步,蹙眉望去,一時看不到什麽。過了須臾,見一女子在前快步跑著,後有五六名侍衛模樣的人在追,一壁追著一壁高喝:“站住!”


    莊聆定睛看了看,沁出冷笑:“方茹沅?”


    我不由笑歎:“那麽多人看著,她還能跑出來,也真夠有本事的。”


    遂與莊聆攜了手,欲改道而行,免得與她多費口舌。


    轉身間,眼見已離得不遠的方婉華神色一滯,繼而騰起怒意,快步追上我們。她瘋一般地拉住莊聆,大喊道:“你跟我和皇後娘娘對質去!休想讓我一個人擔這罪名!”


    “你幹什麽!放開本宮!”莊聆怒喝著要拽開她,她卻拽得很死。宮人們連忙上前拉架,她卻死活不肯撒手。可見關了這麽些時日,她也預料到自己會是怎樣的結果了——嬈姬被誣蔑通奸可以翻案證明清白,她傳的那些風言風語可是證據確鑿沒得翻案。


    狗急了要跳牆,沒得跳牆,便隻好咬死個人墊背了。


    我亦竭力地去拉她,指上用了力,長長的指甲深深掐在她手上,她猶是不鬆手。莊聆已被拽得衣衫淩亂,這兒離湖又近得很,若一步不穩掉下去便不好了。我狠一咬牙,鬆開她的手的同時反手向她臉上打了上去。


    一聲脆響。


    莊聆趁她愣神地當間掙開她,宮人立刻護在前麵不由她再近身。她捂著臉頰滯了一瞬,霎時間怒意更甚,猛向我撲了過來,似是定要還我這一巴掌不可。


    我拚力和她僵持著,死握著她的手腕不許她抬手,她便狠拽著我的衣襟,目眥欲裂。


    “放手!”我連喝了兩聲,她猶不鬆手。心下一狠,隻好一口咬了下去。


    她終於一聲低唿鬆了開來,早已追上來又不好插手地侍衛這才得以把她鉗製住。又慌忙向我與莊聆謝罪不已。


    莊聆理了理衣衫,眉頭緊蹙著大是不快:“帶她迴去!若再讓她跑出來,你們自己跟皇後娘娘解釋去!”


    他們押著方婉華忙不迭地退下。莊聆淡看著她仍在掙紮個不停的身體不屑地輕哼:“將死之人,掙紮個什麽。還不如老老實實呆著,指不準還能得個恩典葬到妃陵裏去!”


    我輕然一歎:“將死之人,由她去。”


    作者有話要說:推基友的文~~~


    文案


    無寵、廢黜、賜死,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鴆酒入口,方如夢初醒。


    在這九重宮闕裏,充滿了冤魂和鮮血,


    更充滿了權利和誘惑。


    該爭的、不該爭的,爭得起的,爭不起的,


    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荊棘刀劍,


    而那枚已不屬於她的鳳印,


    她是否還可重新執掌?


    正文146


    匆匆迴到簌淵宮,更了衣又傳醫女來。倒是無甚大礙,隻是頸部被方婉華長長的指甲劃了一道血痕。


    醫女小心地為我上了藥,囑咐結了疤後莫要去碰,免得留下痕跡。我應下,命婉然取了一對成色不錯的銀鐲子給她,她謝恩退去。我扶著額側倚榻上,心煩意亂,闔著眼睛長長一歎:“幾十號人看不住她一個,那幫侍衛個頂個的沒用。”


    婉然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是……聽聞已經稟去了陛下那兒,大抵會處置的……”


    我聽她說得小心,睜開眼睨著她:“怎麽了?幹什麽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


    婉然一滯,即頜首道:“不是奴婢不安,是……”她環視了四周的宮人一番,複又垂眸道,“聽說靜妃娘娘那邊兒下旨,今兒個身邊隨侍的宮人護駕不周,每人杖責二十,這不是……”


    我淡淡看過去,殿中有幾人是今日隨著我去的。方婉華殺出來得太突然,一時間我與莊聆怔住,旁的宮人也沒反應過來,這才與方婉華廝打了起來,還受了點小傷。論起責任,他們自是逃不了。


    眼瞧著他們一個個屏息不敢言,我思了一思,緩緩道:“行了,別這個樣子了,把你們都罰了,簌淵宮的事誰來做?今兒個跟著去的,都罰俸一個月,這事兒算了了。”


    眾人分明地鬆了一口氣,麵露喜色,忙不迭地叩首謝恩。我又道:“雲溪去稟皇後娘娘一聲,方婉華失儀,衝撞兩宮主位嬪妃,本宮和靜妃姐姐怕給嬈姬徒添煩惱不便責她,請皇後娘娘治她闔宮宮人失職之罪。”


    雲溪一福:“諾。”


    婉然揮手屏退了旁人,坐在我身邊輕一歎,道:“姐姐何必?冤冤相報何時了。”


    “你當我樂意跟她冤冤相報?”我執起手鏡端詳著頸上的血痕,冷然一笑,“這一幫新宮嬪個頂個的不知天高地厚,縱容了她,日後還不定有什麽事。”輕輕一頓,續道,“再者聆姐姐罰了自己身邊的宮人,我這邊什麽都不動倒襯得她刻薄了。她落個壞名聲,不是便宜了方婉華?”


    婉然嘖了嘖嘴不做置評,垂眸銜笑說:“也罷也罷,姐姐總有姐姐的道理。不過姐姐且先想想怎麽跟陛下說這檔子事兒吧,責打宮嬪……到底不是個小事。”


    是,莫說嬪妃,就是個宮女,按著宮裏的規矩也是不能打臉的。昔日我失寵之時即便是受了掌摑之辱,和貴嬪也是仗著身邊無旁人才敢做那樣的事。我今日卻是當著莊聆和一眾宮人的麵揮手打了方婉華,宏晅總會知道的,也不知會不會過問。


    宮裏嬪妃爭風吃醋是常事,鬥嘴屬平常,卻很少有這般扭打起來的。是以宏晅當晚一壁踏進明玉殿一壁笑對我說:“怎麽還咬人啊?”


    顯是已聽說了每個細節。


    “陛下大安。”我頜首一福,恭謹又道,“陛下恕罪。”


    “行了,打都打完了,謝罪就算了。”他笑看著我,揚手輕抬起我的下巴,看了眼我頸上的傷痕,又說,“她傷得看來不會有你重。”


    “嗯……”我頜首,喃喃道,“臣妾咬人那是……那是迫不得已,沒使勁。”


    他“哦”了一聲:“那朕明兒個去問問婉華,看咬得狠不狠。”


    我直翻眼白他:“嘁,陛下就會拿臣妾尋開心。”


    他不以為然地迴“嘁”了一聲:“你咬都咬了,還不許朕說?”


    “……嘁。”


    第二天晌午,他下旨降方婉華為寶林,將我掌摑宮嬪一事揭過不提。


    若說起來,嬈姬這胎安得委實不容易,隔三差五便是大事小事不斷。有著孕被疑通奸就已算個重創,禁足中難免心情抑鬱,偏又是族妹與之反目加以陷害。這複雜的心緒,也難為她能熬到足月生產。


    又是一眾宮嬪齊聚,卻是在已被冷落多日的霽顏宮外。耳聽著嬈姬的喊聲一聲高過一聲,那般的痛苦卻又皆盡全力。


    她必須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這個能證明她清譽的孩子。


    宮門內外就像是兩個世界1,門內宮人們忙碌一片,端著各樣所需的物品進進出出;宮門外數十位嬪妃靜默而立,誰也不說話,靜靜等著孩子的降生。


    我與莊聆相視一笑,也各自不語。


    我們原是想著讓她早產,如此而死也算是情理之中;可細想之下,覺得早產本就是個會惹人生疑的事,倒不若讓她平平安安地到足月再生,難產同樣可以讓人查不出緣由。


    接生的產婆是莊聆安排的。有帝太後坐鎮著後宮,她想安排個產婆實在不是什麽難事,自也有法子瞞過帝太後。


    是以在一個時辰後,裏麵的喊聲逐漸變得虛弱了,宮人們的腳步變得愈險匆匆,我看到有宮女出來,對一個守在門口的宦官低語了兩句又立刻轉身迴殿,那宦官則向外走來。


    “這位大人……”柯美人攔住他,低聲問道,“嬈姬娘娘如何了?”


    麵色中有焦急,但更多的隻是好奇罷了。


    那宦官一歎:“怕是生得不易難以雙全,臣要去成舒殿請陛下的旨,臣告退。”言罷不再多言,半步不敢耽擱地往成舒殿去了。


    “但願她平安生下這孩子。”順貴嬪歎息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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