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軫見昭陽的目光直追幕後,微微笑道:“柱國大人,此寶如何?”


    “天生尤物,天生尤物啊!”昭陽迴過神來,讚不絕口。


    陳軫哈哈大笑起來,笑畢,吩咐眾人撤去簾幕,恢複客堂原貌。


    昭陽的心思卻在伊娜身上,見眾人皆去,小聲問道:“如此尤物,上卿如何得之?”


    “迴柱國大人的話,此女是西戎在兩年前獻予秦公的,秦公未及享用,轉賞於在下。在下赴楚,順便帶她來了。”


    昭陽頓覺失望:“如此說來,此女是上卿的心肝了。”


    “哈哈哈哈,”陳軫笑道,“什麽心肝不心肝的,一個女人而已。不瞞柱國大人,在下帶她至此,原也不是為了自用。”


    “哦?”昭陽急道,“上卿大人既不自用,又作何用?”


    “特意留予大人享用。”


    昭陽初時一怔,旋即喜道:“在下謝過上卿了!”略頓一下,似又想起什麽,抬頭望向陳軫,“上卿既是送與在下,為何兩年來將她藏於深宅,一絲兒不露呢?”


    “因為時機未到。”


    “此話怎解?”


    陳軫示意,昭陽湊過頭來,陳軫私語有頃,昭陽聽畢,思忖有頃,長歎一聲:“唉,不瞞上卿,這些日來,在下輾轉反側,苦思冥想,生出萬千念頭,哪一個也不及上卿大人這條妙計啊!”又頓一時,越想越是佩服,慨然道,“好哇,真是一個連環套,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憑他張儀鬼精鬼靈,萬難逃過此劫了!”


    “不瞞大人,”陳軫笑道,“在下留下此寶,為的就是此人。隻要踢開張儀,在這大楚之地,還有何人敢跟大人爭奪令尹之位?”


    昭陽微微點頭,有頃,凝神望向陳軫:“若是上天惠顧,大事成就,上卿大恩,可叫在下如何報答?”


    “此言差矣,”陳軫拱手還禮,“你我之間,談何報答?有朝一日在下狼狽,落荒來投大人,大人倘若念及在下這些苦勞,不離不棄也就是了。”


    “這個放心,”昭陽斂神正色道,“隻要在下一息尚存,我看哪個敢動上卿一根毫毛!”


    靳尚陪太子槐走至章華台前。


    太子槐別過靳尚,拾階而上,走有幾步,陡然頓住腳步,轉過頭來,對靳尚道:“這樣好了,這陣兒你也沒事,迴郢接張子來此候旨。萬一父王召見他,也可省去些許曲折。”


    靳尚應過,轉身離去。太子槐快步登上三休台頂,使宮人稟報。有了兩年前的那次尷尬,太子槐早學乖了,無論何時上台,必先稟報。


    老內臣迎出,將他引入靠近湖邊的一處露台。威王早已坐在席前,正襟候他。


    太子槐趨前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威王指指旁邊席位:“坐吧!”


    太子槐謝過,起身坐下。


    威王將他打量幾眼,點頭道:“槐兒,你來得正好,寡人這也正要召你呢。”


    “兒臣謹聽父王吩咐。”


    “景氏一門忠心為國,景愛卿更是有大功於國,今又別在上朝途中,是個好臣子,其心可嘉,其行可彰。喪事一定要大辦,要曉諭全國臣民,讓他們看看,隻要忠心為國,有功於社稷,寡人斷不會屈待他們!”


    “兒臣遵旨!”


    “還有,”威王沉吟有頃,緩緩說道,“景愛卿的缺,寡人也想聽聽你的。寡人老了,要不了多久,江山社稷都是你的,用誰來做令尹,就由你指定。”


    “父王——”太子槐兩眼一花,淚水流出,翻身跪在地上,叩道,“父王萬不可出此不吉之語!父王龍體就如銅澆鐵鑄一般,壽如南山之鬆,兒臣——”


    威王嗬嗬笑道:“槐兒,你起來吧,寡人老與不老,身子骨兒如何,世上沒有人能比寡人清楚,壽比南山,不過是句吉利話,無論是誰說出來,寡人都不相信,寡人也勸你不要相信。”


    太子槐點點頭,起身複坐。


    “說吧,依你之見,哪位愛卿可補此缺?”


    “兒臣……推薦張子!”


    威王思忖有頃,微微點頭:“嗯,你長大了,能識人了,寡人為你高興。聽說他把越人治理得不錯,可有此事?”


    “是的,”太子槐應道,“張子治越僅隻數月,越人盡服,即使甬東,也沒有發生變亂。”


    “這個倒是不易。”威王讚道,“治越是件難事,寡人讓昭陽在昭關另備大兵五萬,防的就是越民暴亂。張子以柔克剛,智服越人,是個奇才。你想做大事,可用此人。傳旨讓他迴來吧!”


    “迴稟父王,張子已經迴來了。”


    “哦?”威王微微一怔,“他為何事而迴?”


    “是兒臣召請他的。兒臣以為,越人既治,張子再留越地,亦無大用。碰巧老愛卿仙去,兒臣傳他口諭,準他與景翠一道迴來,一來為老愛卿吊唁,二來也想聽他說說越人之事。”


    “哦,”威王凝眉思索有頃,點頭道,“好哇,既然他已迴來了,就傳他章華台覲見。越人之事,寡人也想聽聽。”


    “兒臣領旨!”


    接下來,太子槐將朝中諸事及如何處置等扼要稟報威王,威王閉眼傾聽,時不時地插上一問,太子槐再就所問之事詳細解釋。約有半個時辰,太子槐看到威王打哈欠,起身告退。威王也不挽留,見太子槐走遠,起身走至觀波亭上,對著澤水施展一陣子拳腳,轉入旁邊一處密室,在榻上並膝坐下,閉目休息不到半個時辰,內臣趨進,說是上柱國昭陽求見。


    威王眉頭微皺,嘟噥道:“他來幹什麽?”


    內臣應道:“說是有異域尤物敬獻陛下。”


    “異域尤物?”威王驀然睜開眼睛,“可知是何尤物?”


    “老奴不知。”


    威王略一思忖,抬手道:“宣他覲見!”


    內臣領旨走出。


    威王又坐一時,起身走出密室,在廳中坐下。不一會兒,殿外傳來腳步聲,昭陽跟著內臣急步趨前,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威王盯住他嗬嗬笑道:“聽說愛卿有奇寶,快讓寡人看看。”


    “微臣遵旨!”昭陽再拜後起身,朝外“啪啪”兩擊掌,一行衣服怪異的西域樂手各執西域樂器魚貫而入,拜過威王,在一側坐下。又有幾人抬著一塊紅地毯,在空場上鋪開,接著是樂聲響起,六女舞蹈,最後上場的是伊娜,將數月來的演練表現得淋漓盡致。這些樂器、舞蹈、服飾皆是來自異域,威王不曾見過,但演奏出來的楚音楚調卻是熟悉,因而威王非但沒有隔閡,反倒增添出別樣情趣。尤其是如雪般潔白的伊娜,更令威王如癡如醉。


    一曲舞畢,威王連聲喝彩,轉對昭陽,連聲讚道:“愛卿所言不虛,此女果是尤物,寡人收下了!”轉對內臣,“引她們去樂坊。”


    眾人謝過恩,內臣引她們款款走出。


    威王起身,笑對昭陽道:“許久不見愛卿了,走,陪寡人湖邊坐坐!”


    二人走至湖邊,在觀波亭中坐下。


    威王將目光盯在昭陽身上,凝視有頃,開門見山道:“愛卿此來,不單是獻此尤物的吧?”


    “陛下聖明!”昭陽跪地叩道,“微臣此來,確有一事求請陛下!”


    “求什麽,說吧。”


    “微臣不敢說!”


    “既不敢說,又來求請,你賣什麽關子?”


    “微臣欲向陛下求請和氏之璧!”


    和氏璧價值連城,更是章華台的鎮宮之物,曆代楚王無不將其視為奇珍。昭陽出口即求和氏璧,倒讓威王大吃一驚,不解地問:“愛卿為何求請此物?”


    “陛下,”昭陽再拜,叩道,“此璧價值連城,微臣不敢求請!微臣此來,是為家母求請。”


    “江君夫人?”威王怔道,“她怎麽了?”


    “陛下,”昭陽淚水流出,“近日來,家母一病不起,夜夜噩夢,微臣遍請名醫,皆不能治。微臣請來神巫,說是邪魔附身,需和氏璧鎮宅三日。家母不堪噩夢折磨,央求微臣前來向陛下求請,微臣——”頓住話頭,哽咽起來。


    “嗯,”威王連連點頭,“此物是可驅魔避邪,寡人用它鎮宮,也是此用。若是他人求請,寡人斷不許他,可對江君夫人,寡人隻好另當別論,待會兒寡人讓他們送此物至愛卿府中,許江君夫人鎮魔三日。”


    昭陽連連叩頭:“微臣代家母叩謝陛下隆恩!”


    “愛卿請起。”威王邊說邊擺手,示意昭陽起身。


    昭陽再拜謝過,起身落座。


    威王笑道:“好了,這事兒算是結了。昭愛卿,寡人另有一事,也想聽聽愛卿之意。”


    “微臣謹聽。”


    “國不可無相。”威王直入主題,“景愛卿仙去,令尹之位空缺。依愛卿之意,何人可襲其位?”


    昭陽不假思索,拱手薦道:“微臣以為,張儀可襲此位。”


    昭陽竟然舉薦張儀,倒是威王沒有料到的,由不得長吸一氣,凝視昭陽,似要看破他的真實用心。有頃,威王緩緩說道:“愛卿不舉薦三氏中人,反而舉薦張儀,卻是為何?”


    “迴稟陛下,”昭陽應道,“微臣不是舉親,是舉賢。張儀至楚不足兩年,不僅助我滅越,而且上得君心,下得民意,是個大賢之才,可守令尹之位。”


    “你且說說,他得何民意了?”


    “越人臣服張儀,已勝過臣服越王。”


    “哦,有這等事?”


    “是的,張子以吳人治吳,以越人治越,自然能夠收到奇效。”


    “吳人治吳?越人治越?”威王的眉頭微微皺起,“他是如何治的?”


    “據微臣所知,張子禮葬越王,善待且複用越人舊吏,又不知從何處尋出吳王夫差的六世孫,許他立國於姑蘇,與他過往甚密。無疆長子逃至閩南立國,次子逃至南粵立國,張子與他們皆有交往,聽聞他還送去賀禮呢。”


    “嗯,”威王眉頭稍懈,微微點頭,“還有什麽?”


    “聽聞張子甚得越地民心。據臣所知,越地數千裏,越人數百萬,竟在短短數月之內,鹹服張子。微臣使人暗訪會稽郡,張子所到之處,百姓皆是扶老攜幼,迎送十數裏,更有村鎮為他立廟樹碑。微臣還探得一首民謠,或可表明張子受越人擁戴的盛況。”


    “是何民謠?”


    “是小兒所唱,歌曰,‘天烏烏兮欲雨,開門迎我張子;地黃黃兮雨止,閉戶送我張子!’”


    威王的眉頭再皺起來,沉思半晌,起身道:“這首歌謠倒是別致。昭愛卿,你沒有別的事了吧?”


    昭陽聽出話音,謝恩退出。


    威王閉目冥思有頃,見內臣已經迴來,躬身候在一邊,緩緩問道:“方才昭愛卿說,越地有小兒之歌,歌曰,‘天烏烏兮欲雨,開門迎我張子;地黃黃兮雨止,閉戶送我張子!’你可聽聞此事?”


    內臣應道:“臣不曾聽聞。”


    “可有越人為他立廟樹碑?”


    “此事倒有,不過是姑蘇的吳人,並非越人。”


    “嗯,”威王點頭道,“看來,昭愛卿所言,並不全是無稽之談。”思忖有頃,微微一笑,抬頭道,“傳那個白姬,讓她再跳一曲。”


    內臣領旨,將出門時,威王又送一句:“嗯,還有,張儀若來,就說寡人正忙,讓他迴府候旨!”


    靳尚興衝衝地與張儀一道趕至章華台,得到的卻是“迴府候旨”四個字。


    太子槐大惑不解,使人打探,方知昭陽來過。太子槐親自登台,尋到內臣。內臣不敢怠慢,悄聲告訴他,方才昭陽獻予陛下西域白姬,陛下正在欣賞歌舞,無暇他顧。


    太子槐謝過內臣,悶悶下台,見到張儀,又不好說破此事,隻好苦笑一聲,調侃道:“真是不巧,父王今日遇到異域高人,正在盡興,朝中諸事盡皆推了。張子且請迴去候旨,待父王忙過幾日,必會召請。”


    張儀迴至府中,一頭霧水,正在閉戶思忖,昭陽府差人送來請柬,邀他務於翌日前去做客。


    張儀厚賞來人,從其口中探知原委,原是江君夫人中邪,昭陽從章華宮求來和氏璧驅鎮,定於午時舉辦驅邪儀式。來人還告訴張儀,聽府中人說,和氏璧采自山陰,係至陰之物,唯見真陽,方能顯示神威,驅魔避邪,因而神巫要昭陽宴請具有純陽罡氣的貴賓三十六人。昭陽親自列出名單,宴請郢都名門顯貴三十六人。因神巫對賓客人選限定甚嚴,要求少不過弱冠,長不過不惑,且須具備四氣,即頂有罡氣,麵有煞氣,身有貴氣,內有正氣。昭陽思來想去,僅隻列出三十五人,正在為難,聽聞張子迴府,既驚且喜,親自書寫請柬,邀他務必賞光,以湊天罡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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