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主公,帶多少金子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貴,還不太適應,稍作遲疑,小心翼翼地補問一句。


    “隨便吧。”蘇秦順口應道。


    “這——”家宰麵現為難之色,微微皺眉。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遞給家宰:“那就數一數袋裏的銅板,一枚銅板,一塊金子!”


    家宰應聲喏,雙手接過錢袋,轉身去了。不一會兒,家宰返迴,身後跟著兩個年輕女仆,各捧一隻托盤,上麵是一套官服。


    家宰哈腰道:“迴稟主公,袋中共有一百枚銅板,小人已備百金,放在車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請更衣。”


    蘇秦看一眼嶄新的官服,再迴看自身,兩相對照,身上所穿陳舊不堪,跡痕斑斑,與這高門大宅、駟馬軺車甚不匹配。比照一時,蘇秦苦笑一聲,搖頭笑道:“穿習慣了,還是不換為好,走吧!”話未說完,人已動身,走向院中。


    家宰急跟上來,先一步趕至君上所賜的駟馬車前,放好踏腳凳,扶蘇秦上車,自己縱身躍上車前禦手位置,迴頭問道:“主公欲去何處?”


    “老燕人客棧。”


    天已近黑,四周茫茫蒼蒼。


    新官邸與老燕人客棧雖在同一條街,卻有一段距離。因戰亂剛過,蘇秦一路馳來,見到好幾戶人家均在舉喪,不時可聞悲悲切切的哭泣聲。


    眼見前麵就是老燕人客棧。蘇秦擺手止住,跳下車來,對家宰道:“你在此處候著,我自己過去。”


    蘇秦緩步走入客棧,一進大門,大吃一驚,因為院中也在舉喪,中堂擺著一具黑漆棺木,堂後設著靈位,沒有哭聲,隻有三個年輕人身著孝服跪在堂前。


    蘇秦疾走幾步,趕至靈位前細看牌位,方知是老丈過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朝靈位跪下,連拜幾拜,淚水湧出。


    跪過一時,蘇秦起身走出,不一會兒,手提一個禮箱再次進來,拜過幾拜,從箱中摸出一塊又一塊金子,擺出一個大大的品字。跪在一邊的小二大睜兩眼,不無驚異地傻望著那堆黃澄澄的金子,用肘輕推袁豹。


    袁豹、壯士也挪過來,挨蘇秦跪下。


    蘇秦含著淚水,轉對小二:“拿酒來,在下要與老丈對飲幾爵。”


    小二抱來酒壇,袁豹拿出老丈的兩隻銅爵。


    蘇秦斟滿,舉爵道:“老丈,在下與你對飲一爵,先幹為敬!”一口飲下,將另一爵灑在靈位前。


    蘇秦自說自話,與老丈一人一爵,連幹三巡。袁豹用極其哀傷的聲音輕聲吟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袁豹將這兩句古老的民謠反複吟唱,蘇秦、壯士聽得淚水流淌,情不自禁地跟著吟唱起來:“燕山之木青兮,之子出征;燕山之木枯兮,胡不歸……”


    不知唱有多久,蘇秦擦把淚水,轉頭問道:“袁將軍,老丈是怎麽走的?”


    袁豹泣道:“聽這位仁兄說,是在東門戰死的。”


    不待蘇秦詢問,壯士就將老丈赴難的前後過程細講一遍,不無感歎地說:“在下遊走四方,見過不少豪傑誌士,真令在下感動的,卻是老丈!”


    “是的,”蘇秦點頭道,“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有頃,轉向壯士,“前番見麵,過於匆忙,在下還未問過壯士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壯士抱拳道:“在下自幼父母雙亡,不知名姓,在趙地番吾長大,少年時遇異人傳授異術,能於三十步外飛刀鎖喉,番吾人叫我飛刀鄒,想是在下祖上姓鄒了。”


    蘇秦驚問:“壯士遇到的是何異人,還能憶起嗎?”


    飛刀鄒沉思有頃,點頭道:“是個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劍術甚是了得。他遇見在下時正值隆冬,在下衣著單薄,住在山神廟裏,全身冷得發抖。他先脫下身上衣服讓在下穿,又給在下吃的,後來傳授在下飛刀之術,講解兼愛,囑托在下行俠仗義,善待他人。”


    聽到“兼愛”二字,蘇秦已是猜出八九,點頭道:“壯士所遇,想是墨家弟子了。他沒有說出自己名姓?”


    壯士搖頭道:“他不肯說,隻讓在下稱他先生。待在下學會飛刀,先生就走了。那時在下年紀尚幼,隻知學藝,不會刨根問底。”


    “壯士又是如何遇到賈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鄲街頭與搭檔表演飛刀鎖喉,得遇賈先生,對他甚是敬服。先生贈送在下一匹好馬,叫在下為蘇子送信,說是那信關係萬千人的生死存亡。在下二話沒說,當即飛馬趕來。”


    “幸虧壯士來得及時。”蘇秦拱手謝道,“敢問壯士,今後可有打算?”


    “還能有何打算?迴邯鄲繼續賣藝去。”


    “賣藝隻能換口飯吃,非壯士所為。壯士難道不作其他考慮,譬如說,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人生大業?”


    “轟轟烈烈?”飛刀鄒睜大眼睛望著蘇秦,“是何大業?”


    “合縱。”


    “何為合縱?”飛刀鄒、袁豹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問道。


    蘇秦緩緩解釋道:“這麽說吧,合縱就是製止征伐,就是讓眾生和解,就是善待他人,行兼愛大道。”


    看到麵前整齊擺放的一百塊金子,飛刀鄒已知蘇秦得到燕公重用,朗聲說道:“在下願意跟從蘇子,行合縱大業。”


    “蘇先生,”袁豹遲疑一下,輕聲問道,“在下能否加入?”


    “袁將軍,”蘇秦頗為驚訝地望著他,“殿下那兒做何交代?”


    “殿下——”袁豹的眼中滾出淚花,“殿下已經革除在下軍職,趕走在下了。”


    蘇秦思索有頃,點頭應道:“將軍願意跟從在下,再好不過了。待葬過令尊,你可與鄒兄一道,前往在下府上,我們兄弟三人結成一心,鼎力合縱。”


    袁豹拿袖抹去淚水:“謝先生收留!”


    燕人剛剛走出武陽之亂的陰霾,就有好事上門。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由數十輛車馬組成的趙國問聘使團從南城門絡繹馳入薊城,在燕人的夾道歡迎下入住燕宮前麵不遠處的列國館驛。


    翌日晨起,趙肅侯特使樓緩上朝,先代趙侯向燕公賀安,後就奉陽君邊境尋釁一事向燕國致歉,同時獻上厚禮,表示願意與燕締結睦鄰盟約。


    趙使退朝後,燕文公即在明光宮召集重臣謀議。因蘇秦的合縱長策早成共識,燕室君臣迅速達成一致,迴聘趙國,促進合縱。蘇秦奏請以公孫噲為特使,自己為副使,袁豹為右將軍,文公不聽,詔命蘇秦為特使,公子噲為副使,袁豹為右將軍,將車百乘,精騎五百,以壯聲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議。殿下留下蘇秦、子之、子噲等相關人員,移至偏殿進一步商議出使細節,及至午時,方才散朝。


    蘇秦意氣風發地步出宮門,正欲下殿,旁邊冒出一人,上前揖道:“蘇子留步。”


    蘇秦扭頭一看,是甘棠宮的宮正,趕忙迴揖:“蘇秦見過宮正!”


    “夫人有請。”


    蘇秦隨著宮正來到甘棠宮,宮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己先一步進去稟報。


    足足候有半個時辰,宮正方才走進偏殿,對蘇秦揖道:“夫人有旨,請蘇子前往後花園裏觀賞桃花。”


    燕為北國,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遲至三月才開。蘇秦隨宮正走至後花園一角的桃林裏,遠遠望見滿園桃花,爭開鬥豔。園中一處涼亭上,燕文公、姬雪正在席上就座,春梅候立於側。


    午後的桃園充滿暖意。看到文公在場,蘇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蘇秦出使在即,自然希望能夠再見姬雪一麵。然而,無論是他還是姬雪,誰都沒有合適的約見理由。姬雪邀他與文公來此桃園共賞桃花,真是一個絕妙不過的主意。


    蘇秦碎步趨前,跪地叩道:“微臣叩見君上,叩見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著前麵的客位:“愛卿免禮,請坐。”


    蘇秦謝過,在客位上並膝坐下,眼睛看一眼文公,又將目光轉向坐在文公身邊的姬雪。姬雪身披一襲白紗,上麵繡著些許粉紅色的小碎花,恰如這滿園盛開的桃花相似,見他望來,又是燦爛一笑,真的是顏若桃花,與平日裏判若兩人,不知嫵媚出多少。


    燕文公望著姬雪,越看越喜,轉對蘇秦嗬嗬笑道:“不瞞愛卿,這些年來,寡人還是第一次看到愛妃如此高興呢!”


    蘇秦轉過臉來,望著桃花道:“是這桃花好。”


    姬雪咯咯一笑,脫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


    宜其室家。〗


    這首《桃夭》出自周風,在《詩》三百中是開頭幾篇,講述姑娘在桃花盛開時節出嫁及對夫妻恩愛、和美生活的向往之情,蘇秦、燕文公都是讀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時吟起,卻是別有韻味,蘇秦、文公皆有解讀,各自感動,紛紛跟著姬雪吟誦起來:


    〖桃之夭夭,


    有蕡其實。


    之子於歸,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葉蓁蓁。


    之子於歸,


    宜其家人。〗


    眾人吟完,姬雪朝蘇秦、文公拱拱手,緩緩說道:“今年春寒,園中桃花前幾日始開,今日正值賞玩,臣妾福薄,不敢獨享,特邀君上、蘇子與臣妾同樂。”轉對文侯,“君上,轉眼之間,臣妾嫁至燕地已是七年。今見蘇子,臣妾如同迴到洛陽,見到親人一般。臣妾久未碰過琴弦,今日麵對親人,麵對滿園桃花,臣妾興致忽來,願為君上,願為蘇子,願為這些桃花,獻上一曲,以助雅興。”轉對春梅,“擺琴。”


    春梅支起琴架,擺好琴弦。姬雪伸出玉手,輕輕滑過,琴弦響起,恰如春風拂過。姬雪微微閉眼,輕抬素手,調勻唿吸,緩緩以手撥弦,不見弦動,但聞琴響,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訴如說,如切如磋,與這春日春情渾然一體。


    因有鬼穀數年的修煉之功,蘇秦聽到的就不是單純的琴聲,而是姬雪的內心。姬雪借琴抒情,將她的所有愛戀、一腔激情全部傾注在幾根琴弦上,聽得蘇秦麵紅耳赤,一顆心咚咚狂跳,偷眼望向燕文公,見他竟然一無所知,兩根手指還在和著韻律有節奏地微微擺動,為她輕打節拍。文公雖通音律,卻不通姬雪之心,因而節拍總是打不到點上。蘇秦看得明白,卻也不敢有絲毫表達,隻是筆直地坐在席上,唿吸一聲緊似一聲。


    姬雪彈完一曲,再次滑弦,餘音繞梁。


    燕文公知她彈完,鼓掌道:“愛妃彈得好琴,寡人如聞仙樂矣!”


    姬雪微微一笑,朝他拱手道:“謝君上厚愛。”轉向蘇秦,見他仍舊沉浸在音樂裏,輕聲道,“蘇子?”


    蘇秦從恍惚中醒來,打個驚怔,決定將話題移開,遂拱手讚道:“夫人所彈,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稍稍一怔,“是鬼穀先生嗎?”


    “不,”蘇秦搖頭,“是琴師。”


    聽到琴師,姬雪心裏一顫,輕聲問道:“先生他……好嗎?”


    “迴稟夫人,”蘇秦不無沉重地說,“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驚,“先生怎麽去的?”


    蘇秦遂將這些年來洛陽發生的故事扼要講述一遍,聽得姬雪、春梅嗚嗚咽咽,文公濕了眼眶。


    傷感有頃,姬雪重新抬頭,睜開淚眼望著蘇秦,移開話題:“聽君上說,蘇子欲去邯鄲合縱,敢問蘇子,幾時起程?”


    “迴稟夫人,”蘇秦拱手道,“後日大吉,微臣打算辰時啟程。”


    姬雪再次垂下頭去,又過一時,抬頭凝視蘇秦,語意雙關:“蘇子若能促成燕、趙、韓三國合縱,既利三國,又利天下,更利燕國。不過,燕國經此一亂,元氣大傷,君上龍體有待恢複,還有殿下……”略頓一下,“蘇子,不說這些了,燕國離不開蘇子。蘇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迴燕,雪兒——”似覺失言,改口,“本宮定與君上迎至易水河邊,為蘇子接風洗塵。”


    蘇秦聽得明白,起身叩道:“蘇秦謝夫人厚愛!”轉向文公,“君上,時辰不早了,微臣尚需做些預備,這就告辭。”


    燕文公看一眼姬雪,點頭道:“也好。愛卿此番出使,事關重大。待凱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與夫人迎至易水,為愛卿洗塵。”


    蘇秦再拜:“微臣叩謝君上隆恩!”


    因燕公長孫姬噲隻以副使身份助陣,更有戰車百乘、精騎五百,外加其他隨從人員,燕國的問聘使團在人數上逼近兩千,規格上也勝趙國使團一籌。燕使、趙使合兵一處,拖拉數裏,一路上塵土飛揚,浩浩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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