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大隊車馬護擁齊公車輦沿街馳來。太子辟疆、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上大夫田嬰等齊國重臣各自騎馬,走在齊公駕前左右。


    龐涓看得真切,見齊公車輦漸馳漸近,突然出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客棧,當街跪下。眾衛士一陣驚亂,七手八腳將他拿住。


    擅闖君上車駕即是死罪,這是誰都知道的。一場虛驚過後,齊威公探頭車外,喝問田辟疆道:“是何人攔阻寡人?”


    田辟疆稟道:“迴稟公父,是個士子,看樣子不像刺客。”


    “帶他過來!”


    田辟疆傳令,幾名甲士扭押龐涓過來。龐涓跪地,因兩手被綁,無法叩首,象征性地點頭三下,朗聲道:“魏國士子龐涓叩見君上!”


    齊威公打量他一眼:“龐涓,你知道攔阻寡人車輦是死罪嗎?”


    “迴稟君上,龐涓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攔阻?”


    “若是能救齊國大難,龐涓何惜一軀?”


    “齊國大難,”齊威公怔了,“什麽大難,寡人怎麽沒聽說呢?”扭頭轉向鄒忌,“鄒愛卿,齊有何難?”


    “迴稟君上,”鄒忌這也想起前幾日的事,拱手奏道,“微臣想起來了,這個狂徒幾日前曾至微臣府上,也是這般口出狂言,讓微臣趕走了。不想此人膽大包天,竟然冒死攔阻君上大駕!”


    龐涓爆出一聲冷笑:“連赫赫有名的相國大人也出此話,可見齊國當真無人了!”


    “大膽狂徒,”鄒忌怒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在此饒舌?”


    齊威公卻對龐涓大感興趣,緊盯他道:“龐涓,寡人問你,天下顯學,皆集稷下,著書立說者數以百計,更有士子數千,可謂是人才濟濟,你為何說我大齊無人呢?”


    隨行眾臣無不怒目而視龐涓。


    “迴稟君上,”龐涓昂然應道,“無視天下形勢,與趙、韓、秦三國為敵,是為不明;與將死之魏結盟相王,而棄口邊肥肉,是為不智。齊國不明不智,眾臣無人勸諫,是以無人。”


    聽到口邊肥肉,齊威公長吸一口氣,轉對左右道:“為龐子鬆綁,隨駕迴宮!”


    此地離宮門原本不遠,不一時就到宮中。齊威公在殿上坐定,顧左右道:“有請龐子!”


    早有宮人將龐涓領上前殿。


    龐涓伏地叩道:“魏人龐涓叩見君上。”


    “龐子免禮。”齊威公略略擺手,傾身道,“適才龐子所言,寡人尚未完全明曉,請龐子詳解。”


    龐涓掃一眼兩側眾臣:“君上可否屏退左右?”


    “諸位愛卿,”齊威公轉對眾卿,“散朝!”轉對田辟疆,“疆兒留步!”


    鄒忌等眾臣雖說憤憤不平,卻也不得不領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在他身邊。


    “龐子,”齊威公轉對龐涓,“可以開口了吧!”


    “君上,”龐涓拱手道,“方今天下,是戰是和皆由實力說話。龐涓鬥膽請問君上,魏之實力比趙如何?”


    身為草野士子,龐涓開口即向君上質問,這是犯上。辟疆虎目圓瞪,正要嗬斥,威公擺手,平和應道:“河西戰前,魏強趙弱,戰後相差無幾。”


    “再問君上,趙之實力比韓如何?”


    “韓國原不如趙,自申不害為相以來,韓國大治,眼下實力可以等同。”


    “君上所言,是單指戰力。”龐涓如霹靂般毫不客氣地直指威公軟肋,“國之實力,並不全在戰力,還應涵蓋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戰,秦非勝在戰上,而是勝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孫鞅變法十年,秦國庫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孫鞅等人智謀過人,方有大勝。反觀魏國,戰前修鴻溝,建王宮,伐弱衛,致使財力枯竭,兵員疲憊。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終致大敗。”


    龐涓所言,齊威公當然心中有數。威公之答,不過是場麵話,或是有意拋磚,誘出對手的玉來。聽到龐涓一口氣講出這些,威公再也不敢小覷,身子趨前,急切道:“龐子,說下去!”


    “君上,”龐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孫鞅,國大治。韓有申不害,國大治。趙雖無治,但趙人強悍,且近年並無大戰,實力有增無減。唯有魏國,國無能臣,庫無儲糧,軍無鬥誌,魏王卻視而不見,連年窮兵黷武,就像一個病人,已患絕症卻不自知,仍在花天酒地,肆意放縱。近日更是大興土木,搬遷都城,比照周製大建王宮,役民非時不說,更是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國情勢,莫說秦人謀魏,單是韓、趙結盟,魏人即無還手之力。這些君上難道看不到嗎?”


    “這……”齊威公額頭汗出,掏絹擦拭一下,“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為何卻要冒險與韓、趙翻臉,而與垂死之魏結為盟友?”


    齊威公無言以對,看向辟疆,見他也是兩眼大睜,一臉驚愕之色。


    “以龐子之見,寡人該如何應對?”


    “棄魏!”


    “棄魏?”齊威公以手托腮,微閉雙目,陷入長考,良久,睜眼道,“適才聽聞龐子提到口邊肥肉,請問龐子,這塊肥肉可是宋國?”


    “以君上之勢,宋國不過是一隻小蝦米而已。”


    將肥膩的宋國視作小蝦米,齊國父子盡皆呆了,相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龐涓。


    “請問龐子,”威公直入主題,“這塊肥肉不在宋國,又在何處?”


    “魏國!”


    “啊?”齊威公失聲驚道,“龐子,你……這是妄言吧。瘦死的駱駝當比馬大,魏國雖然遜於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甚眾,忠勇之士遍布鄉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動,仍要約盟韓、趙,三麵圖之。”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聲長笑。


    “龐子是笑寡人嗎?”


    “正是。”龐涓斂起笑,拱手應道。


    威公掛不住臉麵,冷冷問道:“寡人何處好笑?”


    “笑君上言過其實了!”龐涓沉著應對,“常言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時過境遷,今日之魏已非昔日之魏,魏國是否瘦死的駱駝,身為魏人,草民當比君上更有切身體會。”


    “龐子請講。”威公傾身向前。


    “魏國內情,”龐涓再次拱手,“一如龐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軍力也。列國所懼,無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戰力超強的不過八萬,河西一戰,八折去六,餘下兩萬,盡在函穀、河東屯駐,嚴防秦人,無暇他顧。其餘甲士雖眾,多是烏合之眾,守城禦民尚顯不力,更不說越野征戰了。重要的還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龍賈之才,若在齊國,無非是員尋常戰將,但在魏國,出龍賈之右者,已是無人。即使這位龍賈,魏王也是棄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陳軫治政,致使朝中無人,言路不通,倉無積粟,軍無戰心,賢士他投,眾叛親離。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盤中珍饈,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龐涓一通話說畢,威公、辟疆無不震駭。說實話,他們的目力所及,不過是泗上諸國,即使夢中也未曾打過魏國的主意。然而,在這戰國亂世,又有什麽不可能呢?秦人一戰而得河西七百裏,逼魏宮東遷。大魏雄風,果真不再了。如果趁此機會分掉魏國,不但宋國盡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暢通呢。


    想到這些,威公長吸一氣,抱拳道:“龐子之言,果是不同凡響。隻是,數十年來,列國雖有爭執,但齊、魏一向和睦,寡人與魏罃不多來往,麵子卻也未失。前番陳軫來使,誠尊寡人為王,寡人已經承諾魏罃,不日即與他相會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卻也未曾食言。龐子之言雖善,寡人卻是難以奉承。”


    “隻要君上有願,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龐子有何兩全之策?”


    “未來大勢,列國必入並王時代。君上德行遠勝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該南麵而尊。以草民之見,君上也可以遵從承諾,南麵稱尊,與魏王會徐州相王。魏王爭強好勝,會盟之時,必對君上炫耀其寶,君上可當眾哂之。”


    “哦?”齊威公大感興趣,“寡人何以哂之?”


    龐涓沉聲應道:“魏王之寶,無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寶,卻是治國賢才。魏雄霸日久,驕氣日盛,致使小人塞賢,君耳失聰,先不用公孫鞅,後不聽白圭,再不用公孫衍,終有今日之衰。君上卻是反之,尊士養士,知人善任,將天下之才盡攬於稷下,更有賢相鄒忌、良將田忌、賢大夫田嬰等忠臣良將,終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時,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寶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聽君上勸諷,自此重用人才,勵精圖治,說明魏國尚有振興之誌,君上或可與之結盟。若是魏王惱羞成怒,不聽勸諷,魏國亡無日矣。君上非但不可與其結盟,反當先下手為強,莫讓大魏被秦、趙、韓三國悉數瓜分。”


    龐涓一席話說完,齊威公連連點頭:“嗯,龐子之言,鞭辟入裏,切中實務,寡人聽之,如聞聖賢呐!”


    龐涓叩道:“君上美譽,草民愧不敢當。”


    “隻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問龐子。”


    “草民知無不言。”


    “龐子身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來投奔寡人?”


    “公孫衍棄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聽說?”


    威公點頭。


    “再問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齊人?古往今來,良禽擇木而棲。身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涼透,這才棄魏至齊,投靠君上。”


    “說得好!”齊威公嗬嗬笑道,“上天以龐子賜齊,實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龐子為上卿,早晚隨侍左右,指點寡人,不知龐子意下如何?”


    龐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請君上收迴成命。”


    “哦?”齊威公略吃一驚,“上卿之位,難道還留不住龐子嗎?”


    “君上言重了,”龐涓拱手應道,“齊國為大國,君上為賢君,上卿為重爵,龐涓一介草民,僅憑幾句話語,便得如此恩寵,縱使九死也不足為報,如何能嫌爵小職微呢?”


    “既然如此,龐子還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務未了,還請君上寬容。”


    “敢問是何私務?”齊威公探身問道。


    “殺父之仇!”龐涓泣下如雨,“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為大周縫人,魏國上大夫陳軫妖言惑亂魏主稱王,逼家父縫製王服,家父不從,遭陳軫殺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陳軫奸賊,為家父報仇。待草民報過此仇,再來報答君上厚恩。”


    “原來如此,”威公長出一氣,連連點頭,“龐子既與陳軫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強了。來人!”


    內臣應道:“老奴在!”


    “賞龐子黃金一百,軺車一輛。”


    龐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請君上收迴成命。”


    “這……”齊威公直盯龐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賞你?”


    “草民攔駕死罪,君上不加責罰,就是對草民的最大賞賜。”


    “嗬嗬嗬,”齊威公笑讚道,“龐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氣了!今宵風清月明,寡人預備薄酒一席,特邀龐子共賞明月,可否?”


    龐涓連拜三拜:“能與天下賢君共賞明月,誠為草民此生之願也。”


    齊威公起身,親執龐涓之手:“龐子,請!”


    接下來幾日,齊威公與鄒忌、田忌、田嬰等一班重臣詳細分析魏國現狀與列國情勢,覺得龐涓的提議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連續五年沒有大仗了,急不可待地想與大魏武卒一決高下。


    徐州相王之事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此後五日,齊威公詔告天下,在臨淄稱王,又三日,如約前往泗水邊的徐州,與魏惠王會盟相王。


    徐州位於宋國地界,宋國也是這次魏、齊兩國的禮讓之物。對於兩個大國元首會聚自己境內,宋公偃受寵若驚,幾乎動用所有國力,將相王諸事安排得極是周全。宋公偃這麽主動出於兩個原因,一是不知自己是被作為禮品相贈的,二是他自己也有野心,就是欲借齊、魏相王之際,揩油南麵而尊。在他看來,既然是相王,隻要在場,就都是王了。因而,他也置備下王服王冠,隻待相王時穿戴。


    齊威王提前三日趕到,住進泗水旁早已搭起的行轅裏。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議定當晚由齊王作東設宴,為魏王洗塵,宋公偃作陪。


    傍黑時分,惠王與上卿陳軫、安國君公子卬一道緩步走近齊國行轅,六十四名齊國樂手坐於轅門之外,陣容龐大,齊奏迎天子之樂。齊威王頭戴王冠,與先一步趕到作陪的宋公偃、齊國上大夫田嬰、上將軍田忌等大步迎出轅門,與惠王見過禮,手牽手步迴帳中。宋公偃沒敢穿王服,計劃在二王酒酣飯飽、誌得意滿時乘興提說此事,為相王大禮作個鋪墊。


    宴會開始。齊威王、魏惠王並坐於主位,宋公坐於陪位,齊、魏隨行大臣各按爵級分坐兩側。各人麵前皆置一幾案,案上擺滿美酒佳肴。


    威王舉爵道:“魏王遠道而來,田因齊特備薄酒一爵,為魏王洗塵。田因齊先幹為敬!”仰頭一飲而盡。


    宋公偃與齊國陪臣皆飲。


    侍女倒酒,魏惠王亦舉爵道:“齊王順應天意民心,南麵稱尊,可喜可賀。魏罃今借齊王甘醇,衷心祝賀齊王,祝賀齊國!”亦揚脖一飲而盡。


    宋公偃與魏國陪臣皆飲。


    齊威王擊掌,眾樂手奏起齊地雅樂。一曲畢後,齊威王轉對惠王,笑問:“請問魏王,齊樂如何?”


    魏惠王脫口應道:“傳聞孔子聞齊樂,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信之!”


    齊威王微微一笑,再次擊掌,音樂再起,六十四名美女出場,隨樂起舞。一曲舞畢,眾舞女退場。齊威王再次轉向魏王:“請問大王,齊女如何?”


    魏惠王讚美有加:“傳聞齊地出美女,今日信之!”


    齊威王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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