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劍當有好用?’”魏惠王眉頭緊皺,自語,“此為何意?”


    “微臣起初也是不知。昨日晚上,微臣偶然發現一個秘密,方才明白。”


    “是何秘密?”


    “樗裏疾的副使公子華多次前往眠香樓尋花問柳,微臣初時並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樓裏有流言傳出,說是河西戰敗,皆是陛下之錯,與龍將軍無關。陛下處罰龍將軍,無非是尋個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的臉色黑沉下來:“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樓?”


    “這……”陳軫故作遲疑,“微臣不敢說。”


    “哦?”魏惠王頗是驚愕,“還有愛卿不敢說的?”


    陳軫低下頭去,再不吱聲。


    “陳軫,”魏惠王等得急了,震幾喝道,“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難道是想欺瞞寡人不成?”


    陳軫趕忙起身,叩首於地,泣道:“微臣不敢!微臣——”


    魏惠王緩下聲音:“既然不敢,那就直說吧。”


    “這……”陳軫故意囁嚅,“迴稟陛下,那人是——是——是殿下。”


    “你——”魏惠王震幾再喝,“胡說八道!”


    “陛下,”陳軫連連叩首,泣下如雨,“微臣不敢說謊啊!殿下近一年來,隔三差五,就去眠香樓一趟,安邑城中,是無人不曉啊!”


    魏惠王不無痛苦地閉上眼睛。


    “陛下,”陳軫繼續泣訴,“聽說殿下溺愛樓中一名女子,名叫天香姑娘。那姑娘自從結識殿下,再不對外接客,似對殿下情有獨——”


    “不要說了!”魏惠王厲聲喝畢,陡然起身,扔下陳軫,拂袖而去。


    望著魏惠王怒氣衝衝的背影,陳軫嘴角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


    淩晨,收泔水的夥計挑著兩隻木桶,哼著一首小調兒來到眠香樓的側門前麵。


    夥計放下木桶,衝大門叫道:“喂,開門呐,收泔水了!”


    裏麵並無應聲。夥計又喊幾聲,門扉仍舊緊閉。


    夥計嘟噥一句:“真是奇怪,人都死光了咋的。”用力一推,門扉吱呀一聲大開。夥計挑上木桶,剛進大門,突然大叫一聲“我的娘啊——”扔下木桶,奪門而逃。


    不一會兒,司徒府裏開出一隊兵士,將眠春樓圍個水泄不通。由於案情重大,連司徒朱威也急急趕來。


    看到朱威,已升任司徒府禦史的白虎從樓裏匆匆走出:“啟稟司徒大人,樓上樓下無一活口,多是在熟睡中被殺,驗得四十二屍,其中有三男疑是留宿嫖客。”


    如此之大的命案,在安邑城中絕跡多年了。朱威雙眉緊鎖,走進樓中驗看一遍,果見玉體橫陳,天香、地香、春夏秋冬四香及鴇母等上下人等,無一幸免,死狀各異,慘不忍睹。


    正在此時,一名兵卒從外麵急進,手中提隻浸滿鮮血的鞋子:“報,大街拐角處尋到這隻鞋子,疑是嫌犯逃離時走丟的。”


    朱威接過鞋子,仔細端詳。


    白虎瞥見,驚道:“大人,此鞋是——”


    “哦,你知道它?”


    白虎遲疑一下:“我——”


    朱威心頭一凜:“說吧。”


    白虎壓低聲音:“是公孫兄的。”


    “這……”朱威驚道,“不可能吧。”


    “肯定是他的。這是左腳上的,幾個月來,他一直穿它,後腳跟露底,大腳趾處有個小洞,你看是不是?”


    朱威將鞋子翻過來一看,果是如此。


    朱威的眉頭皺起,思索片刻,果決說道:“白禦史,拘捕公孫衍!”


    “大人,”白虎急道,“此事蹊蹺,必是有人栽贓陷害!”


    “唉,”朱威輕歎一聲,“我也知道是有人陷害。可這鞋子是僅有的物證,到眼下為止,公孫衍也是唯一嫌犯。再說,無論何人栽贓,真相永遠是真相。”


    “下官遵命!”


    白虎領上眾軍卒,急朝公孫衍家奔去。走有一程,白虎頓住腳步,吩咐眾人:“公孫衍武功高強,暗器了得。大家暫先隨我迴到府中,帶好盾牌、弓弩,再行拘捕!”


    眾軍卒無不驚悚,掉頭奔迴司徒府。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風馳電掣般駛至公孫衍家的柴扉前麵。公子華跳下車,不及敲門,一腳踹開柴扉,直闖進去。


    公孫衍正在院中練劍,見有不速之客闖入,也就收住步子,目光直射過來。


    “是公孫先生嗎?”公子華揖道。


    “正是在下。”


    “先生大禍臨頭了,還在此地練劍!”


    “大禍臨頭?”公孫衍冷笑一聲,“在下沒有招誰惹誰,何來大禍?”


    “眠香樓裏發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為,這就拘捕先生來了!”


    公孫衍心裏一凜:“你是何人?”


    “在下乃木雨虧先生的摯友,奉木先生之命前來救你!”


    “木先生?”公孫衍正自疑惑,一騎忽至,一人翻身下馬,遞予公孫衍一封書信,快速離去。


    公孫衍拆開書信,竟是白虎手跡:“眠香樓發生命案,陳四十二屍,現場發現一隻帶血的鞋子,查實是公孫兄的。朱司徒知道是他人栽贓,但仍要在下前來拿你。此事牽涉重大,在下以為,公孫兄可速走為上,詳不及述,半個時辰後,在下即來捕你。”


    公孫衍真正怔了。


    “公孫兄,”公子華一旁催道,“快走吧,否則來不及了!”


    公孫衍仍舊沒動。


    “公孫兄,”公子華再度出聲,“在大魏都城,在陛下腳前,有人敢進眠香樓殺人,又敢陷害公孫兄,必有來頭。公孫兄縱有冤屈要伸,也不在此時啊!”


    公孫衍這也清醒過來,長歎一聲,走進屋中,帶上餘下的兩捆竹簡,步出柴扉,跳上公子華的馬車。


    公子華揚鞭催馬,疾馳而去。


    一場角逐相國之位的劇烈爭鬥,在眠香樓眾香豔的血泊中及公孫衍的倉皇出逃中拉下了帷幕。


    數日之後,魏宮正殿舉行大朝。因有特別諭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將悉數上朝,黑壓壓地站滿了整個朝堂。上大夫陳軫似乎有所預感,穿戴齊整,臉上洋溢出誌得意滿的笑意。公子卬的心情也是愉快,雖說早被剝奪軍權,依舊是一身甲衣,威風凜凜地站在眾將之首。


    魏惠王依舊像往日大朝那樣神態威嚴地端坐於王位,看不出任何傷感。相形之下,太子申倒是顯得淒落,許是因為天香姑娘無端被害,他在自責(此前惠施早就向他發出預警,而他卻置若罔聞,致使慘案發生),許是因為父王昨晚在他麵前提及天香姑娘之事,厲言責備了他,許是兼而有之,在上殿之後,一直陰鬱個臉,兩眼無神地盯住地板。


    大朝處理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眠香樓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將整個案情陳奏一遍,末了說道:“現場揀到一隻帶血的鞋子,經過查證,是前相國府中門人公孫衍的左腳之鞋。微臣使人前往緝捕,命案嫌犯公孫衍倉皇出逃,微臣正在部署重兵,四處緝拿。”


    朱威陳奏完畢,整個殿堂鴉雀無聲,氣氛顯得過分沉重。


    魏惠王緩緩問道:“還有嗎?”


    “微臣以為,此案疑點重重,微臣懷疑,或是有人居心叵測,栽贓陷害。”


    “有何疑點?”


    “據微臣所知,公孫衍行事端正,向與娼家無涉,更與眠香樓無冤無仇,沒有殺人動機,此其一也。現場所揀鞋子雖為疑犯所有,鞋底卻無泥土,不似被人穿過。另據微臣所察,疑犯的另一隻鞋子依舊晾在公孫衍院中,近日並無穿過跡象。微臣認為,疑犯不可能隻穿一隻鞋子前去行兇。”


    “既然沒有行兇,此人為何逃走?”


    朱威倒被問住了,囁嚅道:“這——微臣不知。”


    “朱愛卿,寡人知你與疑犯過往甚密,不會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跪下,叩道:“陛下——”


    “好了,”魏惠王大手一擺,“朱愛卿,寡人還是知你的。起來吧,此案你不宜再查。陳愛卿——”


    陳軫跨前一步:“微臣在。”


    “眠香樓命案,由你接手追查。無論牽涉到誰,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陳軫朗聲說道:“微臣遵旨!”


    魏惠王掃過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好了,諸位愛卿,今日大朝,這算是個序曲,下麵,寡人詔告兩件大事。”


    眾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陳軫,筆直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緊盯惠王。


    魏惠王朗聲說道:“國不可久無國相。自白相國仙去之後,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國人選。時至今日,這個人選,寡人尋到了。寡人要詔告的第一樁大事,就是拜相。”


    許是緊張過度,許是期盼太大,在此關鍵時刻,陳軫的嗓眼裏突然一陣奇癢,終歸忍耐不住,咳出聲來。盡管這聲咳嗽極是輕微,朝堂裏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過來,似乎這個新的國相已經詔告,就是他上大夫陳軫。


    正在此時,魏惠王轉向毗人,緩緩說道:“宣惠子上殿!”


    毗人朗聲宣道:“陛下有旨,宣惠子上殿!”


    眾臣皆吃一驚。


    陳軫、公子卬麵麵相覷。


    依舊一身士子之裝的惠施一步一步走上宮殿,步入殿門,在惠王前麵伏地叩道:“宋人惠施叩見陛下!”


    魏惠王轉對毗人:“宣旨!”


    毗人從袖中摸出詔書,朗聲宣告:“宋人惠施聽旨!”


    惠施再拜:“惠施候旨!”


    毗人奉旨宣道:“宋人惠施,上達天文,下通地理,深曉名實,熟諳時勢,堪為天下大賢,寡人祈告上蒼,自今日起,敬拜惠子為大魏相國,總領文武百官,兼理內外朝政。欽此。”


    惠施叩道:“惠施領旨!”


    魏惠王看一眼毗人,毗人會意,放下禦旨,捧起相國印璽,雙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朗聲說道:“相國請起,承印!”


    惠施再拜,起身,接過相印,雙手捧了,退迴原地,再行三拜大禮,起身立於白圭曾經站過的地方。


    一陣眩暈襲來,陳軫身子連晃幾晃,方才穩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視而不見,緩緩說道:“諸位愛卿,寡人詔告第二件大事:三個月之內,徙都大梁。”


    翠山腳下,白圭墓前,公孫衍將餘下的兩捆竹簡供在碑前,連拜三拜,聲淚俱下:“公孫衍有負相國重托,特此請罪來了!”拜畢,點起火把,將兩捆竹簡付之一炬。


    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公孫衍又拜幾拜,喃喃說道:“相國大人,非衍不報魏,是魏負衍呐!”


    “公孫兄,”公子華近前一步,“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要盡管離開。”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不瞞恩公,在下真還無處可去呢!”


    “公孫兄,”公子華道,“木兄在鹹陽多少有些經營,留下書信於小華,要小華趕赴鹹陽。公孫兄若是無處可去,不妨暫隨小華避往鹹陽,而後各奔前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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