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頃,蘇秦抬頭問道:“先——先生,雨——雨公主出走了,秦——秦人豈——豈肯甘——甘休?”


    琴師抹把淚水,長歎一聲:“唉,大周室,該沒的沒了,該走的走了,他們不肯甘休,又能如何?老朽方才得到音訊,那些秦人,自行拔去營帳,悄悄退去了!”


    蘇秦似也放下心來,望著琴師道:“先——先生,您——您這是——”


    琴師哽咽道:“適才宮正招唿老朽,要老朽為娘娘亡靈奏琴安魂!唉,娘娘愛聽老朽所奏古韻,特別聘請老朽為宮廷琴師,還要老朽教導兩位公主習琴。不想今日所奏,卻——卻為永——永訣!”


    蘇秦恨道:“秦——秦——秦人實——實在可——可惡!”


    琴師拿衣袖擦擦眼淚,搖頭歎道:“唉,世道如斯,徒喚奈何?”再次揖禮,“老朽就此別過,宮中與娘娘永訣去!”


    蘇秦迴一揖道:“先——先生慢——慢走!”


    琴師登上軺車,正要離去,蘇秦忽然想起一事,追上一步問道:“請問先——先生,可知張——張士子家——家住何處?”


    琴師沉思有頃:“照名冊所記,當是河西少梁東郊,叫——叫做張邑!”


    “謝——謝過先——先生!”


    琴師拍拍腦門,連聲說道:“糊塗,糊塗,當真是老糊塗了!方才喊住士子,原為一樁大事,差一點竟又誤下了!”


    聽說是大事,蘇秦也是一怔,正自納悶,琴師已從懷中掏出一隻錦囊,交與蘇秦:“有人托老朽將此錦囊轉交士子!”


    蘇秦趕忙拆開,從中摸出一塊絲帛,上麵卻無他語,隻有一個口訣:“欲改口吃,歌唱吟詠;若欲根治,雲夢山中!”


    蘇秦見是治他口吃的,內中一陣狂喜。這些年來,最最讓他揪心的莫過此事,突然有人能夠根治,豈不讓他喜出望外?


    蘇秦收起錦囊,朝琴師深揖一禮,問道:“請——請問先——先生,可知此囊是何——何人所——所托?”


    琴師不無傷感地凝視蘇秦,許久,搖頭歎道:“唉,時也,運也!蘇士子有此機緣,老朽恭賀了!”


    蘇秦大是詫異:“機——機緣?恭——恭賀?這——這——先生從——從何說起?”


    琴師竟不答話,複歎兩聲,揚鞭而去。


    蘇秦手拿錦囊怔在那兒,滿臉錯愕。


    卻說小順兒讀過張伯急信,將張儀放上馬車,取道崤關、函穀關、陰晉一線,急奔少梁而去。張儀一覺睡到次日,酒勁醒來,將張伯書信再次讀過,又哭一場,催小順兒趕得再急一些。小順兒快馬加鞭,夜宿曉行,因函穀關山路難走,途中又遇雷雨,馬的腳力也不夠,連行七日,方才趕迴家中。


    馬車在張家大院前戛然而止。張儀急急跳下馬車,拔腿衝向大門。


    然而,他剛剛衝到門口,就被一個持槍的秦兵一把扯住衣領,猛地朝後推去。張儀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


    張儀爬起來,這才看清大門旁邊多了兩個秦兵,怒道:“你們為何在此?為何不讓我進去?”


    一名秦兵眼睛一瞪:“我還沒問你呢,你倒發起橫來!睜眼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張儀抬眼一看,門上的匾額上赫然寫著“大秦官大夫崔府”。


    張儀怒不可遏:“什麽官大夫?這是我家!!”


    兩名秦兵皆是一愣,互望一眼。另一秦兵問道:“你是何人?”


    “本人姓張名儀,前往周室求學,聽聞母親病重,特地返家探望!”


    那秦兵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哦,知道了,知道了,原來你就是張家的那個小子!小夥子,告訴你吧,二十日前,這兒已是官大夫府,不是你家了!”


    張儀震怒,大聲責罵:“你們這群強盜,為何霸占我家?”


    那秦兵冷冷一笑:“霸占你家?我告訴你,此地本來就是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經查實,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張炎隨強賊吳起強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鑒於張炎隻是幕僚,尚無血債,我家主人特許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於田產家財,盡數抄沒,你若識相,就滾迴安邑去吧!”


    張儀氣極,衝上去又要理論,小順兒急走過來,死活拉住張儀,拱手說道:“請問軍爺,老夫人現在何處?”


    那秦兵指了指左側不遠處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小房子:“你們可去那裏看看,或能知曉!”


    小順兒兩手拽牢張儀,轉身走向馬車,正欲吆馬,一個秦兵道:“兩位且慢!”


    二人頓住。


    那秦兵直走過來,看一眼小順兒的馬車:“這輛馬車可是你家的?”


    張儀硬起脖子,朗聲說道:“當然是我家的!”


    “既是你家的,沒收了!”話音落處,那秦兵招唿另一秦兵過來,不由分說,拽過韁繩,奪過小順兒的鞭子,朝院裏趕去。


    小順兒急了,跳起就要爭奪,張儀冷冷喝道:“讓他們拿去吧!”


    小順兒恨恨地跺了一腳,隨張儀轉過身子,朝那片矮房子走去。走到近前,早有人認出張儀,引領他們走至一個十分破敗的院落。小順兒敲門,老家宰見是張儀,不及見禮,急急說道:“少爺,快!”


    張儀帶著哭音:“張伯,娘呢!”


    “快,夫人在屋裏,單候少爺您了!”


    張儀三步並作兩步衝進院子,哭叫:“娘,儀兒迴來了!娘——”幾步跨入屋門,一個婢女引他急到裏間。


    這是個敗得不能再敗的院落,即使是家奴,也早不住了。全是草房,主房屋頂上還有一個大洞,陽光從洞中射進,滿屋子都是亮光。靠牆的土坑上,張夫人躺在一張破草席上,奄奄一息。


    聽到張儀的喊聲,張夫人在奴婢的攙扶下掙紮著坐起,聲音微弱而顫抖:“儀兒——”


    張儀急走幾步,撲倒在土炕前,埋頭於張夫人身上,泣道:“娘,娘——”


    張夫人吃力地伸出手來,顫抖著撫在張儀頭上:“儀兒,娘……總算把你盼……迴來了!”


    張儀泣不成聲:“娘,是儀兒不孝,迴得遲了,娘——”


    “儀兒,娘……不怪你,是娘不……讓你迴來的!”


    張儀急忙起身,扶母親重新躺下,兩手緊緊握住母親一直在顫動的手。


    張夫人凝視張儀,一直凝視他,有頃,緩緩說道:“儀兒,這幾日裏,你爹每天都來,催娘過去。娘舍不下你,執不肯去,隻……想再看你一眼。娘……看到了,娘知……足了!”言訖,甜甜笑了。


    張儀將頭埋進張夫人懷裏,涕淚滂沱,不停地重複一個字:“娘——”


    張夫人吃力地伸出手,指了指枕下。張儀伸手進去,摸到一隻布囊,打開一看,裏麵是十塊金子。


    張夫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儀兒,一切都……沒了,娘……留下這……點——以後的路,你……得——得自己走了!”


    張儀泣道:“娘——”


    張夫人連喘幾口,斷斷續續地說:“儀兒,節、儉、上……”


    “進”字尚未說出,張夫人將頭一歪,咽氣了。


    張儀放聲悲哭:“娘——”


    三個仆從一齊跪於地上,各出悲聲:“老夫人——”


    哭有一晌,張儀止住悲泣,將娘留下的金子全部交與張伯,吩咐他安置母親後事。張伯買了一口上好棺木,置辦了喪服、冥器和一塊石碑。張儀與眾仆依照習俗守靈三日,掘開先父墓穴,將父母合葬了。


    葬好母親,張儀與眾仆從跪在新起的土墳前,各拜幾拜。拜訖,張儀緩緩扭過身子,轉對幾個仆從:“張伯,你們過來!”


    幾人起來,莫名其妙地望著張儀。


    張儀的目光望向張伯:“還剩錢沒?”


    張伯從袖中掏出錢袋,倒在地上,共有三塊金子和幾十枚布幣。張儀掃過一眼,轉向小順兒:“你小子,身上還有多少?”


    小順兒也從懷中摸出一隻錢袋,倒在地上,共是兩塊金子和幾十枚布幣。張儀也從袖中掏出兩塊金子和幾枚布幣,扔在地上。眾人不解,無不莫明其妙地望著他。


    張儀緩緩蹲下,從張伯倒出的三塊金子裏拿出一塊,將其他錢幣攏在一起,輕聲說道:“我娘舍命留下十金,喪葬花去七金,尚餘三金,全在這裏。我拿這一金,何時想我娘了,就看看它!”說完,將手中金塊納入袖中。


    張儀的一連串動作與這幾句摸不著頭腦的話,使一老二少三個仆從全都愣了,各瞪大眼,呆呆地凝視著他。


    張儀指著餘下的六金和近百枚銅幣,緩緩說道:“諸位也都看到了,除去此金,張家的所有財富,全在這兒。張伯、小順兒、小翠,張家已是敗落,張儀無能,養不活你們了,拜托諸位各奔前程吧。這兒尚有六金,你們各人取二金,權作謀生資費。還有一些銅幣,就送與小順兒了。平日裏本少爺沒少打你,沒少罵你,這點小錢,算作補償吧!”


    三個奴仆似是未能反應過來,依舊大瞪兩眼,凝視著他。


    張儀長歎一聲,繼續說道:“張家遇難,數十仆從或走或散,或從秦人去了,唯你們三人念舊不棄,此恩此德,遠非二金所能報答,張儀懇請三位受儀一拜!”言訖,撲通跪下,緩緩磕下頭去。


    直到此時,三仆方才完全明白。張伯一把拉起張儀,自己跪下,泣道:“少爺,使不得呀,少爺,萬萬使不得呀!”


    小順兒、翠兒皆跪下來。小順兒淚如雨下:“少爺,小人沒爹沒媽,打小跟著少爺,沒了少爺,小人——小人不知咋個活呀,少爺!”


    婢女亦是泣道:“少爺,奴婢也是無家可去,奴婢情願一輩子伺候少爺,為少爺鋪床疊被,燒湯煮飯,隻請少爺莫要趕走奴婢,奴婢求求您了——”連連磕頭,放聲悲哭。


    張儀亦抹眼淚,言語卻是決然:“不要說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張家既已敗落,張儀別無他途,隻好懇請諸位自謀生路了!”


    話到此處,張伯緩緩抬起頭來:“少爺,老奴明白,老奴這就離去。隻是這點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賤,餓不死。倒是少爺身上,不可一日無錢哪!”


    小順兒、小翠聽到張伯說出此話,已知無可挽迴,齊聲泣道:“少爺,我們走,我們——我們不要金子!”


    張儀流出眼淚,哽咽道:“你們不拿,難道是嫌少不成?可——張家眼下就——就這麽多了,張儀別無他計,隻有跪——跪求你們——”作勢又欲跪下。


    張伯攔住他,看了小翠兒、小順兒一眼,伸手先拿二金。兩人看到,隻好含淚各拿二金,朝張儀連拜三拜,又朝新墳拜了四拜,抽泣著離去。


    張儀叫住小順兒:“小順兒,這些布幣,你為何不拿?”


    小順兒泣道:“少爺,小人不能再拿了!”


    “為何不能拿了?”


    “少爺雖說打過小人,罵過小人,可少爺心裏一直記掛小人。小人——”小順兒說得傷心,再次抹淚,“小人願聽少爺的罵,願挨少爺的打,小人——”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聽到小順兒說出此話,張伯、小翠各自背過臉去,無不抹淚。


    張儀亦是感動,強忍住淚,點頭道:“都這般時候了,你還念著本少爺,倒叫本少爺難以割舍。好吧,本少爺收下這些布幣,權且算作借你的。有待一日,本少爺若是東山再起,一枚布幣,必以十塊金子奉還!”


    三人再拜別過。張儀目送他們漸去漸遠,沒入不遠處的張邑,方才轉過身子,在父母墳頭彎膝跪下。


    張伯、小順兒迴到那個破敗的院落,各自尋塊石頭坐下。不一會兒,小翠打好一個包裹,提在手裏,走出屋子。


    張伯看一眼小順兒和小翠,緩緩說道:“你們兩個,可有打算?”


    小順兒看看小翠,小翠看看小順兒,二人皆是茫然搖頭。小翠兒拿衣袖抹淚。


    “唉,”張伯長歎一聲,緩緩說道,“小順兒,小翠,你們過來!”


    小順兒、小翠兒走過來,跪在他麵前。


    張伯伸出兩手,一手撫摸一頭:“那一年,你二人無爹無媽,身上插了稻草,被人販賣,張伯看得可憐,就拿東家的金子將你們買迴來了。那一年,小順兒七歲,小翠兒五歲,是張伯眼看著你們一天天長大。事至如今,張伯——唉,不說也罷!張伯隻有一句話,你二人若是願聽,張伯就說!”


    二人眼中流淚,齊望張伯,不住點頭。


    “小翠年方十七,小順兒也已弱冠,你二人都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張伯在想,你們都是苦命人,又在一起長大,彼此知根知底,知熱知冷,算是一對了。張伯有意撮合你二人成就百年之好,日後相互有個幫襯。這是張伯心思,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小翠當下羞紅了臉,勾頭不語。小順兒喜上心頭,納頭朝張伯連拜三拜:“小順兒謝張伯成全!”


    “小翠,小順兒願意了,你呢?”


    小翠將頭勾得更低,小聲呢喃:“翠兒但憑張伯作主!”


    “好,既然你二人皆是願意,張伯就替你們主婚。來,現在就祭拜天地!”


    二人互望一眼,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到張伯身上。


    小順兒問道:“張伯,怎麽拜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鬼穀子的局(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寒川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寒川子並收藏鬼穀子的局(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