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說那馬天錫,本是區區一個知府,就因為組建團練平寇有功,才被朝廷破例升為巡撫。他不僅深通為官之道,更是滿腹韜略兵機,又出身於當地根基深厚的名門望族,實有唿風喚雨的能為。但他在朝中卻沒有什麽依靠,要放在太平歲月守文的時節裏,可並非是有真本事就能夠平步青雲擔當重任,像馬天錫這種在朝中沒有門路的官吏,頂到頭也就能混上個臬司、藩司,至於巡撫、總督之類的大吏,可就連想都不敢想了。


    恰好有粵寇作亂,馬天錫施展才幹的機會也就隨之而來了。他親自找來許多富商巨賈,曉以厲害,讓他們出錢、出糧、出丁,組建團練協助官軍守城。


    那些個豪商巨富都是世輩經營,唯恐粵寇一到毀了自家基業,所以拚著傾家蕩產,不惜血本地支持官府。當兵吃糧的人從來不少,更何況打著官家的旗號,隻要是有糧餉,就可以迅速募集到大批團勇。


    憑借著靈州城裏邊錢糧充足,而且城防堅固,地勢險要,與粵寇惡戰經年,大小數十仗,非但沒有丟失城池,反而牽製了幾股粵寇主力,靈州團勇也逐漸成為了一支善戰的勁旅。


    皇上對此大為賞識,破格升了馬天錫的官,讓他總領治地內的軍政事務。可馬天錫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常言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朝廷上許給的頂戴花翎隻不過是個空頭大願,要想圖個封侯拜相,關鍵還是得依靠自己的實力,在盡力結交朝中權貴的同時,還要趁著眼下平亂之機,大舉擴充團勇,手底下的軍隊越多,將來升官的資本就越多。


    所以在馬天錫手中,除了掌握著各大商賈支持的團練以外,還招安了幾股人多勢眾的響馬和水盜,並且利用關係暗中和洋人交易,購買了許多犀利的西洋火器,把靈州城守備得好似銅牆鐵壁一般。


    太平軍接連打了靈州數次,都因為城高壕深,所以屢攻不克,加之軍需糧草接濟不足,也沒辦法持久圍困。但此番卷土重來,大有誌在必得之勢。天剛破曉,一隊隊太平軍便從四麵八方聚集,先是放了一陣炮石,隨後大隊人馬鋪天蓋地向城牆撲來。


    靈州城裏的守軍,早已劍拔弩張地等了一夜,見粵寇蜂擁而來,聲勢極壯,真是旌旗蔽野,刀槍如林。但城中團勇多是久經沙場,此刻並未急於應戰,各營全都偃旗息鼓,靜靜伏在堞口後邊一動不動。


    城底下有三條壕溝,兩邊的溝裏都插滿了尖木樁子,當中一條深壕最寬,裏麵注滿了汙水,每條壕溝之間,都接著阻擋衝擊的鹿角刀柵。衝在最前邊的太平軍很快就到了溝前,被迫停下來拔去攔路的柵欄,還要再用竹梯搭橋,頓時有無數兵卒被溝障阻住,亂哄哄的在城下擠作了一團。


    這時就聽城頭上一通梆子急響,伏在城上的團勇齊聲發喊,把一排排抬槍和劈山炮打將下來。一時間硝煙彌漫,鉛丸激射,那些擠在城下的太平軍被打得血肉橫飛,你推我擠亂成了一片,有許多人在混亂中掉進壕溝,不是被木槍戳死,便是落在汙水裏淹死,中槍帶傷、折足斷臂的更是不計其數,血糊糊地倒在地上大聲慘唿,但太平軍前赴後繼,仍然是不顧生死地蜂擁上來衝擊城壁。


    守軍隨即又放下滾木磧石。那些滾木上都嵌滿了銅片鐵釘,滾落下去一碾就撞出一溜血胡同。隻見城牆附近狼煙火炮轟響不斷,強弓硬弩射得好似狂風驟雨,直殺得屍積如山溝渠滿,血流成河映紅了天。這場惡戰,從拂曉打到正午,太平軍死傷累累,被迫暫時停下攻勢,留下數千具屍體收兵後撤。


    馬大人在城上舉著單筒千裏眼看了一陣,發現粵寇敗而不亂,在附近聚攏人馬安營紮寨,把靈州城圍得水泄不通,看起來竟然是要持久困城,心中不免隱隱擔憂起來。


    那位圖海提督聽報說粵寇在城下大敗,被官軍殺死無數,立刻頂盔貫甲上城來觀看戰果。他全身戎裝披掛,前後簇擁著幾十名親兵護衛,還專門有兩個家奴給他扛著大刀,當然這口刀從來沒有人看見提督大人用過,純屬是增添虎威的擺設。等他到了城頭之後,已被身上厚重的盔甲累得氣喘籲籲。


    馬大人一看這位爺來了,趕緊命人搬了把太師椅來,請圖海提督在城樓上坐了督陣。圖海將軍看到太平軍在城下屍橫遍野,心中頗為滿意,扶正了頭盔,咧著大嘴哈哈一笑,對眾人說道:“當今天子在位,咱們的皇上是何等的英明神武,這些不自量力的發逆反賊無異是以卵擊石,能興得起什麽風浪?我看也不用朝廷起兵來剿,隻需如此幾陣下來,此輩醜類就已被咱們斬盡殺絕了。”


    馬大人趕緊迎合,先說皇上乃是真龍下凡,確實英明蓋世,神鑒無雙,又讚圖海提督是皇上手下的福將,但他心下卻不以為然,眼見這一仗雖然殺傷賊寇無數,但勝得格外蹊蹺。粵寇最是悍惡狡猾,要是都像這般前來送死,早就被官軍掃平鎮伏了,也不至有今日的氣候。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先前被打死在城下的,應該都是些被粵寇擄來的流民和俘虜,敵軍的主力卻未受什麽折損,隻怕真正的惡戰還在後頭。


    此時有若幹小股太平軍到城下罵陣,這也是古代的一種心理戰,不外乎罵那些清妖都是關外深山老林裏成了精的妖魔鬼怪,占了漢室山河,亂我大好中華,又讓大夥都在腦袋後麵留上一條“豬尾巴”,誰不留就要殺誰的頭,真他媽沒天理了。這等妖孽竟然還敢誣蔑我天朝的天兵天將是造反的賊寇,卻不知古時倉頡造字的時候,是根本沒有“造反”二字的,這都是官家自己捏造出來騙老百姓的,總教大夥蒙在鼓裏受他們欺壓。清妖沒入關之前,不也是被咱們罵作滿洲韃子嗎?勸你們不可違背天道助紂為虐再給清廷當什麽奴才了,趕快幡然醒悟,把城裏的當官的全都綁出來獻到陣前,跟著咱們的洪天王殺盡清妖,共享太平盛世。


    城中對此早有準備,也有先前擬好的罵詞,專教那些嗓門大的兵勇與粵寇對罵,無非是罵你這班專信什麽“一豎一橫”的發逆醜類,從來不尊先賢古聖。為首的那個賊酋偽王,將自己打扮得跟個西洋和尚一般,不過是一介跳梁小醜而已。本來明明是我朝的子民,卻膽敢蠱惑人心,妄自充做西洋神仙的兒孫,連自己的祖宗都不認得了,如今竟還揚眉袖手地大言什麽天道,其實根本就不知天道是個什麽東西。今天你等死傷慘重,想必已經領教了官軍的雷霆手段,何苦再做此大逆不道的勾當。要知道迴頭是岸,勸爾等不如早日改邪歸正,趕緊把一幹偽王偽帥捆起來獻到城下。官府念你們一時誤信匪類妖言,必定不予追究,給了賞銀就將你們發送迴鄉做個安分守己的良民,否則等朝廷大兵一到,天威之下你們個個都是誅滅九族的罪過。


    雙方開始時還都有些勸降之意,但始終沒人肯投降獻俘。靈州城已經擋了太平軍多時,經過一場場惡戰之後,兩邊互有死傷,都對敵軍恨之入骨,各自明白誰落在對方手裏都得不了好,任其說得天花亂墜也無動於衷。


    罵到後來,就幹脆變成了肆無忌憚的破口大罵,盡是些市井鄉間的粗俗髒話,極盡歹毒詛咒之能事,直到紅日西斜,那一陣陣南腔北調、此起彼伏的叫罵聲也未停止。馬大人心中越發不安,總覺得粵寇似乎在有意掩蓋什麽舉動。他帶著親隨,仔細在城頭上巡視了一迴,吩咐各營小心戒備,多準備火箭、燈籠等一應遠近照明之物,防止粵寇入夜後趁著天黑前來偷城。


    正在這時,馬大人突然發現城下有些異狀,他察覺到城南一片茂密的草木,顯得有些異常,但若非是仔細加以辨別,輕易也難發現,越看越是奇怪,豁然間醒悟過來,心底驚唿道:“險些就被瞞過去了,粵寇軍中向來有掘子營,肯定從頭天晚上就開始掘地穴土了,這是想在地道裏暗中埋設炸藥轟塌城牆,大概隻等天色一黑就要破城。”他這個念頭尚未轉完,就聽到一聲恰似撼地雷鳴般的轟然巨響,震得地動山搖、房倒屋塌。


    這才是:“天翻地覆何日定,龍爭虎鬥幾時休?”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第二章 雲中塔影


    話說自古兩軍交鋒,向來是兵不厭詐,太平軍中的掘子營,昨晚趁著夜色挖開了一條地道,白天佯攻了半日,下午又不斷遣兵罵陣,要引官兵出城決戰,實則都是虛晃一槍,暗中早已把地道挖得又深又闊,並往裏邊運送了大量火藥,打算等到入夜後點燃引線,一舉炸毀靈州城堅固高大的城牆。


    但靈州城裏也有高人安排,把城防布置得如同銅牆鐵壁一般,而且知道太平軍慣用穴地炸城的伎倆,故此事先有所防範,在城根前的地下暗藏了許多五雷開花炮。太平軍對此沒有絲毫防範,果然有軍卒無意中觸發了暗炮的炮信,並且引爆了己方運入地道的火藥,當場就有一千多人被炸為了齏粉,縱有僥幸沒死的,也都給崩塌的土石埋在了地下。


    由於暗道中的火藥實在太多,爆破的威力非同小可,震得城基都跟著顫了三顫,又搖了三搖。南城中距離城牆較近的房屋也被震倒了一片,壓死了許多靈州軍民。


    這時集結在南門外的粵寇,趁著城上守軍混亂,在一陣陣鼓角聲中調動大軍,舉著密密層層的重盾,架起雲梯向靈州城猛攻而來。


    城上守備的團勇仍是用劈山炮、抬槍、火銃、弓箭、灰瓶、礪石相擊。但這股太平軍都是粵西老營裏的精銳之師,從南到北身經百戰,不是拂曉時攻城的烏合之眾可比,早把高大厚重的皮盾藤牌結成陣勢,將頭頂遮得密不透風,盾牌上多是包有銅皮,擋住了狂風驟雨般襲來的矢石槍彈。


    官軍隻好不斷用劈山炮和虎蹲臼炮轟擊,雖然也殺傷了許多敵人,但那些太平軍來得好快,猶如一股股猩紅色的颶風。先鋒營奮不顧身地搶到前邊,用沙袋填平了深壕,後邊的大軍一隊接一隊擁過深壕,攻到了火炮射擊不到的城根死角裏,隨即豎起雲梯,爭先恐後攀向城頭。


    當先爬城的太平軍兵卒,都是些身手矯捷不輸猿猱的少年之輩,個個精瘦黝黑,矢石敢當先,生死全不懼,攀梯登城如履平地,隻要他們上了城頭,形成與敵軍短兵相接的混戰,這靈州城多半就守不住了。


    城下的無數太平軍將士,見那先鋒營頃刻間就上了城頭,都道是城破在即,頓時士氣大振,發了狂似的舉著刀槍呐喊起來:“進城殺盡清妖!殺盡清妖享太平!”喊殺聲好似山唿海嘯,吞沒了一切。


    馬天錫雖懂兵法,畢竟不是武將,先前被地底的爆炸震得遍體酥麻,由身邊的隨從們抬到城樓裏,緩了好一陣子才迴過神來。此時聽得城頭上一片大亂,急忙起身從箭孔中向外張望,一看這陣勢他就知道攻城的是粵寇精銳,靈州團勇雖然憑借火器犀利,舍生忘死地與敵軍惡戰,但已失了先機,眼瞅著就擋不住了。


    馬天錫確實是個臨危不亂的帥才,他急忙命人在城樓上挑起一串紅燈籠。這是以紅燈為號,告知各營團勇,要同時使用“殤水”禦敵,這正是“運籌帷幄元帥事,衝鋒陷陣將士功”。


    靈州城是座千年古城,曆來屬於兵家必爭之地,在城牆後設有多處藏兵洞。馬知府頭天晚上就已安排了許多兵丁,在藏兵洞裏搭起爐灶大鍋,燒沸了一鍋鍋的殤水。這殤水是用熱油,混合以糞便、石灰加以熬製,煮熟了無數來迴,此時正自燒得滾開,用木桶裝了,自女牆後一桶桶遞上城牆,再從城頭上整桶整桶地潑灑下去。


    厚盾重牌雖能擋住滾木磧石,卻擋不住有質無形的流質。人體肌膚隻要沾上滾燙的殤水,立時就會生出一大片燎泡,迅速潰爛流膿,噬肌腐骨,直至露出白花花的骨頭。倘若是手足被燙傷,還可以讓同伴及時用刀斧斬斷肢體保存性命,可一旦是身軀和頭顱碰到個一星半點,連神仙下凡、華佗在世也救不迴來了,最是歹毒無比。


    城上守軍潑下滾沸的殤水,立時燙死燙傷了無數太平軍,已攀雲梯上的也紛紛慘叫著翻落下來,擁至城下的部隊也亂了陣腳,死在殤水下的太平軍不計其數。大隊人馬不得不向後退卻,靈州團勇趁機在城頭用火器轟擊,又使太平軍留下了一大片屍體。


    馬大人雖然表麵看起來慈眉善目,實則一向心狠手辣,是個貪殺的陰險性子,眼見城下屍積如山,他連眉頭也不曾皺得半下,隻是暗恨此時好不容易打得粵寇主力潰不成軍,卻沒有大隊官兵在外圍劫殺,否則定可將其一舉撲滅,成就一場不世的奇功。


    至於太平軍在靈州城下遭受重創潰敗之後,城中軍民是如何如何休整戒備的,自然不在話下。單說張小辮兒裹了神獒的狗頭,在當天拂曉時分從荒葬嶺迴來,恰好遇到粵寇攻城,他見勢不好,急忙掉頭躲進了山溝。隻聽靈州城的方向殺聲震天,也不知戰況如何,不敢輕舉妄動,直等到黃昏了,見到大批太平軍潰退下來,槍炮聲也漸漸沒了,他才敢在入夜後潛迴城下。


    整日的激戰過後,靈州城各門緊閉,張小辮兒摸著黑來到城門前,見城下的死屍是一層壓著一層,中槍帶箭的、缺胳膊沒腦袋的、肚破腸流的……怎麽死的都有,連壕溝裏也全給填滿了,野豬、野鼠們爭相而食。不免看得他觸目驚心,急忙把一支響箭射到半空,讓城頭的人放下竹筐來接應。


    那孫大麻子在城頭上苦等了一天一夜,其餘的公差早逃散了,但即便是同太平軍打到最激烈的時候,他也始終留在城牆上,唯恐錯過了張小辮兒的信號,眼看天都大黑了,還以為張小辮兒必是死於亂軍之中了,正想找個由頭出城去尋他屍體,卻在這時聽到響箭破風,趕緊放下竹筐把張小辮兒接了上來。世人的交情大多是“利”字當頭,黃金不多交不深,不圖利的也多半隻是口頭交情、酒肉朋友,但他二人是一同逃難出來的生死患難之交,自非尋常可比,此時見對方臉上全是血汙,卻幸好都還活著,各自欣喜不已。


    張小辮兒同孫大麻子稍稍整頓衣衫,便一同前去拜見巡撫馬大人。粵寇大軍潰退後,在幾十裏外收攏兵甲,此時仍然緊緊圍困著靈州城。馬大人也沒敢歇著,一直忙著清點傷亡,以及向各處部署調遣兵勇,聽聞張小辮兒從荒葬嶺迴來了,未知此去成敗如何,急忙傳他們進來。


    張小辮兒施過了禮,把背上的包袱解開,讓眾人觀看那顆狗頭,並把來龍去脈簡要說了一遍。他知道憑自己的口舌瞞不過馬大人,不敢信口雌黃,此去的經過多是如實說了,唯獨沒提及林中老鬼隻言片語。


    其實堂上聚集著許多官吏,大夥在碎剮潘和尚的刑場上都是親眼見過荒葬嶺神獒是何等兇惡,想不到竟會被張小辮兒這小子獨自擒殺,不免全都咂舌不下,誰也不敢相信這事會是真的。


    隻有馬大人顯得喜出望外,他撫掌稱快,讚歎相貓之術果然不是等閑的手段,竟能驅使貓子盜燈偷油,迷倒了神獒,這教逢強智取,真是匪夷所思。至此更是對張小辮兒另眼相看,他又告訴眾人以前有個比喻,說是居住在海裏的老鼇見了海天廣闊,就欺負井底之蛙最多隻見過巴掌大的天,它卻不知道佛祖駕前的金翅大鵬鳥,隻在一展翅之間,便能夠飛到了天涯盡頭。所以才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海水難以鬥量,凡人不可貌相,須知韓侯、蒙正這些古代的大人物,早先也有困頓不遇的時節,休要將肉眼俗眉來看待英雄蹤跡。


    眾官吏趕緊連連稱是,這張牌頭深藏不露,果然是有些真本事,又都借機稱讚馬大人是慧眼識英雄,能夠廣辨天下奇人異士,選拔人才更是不拘一格,吾輩望塵莫及。今天先是大破粵寇,又為靈州城除去了一樁大害,實是可喜可賀,聖上聞知必然重用,看來馬大人榮升之期指日可待了。


    馬大人當下嘉勉了張小辮兒一番,賞了許多錢物,讓他暫且去好好歇息。張小辮兒終於在人前顯了些手段,雖還算不上揚眉吐氣,仍不免暗自得意,隻道自己是困龍遇水,離大請大受的發跡光景已不遠了。張三爺生來就不是凡夫俗子,不搏他一番遠鄉異域盡皆知聞的不朽名聲,就太對不起咱身上這點兒本事了。古人說:鳳棲於梧,龍躍於淵,物有所歸,人各有命。豈是做白日夢的妄想?


    張小辮兒誌得意滿,領受了賞銀,同孫大麻子迴到宿處,吃足了酒肉,也不管天南地北了,倒頭便睡,接連做了一夜升官發財的美夢。他正睡得如同身在雲端,夢中隻覺天高地廣、無拘無礙,卻忽然被兩個做公的從床上硬生生揪了起來,說是馬大人要他火速前去聽令。


    原來靈州城裏出了一件奇事。頭天傍晚粵寇在城外炸塌了地道,雖然沒有損壞城牆,但南城邊上的一片房舍被震塌了幾處,清理廢墟的時候,扒開碎石亂瓦,見地下被震開一條大縫,不斷往外噴湧了許多白茫茫的雲霧。初時也未見怎樣,可隨著白霧越來越濃,那雲氣凝聚變幻,久久不散,逐漸形成了一座古塔的影子。雖然隻是輪廓,但一十六層的八角玲瓏寶頂,每一層都真切異常,甚至連椽簷崩毀剝落之處,也清晰可辨。


    白霧幻化成的古塔高上青天,大逾常製,從地底緩緩升起,一動不動地浮在半空,此時紅日高懸,浮雲淨掃,四周碧空無際,如鏡如洗,唯有那團形如高塔的雲霧聚而不散,顯得奇詭難言。城中縱有見多識廣之輩,也不知何以有此異象。


    連城外的太平軍也全都看得目瞪口呆,人人遙相觀望,個個心下駭異,還以為是城裏的清妖使出了什麽邪法,隻得暫時罷了攻城的念頭。靈州城裏也是一時間人心惶惶,謠言四起,有的說是震開了什麽妖洞、鬼府,有的說那是地底怪蟒吐霧。眾說紛紜之下卻誰也不敢下去探明真相,還有人給巡撫馬大人出謀獻策,說這雲中塔影來得古怪,不知到底主何吉兇,料其根源必在地下,咱們府衙裏做公的有“三班四快”,其中頂數張牌頭藝高人膽大,出了眾的眼明手快,而且更是懷有異術在身,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何不就此遣他下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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