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仲凝望著她,聲音溫柔而哀傷:“你身上,穿的是皇後的鳳袍;你桌上,擱的是圖璧的玉璽……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沒有陪在母親身邊的權力了麽?”薑沉魚流著眼淚問。


    “沉魚,讓你母親開心點吧。她,已經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麽?”


    薑沉魚的心沉了下去。伴隨著深深哀痛一起來至心頭的,是熟悉的厭惡——對自己的厭惡——她……又開始自私了……永遠隻先考慮自己的感受,昕以,當父親說要帶母親外出遊玩時,第一反應就是不行,那樣自己豈非就見不到母親了、卻沒有站在母親的立場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輩子啊……連父親,那個對權勢在乎到可以犧牲自己女兒、無視骨肉幸福的父親,都肯為了母親而放下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權力,難道自己,號稱最乖巧最孝順最讓母親放一從來沒惹她生過一次氣的自己,還不如父親麽?


    薑沉魚咬住下唇,看著麵前一丈遠的父親,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拿起書案上的玉璽,緩緩地、沉重地蓋在了奏摺之上。


    塵埃落定。


    王印鮮紅如斯。


    圖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請辭還鄉。後泣允之。


    越日,新相誕生,是謂冰璃公子——薛采也。


    “最近的書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內,綠子搖著扇子緩緩道。


    其他六子一聽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詭異。


    正在批閱奏摺的薑沉魚聞聲抬頭,不解道:“怎麽迴事?”


    綠子總算引起皇後的注意,連忙收起扇子迴稟道:“皇後娘娘可知為何這幾日薛相都沒有來參加我們的例會麽?”


    他這麽一說,薑沉魚倒想起來了。薛采已經足足有七天沒有來書房,每天隻在早朝時匆匆露上一麵,然後就消失不見,而今天更過分,連早朝都沒有來。


    “他在忙什麽?跟書生不安分又有什麽關係?”


    “迴娘娘,是這樣的。”褐子笞道,“薛相雖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畢竟之前家中出了那麽大的變故,後又被貶為奴。如今恢復宮籍,但年紀太過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民間議論紛紛,更有吳淳、陳隆兩書生帶頭公然反對,在街頭設台批判時政,煽動百姓,越鬧越大,如今每日裏都有上百人特地趕去旁聽。”


    “啊?”薑沉魚一驚之後,卻是嘆服,“他莫非是要?”


    “薛相掛完條幅後,迴身,冷眼掃視了一圈,高聲道:‘古有尹相背負鼎俎為湯烹七炊,以烹調、五味為引子,分析天下大勢與為政之道。湯王由此方知其有經天緯地之才,遂免其奴隸之身,奉為右相,自此開創商朝盛世繁華。薛采不才,借古人三故,行現今之事一一在此設下擂台,七天之內,無論是誰,隻要你覺得際比我更有實力做璧國的丞相,就來挑戰我、擊敗我,我願將相位拱手相讓,決不食言!’”


    薑沉魚聽聞此言,心中不知是好笑還是震撼。耶個六歲就敢對燕王說“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的薛采;那個七歲就敢怒叱帝王寵妃“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的薛采;如今在大街上公然接受書生挑釁並擺出擂台自比伊尹的薛采……無論經歷了多少挫折,冰璃還是那個冰璃,錚錚傲骨猶在,未有絲毫改變啊……紫子說到這裏,露出欽佩之色,感慨道:“薛相此舉很快就流傳了出去,各地文人豪客紛紛趕赴帝都,有大膽者真的上前挑戰,薛相年紀雖小,但博聞強記,雄辯滔滔,舌戰群儒,麵對諸人詰問從容應對,侃侃而談,縱橫捭闔,遊刃有餘,令得眾人盡皆失色,尤其是吳淳、陳隆二人,到得最後,羞惱道:‘就算你才華蓋世、經略滔天又如何?別忘了,你父和你爺爺是逆臣!是反賊!是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是妄圖顛覆圖璧江山的千古罪人!你身為他們的子孫,竟能擔任璧國的丞相,這豈非是鼓勵天下所有人盡情造反麽?反正就算造反不成,自己的孩子也還能當官。任你為相,將千秋律法置於何地?將皇族顏麵置於何地?將社稷江山又置於何地?’”


    這一番質問,連薑沉魚聽得都變了臉色。這一招的確夠狠,搬出陳年舊帳,再用“造反”二字壓之。要知道千古帝王最忌諱的就是造反,最不能容忍的也是造反,因此對於謀逆作亂的後果,也是一再警告申明——造反者,株連九族,必死!這才得以警懾天下,要乖乖聽話,不要妄起反心。


    不過……她雖然吃驚,卻不覺得擔心。因為,如果是薛采的話,就肯定能解決掉這個難題的吧……心中就是有這樣的信心呢。


    果然,紫子接下去的話就充分驗證了這一點:“薛相聽後,麵不改色,冷冷一笑道:‘我父與我爺爺昕做的錯事,與我何幹?’陳隆道:‘難道你不知父債子償麽?’薛相道:‘若你非要這麽說,那麽,你們的祖先也造反了,你們又有什麽臉活在這世上?’”


    薑沉魚驚訝:“什麽?他們也是反賊之子麽?”


    “迴娘娘,薛相此言一出,旁聽的大眾全都很驚訝,跟娘娘一個反應。而那陳隆立刻跳了起來,暴怒道:‘你胡說!我祖上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哪裏造過反了?休要血口噴人!’薛相冷笑道:‘祖上三代沒有?那麽十代?二十代呢?別忘了當年的陳勝吳廣,大秦就是亡在他們手裏的。’”


    薑沉魚閉了閉眼睛——她就知道……連陳勝吳廣都搬出來了……“陳隆聽了更怒:‘什、什麽?陳勝吳廣跟、跟跟我們有何幹係?’薛相道:‘你們同姓,追溯幹代,必是同根。’陳隆道:‘就算、算是我們的先祖,他、他們那是替天行道!秦二暴政苛刑,搞得民不聊生……’薛相打斷他:‘哦?這個時候就不講究千秋律法、皇族顏麵與社稷江山了麽?’陳隆道:‘你、你、你……’”


    描述到這裏,薑沉魚輕輕一嘆:“紫子,你順著說就行,不用連他們的結巴都模仿出來。”


    百言堂內又是一陣鬧笑。


    他們平日裏大概是揶揄慣了的,因此紫子雖然窘迫,卻並不羞惱,依舊好睥氣地笑笑道:“是。微臣改。總之陳隆等人說不過薛相,氣個半死,而薛相最後,環傾眾人,緩緩道:‘歷數千秋,每朝每代,都出過反臣,都出過逆子,他們做錯了,就得受罰,但若因此就剝奪其後人的助勛,就真正可笑了!沒錯,我父我祖做了錯事,但他們究竟是為什麽錯的,大家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非要說我薛家有罪,我薛族虧欠了圖璧的話,那麽,任我為相,豈非就是最好的贖罪方式?如果你們認為我薛采能力不足,不能為相,就用事實來證明這一點,但要說其他什麽出身、年齡之類的呋淺理由,我通通不服!七日已畢,你們已經輸了。不過我知道你們還不服氣,沒關係,我會再給你們機會,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在此設席,天下人都可以來試。但,僅是這麽七天。其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若再被我聽見有人妄議朝政、詆我名譽,斬!’最後一個斬字說得是擲地有聲,樓上樓下,再無人敢出聲,一片沉寂。”


    薑沉魚想像著當時的畫麵,不禁向住道:“若我也在場就好了,真想一睹薛采當時力壓群雄的風采唰。”


    紫子嘆道:“七子中隻有我昨日親自去了,看到了最關鍵的那一幕,真的是覺得……我朝能有薛相,實在是天下至福啊。”


    薑沉魚想到一個問題:“等等,你說昨日你去看了,也就是說,七日之期,到昨日已經結束了。那為何薛采今天也沒來呢?”


    一旁的綠子“撲哧”一聲,關了出來,其他眾人也都再次露出了那種詭異的笑容。


    聽到這裏,薑沉魚算是明白了,他們笑,不是因為薛采舌戰群儒凱旋歸來,而是還發生了其他事情,並且,那事情必然是讓薛采倒了黴的。想到這裏,不禁越發地好奇了起來:“快說!他怎麽了?”


    紫子道:“迴娘娘,是這樣的——薛相設台的時辰安排是午時到戌時。昨日到了戌時,本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就在陳隆等人啞口無言之際,一個玉麵書生突然抱著一把琴,進了酒樓,公然要與薛相比琴。”


    “什麽?”薑沉魚瞢了一下,想起一個問題:薛采會彈琴嗎?


    薛采雖然是個神童,文采武功都很了得,怛也不是事事精通的,比如彈琴,就從來沒見他彈過。


    “薛相他……不會彈琴。”紫於說出了答案。


    果然如此……薑沉魚隱約有些猜到眾人為何笑成這樣了。


    “因此,那書生說要同他比琴,不止薛相怔了,周遭昕有的人都怔了。薛相皺眉道:‘你說什麽?’書生道:‘我要與你比琴。丞相不是說,這七日內無論誰來挑戰你都可以的麽?我,就來挑戰看看丞相的琴藝。’”


    一旁被驚醒後就沒再瞌睡的頤非聽到這裏,轉動眼珠,“哦”了一聲,竊笑道:“有趣,有趣,這個有趣!堂堂璧國的丞相要是連彈琴都不會,確實有失風雅啊……”


    薑沉魚瞪了他一眼:“這種歪理你也說得出來?哀家要的是一個能處理政事的丞相,不是一介樂師。”


    紫子道:“事實上,當時大家都是那麽想的,都覺得那書生莫名其妙,心想著這麽無聊的要求薛相肯定不會理會的,但是薛相看了那書生一眼,冷冷一笑:‘好。’”


    “他答應了?”這下子,倒真的出乎薑沉魚的意料了。


    “是的。薛相答應了,不僅如此,他還說道:‘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如果我不答應你,你肯定會對外宣稱我設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賽規定,比出來了,也根本做不得準算不得數,從而進一步將我這七日來的輝煌成績全部抹殺——對麽?’那書生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薛相繼續道:‘所以,我絕對不會如你所願。你要比琴是吧?來啊!那就來比吧!’”


    薑沉魚雖然知道薛采最後肯定會贏,但聽到這裏,一顆心不禁也緊張了起來:


    “他不是不會彈琴嗎?”


    “迴娘娘,薛桐的確不會彈琴,對方肯定也是摸清了他這一點,所以才敢上門挑釁有恃無恐。因此,那書生坐下,擺好古琴道:‘先說好,琴之一技,高低懸殊若是很大,自然很好判斷,但若水平差不多,就難以論斷。你我要如何分清這其中界限?’薛相道:‘你說。’書生道:‘好。我的意見是,在場一共七十九人,我們彈得如何,就讓這七十九人來評,最後誰的支持者多,誰就贏。如何?’薛相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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