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什麽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當一輩子活寡婦有什麽好值得驕傲的。”


    “雖然這是事實,但你這樣直白地說出來,會讓我忽然間又覺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來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運啊,老天聽見了我的請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煩死了!”


    “本宮不跟小孩一艘見識……”


    “哼。”


    “哼……”


    圖璧五年五月初十,薑貴人誕下麟兒,後大喜,親賜名新野,冊封太子。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這世上有個詞,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違背,意謂大勢所趨。


    以往看見,也不過是當尋常的一個成語記了,理解了,便丟諸腦後。世上的或語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親自經歷的,其實很少很少。


    可當薑沉魚看到那封署名為“薑仲”的請辭書時,腦海裏第一個反應起來的詞就是——天道人事。


    繼畫月最終順利誕下了新野,母子平安之後,又一樁困擾她許久的難事自動在她麵前解開,不復存在。


    但比起畫月來,事實上,薑仲才是她的心結。因為,對於薑畫月,薑沉魚有的隻是憐憫和珍惜,無論畫月怎麽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畫月單方麵的感情,薑仲則不同。對這位養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也寄託了很大希望的父親,薑沉魚的感情非常複雜。


    一方麵,她厭惡他的人格,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她薑沉魚既然不肯盲從,就註定他們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麵,骨血至親,畢竟不是說決裂就決裂,說分道揚鑣就可以分道揚鑣的。


    因此,如何處置自己的父親,就成了她最頭疼的一件事情。雖然她也說過一切秉公辦理,但真要實際操作起來,卻十分艱難,更何況有些事情不是發生了就可以徹底過去的——比如說,杜鵑。


    迴城事畢後,雖然薑仲尋了個機會將衛玉衡招迴帝都,且杜鵑也跟著他一起迴來了,但薑仲終究沒有認這個女兒,杜鵑的身份還是得不到承認。原本薑沉魚還為這個煩惱了一陣子,但當她去衛府看望杜鵑時,卻發現身為當事人的杜鵑自己反而想得很開,理由是——“這麽痛苦的事情,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跟著遭罪。我已經很不幸了,但我起碼可以讓始終被蒙在鼓裏、毫無過錯的母親,避開這種不幸。所以,我不會認祖歸宗的,我也不屑認祖歸宗。”


    “那麽,你以後怎麽辦呢?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杜鵑將一雙毫無光彩的眸子對準她,最後輕輕一笑:“我不會停止報仇的。我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然後,尋找每個可能的時機,扳倒薑仲。就算報不了仇,我也要噁心著他,讓他愧疚,讓他頭疼,讓他時時刻刻記著——他曾經做過多麽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鵑的選擇。


    薑沉魚覺得她其實沒有說真話,但是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隻能放棄。


    也許,比起自己,杜鵑對父親的感情更加複雜吧。


    如今,薑沉魚在燈下,捧著這本摺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抬起頭,命令道:


    “宣右相。”


    羅橫立刻出去宣旨:“皇後宣右相覲見。”


    片刻後,薑仲緩步走進書房:“老臣參見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丞相可否明說一下辭官的原因?”薑沉魚將摺子遞還給他。


    薑仲卻沒有伸手接,依舊弓著身子道:“一切都如書中所言。”


    “丞相正值壯年,正是為國效力的大好時候,怎就厭倦了紛爭,要求歸隱呢?”


    薑仲抬起頭,注視著她,片刻後,輕輕地笑了:“皇後在懷疑老臣?皇後覺得老臣是在以退為進?或者另有圖謀?”


    薑沉魚沒有說話,隻是目光,變得越發深邃了。


    薑仲收了笑,臉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長長一嘆:“皇後,能否屏退一下旁人?”


    薑沉魚沉吟了一下,命令道:“我與右相有話要說,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人應聲退下。偌大的書房,瞬間變得冷冷清清。宮燈的光,也不像平日裏那麽明亮,一眼望去,隻覺哪裏都是陰影幽幽。


    而在重重陰影裏,薑仲高瘦的身軀看上去竟有些佝僂,再細看,鬢角也有了些許銀絲。


    父親老了……薑沉魚忽然發現,就在她與他冷眼相對的這段時間裏,父親在迅速蒼老,才不過一年時間,就仿佛老了十歲。


    “沉魚……”在她沉默的打量中,薑仲緩緩道,“你母親她……快不行了。”


    “什麽?”薑沉魚震驚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先別急,坐下,聽我慢慢說。”


    薑沉魚又慢慢地坐迴去,一隻手忍不住去捂胸,感應到自己的心髒,在不受控製地狂跳。


    “你母親的身體一向不算太好。從去年開始,就經常覺得頭疼,但休息一會兒就好,因此沒太放在心上。但到了上個月,她頭疼再次發作,並陷入了昏迷,我請京城的名醫為她診治,都說她的頭風病已經很嚴重,需先飲麻沸湯,再以利斧切開頭顱取出風涎才能治癒。但此方風險極大,稍有差池立死。所以,你母親怎麽也不肯醫治。”


    “這麽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麽現在才說?”薑沉魚再次站了起來。


    薑仲笑笑,笑容裏有苦澀,有尷尬,有感慨,還有包容:“你掌權伊始,根基不穩,日理萬機,際母親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讓我告訴你。”


    又是……自己的錯麽?


    這段時間,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決策,太多的行動……但,那麽多事情,那麽多決策,那麽多行動,卻沒有一樣,是跟母親有關的。


    也就是說,她顧了自己顧了姐姐顧了心上人甚至顧了天下,卻獨獨疏忽了自己的母親。


    天啊……天啊……天啊……這個打擊著實不小,令得薑沉魚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來,不得不按住書案,才能支撐自己勉強站立。


    薑仲眼中依稀有淚光閃爍,低聲道:“沉魚,你父我的確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權勢,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犧牲,但是……我真的……摯愛你的母親。權勢可以說,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親……卻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嗎?”


    薑沉魚拚命點頭。的確,父親一生做錯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獨對母親,卻是專一深情。


    “所以……我們都做錯了,不是嗎?若早知你母親大限將至,最多隻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訓練什麽死士剷除什麽異己玩弄什麽權術爭奪什麽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時間在那些無用的事情之上,而沒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還與自己的女兒慪氣,弄得你母親夾在你我之間左右為難,平添許多白頭髮……”


    薑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臉。


    “所以,我決定放下一切,剩餘三年都陪在你母親身邊。她生平最引以為憾的事情就是礙於身份的緣故始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能遊遍天下名山,嚐盡天下美食。我決定在未來的三年裏,把她這個遺憾一一補上。”


    薑沉魚顫聲道:“父親……你要出門?”


    “嗯。”


    “你……要帶母親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薑沉魚急了,“父親你把母親帶走了,那我、我怎麽辦?”


    “我們會偶爾迴來看你們的。”


    “可是……”


    薑仲打斷她:“沉魚,你……不是小孩子了。”


    薑沉魚一震。


    薑仲凝望著她,聲音溫柔而哀傷:“你身上,穿的是皇後的鳳袍;你桌上,擱的是圖璧的玉璽……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沒有陪在母親身邊的權力了麽?”薑沉魚流著眼淚問。


    “沉魚,讓你母親開心點吧。她,已經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麽?”


    薑沉魚的心沉了下去。伴隨著深深哀痛一起來至心頭的,是熟悉的厭惡——對自己的厭惡——她……又開始自私了……永遠隻先考慮自己的感受,昕以,當父親說要帶母親外出遊玩時,第一反應就是不行,那樣自己豈非就見不到母親了、卻沒有站在母親的立場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輩子啊……連父親,那個對權勢在乎到可以犧牲自己女兒、無視骨肉幸福的父親,都肯為了母親而放下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權力,難道自己,號稱最乖巧最孝順最讓母親放一從來沒惹她生過一次氣的自己,還不如父親麽?


    薑沉魚咬住下唇,看著麵前一丈遠的父親,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拿起書案上的玉璽,緩緩地、沉重地蓋在了奏摺之上。


    塵埃落定。


    王印鮮紅如斯。


    圖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請辭還鄉。後泣允之。


    越日,新相誕生,是謂冰璃公子——薛采也。


    “最近的書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內,綠子搖著扇子緩緩道。


    其他六子一聽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詭異。


    正在批閱奏摺的薑沉魚聞聲抬頭,不解道:“怎麽迴事?”


    綠子總算引起皇後的注意,連忙收起扇子迴稟道:“皇後娘娘可知為何這幾日薛相都沒有來參加我們的例會麽?”


    他這麽一說,薑沉魚倒想起來了。薛采已經足足有七天沒有來書房,每天隻在早朝時匆匆露上一麵,然後就消失不見,而今天更過分,連早朝都沒有來。


    “他在忙什麽?跟書生不安分又有什麽關係?”


    “迴娘娘,是這樣的。”褐子笞道,“薛相雖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畢竟之前家中出了那麽大的變故,後又被貶為奴。如今恢復宮籍,但年紀太過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民間議論紛紛,更有吳淳、陳隆兩書生帶頭公然反對,在街頭設台批判時政,煽動百姓,越鬧越大,如今每日裏都有上百人特地趕去旁聽。”


    薑沉魚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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