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裏,杯觥交錯,燕氏一族上百口子齊聚一堂。奚秀春母憑女貴,嫁入燕家四十年任勞任怨默默無聞,真正被晚輩們敬重卻隻是這幾年的事情,其真正原因自然是因為燕雨前創辦的福德堂蒸蒸日上,給家族帶來了巨大的好處。這幾年家族許多成員都舍了公職下海經商,依托在福德堂旗下,大家都是受益者,就為這也要對人家母親敬重三分。對於奚秀春而言,最高興的莫過於燕複農了卻心願後正式退休和女兒找迴了失散多年的兒子這兩件事。


    壽誕的氣氛很好,但再和諧的家庭也總難免有那麽一兩個不和諧的因子。更何況燕家上百口子的大家族。在這個家族裏,有一個人就一直對燕雨前不大服氣。燕碧螺,燕雨前她們這一輩年紀最大的堂姐。杭城市民政局財務科長,丈夫是杭城市財政局局長,在燕雨前沒脫離公職手創福德堂之前,這個家族中,過的最好的便是她。


    那時候,逢年過節合家團聚時,全家的焦點總在她身上。家族裏,不管誰家有個大事小情也總是先求到她。燕明前小時候,轉學到杭城重點小學,燕雨前就曾拎著禮物上門求過她。這幾年,福德堂崛起的很快,對家族的貢獻也逐漸超過了她,家族成員,三姑六婆們聚到一起時,不自覺的便圍繞到燕雨前周圍,這一切的變化都讓燕碧螺很失落,也很不忿。她隻比燕雨前大三歲,作為嫡親堂姐妹從小到大,長輩們沒少了拿她們兩個做比較。燕雨前長的漂亮,燕碧螺模樣稍遜卻天生的高挑身材。燕雨前學習好,燕碧螺則能歌善舞,是學校裏的文藝尖子。她們之間的差距是從那個年代開始的,大運動爆發後,燕碧螺憑著文藝特長和出身不凡的男友的關係參軍去了部隊,那已是那個年月的年輕人最好的出路。而燕雨前則響應偉人號召,下鄉去了北大荒。數年後,燕碧螺和丈夫雙雙轉業到地方,在夫家的幫助下,都被安排到市政部門各自有了一份體麵又有前途的工作。他們的兒子是夫家的寶貝,從小到大錦衣玉食不曾受過半點委屈,去年更是爭氣的考上了杭城大學。反觀燕雨前,北大荒下鄉三年,不僅失身,甚至還有了一個私生子李虎丘。孑然一身返城後,分配到杭城輕紡附屬企業杭城百貨大樓做服務員。


    那時候,她們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燕碧螺雖然同情堂妹的不幸,但畢竟她跟燕雨前爭了多年,如今二人之間天差地別,那些家族長輩再不會拿她們做比,內心中,燕碧螺亦不乏幸災樂禍的快慰。可惜好景不長,燕複農迴國,杭城百貨資產重組,燕雨前拿出父親留下的資金並購了杭城百貨全部資產,著手創立了福德堂集團,十年間,福德堂集團已經發展成為資產上十億的杭城內最大的私有經濟體。盡管這幾年她的丈夫何偉民仕途順利,已經高居副廳級,但她們夫妻所能發揮的作用卻早被燕雨前甩開十幾條大街。現在,每逢親族們聚會的日子,她唯一能在燕雨炫耀的便是她那個大家公認的很優秀的兒子和幸福的家庭。


    聽說燕雨前找迴了遺留在北大荒的親兒子,又聽說這孩子雖然長的高大俊逸一表人才,但其實是個一天學都沒上過的,不學無術的盲流。因為嫉妒燕雨前的關係,已經不怎麽愛參加家族活動的燕碧螺聽到這消息後不禁為之一振,晚宴前,她打了雞血似的,精心打扮後,又特意駕車去杭大把兒子接上,早早來到香桂園,等著盼著,要親眼看看堂妹的那個草包兒子。她要對燕雨前說,作為女人,個性再強也不如有個好家庭,而作為母親,個人的事業再怎麽成功,也不如親眼看到兒子成才來的幸福滿足。


    李虎丘一身筆挺西裝,麵帶微笑,緊跟在燕雨前身後,聽憑母親給他介紹著母族中姥姥姥爺,舅舅姨姨們。雖然無聊但看到母親臉上自豪的笑容,這無聊的晚宴帶來的幾許寂寥也被他忽略了。一名身材高挑,模樣徐娘半老的中年女性走到她們母子麵前。這女人麵帶微笑,正仔細打量著李虎丘,她身後則跟著一名與李虎丘年紀相若的少年。


    “雨前,這就是你兒子虎丘吧?這孩子真的沒上過學嗎?”不等燕雨前點頭承認,她又自說自話道:“啊喲,造孽喲,長的多好呀,白白浪費了這樣的人才相貌,卻沒讀過書,都這麽大了,再想讀書可就難了,妹妹,不是我說你,當初我就勸過你,女人還是要以家庭為重,事業搞的再大,孩子耽誤了,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第148章 忽聞驚人語,卻見故人來


    燕雨前的性格外柔內剛,經商眼光毒辣,出手果斷,在東南商圈中素有商海鐵娘子之稱。堂姐的話等於在說兒子李虎丘是個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草包。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如今事業春風得意的自己。燕雨前是何等聰明的人物,又豈會聽不出堂姐話中隱意?


    燕雨前記不起碧螺堂姐上一次對她冷嘲熱諷是什麽時候的事。她隻記得多年前她拎著禮物登門拜訪燕碧螺家,堂姐一家幫了她大忙,解決了明前上學的問題。她還記得那時候堂姐常常把有點兒過時的衣服送給她,那些衣服在她當時所在的階層,絕對要算得上奢侈品。她記得這些年堂姐對她的每一個好,就是記不住自從她手創福德堂後,這位善妒的大堂姐一次次在親族聚會時對她冷嘲熱諷。所以,對這位大堂姐,她永遠是尊敬的,容讓過她每一次看似不經意的冒犯。


    燕碧螺的話說在點兒上,李虎丘就是一介江湖草莽,作為詩書傳家的燕家,這樣的身份,即便是在今天仍不免成為家族成員們的笑柄。燕雨前對此也是耿耿於懷,她倒不是覺得兒子給她丟臉了,她隻是感到愧疚,燕碧螺的話更加重了這種愧疚之情。她自覺罪孽深重,著實沒臉麵生堂姐的氣,兒子有今天,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燕碧螺的話真的傷到了燕雨前的心,她難過的低下頭,不知該說些什麽。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商海縱橫八麵玲瓏的商海鐵娘子,她隻是一個心存愧疚的母親。向來對堂姐的挑釁置若罔聞的她,這次卻真的聽到心裏了。她低首無語半晌,再抬頭時眼中隱現淚光,用略帶哽咽的語氣迴身對李虎丘說道:“兒子,這位是媽媽的大姐,燕碧螺,你該叫大姨,這是大姨的兒子何宇航,跟你同年,是你表弟。”又介紹李虎丘,道:“姐,這便是我兒子李虎丘。”


    李虎丘看一眼母親難過的樣子,知道她被人家說中了心結所在,因此難過。說到底,母親還是對自己不肯聽她安排去上學這件事耿耿於懷。但他自己知道自家的事,上學這件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的。但他也不想母親繼續因為這件事自責下去,以至於被人家冷嘲熱諷都不敢還擊。


    他手握孟五爺所贈的折扇,抱拳躬身極有禮貌的叫了聲:“大姨好!”又將目光投向燕碧螺的兒子何宇航,笑道:“你就是大姨家的杭大高材生何宇航呀?這些日子你可把表哥我害苦了。”


    何宇航自幼生長在優越的家庭環境中,闔家上下圍著他一個人轉,從來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驕縱慣著。過去,整個家族裏屬他們家條件最好,親族們到他家多半都是有事相求,對他這個寶貝疙瘩自然要高看一眼。因此,也養成了他目中無人沒有禮貌的壞習慣。即便是對著燕雨前,他連聲姨都懶得叫。李虎丘的話立時讓他感到不爽又不解,剛要還嘴給李虎丘兩句難聽的,卻聽李虎丘接著又說道:“哎呀,你是不知道呀,自從我迴到這個家,我這位老媽三天兩頭的就跟我說起你來,總是誇你這好,誇你那好,說你讀書好,是杭大的高材生,還說你有禮貌,接人待物說話成熟老練,總之是把你當作了正麵典型,把你表哥我當成了反麵教材,你說你是不是把我害苦了?”


    何宇航說到底也隻是個沒經過世麵的孩子,他雖然個性驕傲,但其實真讓他與人交際想似李虎丘這般談笑自如,他還差的老遠。又哪裏聽得懂李虎丘這般夾槍帶棒的話語。他聽不懂,燕碧螺卻聽得明白。當李虎丘說道何宇航有禮貌時,她不禁臉色微紅。自家的孩子她心裏最有數,兒子學習的確不錯,但說到接人待物禮節禮貌方麵卻一直是她的一個心病。暗想:這小子莫不是在嘲笑我何家的家教?她又見燕雨前這兒子在自己兒子麵前手執折扇談笑風生,說起話來從容幽默,隻這份氣度便將自己這生澀稚嫩的兒子比下去了。麵皮上更有些掛不住了,又衝燕雨前說道:“大妹,你這孩子說話真逗,我們宇航哪裏比得了這孩子呀,聽你家明前說他還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呢,叫個什麽賊王對吧?”


    燕明前從來不覺得外甥在江湖上的那個身份是什麽丟臉的事情,在這位大條的小姨眼中,李虎丘的那個華夏賊王的稱號酷斃了,自己的親外甥武藝高強,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華夏賊王,想一想都讓她覺得興奮自豪。因此,這才每當說起李虎丘時,總不忘把這段老底說給親友們聽,卻從未想過在不同的人眼中,這件事也許並不那麽光彩。


    燕碧螺一言出口,心下便已有了幾分悔意,她自知這句話說的太重,隻怕燕雨前臉上要掛不住。畢竟她隻是喜歡爭風頭,卻從未想過真個要傷害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堂妹,更不想因為這件事跟如日中天的堂妹把關係徹底搞僵。畢竟這是一個經濟稱王的年代,說不定哪一天,還有可能要求到她,真要因為這點事兒得罪了堂妹,可就太不值得了。


    燕雨前果然是在乎這件事的,燕碧螺話一出口,她立時身形一晃,臉色煞白,本想給堂姐兩句厲害的,但話到嘴邊卻苦於自責,終於什麽也沒說。隻長長歎了口氣。李虎丘看出母親的尷尬,知道母親自責的心思,他不想母親因為自己難過,吃癟也不能還嘴,腦子一轉,已想到該如何對答安撫母親的心。接口道:“純粹是道聽途說,我哪裏是什麽賊王了,紅旗下的新社會裏哪還有什麽江湖?咱們華夏有句古話,叫英雄莫問出處,其實即便是賊也有令人敬佩可取之輩,比如說民國時的燕子李三就是一位人人敬仰的大俠,我小時候不懂事,的確被迫跟一個賊王走了幾天彎路,但後來我長大了,及時懸崖勒馬,早改行了。”


    燕碧螺見堂妹反應如此之大,心中早已為那句話後悔不迭,她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因此沒有搭話問李虎丘改行做什麽了,反而是她身後的兒子何宇航聽李虎丘說的有趣,好奇心起,無顧忌的問道:“你改行做什麽了?”


    李虎丘一笑,暗想:老媽總糾結於我沒上過學這件事,怕因此耽誤了我的前程,甚至因為這件事,搞的自己在家人麵前抬不起頭,我今天就要讓她和這個家裏人都知道,燕雨前的兒子不是個不學無術的盲流,就算沒上過一天學,他也能擁有一片自己的天地,也能在人前堂堂正正的挺起胸膛。說道:“說起來也是奇緣,我媽是做古玩生意的,我也稀裏糊塗的入了這一行,我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但總算有幾分運氣,有幸受兩位師傅教導過幾天,其中一位叫梁思漢,在古玩行裏,他老人家的地位大約相當於卡爾劉易斯在短跑界的地位,另一位師傅叫金川,如今已過世了,他老人家沒有子息,隻有我這個不成材的徒弟,於是便把身後事都托付給我了,小號多寶樓,在這古玩圈子裏雖算不得大買賣,但也有些小名聲,真比較起來,大約跟福德堂的名氣差不多,在這一行裏,你表哥我雖說不上泰鬥巨眼,倒也算得上行家裏手,靠這個養家糊口,幹幹淨淨掙碗填飽肚子的飯倒是不成問題。”


    燕雨前跟燕碧螺之間那點爭風的故事早已是家族中公開的秘密。因此每當二人見麵,家族成員們便往往會格外留心她們說些什麽。平淡生活中,但有一點激情碰撞都能吸引來無數關注,更何況這次燕雨前認了兒子,而這個兒子偏偏又有如此勁爆的傳聞。如此背景下,大家其實早憋著等著看熱鬧呢,事實也沒有讓大家失望,燕碧螺一登場便主動挑釁,引起了爭端。隻是出乎眾人意料的,燕雨前並未如以往那般展現鐵娘子風采,或大氣從容,或用雲淡風清的幾句話讓燕碧螺自覺無聊,她的反應居然是啞口無言,甚至有些舉手投降的味道。眼看著這場爭風變成一邊倒的局麵,就在眾人暗中感到失望時,話題的主角,燕雨前的寶貝兒子接過了母親的接力棒,侃侃而談,有力的迴擊了燕碧螺刺激燕雨前的話語。


    李虎丘的話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靜的湖中,頓時引發了陣陣漣漪。燕雨前聽了,心中一動,她想到了福德堂裏曆年招來的那些大學生,那些人就比兒子有出息嗎?她又想到了蕭落雁,那姑娘出身高貴,又是北大高材生,模樣才情都是超一流的,卻偏偏對自己這沒上過學的兒子情有獨鍾,如果他不夠優秀,蕭落雁那麽聰明出色的女孩子又怎麽會看上他?也許事情真的像這孩子自己說的那樣,他長大了,無需任何人為他安排今後的生活該做些什麽。那自己這番自責糾結可就忒也無趣了。想到這些,她不禁自嘲的搖搖頭,臉色也恢複了幾分常色。心中的自責也淡了幾分。


    酒宴上,關注這邊的人一直豎著耳朵留意著這邊的動靜,這會兒聽到李虎丘這番話,幾乎所有人都按捺不住的悄悄嘀咕起來,大體的內容都離不開質疑和欣賞。總的來看,倒是質疑李虎丘所言真偽的人居多。


    燕碧螺心中是不相信李虎丘所說的,她的想法是李虎丘多半是在吹牛,目的是替他母親挽迴顏麵。一個剛剛十九歲的少年,還自幼失去了父母的庇護,失身為賊後,說懸崖勒馬就懸崖勒馬?哪那麽容易?再說,他自稱繼承了師傅遺產,名下擁有一個在古玩行裏名氣不次於福德堂的多寶樓,這件事就更荒唐可笑了,福德堂的規模和其在古玩行裏的地位她是十分清楚的,能跟福德堂齊名的古董商,那可不是一般人物。假如,他說的是真的,那他的確不需要再去讀什麽大學了,因為他已經是社會精英人士,他所處的地位,絕大多數大學生奮鬥一輩子也未必能企及那個高度。十九歲?自己的兒子也十九歲,十九歲的少年所思所想所作所為能有多大局麵?隻憑他這個年紀,燕碧螺就自覺有把握斷定李虎丘在吹牛。但他這樣吹牛,如果不吹破,卻等於掃了她們母子的麵子,也等於是在說,自己一直以來在燕雨前麵前引以為傲的兒子跟人家比起來,隻是一個什麽也不懂的孩子,二者之間所差的距離簡直不可以道裏計。燕碧螺想到這些,又按捺不住了,讓她閉嘴少說兩句可以,但前提是她已占得上風的情況下,現在李虎丘的話一出口,她已落了下風,想扳迴來就得證明這小子在吹牛。


    她微微一笑,那表情卻似在教訓自家不懂事的孩子,說道:“這孩子,越誇你說話有趣你就越能給大家帶來驚喜,這個笑話說的真有意思,不過你有懸崖勒馬的心思,這一點倒是好的,而且你剛才說的也蠻有道理哈,英雄不問出處是對的,其實做小偷也沒什麽不好,如果是在民國時期,還能被人稱作大俠呢,可惜,現在是新社會了,這個說到底還是違法的。”


    李虎丘看一眼燕雨前,注意到母親的臉色已經好看許多,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她聽進去了。他用征詢的目光看著母親,後者沒吱聲,隻微微點頭,眼神中似有一絲微笑,大有鼓勵之意。得到母親許可,他這才說道:“可不是嘛,您說的再對沒有了,偷東西的確犯法,所以我才改行了,您說我剛才講的是笑話,那就算是笑話吧,好在,這個笑話我還得繼續講下去,時間久了,就怕您不再覺得好笑了,真怕到那時候您該覺得我這個外甥講話沒意思啦。”


    這番話表麵上沒有否認燕碧螺所說,其實卻暗含了時間會證明一切的意思,這是很有力的解釋,不跟你做口舌之爭,讓事實說話,是真是假遲早會被證實,隻是到了那時候,一旦證明李虎丘所言是真,那燕碧螺剛才的那番話可就真成了笑話。這種不解釋的解釋卻比臉紅脖子粗拚命證明自己所言是真的解釋要有力太多,也更容易讓人相信他所說的是真的。就連燕碧螺聽他這麽說完後,都難免在心中犯嘀咕。但很快她便看到自己身邊十九歲的兒子,那一絲疑慮便又消失到九霄雲外了。


    燕雨前怕燕碧螺日後尷尬,畢竟她對自己這堂姐還是心存感激的。她知道這時候該她說兩句了,不然一會兒堂姐再多說兩句,兒子年輕氣盛把話說僵了,傷了自家人的麵皮,可就不好挽迴了。這才咳嗽一聲,說道:“大姐,小孩子說話你別計較也別當真,他說的那些事我多少也知道一點,他的確是多寶樓的老板,說起來這多寶樓在業界的名聲其實比福德堂還要響亮一點的,但這跟他可沒有一點關係,多寶樓在燕京掛牌十八年了,那時候他才剛從我肚子裏爬出來。”說到這她頓了一下,微微一笑,將目光投向一旁的何宇航,又說道:“他能成為多寶樓的老板全靠的是運氣,哪比得了你們家小航,考上杭大全憑的是實力,小孩子嘛,隻有上大學才是出路,我這兒子這些年養成了一身江湖習氣,已經定了型,惹得那些麻煩不計其數,哎,現在說什麽都晚了,還是你們小航讓人省心啊。”


    燕碧螺本想激李虎丘拿出些實證來證明他說的那些話的,被燕雨前這一岔開,她忽然想到完全沒必要因為一時之氣跟個孩子爭的麵紅耳赤,於是她也便想尋個台階下來了事。卻沒想到,燕雨前說了一大堆,雖然表麵上誇了她兒子,但最終卻也替李虎丘證明了他所說的都是真的。說到底,她這番話豈不是等於說明了她這個江湖長大的兒子還是比自己的兒子優秀嗎?燕碧螺跟燕雨前爭了半輩子了,好勝勁兒上來,連她丈夫都攔不住。聽燕雨前話音剛落,她立時便想再計較一番,就在此時,忽然一旁有人說話:“你小子瞞的我老人家好苦,偌大個多寶樓你不好好經營,卻跑到這裏騙了我老人家的扇子,混進福德堂做小夥計,梁老師來信讓我在書畫鑒賞方麵給你些指點,我這還滿世界找你,尋思著不能辜負了梁老師所托呢你小子可倒好,一聲不吭的就做了集團的少東家。”


    燕碧螺和其他人都不禁看向說話人,隻見那人五旬年紀,模樣醜怪,半邊臉被燒的麵目全非,不是古玩行乃至杭城內都大名鼎鼎的孟五爺又是哪個?燕碧螺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孟五爺可不是一般人,憑他的身份是絕沒可能串通這小子,幫他一起在這吹牛的。啊喲不好!這小子說的居然是真的,這下可鬧了大笑話了。她心裏方寸已亂,不知該說什麽好,卻聽到李虎丘迴答孟五爺,說道:“前陣子忙這些重要的事兒,一直沒來得及去拜訪您,其實我也早想請教您幾手呢,不過看來這事兒還得壓後了,因為過兩天我要迴京了,這次出門找小燕子,認了母親,一晃兒耽誤了這麽些日子,想一想都覺得對不起金師傅,他老人家交辦的事情還一點眉目都沒有呢。”


    人群中,孟五爺走到李虎丘麵前,看著他手上還拿著自己送的折扇,滿意的點點頭,說道:“老金那點兒心事我也知道一二,對吃咱們這碗飯的人而言,那的確是天大的事情,那些事可不好辦呀,你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擔當,我孟五也忍不住要佩服你三分,別的忙我幫不上,但你母親這邊你盡管放心,隻要我能力以內的,一定會盡力!”


    第149章 身在旅途,心在江湖


    晚宴風波不僅保全了燕雨前的麵子,還安了那顆母親的心。正如宴後孟五爺私下對她所言,兒子在詭譎多變的江湖中成長,於風刀冰劍中磨礪,他沒有學識卻有見識,沒有文憑卻有水平。這世上隻有一個李虎丘,他是獨一無二的。如果硬要把他困在大學裏,隻不過是把卓越平庸化。身位母親,燕雨前寧願兒子隻是個平凡少年,平平淡淡上學,畢業,成家立業。作為巾幗不讓須眉的商場女傑,她卻能想象,對於兒子這本領通天的少年人而言,那所謂的平淡生活與折磨何異?


    晚宴結束當晚,燕雨前走進兒子房間,盡量拿捏出雲淡風清的表情,輕輕說道:“明天你就上路吧,有時間想著迴來,小燕子暫時還是跟著我,至於妮娜,她說希望能一直跟著你,哎,那小姑娘有些不對勁,而且很麻煩,不過我知道你一定要管她的,由著你去吧。”


    李虎丘聞聽不禁一愣,他當然清楚這絕不是老媽的心裏話,他抬頭看著母親,注意到她雋秀的眉宇間有鎖不住的淡淡哀愁。李虎丘想起李援朝房中那張照片,比之那張相片,她的容顏幾乎未見蒼老,甚至現在的她眉宇間,眼神裏透露出的睿智和神采,比之少女時期的老媽還更增幾許風情。想到母親這半生的境遇,李虎丘忽然想到八個字:風華絕代,百年孤獨,母親用一生詮釋這八個字,卻用另外八個字懲罰了李援朝一輩子,苦海無邊,迴頭無岸。


    他試過勸母親放下怨恨,但每次他一提及李援朝三個字,燕雨前總會立即沉下臉,或是岔開話題,或是幹脆閉口不語,麵無表情眼神決絕。臨別之際,李虎丘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他期期艾艾的剛要開口,燕雨前卻已先察覺到了他要說什麽,她扔下一句,好好休息,明天媽媽不送你了。轉身退出房間。


    拿得起,放得下,這就是他的老媽。李援朝對不起她,她就懲罰他一輩子。這就是那個曾因為家庭責任和對愛人無情的怨恨,把李虎丘扔在北大荒十八年的燕雨前。雖有春風化雨的溫情,但亦不缺風刀雪劍的果決。


    ※※※


    次日,夜,北上的列車上。


    李虎丘眯著眼,躺在臥鋪上,思索著連日來的遭遇,小姑娘妮娜興致勃勃的一會兒看向窗外,一會兒又按捺不住的打開自己的行李包,那裏有登車前燕明前給她裝的各種美食。李虎丘想的頭疼也沒想出一個好辦法能成全父母破鏡重圓。實在想的累了,坐起身看著妮娜興奮的樣子,笑道:“別說我沒提醒你,華夏食品雖然好吃,可是油性太大,吃多了會發胖,到時候變成胖姑娘,可就不好看了。”


    妮娜來華夏也有些日子了,她天資聰穎,語言天賦極佳,尤其難得是記憶力驚人,用過目不忘來形容,絲毫不為過。複雜的漢語何其難學,但妮娜卻已經學的可以跟李虎丘正常對話。李虎丘早見識過她那異乎尋常的力量,對於小姑娘身上其他的特異之處也就見怪不怪了。隻見小姑娘一撇嘴,然後興奮的從包包裏掏出一隻泡椒鳳爪,撕開包裝就往嘴裏塞,邊吃邊含糊著說道:“我可是很容易餓的,當然要多帶些吃的,而且我吃再多也不會胖的。”


    李虎丘左右無聊,來了談興,又問道:“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我記得剛救出你那會兒,你曾用身體撞開牆壁,還徒手扯斷過合金鋼的鎖鏈,你一個小姑娘家,又沒練過什麽功夫,怎麽會有那麽大勁兒?”


    “好像是因為我喝過神燈油,所以才會有那麽大力氣,上次你和阿來芒去羅馬的時候,我聽爸爸說起過關於那個神燈的事情,燈油是用神的秘方製作的,隻有神燈和聖女才能讓它發揮特別作用,這是拜火教的大秘密,我隻能跟你一個人說。”小姑娘頭也不抬說道。


    李虎丘點點頭,笑道:“你這一說,我還真有點想阿來芒那家夥了,上次跟他在羅馬城溜達了一圈,收獲當真不小,那麽多道門,都不一樣,我們兩個費了老大力氣才得手,隻可惜那個神燈裏已經沒有一滴油,不然我也喝一滴,如果我有你這麽大力氣,再遇上張永寶那老家夥,捏圓還是捏扁還不隨我的意?”


    廣播裏正在播放新聞,妮娜剛要笑李虎丘在做白日夢,忽見他衝自己一擺手,然後一指列車上的收音機喇叭。隻聽那裏正說道:“昨天夜裏,在我省發生了一起重大文物盜竊案件。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臨安故宮博物館遭竊,具體的損失還要進一步核實,目前能確定的已有一級重點文物十一件被盜,犯罪份子是采取強力手段進入博物館的,導致現場十分混亂,警方斷定此案定是團夥作案,並使用了重型設……”


    李虎丘聽到這裏忍不住罵了一句:“放屁!”


    “根據公安部門介紹,失竊物品中有一枚夜明珠,據傳是明永樂大帝死後的口涎珠,其價值至少在百萬元以上……”


    李虎丘騰的站起,一下子想起當日王秉建落網時得意的神情。他果然還有後招。接著他又想起當日走脫了的張永寶。那種肆無忌憚近乎瘋魔的盜竊方式隻有一個人能做這麽幹,這件事定是張永寶做的。人性是複雜的,恩怨情仇,七情六欲,隻需你仍在萬丈紅塵中打滾,便離不得這八個字,圓滿大宗師也有恩怨,他這麽做或許有他足外人道的理由吧。李虎丘心生感慨,幽然想到。


    妮娜好奇的問:“怎麽了?廣播裏說的事情有什麽問題嗎?”


    李虎丘點點頭,沒說話,走到窗口往外看,列車正在過江,舉目遠眺,煙波浩渺水天一色。收迴目光往下看,隻見江水渾濁裹夾著淤泥雜草滾滾向東而去。卻哪裏還看得見半點煙波?更休提水天一色了。忽然想到:這江水就好似這社會,遠看天下大同,近看大大不同。隨即又想到,大江東去,千古滔滔,這水本身是清的,雖有淤泥雜草掩其本色,但濁的隻是這大江。人心向好,不論作為如何,人常認為自己所為是正義的,就好比這水本身。人自以為對而不知錯,便成了這淤泥雜草,這種人多了,這江也就濁了。這個世界有楊牧峰也有金川,楊牧峰披著象征正義的警服,骨子裏卻是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金川雖是個倒鬥摸金的大賊,但最終他卻能幡然悔悟,善莫大焉。最後想到張永寶,他是否覺著自己沒有做錯呢?他自嘲的搖搖頭,自語道:“決計不會!他是那種不瘋魔不成活的人,他眼中哪裏還有法律正義,世俗約束?圓滿大宗師,果然都是縱橫天地間無拘無束的怪物啊。”


    李虎丘緊握的拳頭槌在桌上發出碰的一聲,正塞了一嘴食物的妮娜吃了一驚,抬頭看看他,這廝嘿嘿一笑,道:“胡思亂想入神了。”


    妮娜正琢磨入神了是否是基督徒裏的神降之意,又聽李虎丘說道:“我小時候的願望是打垮郝瘸子,找到親生父母,後來這兩個願望都實現了,以為從此以後就沒什麽事是必須做的了,可現在我又有新的願望了,我想有朝一日也要達到圓滿大宗師的境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妮娜點頭,認真的說道:“你一定能實現的。”李虎丘一笑,心裏卻自知這種事還需機緣和努力,那機會十分渺茫。他反問妮娜:“你呢?你有什麽願望?”妮娜愣了一下,隨即小臉兒微紅,靦腆說道:“我的願望可不能跟你說。”


    車廂門忽然開啟,列車員走進來,與她同來的還有一名胖乎乎的中年男人。那人跟在列車員身後,一頭大汗,手裏拎著個碩大的行李包,看上去份量頗不輕。李虎丘迴身看了一眼,問道:“這個車廂的四張票不是都賣出去了嗎?為什麽還往這裏安排人?”列車員一愣,隨即想起之前驗票時這年輕人的確給自己看了四張票。她打量了一下車廂內的情況,注意到兩個上鋪都隻放了一點行李,不難看出這兩張鋪並沒有人住。


    列車員用不可置疑的口吻生硬說道:“他的目的地是燕京,還得三天才能到呢,實在安排不了啦,你發揚一下風格,讓出一個鋪位給他住,迴頭讓他補給你車票錢。”還未等李虎丘拒絕,那中年胖子倒先急了,叫道:“憑什麽呀?我不是跟您這補了臥鋪票了嗎?這不是有閑著的鋪嗎?幹嘛還得給他補一張票啊?還有啊,我可睡不了上鋪,您看我這體格兒也不是爬上爬下的主兒,我還得跟這位小老弟換個鋪位。”說罷,也不理其他人,走進來把自己的大旅行包往李虎丘的床下一塞,以後一屁股坐到李虎丘身邊。李虎丘眯著眼,看見胖子往床下塞包的瞬間,手臂露出的一小朵梅花紋身。隨即將目光投向別處,隻做未見。卻改了主意不再拒絕。


    列車員聞言一皺眉,神情十分不悅,尖聲道:“哎,我說你這人怎麽迴事?還想舒服,還不舍得花錢,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兒呀?”


    “至少鐵路上沒有。”李虎丘笑嘻嘻插言道。


    列車員掃了一眼李虎丘,神色之間很是威嚴,看意思是告訴李虎丘讓他少說話,不會讓他吃虧就是。繼續對中年胖子說道:“你買的是硬座票你知道不?列車上照顧你,給你找個臥鋪,但這個臥鋪是人家已經買了票定好的,你之前拿的錢是找臥鋪的手續費,現在拿的錢才是買人家小夥子手中車票的錢,聽明白沒?要住你就給錢,不住,該迴哪去迴哪去。”說罷,竟轉身摔門而去。


    這番話一入耳,李虎丘頓生故友重逢之感,這才對嘛,華夏特色的鐵路就該是這個樣子。那列車員雖然走了,威嚴卻猶在,胖子知道如不掏錢買票,這少年再去找那列車員,還是他的麻煩,無奈隻得掏錢。


    李虎丘哈哈一笑,擺手拒絕道:“不必了,我能買四張票就不差你這一張票的錢,左右這鋪位也是閑著,你住就住吧,你是燕京人?”胖子點頭應了聲是,卻連句謝謝都懶得說。然後氣唿唿說道:“老弟你聽出來了?正宗的老八旗,要是放在兩百年前,爺最慫也是個貝勒爺一份子,她見了爺就得哈腰磕頭,愛不愛搭理她還得看爺的心情,他媽的,這鐵路上的人都屬尜尜兒的,欠抽!也不打聽打聽爺是誰,就算是現在,爺家裏放的那些玩意兒,隨便抖摟一件兒也夠丫掙半輩子的,揍形!什麽東西。”


    這人在列車員麵前沒敢多言,人家走了卻來勁了,滿嘴噴糞十分惹人討厭。李虎丘本就是吃鐵路飯出身,自然清楚鐵路上這點兒潛規則,他也不覺得那列車員做的有什麽過份的地方,現在他甚至覺得這中年胖子這種人就該這樣對待他。


    “你的鋪在上邊,你在這個車廂裏住沒關係,但要記住兩件事,頭一件事是管住你的眼睛和嘴巴,第二件事是我這人沒什麽耐心,隻要你再有一句讓我不爽的話給我聽到,或者有一個不合適的舉動被我看到,我會直接把你扔出去。”


    中年胖子聞聽不禁勃然大怒,叫道:“哎呀,叫板?拔份兒是吧?你也不打聽打……您說的在理,我住上鋪,謝,謝謝,您那手怎麽那麽大勁兒呀?”原來未等中年胖子把屁放完,李虎丘已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裏拿出幾個核桃,也不見他有什麽捏擠的動作,隻是用手輕輕一掰,那核桃便無聲的開了,仿佛那本來就是一顆被砸碎過的核桃。中年胖子打了個寒顫,這廝長於燕京,年輕時也混過幾天,算見過世麵的,立馬看出李虎丘身上是帶功夫的,知道惹不起,立即轉了口風。


    中年胖子看來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話嘮兒,特愛說,必須說,不說就難受那種。這家夥是個聰明的主兒,隻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已大約探明了什麽是李虎丘不愛聽的。這一路他話裏話外,旁敲側擊沒短了試圖套李虎丘的底,隻是這少年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總之是常常驢唇對不上馬嘴,答非所問,幾句話就把話題帶到九霄雲外。


    次日傍晚時分,列車進入魯省地麵已大半天,廣播裏說五點半左右能到泉城,大約要停一個半小時。中年胖子一聽來了精神,從上鋪爬下來,沒敢跟李虎丘對話,卻對小妮娜說道:“一會兒就到泉城了,這可是個好地方,旅遊咱是沒時間了,不過這裏的名吃可是天下一絕,風味獨特,品種也不比老燕京少。”


    中年胖子一路觀察試探,早發現李虎丘不好對付,但他帶來的小姑娘妮娜卻很好說話,尤其是她特別貪吃,這一道上,除了睡覺,她的嘴巴就沒怎麽閑著過,真不知這小丫頭小小的人兒,東西都吃哪去了。這會兒他見妮娜包裏已經憋了,知道她沒啥吃的了,這才套近乎似的介紹起泉城的名吃來。


    李虎丘翻眼皮看了中年胖子一眼,沒做聲,倒想看看這胖子要幹什麽。


    妮娜一聽頓時來了興趣,忙問了一句:都有什麽?胖子精神為之一震,拉開話匣子,滔滔不絕介紹道:“說起泉城的小吃來,這首屈一指的就要數‘泉城大包’了,選料精細,做工考究,配料豐富有特色,而且味道醇厚,花色品種多,老店離火車站不算遠,一個半小時夠跑好幾趟。”妮娜點點頭,興奮的問還有什麽?中年胖子得意一笑,賣弄道:“那可多了,草包包子,孟家扒蹄,名士多烤羊,天天炸雞,糖醋黃河大鯉魚,蔥燒海參,多的說不完。”


    李虎丘笑道:“說的真詳細,不知內情的人聽你這麽一說,還不得以為你是個泉城人?”


    妮娜眨巴眨巴大眼睛,看向李虎丘:“我想吃。”


    李虎丘笑眯眯看著她,說道:“放心,一會兒這位胖大叔會主動帶你去買的。”李虎丘的話似有所指,胖子聞聽,脖頸一涼,心頭一凜,暗道:“我這一路露出破綻了?”


    列車進入泉城車站,減速緩行,一聲長笛後,終於停在站台上。胖子有些坐立不安,局促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沒敢開口說要帶妮娜去買小吃。衝李虎丘嗬嗬幹笑道:“我下車買點吃的東西,你們需要什麽我給你買迴來。”李虎丘看一眼躍躍欲試的妮娜,道:“想去就去吧,反正怪無聊的,去溜達溜達也挺好玩兒的。”說罷,衝胖子一笑:“你說是不是挺好玩兒的?”


    第150章 江湖人,江湖事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組織比江湖更長命,更無處不在。小到街頭巷尾百姓弄堂,大到紅牆綠瓦高官廟堂。酒色財氣,貪嗔癡妄,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江湖,這便是人性使然。李虎丘曾試過退出江湖,實際上他隻是從一個江湖退到另一個江湖。人在江湖飄,誰能身由己?退出江湖隻能是個美麗的夢想。


    從詭譎兇殘的盜門舊江湖中走出來的李虎丘,又走進了俗世滔滔人情世故的大江湖裏。既然躲不開,隻好享受其中。少年賊王不欣賞張永寶縱橫江湖式的霸道,他喜歡令狐衝的笑傲江湖,覺得那才是混江湖的王道。混江湖就好比過迷宮,張永寶橫踢亂卷一條直線打過去,李虎丘卻喜歡開動腦筋樂在其中,玩著樂著就過去了。這路玩法的前提是要有見識有本事。


    中年胖子扮的燕京混子很像,李虎丘卻早從他的言談舉止和身上的特殊標記看出此人屬於千門中另一門戶中人。


    千門五道,盜門是其一,標誌是門戶中人虎口處紋一隻飛燕,主營業務自然是盜竊為主。盜門之外另有一門,卻是以行騙為主的,喚作詐門。欺詐,訛詐,詭詐,奸詐,總之這門子裏沒一個講實話的。從騙孩子到騙老人再到騙病人手中救命錢,詐門是真正的邪惡無底線組織。


    江湖上有傳聞說開創這門戶之人並非奸佞詭詐之輩。詐門的規矩是在手腕處紋一枝紅梅。取其意是梅自雪開,花開不見,唯有暗香。據說很多年前,這個門戶最初的作用是隱身刺探敵情。後來江山易主,歲月長河下,當年的那個以梅花為記,臥底敵營的鐵血組織才漸漸淪為今日臭名昭著的詐門。


    從本朝太祖時期,這個門派的生存空間被完全凍結,曾一度消聲滅跡。但到了太宗登台,國家的門戶一開,市場經濟大潮中他們又再度死灰複燃,這是社會複興帶來的附贈品。誰讓這是一個經濟掛帥,有錢就有臉的時代呢?


    詐門是個嚴密的組織,一個門戶下分成無數個專事詐騙的小組,小組的頭目叫做‘馬頭’。設局被他們內部稱為‘牽驢’,這頭目本該叫驢頭的,因為太難聽,所以改叫‘馬頭’。在‘馬頭’的組織下,小組成員配合無間。他們中間有外圍尋找目標的,稱為‘初探’。有上前搭話套話的,稱為‘細詢’。但如果目標很謹慎不容易接近套話,他們還會想些其他伎倆,比如讓某人裝成小流氓接近目標,幹這個活兒的則被稱為‘搭橋’。‘搭橋’的出來找目標麻煩,再由‘細詢’出麵打抱不平,借此麻痹目標的警惕性,直至摸清楚目標的底細。隻要能摸清目標底細,後續工作就好辦,最後登場的人叫‘折梅’。騙局到了‘折梅’這裏不管是盲人算卦還是流氓欺詐,總之隻需根據目標的實際情況製定戰術,騙局便可保無往不利。


    李虎丘從踏足哈城那天起便算是一腳踩進了江湖這個大水坑,十餘年的經驗積累下來,對其中的門門道道早摸的一清二楚,早看出來中年胖子就是個‘細詢’。這家夥從混進車廂起,便一直試圖探李虎丘的底細,卻沒想到麵前少年已是江湖道上的頂尖人物,他那點伎倆早已泄了底。李虎丘一路上虛與委蛇,東拉西扯,中年胖子一句有用的話也沒套出來。


    按理說,這種情況下,依照詐門中人底細難明絕不出手的原則,這胖子就該放棄的,可到目前為止,李虎丘看得出,他沒有一點兒放棄之意。明知很勉強卻硬要試一試。這就讓李虎丘對這廝的目的產生了疑惑。


    他本來想著都是江湖同道,光棍一點就透,實在沒必要搞到圖窮匕見的境地,所以他才會見麵便露一手功夫,並且一路上始終未露底細。這胖子既能在詐門中混到‘細詢’的位置,想來不傻,應該早看出他李虎丘不好惹。這種情況下,胖子還不肯放棄任務下車走人,隻說明了一件事,他不得不這麽做!


    李虎丘半開玩笑的口氣問中年胖子是不是很好玩?胖子看著他賊亮賊亮的雙眼裏閃爍的寒光,嚇得心頭一凜,忙低下頭暗自尋思:這小子年紀不大卻是個老江湖,鬼精鬼精的,手上還有功夫,也不知是什麽路道,如果不是這小洋婆子跟那位爺要找的目標特征相符之處很多,找到目標的價格又那麽高,真他媽想現在就下車走人,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小子不好惹也惹了,總要看看丫是什麽路數。


    胖子道:“是啊,泉城有很多好玩兒的地方,可惜車停的時間太短,咱們也就有買點吃食的時間。”


    李虎丘點頭:“那還等什麽?”


    妮娜拍手道:“快走,去買吃的,他剛才說的那些我統統都要。”這句話是胖子聽妮娜說的最長的句子,口音雖然古怪,吐字卻很清晰,這樣的語言能力可不像剛到華夏兩個月的外國人,胖子聽了不免暗自尋思:這一點明顯跟目標人物不相符。


    李虎丘拉著妮娜的小手,跟在胖子身後,三個人下了車出站台,一路往南走。胖子一副識途老馬的架勢,三拐兩拐將他們帶到那家賣泉城大包的百年老店門前。香噴噴的包子味道飄出老遠,妮娜放開李虎丘的手,興奮的跑過去看。李虎丘笑眯眯跟在她身後。仿佛真的沒注意到胖子偷偷跟另一名買包子的顧客打手勢。悄聲在妮娜耳邊說道:“一會兒迴去的時候,這胖子肯定會鬧肚子,然後要上廁所。”妮娜沒聽出所以然,注意力又都在包子上,也就沒在意。


    買完吃食往迴走的時候,李虎丘和妮娜走在前邊,身後胖子忽然彎腰一捂肚子,連連叫疼。李虎丘迴身笑道:“喲,肚子不舒服,需要上廁所對吧?快去,正好這附近就有一個公廁。”胖子一愣,隨即硬著頭皮點頭稱是,然後一抱拳匆匆離去。妮娜看著胖子匆匆遠去的背影,好奇的問道:“他肚子疼你怎麽早就知道?你還懂醫學?”李虎丘笑道:“我隻會給他這種人看病。”妮娜眨巴眨巴大眼睛,眼珠轉了兩圈也沒想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看病就看病,為什麽說隻會給一種人看?


    迴到車廂,妮娜開心的整理起重新被裝滿的包包,忽然抬頭,興奮的一拍自己腦門兒,說道:“我明白你剛才那句話的意思啦,那個胖子是壞人,他根本沒病!對嗎?”李虎丘笑道:“答對了,不過沒獎。”妮娜想了想,問道:“他是來偷東西的?”李虎丘搖搖頭。“那就是騙子?”李虎丘笑答:“就算是吧,不過他找上咱們卻不像是為了騙錢,他能看得出我的錢不好騙。”


    廣播裏傳來列車即將出發的提示,李虎丘看向車窗外,妮娜有些擔憂又有點失望,道:“他不會迴來了吧?”李虎丘輕輕搖頭,麵露困惑不解之色,沒說話,卻否定了妮娜的猜測。


    嘩啦一聲,車廂門被拉開,中年胖子一頭大汗走進來,這次居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跟著一女子,模樣靚麗身材婀娜,穿著打扮很是時髦。胖子一進門就解釋:“剛才從廁所出來的時候遇上了一熟人,特高興,多聊了兩句,結果把你們給忘了,直到快發車了才想起來,這不,就是她,我們倆都是燕京人,坐的一趟車,你說巧不巧?”說罷,從兜裏掏出四張‘四偉人排隊’遞到李虎丘麵前,“老弟,行個方便吧,這是車票錢,連同我的一起都給你。”


    李虎丘隨手接過,說道:“都是在道上走的,出門在外,與人方便於己也方便,我不缺這兩個錢兒,這一道兒顛簸到燕京還得一整天,沒個睡覺的地方,可也夠這位大姐受的,就當是交個朋友吧。”這句話語帶雙關,旨在提醒這二人,自己也是道上人,你不找我麻煩我就不找你麻煩,真把我惹急了,有你們受的。


    胖子聽了有些悻悻然,站在那正有些不知所措,聽身後女子說道:“得了老王,你已經泄了底,就別在那裝了,人家兄弟是大把式,咱們這點兒小把戲人家沒放在眼裏呢。”說話間那女子湊過來,帶著一股香風撲麵,微微一笑,露出兩個酒窩,說道:“剛才在路上就聽老王說兄弟你仗義,見麵一看,果然不假,本來都是道上走的,說話當留三分,初次見麵就自報家門不合適,不過看兄弟你這麽仗義,姐姐我就交你個朋友,自我介紹一下,牆角梅,不獨開,遙似雪,暗香來,門子裏人稱八姐的就是我啦,胖子這一組的‘馬頭’。”


    李虎丘聞言微微一愣神,頗感意外,對方居然不再隱瞞身份直接對起切口來,更沒想到這個嬌滴滴的女子居然是詐門中的‘馬頭’。他愣神也就是一瞬間的功夫,隨即便神色如常,一抱拳道:“紅紙傘,團花袍,春花開,燕子去,兄弟是門子外的離家客,金盆洗手早不在道上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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