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為什麽不願意?”


    元澈吞吞吐吐道:“兒臣巴不得父皇母妃永遠康健,讓兒臣沒有盡那樣孝道的時候。所以兒臣不願說。”


    我看著他思慮的樣子,再看看元晟的天真,玉真和元倬一臉的懵懂,幾個孩子的心智高下立見。


    蕭琮聽完,默不作聲,半晌道:“隻是孝順罷了,終究難成大器。”


    我見他著實頑固,也禁不住生氣,帶了幾分挑釁道:“百善孝為先,‘隻是孝順’?”


    蕭琮盯著我笑:“護兒心切了麽?”


    我嘟囔道:“皇上太能戳人心窩子!需知高堂俱在,在這孩子心裏不知是多大的福氣?元澈一腔熱辣辣的孝心,在您眼裏居然值不得什麽。”


    蕭琮愣了神,也不知是否想起了已逝的媜兒,終於緩緩伸手道:“來。”


    元澈順著龍涎香飄散的痕跡走到蕭琮麵前,遠遠看著竟似雲霧纏身。蕭琮撫上他的頭,破天荒低低誇了一句:“好孩子。”


    元澈的眼眶裏湧出淚來,他扯住蕭琮的衣角哽咽不能言語,蕭琮的眼睛也有些潮紅。陶美人臉色唰一下鐵青,須臾又笑道:“五皇子真是聰明,這麽小便知道如何討皇上喜歡了。元晟,還不跟著你皇兄學學,別隻懂得死讀書,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我淡淡笑道:“妹妹何出此言,皇上昔日對六皇子的喜愛難道還不夠嗎?你也別擔心,皇上對哪個子女都是一樣疼愛,不會厚此薄彼。”


    蕭琮點頭道:“正是。”


    他接下隨身的一塊九龍玉佩,對我道:“朕將此物贈與元澈,你替他收起來。”我謝了恩接過,他又道:“元澈好學,是可造之材,你要謹記,時時不忘督促他。”


    我俯身道了是,玉真早嘻嘻哈哈上前來索要蕭琮的香囊等物,嘴裏嚷著弟弟背出來等於是她背了出來,一時間玩玩鬧鬧,也就將勸學的苦時辰糊弄過去了。


    垂楊嫋嫋,柳絮翻飛,我在靈符應聖院替皇後上了香,進了打坐的禪房,國師已遣人呈了茶上來。


    我和國師說著話,聊一些無關緊要的修煉之法,四下裏寂寂無聲。我遞個眼色,嫣尋會意,悄然退到門外。


    國師仿若沒有看見,仍指著麵前大小各異的朱金漆盒道:“這盒子木質紫藤,取自婆羅門,香質似酒,欲蓋彌彰,能驅邪避惡,用來裝天王保心丹最好不過。”


    我伸手取過那小小的盒子,拿在手中端詳,“是麽,國師真是細致,連什麽盒子裝什麽丹都要斟酌。若是有人向國師討要過丹藥,國師必然也是記得的吧。”


    國師不動聲色:“臣煉製的丹藥都是敬獻皇室的,每一顆都有記檔送往掖庭留存,光靠臣的腦子,其實是記不住的。”


    我放迴那紫藤盒子,淡淡道:“一般的丹藥您自然是記不住,可是逍遙丸呢?”


    他略有些訝異,“夫人年紀輕輕,從何得知前朝禁藥逍遙丸的?”


    我道:“您何必知道本宮的消息從何而知?您隻要告訴本宮,您還記得嗎?”


    國師幹咳兩聲,笑道:“自從先帝不許宮中服食逍遙丸,臣已經很久沒有碰過那些藥材了,久而久之,連怎麽煉製也忘了。”


    我也笑道:“這麽說,先帝駕崩之前國師就沒再煉製逍遙丸了?”


    他點頭道:“正是。”


    他果然沒說實話!


    我不禁皺了眉,先帝駕崩後,陳太妃是被逍遙丸無聲無息害死的,國師說先帝駕崩前就不再煉製逍遙丸,分明是在說謊!


    我仔細想了想,還是不能操之過急。細細的打探,旁敲側擊才是正經,實在不行,我還有殺手鐧備著呢,今日不能空手而歸便是。


    端起茶盞,我微笑道:“國師看在我家祖上的麵子,曾經幫過本宮,本宮也答應國師替國師做一件事,不知道國師現在想起來要本宮做什麽了嗎?”


    國師抬起頭,我正盈盈笑著看他,他似乎有些愣神,直望得我低下頭去,才醒悟道:“臣錦衣玉食,其實也不缺什麽。隻不過……”


    “不過什麽?”


    他顧左右而言他:“娘娘精通古琴,是麽?”


    我不防他這樣問,老老實實迴道:“略懂而已,談不上精通。”


    國師溫和的臉龐上泛起一層異樣的光芒:“臣正技癢於此,鬥膽請娘娘移步琴室,切磋切磋如何?”


    放眼現今宮中,隻有國師曆經兩朝,若說宮廷和太後的秘密,隻怕除了他也不會有人知道的更多,思來想去,即便覺得不合適,我還是答應了。


    靈符應聖院的琴室小小一間,卻布置的非常雅致,甫進門我便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蘇合香?”我脫口而出,國師迴望我,“是,你最喜歡的蘇合香。”


    他笑的恬淡自然,雖然有備而來,我卻隱隱的覺得不自在起來。


    第二十三章 神女並無心


    麵前的焦尾琴顯然是珍品,我撫上琴弦,卻有些不舍得下指撥弄。


    沒警覺之時,國師已經在我對麵坐下,我一驚,他卻安然撫上琴弦,撥動間,深沉的古琴聲流淌而出,他彈的那樣專注,酷似少庭的容貌近在咫尺。


    我心裏像打鼓一般擂動,驟然記起他是少庭的親生父親,可是自己此番的舉動又算什麽?若是少庭知道會不會怪我?一思及此,我立時慌得轉了身不去看。


    一曲終了,國師醇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彈的是什麽?”


    我為自己沒來由的心慌而覺得羞愧,此時隻顧搖頭。好在國師也不在意,隻對我道:“你也彈一曲。”


    不知道他從何時改了稱謂,不再“臣”和“娘娘”,而是像平等的人一樣稱起了你我。


    我道:“還是算了吧,又何必班門弄斧,在高手麵前獻醜呢?”


    國師笑道:“這樣耍賴可不行,無論怎樣也應當彈一曲以示誠意。”


    我拂不過,便遞上茶給他,莞爾道:“既然一定要逼人獻醜,可別笑話。”


    這樣刻意的柔順嬌媚,便是連蕭琮也未曾經曆過。


    看著他含笑飲下茶去,我淨了手,坐正了身子,這才慢慢調起調子開始彈,普通的一曲《淇奧》,是我所會的幾支曲子中為數不多的一首,國師看著我做這一切,略略有些神色變幻。


    我一邊彈,一邊柔聲問國師道:“妾身聽聞昔日陳太妃也是極通音律的,不知道國師有沒有見識過?”


    國師怔怔的聽著樂聲,說道:“陳太妃麽?她也算不得精通音律。”


    我見他終於肯搭上話,忙道:“即便她不精通音律,先帝獨寵總是不會錯的?”


    國師道:“若論起來,確實寵冠六宮。隻不過先帝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愛她,也隻是天知道罷了。”


    我聽這話蹊蹺,自己先想了一迴,他意有所指,莫非陳太妃並不是先帝最愛?不過無論是不是,她是太後用藥毒死的總不會有假。


    “既然這樣獨寵,必定一手遮天,又怎麽會被人誣陷她下蠱詛咒皇上呢?”


    國師奇怪的瞄了我一眼,“一時逍遙丸,一時陳太妃,前朝的事,你好像倒是很上心?”


    我忙笑的更甜,:“閑來無事,多知道一些東西總是好的。”


    “你入宮時日也不短了,需知多說多錯,知道的越多,越不是保身之法。”


    我見國師說的嚴肅,不禁紅了臉,想問的東西問不到,設計好的步驟也沒用,國師這裏似乎完全沒有突破口,難道是我的判斷出了偏差?


    我心不在焉,正要辯解幾句,國師忽然道:“你彈錯了!”


    他伸手過來,迅疾抓住我的指尖在另一根弦上輕輕一撥,“錯了一處,便索然無味了。”


    國師鬆開手,渾然沒見著我強壓怒火的神色,“若是她在,必定不會錯一星半點……還是不一樣,果然還是不一樣……”


    我明知故問道:“您說的‘她’是誰?”


    國師迴過神,帶了些許驕傲神氣道:“哦,是我年輕時認識的一名女子,她不但聰穎美貌,還精通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都是最拔尖的。”


    我嫣然道:“還有這樣十全十美樣樣齊全的人?可是要為我引薦一下了!”


    國師的視線落在我的臉上,黯然道:“十幾年前她就不在了。”


    我惋惜的“哦”了一聲,恰時一曲彈完,室內默默無聲。


    蘇合香的味道像一把鑰匙,反反複複在心頭的鎖上撩撥,我坐了片刻,著實悶得慌,端了茶杯在手裏,又將杯身轉了個圈,這才飲下第一口茶。


    國師看到我飲茶的手勢,神色大變,隔著薄薄的春衫,胸膛有了明顯的起伏。


    我偏巧在這個時候起身告辭,國師忽然道:“你今日無緣無故問起這些舊事,不會是興之所至吧?”


    我聞言停步,嫣尋忙到門口守住。


    “國師,我知道你和我們裴家淵源不淺,求你為我指點迷津。”


    國師看我:“你有什麽迷津?又為何需要我來指點?”


    我抱著豪賭的心理在他麵前坐下,“我開罪了太後,若不能捏到她的把柄,我與公主隨時可能性命不保!國師,我已經聽說昔日陳太妃是死在太後手裏,我隻想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我道:“怪不得清高自許的奉薇夫人會為我這個糟老頭彈奏一曲,原來是有求於人。”


    我顧不得他言語裏的戲謔,又湊近幾分,雙手交疊支著下巴,軟語道:“您就告訴我吧。”


    國師看著我交疊的手,眉心微動。


    或是我湊的太近,國師臉頰漸漸泛起紅潮,他伸出一隻手,慢慢的,慢慢的觸到我的臉頰,他用手指摩挲著我眼下的淚痣,我想著自己的來意,忍住把他掀翻的念頭任他撫摩。


    漸漸,國師的眼裏顯出晶瑩的霧氣,我低低道:“玄遠,你想靈月了嗎?”


    他聞言大震,恍惚間竟然將我一把拉起抱入懷中,嫣尋在門外,隔著一層簾幔,她不可能知道琴室裏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掙紮,沒有尖叫,我隻是任由他牢牢抱住,聽他絮絮而又熱切的叫著“靈月”這個名字。


    陸靈月,先帝蕭霆的夢中情人,國師杜玄遠的青梅竹馬,更是賢良淑德的裴陸氏。


    朱槿在宮裏服侍太皇太後四十多年,什麽事能瞞過她的眼睛?


    陳太妃是怎麽死的,別人不知道,難道太皇太後和她貼身的宮人也不知道?


    也難怪太皇太後一死,太後便攆了朱槿去茂陵守梓宮,以為從此宮中便無人知道她的底細,可是她又怎麽能想到我會悄悄派進寶去接了朱槿迴來?就算被人知道了,一個奉旨守陵的老嬤嬤,感懷宮中貴人的體恤,三五個月迴宮一次叩頭謝恩又有什麽大不了的?蕭琮那樣寵愛我,又怎麽會在這些小事上計較?


    朱槿不光知道陳太妃的死因,還知道先帝對裴陸氏的可望而不可及,還有國師近水樓台的癡纏,可惜那樣一個鍾靈毓秀的女子最終還是遵從了父母之命,嫁給了指腹為婚的裴從簡,留給兩人的隻是無盡的思念和遺憾。


    彈奏之前必定淨手焚香,雙手交疊,飲茶的獨特手勢,這些都是陸靈月曾經的標誌,在愛她發狂的國師眼中,即便是外貌迥異的女子,隻要和她有相似之處,都會勾起一些思緒來,更何況我,四分的容貌,六分的神韻,此時在國師的眼裏,如何不是活生生的陸靈月?


    我輕輕道:“玄遠,皇後賞了我逍遙丸,我該怎麽辦?”


    國師大駭,撐住我兩邊肩膀道:“你記得,此藥兇險,萬萬不要服用!”


    我恍若夢囈:“可是蘭貴妃日日服用,我若是不服食,隻怕皇後責怪。”


    國師眼中的焦距已經有些渙散,“蘭貴妃離死不遠尤不自知!我若知道那毒婦還想害你,我是絕不會應允為她煉丹的!”


    我柔柔道:“玄遠,我不曾怪你,隻是皇後那樣仁慈,我實在不能相信她會毒害蘭貴妃和周貴妃。”


    其實我並不知道周太妃是如何死的,但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況且國師喝下了致幻藥,正是不設防的時候,多問一句也是好的。


    國師腳步開始踉蹌,想是茶裏的致幻藥作用太強,他喃喃道:“仁慈?嗬嗬,周貴妃生了個好兒子,她不死,皇後就得死!”


    我扶住他,還想多問幾句,他卻反手將我箍住,盡全力想擁緊我,此時若有人闖進來,我當真要墮入萬劫不複之地。好在他手臂的力氣越來越小,隻一迭聲的低唿,“靈月!靈月!”


    我用了一點點力氣便推開他,嫣尋聞聲進來,低聲道:“娘娘沒事吧?”


    我整理著被揉皺的衣裙,“沒事,快把他整理好,出去就說國師犯困,要休息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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