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人便是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他們口中的貳師將軍便是李廣利,李夫人的哥哥,這次他作為主將率領七萬騎兵征討匈奴,斬獲幾千人。李陵隻能算得上他手底下的一名偏將而已。李夫人是武帝晚年最寵愛的妃子,是他的精神支柱。在李夫人不幸早逝之後,武帝將她的畫像懸掛在甘泉宮,每年夏天都要抽出幾個月呆在甘泉宮,陪著李夫人。李夫人臨死之前特意將哥哥李廣利和李延年托於武帝,他又怎麽會容人詆毀李夫人的哥哥!


    司馬遷被投進大牢,等待命運的宣判。


    囹圄之中,他想起了他的一生。他的父親,前太史令司馬談,是一位何等兢兢業業的人!謹小慎微,以治學為念。司馬遷自幼聰慧,十歲就已經能誦讀古文。二十歲後,遊曆天下,度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鄉射鄒嶧;厄困蕃、薛、彭城,過梁、楚以歸。歸來後被拜為郎中,奉使西出,不辱命而還。是時武帝剛剛舉行封禪,司馬談因為不在朝廷,所以沒能趕上這千古盛事。痛悔之下,司馬談發病而死。


    司馬遷聽說父親病重,匆匆趕迴來,正好見上父親最後一麵。行將就木的司馬談拉著兒子的手說:“我們祖先,在周朝的時候就是史官,可惜到後來衰落了,難道現在要斷絕到我手裏嗎?如果你能繼續擔任太史令,則我祖之業得以繼承了。天子封禪,身為太史令,我卻沒能參與,難道這就是命嗎?我死之後,若你擔任太史令,不要忘記我曾經說過的著述的事兒。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這才是大孝。”


    父親去世後三年,他擔任太史令,這些年他一直博覽群書,剛剛開始完成父親的遺願,就被關進牢裏,生死未卜。


    他覺得自己並沒有詆毀任何人,也並非為李陵辯解。事實怎樣,他隻是據實說出來罷了。事君之義,在於盡忠,知無不言,不諂不佞。


    “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嚐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曆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昂億萬之師,與單於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乃悉征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裏,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唿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沬血飲泣,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淒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


    (待續)


    【正文】


    司馬遷相信自己終將獲釋,陛下是何等明君!豈不能分辨忠言諂語!他隻是一時在氣頭上,迷失心智而已。一旦冷靜下來,肯定會釋放自己。


    但是事情的發展卻讓司馬遷心涼如冰。朝廷合議之後,審判下來了:司馬遷因為妄圖為叛臣李陵開罪,詆毀尊貴的貳師將軍,罪惡通天。又無錢財贖罪,特下蠶室,處以腐刑。


    腐刑?司馬遷整個人頓時冰涼了。


    行刑之後,司馬遷的家人將他接迴了家。罪孽贖了,他已成清白之身。但是他一直將他關在屋子裏,不出門,不見客,甚至連家人也不願意見。


    多少個夜晚,他蜷縮在床上,想起自己的遭遇,夜夜以淚洗麵。“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經受這奇恥大辱,讓他有何臉麵生存於天地之間?多少次,他萬念俱灰,多少次,他引刀意欲自裁!


    但是最終司馬遷沒有自殺,他走出來了。有誰能知道他為此內心經受多少折磨與糾結。但是他想明白了,他不能死,至少不能這個時候死,不能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去。他還有事情沒有做完。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那番叮囑,他也想起自己當時是怎樣流著淚對父親說的:“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不敢闕。”著述立說,這不是為他一個人,而是他們司馬家族世代的夙願。如果就這麽死了,誰來完成這件事情呢?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之所為作也。”


    司馬遷沒有死,在餘生裏,他將全部精力傾注在著述之中。後來他升任中書令,這是個顯赫的地位,後人喻之為鳳凰池。但是對司馬遷來說,這並不是榮幸的事情。因為朝廷先例,這個職位是由閹人來擔任。對於他來說,做了中書令,就如同將自己放置在一個尷尬的位置然後讓所有人看到。對他來說,這是恥辱的。“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忼慨之士乎!”腐刑之人,豈能比之常人?司馬遷活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他窮盡畢生精力,終於完成了《史記》,這部書洋洋灑灑五十多萬言,上自皇帝,下止武帝元狩年間,曆時三千多年,采英擷華,載人記事。


    這部書在中國史學上有著極其高的價值,“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詳實地記錄了上古時期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各個方麵的發展狀況。成為後世史書的典範,在中國曆史上有著深遠的影響。同時在文學史上也有著極其高的價值,被後人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他心裏有苦,心裏有怨,積於胸中,無法釋懷。因為自身的經曆,司馬遷對曆史上的一些悲情英雄給予了同情,對權貴甚至當朝皇室的一些言行進行了批評。“是非頗謬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被指責為對抗漢代正宗思想的異端代表。也因為如此,這部書在很長一段時間被列為謗書,禁止傳播,使得明珠蒙塵,玉藏匣中。但它的價值,在後人看來,是沒有哪一部曆史著作可以比擬的,《史記》和《資治通鑒》被人們並稱為“史學雙壁”。


    在完成著述不久,司馬遷就去世了,他一生活在屈辱之中,現在心願已了,人生已無憾。死,於他來說或許是最好的解脫。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補充資料:


    報任安書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雖罷駑,亦嚐側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鬱悒而與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複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仆大質已虧缺,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忼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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