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令》下得很突然。事情的始末是:有一個韓國人,名字叫鄭國(很怪異),他來到秦國,知道秦王好大喜功,就向秦王建議,修建一條大渠。可以引涇水入洛水。


    這渠長三百裏,對秦國的農業大有好處,但工程十分浩大。


    後來這樁案件暴露了,鄭國確實是個傑出的“水工”(水利工程師),但也是韓王派來的奸細,之所以給秦國出了這麽一個好主意,是想以修渠來消耗秦國的國力,免得秦國向東拓展得太快。


    天下的局麵到了這會兒,誰都看出來了,六國亡於秦,也就幾年十幾年內的事。但是,諸侯們錦衣玉食慣了,誰也不想亡國了怎麽辦,能享受一天算一天。所以把這種修渠的主意也拿來實施,能多維持一天現狀,就是好。


    這個修渠“疲秦”的陰謀一暴露,立刻引起了王室與貴族老秦人的憤怒。多少年來,高官讓客卿們做著,老秦人反而下降為二等國民。這下子可找到一個出氣口,輿論頓時沸騰,要求驅逐所有的外來賓客,因為他們都有間諜嫌疑。


    這種情緒,掩蓋了一個事實,就是客卿們雖不是秦國人,難有“祖國榮譽觀”,但他們到秦國來,是為了施展個人抱負的,秦國給他們提供了舞台,他們就能演出得很精彩,最終受益的還是秦國。從秦穆公起,凡是秦國有為的君主,都能堅決抵製地域觀念。


    因此,以地域觀念來排外,是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很落伍的見解。這種流弊,至今也還不算絕跡,本土與外來戶孰優孰劣之爭,在某些地方,還是頗有市場的。


    秦王嬴政本不是昏聵之主,但當他看到呂不韋的勢力遍布朝中,也很感不安。尤其想到在呂不韋當政時期,外來者大批入秦,投到呂氏門下或占據政壇要津,這會不會潛藏著顛覆的危險?於是,他順應輿論,斷然下了《逐客令》。


    逐客,是為了對付呂不韋的,所謂“修渠行間(搞間諜活動)”隻是一個由頭,總不能說逐客就是為了要鏟除前“仲父”的勢力吧?


    君主的意見,就是法令,逐客進行的相當徹底,沒有任何通融。包括很受嬴政器重的李斯,也在被逐之列。


    他已經打起行囊,離開鹹陽,走到五十裏外的驪邑了,想想心有不甘,就給秦王寫了一封奏章,要阻止秦王自毀長城。


    這篇奏章,就是著名的論辯雄文《諫逐客書》。


    李斯的才華是罕見的,他的這篇文章,留下了千古美名,後世還收入了《古文觀止》,成了學子作文的普及讀物。


    這文章,滔滔雄辯,用事實說話、用推導法說話、用歸謬法說話,環環進逼。


    他先用穆公重用百裏奚與蹇叔、孝公重用商鞅、惠文王重用張儀、昭襄王重用範雎的實例,證明這四世君王重用客卿沒有錯兒,使秦國由弱致強,成就帝業。


    接著再說,假如大王您隻用秦國國貨,那麽您就沒法兒享用六國的珠玉寶貝、寶劍駿馬、乃至鄭衛美女了,隻有眼饞的份兒。即便鄭衛的流行歌曲也甭聽了,隻能重新拍著大腿、敲秦國的瓦罐兒。


    然後李斯用了一句“太(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這樣的宏大語言,逼秦王向真理低頭。又把秦王逐客比喻成借兵給敵國、送糧給盜賊,而後疾唿“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


    大王啊,您這樣逐客以資敵國,不是亡國的搞法嗎?


    上書時,李斯已在被逐的途中,不說也是被逐,所以他豁出去危言聳聽了。


    一番激烈的言辭,特別是“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這句,把嬴政給雷到了。


    上書的結果是,嬴政立刻撤消了《逐客令》,派人把李斯追迴,官複原職,應該說更倚重了。


    嬴政明白了,過河的時候不能拆橋,拉磨的時候不能殺驢。於是他對六國來的賓客更加客氣,甚至對其中的傲慢者,也能做到忍氣吞聲。


    且慢讚美他“禮賢下士”。有這樣克製力的雄主,一旦爆發出力量,那是可怕的!


    既然秦王求賢如渴,六國名士當然就趨之若鶩。其中,有一位軍事天才不可不表,那就是尉繚。


    尉繚的本名,其實就叫“繚”,魏國大梁人,早在嬴政十一年就來到秦國了。他給嬴政獻計說:“若想成大業,就得趁眼下諸侯事秦如郡縣之時,逐一滅之。臣恐諸侯一點聯手抗秦,秦即失機,會像智伯、夫差、齊閔王那樣敗亡。希望大王不要小摳,拿財富去賄賂各國權臣,總共也就損耗三十萬金吧,即可把六國統統吃進。”


    這個主意以前李斯也出過,隻是因嫪毐案發給耽誤了。此次尉繚提出,李斯馬上附和,嬴政也就立刻采納。


    從這時候的秦王看,他對賓客的態度,一律是“你們太有才了”。為向賓客表示誠意,他對尉繚親如兄弟,甚至把自己的飲食、服飾水準,降到與尉繚同,對尉繚持平等之禮。


    這還了得!


    李斯看不出什麽來,為客卿地位之高而沾沾自喜。可是尉繚更聰明一點,他覺得君王作秀做到這個程度,就不可不警惕了。這嬴政,在尉繚眼中,不僅長相不好,還有虎狼之心,事業還沒成呢,當然容易做到禮賢下士,可一旦得誌,還不得吃人!


    於是他斷言:“誠使秦王得誌於天下,天下人皆為虜矣。不可與久遊。”也就是說,秦王得到天下後,還不知要怎麽折騰老百姓呢,哪能長期在他跟前晃悠!


    主意一定,尉繚就想一跑了之。秦王發現了這個動向,連忙委以重任,極力挽留。給尉繚的任命,是“國尉”,即秦國的最高軍事長官,因此後人才叫他“尉繚”。至於尉繚的武功事跡,史書記載很少,他後來的結局也不大清楚,估計最後還是跑掉了。


    他給後世留下兵書一部,就是《尉繚子》,也相當有名。


    嬴政清理了內部對王權構成威脅的政治集團,身邊又有了李斯、尉繚兩位文武之才,就開始對外發力了,對東方六國實施文武兩手。文的一手,是大量派出臥底,去六國遊說、賄賂、收買代理人;武的一手,就是先解決韓國。


    韓國在六國中最弱,其間僅有十多年因為用了法家申不害為相,一度強大。而到了現在,它疲弱得連賄賂秦國的財力都沒有了,隻好高價銷售本國美女,換來黃金賄賂秦國。六國諸侯中哪家也買不起這天價美女,隻有秦國能出得起錢。於是,事情就有了一個幽默的循環——秦國把黃金給韓國,買迴美女;韓國收了黃金,再用來賄賂秦國。這就等於秦國經過一輪交易,白得了美女。


    韓國的這個國策如此之蠢,以至成了天下的笑柄,後來不得不停止了。


    嬴政首先攻打韓國,有一個堂皇的理由:要韓國把韓非給送來。在攻韓國的同時,也向趙國示威,秦將桓齮攻戰趙國的平陽、武城,殺了趙將扈輒,斬首十萬。


    這可嚇壞了韓王安,他一向對韓非子不大感冒,現在見秦軍氣勢洶洶而來,不過就是索要一個學者,連忙答應。於是,韓非就在嬴政十三年來到了秦國。


    這個韓非,對秦國後來成為超級大帝國的貢獻可是不小。他是韓國的宗室,是一位公子,大概屬於旁枝的吧,所以沒有什麽地位。


    韓非口吃,不能當辯士,但文章寫得世無其匹。法家理論傳到了他這一代,麵對的是天下統一的前夜,兼並戰爭非常殘酷。法家理論怎麽才能更實用?韓非做了很大貢獻。他綜合了商鞅的“法”、申不害的“術”、慎到的“勢”,煉成了他自己的一套統治理論。


    韓非認為:光有法還不行,還要有駕馭大臣的術,再加上以情報係統控製全國的勢,王權才能空前強大,“治天下而征諸侯”。不然,像以前那樣,秦國白白強盛了幾十年,因為權臣分了權,為自身利益而模糊了秦國的政治目標,所以遲遲成不了帝業。


    韓非對韓國的毛病看的很清楚,他說,在有功者、實幹家之上的,都是浮淫之徒,是一些蠹蟲。他屢次向韓王進言,但韓王不理他,反倒是秦王嬴政讀了他的書,把他視為知己。


    他的這套理論,離哲學有點遠,本質上是實用的帝王之術,也就是專門寫給帝王看的政治管理學。


    韓非最推崇申不害的“君主獨斷”論,說如果君王不能獨斷,還怎麽治天下?君王當得好不好,就看駕馭臣下有沒有辦法。他認為“人生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製於人”,所以不要動感情、不要講良心,就是用一個“術”去監視控製群臣。君臣之間,其實就是買賣關係,我給你高官厚利,你給我出賣智力,我對你也不講什麽“仁”,我也不指望你“忠”。君與臣的關係,就是“一日百戰”,隻要君王一疏忽,人人都可能跳出來篡位。


    韓非的學說,與嬴政急於收攏權力的心理恰好吻合,也為即將出現的超大帝國提供了一整套統治方法。所以,嬴政才看重他,為奪取他而不惜發動一場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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