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的長平戰場上,已呈現出兩國傾全國之力決戰的態勢。


    趙軍被圍的士卒有45萬,幾乎全國的丁壯都在此了。而秦國也征伐了大批丁壯圍困長平,總兵力也應與趙軍相當。


    在中國曆史上,像這樣規模的國運博弈,此前沒有,而此後也少見。


    圍困至九月,趙軍士卒斷糧已有46天,隻能在內部互相暗殺,食人肉為生。其間,趙軍也曾組織過大規模的突圍,分為四隊,先後四、五次反複衝擊秦壘,但均不能突破。


    這是空前的絕境。


    趙括再也無法驕狂,老爹死前的對他的評價,真是一個字都沒錯啊!絕望之中,趙括親自率領軍中的特戰隊與秦軍搏戰,可惜,在激戰中趙括被秦軍一陣亂箭射殺。


    主帥一死,趙軍頃刻間瓦解,共有40萬人投降了白起。


    白起在接收了這批降卒之後,頗費躊躇。他琢磨:“以前秦軍攻取上黨,上黨百姓不喜歡秦,而歸順了趙。看來趙軍士卒是反複無常之輩,如不全數殺掉,恐怕要作亂。”


    於是他使了個詐術,把40萬降卒全部坑殺,隻留了年紀小的240人,割了耳朵、斬手斷腳放歸趙國。若加上在戰鬥中斬首的趙軍士卒,白起這次共殺了趙軍45萬人。


    他這麽幹,就是為了在心理上對趙國以沉重打擊。


    果然,敗報傳迴邯鄲,“趙人大震”。


    這一仗,不光是對趙國人震懾,也是對全天下的震懾。


    在中國曆史上,像這樣慘烈的戰爭極為少見。改朝換代之戰盡管是常有的事,但近百萬人的對陣廝殺,隻有當製度更替成為內在動力之時,才有可能發生。


    長平大捷,誠如昭襄王所預見的那樣,是“遠交近攻”以來最重要的一仗,但這場勝利,卻在秦國的外交與內政上引起了一係列意料不到的後果。


    在這場戰役中立下奇功的白起,個人的命運也因此發生了逆轉。


    白起在長平坑降卒40萬,這件事使秦國在道義上大大失分,山東諸國一致譴責秦國的不義,輿論同情一麵倒向趙國。原已呈現瓦解的合縱傾向,一時間又有複燃之勢。


    遭受重創的趙國,此時為了贏得喘息機會,表示願意割讓給秦六城以求和。


    對趙國的這一舉動,秦國的君臣之間、將相之間,發生了嚴重的意見分歧。


    白起以他的軍事眼光看,虛弱的趙國已不堪一擊,他主張乘勝進攻邯鄲,一舉滅趙,而後攻韓。


    於是在當年十月,他率軍重新占領上黨。而後,分出兩路兵馬,一路由王齕率領,攻下了韓國的皮牢(今山西翼城);另一路由司馬梗率領,進占趙國的太原。而白起本人,則率主力軍留在上黨,眼巴巴等著國內發來進攻邯鄲的指令。


    可是,他沒有等到進攻的命令,等到的是一道“罷兵令”。原來,是範雎奏請了昭襄王,命令白起班師迴朝。


    範雎是個有戰略頭腦的人,為何在這個關鍵時刻,見識反而不如白起?


    這是因為,秦國方麵中了人家的反間計。


    韓、趙兩國,在長平之戰後都意識到形勢的危急,於是他們派出蘇代,前往秦國遊說範雎。這位蘇代先生,是蘇秦的族弟,在蘇秦死後仍活躍在各國政壇上。


    蘇代不愧是遊說世家出身,一句話就擊中了範雎的軟肋。他對範雎說:“如趙被秦滅,則秦霸天下,武安君必為三公,您還能在他之上嗎?趙亡,即使您不想在他下麵,也不可能了。”


    範雎內心暗自吃驚,的確不能不考慮有這種可能。白起自魏冉為相時,就已開始為秦國服務,幾十年間屢立奇功,自己的資曆是比不上的。如果白起位列三公,那就等於自己的地位下降,這可萬萬使不得。


    於是他向昭襄王建議:秦兵疲勞,百姓凋敝,請允許韓、魏割地求和,且休整士卒。


    昭襄王同意了這個建議,於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與趙、韓停戰言和,說好各自撤兵。?


    可是,等白起一萬個不願意地撤軍之後,趙國又變卦了,不但不割讓六城,反而派虞卿去齊國遊說,鼓動齊國合縱抗秦。


    這簡直是玩得完全沒有規矩了!昭襄王大怒,於當年九月命白起率師伐趙。這次,昭襄王是鐵了心,要滅掉趙國。


    但白起卻提出了反對意見。


    昭襄王甚感不解,問道:“前年國虛民饑,您不考慮百姓之力,一個勁兒請求增加軍糧以滅趙。如今寡人息民養士,蓄積糧食,三軍之俸也翻了一番,而你卻說不可伐趙,根據何在?”


    白起說出了一番道理:“長平之事,秦軍大勝,趙軍大敗。秦人歡喜,趙人畏懼。秦人戰死者得以厚葬,傷者得以厚養,勞者受到補助,老百姓胡吃海喝,把財富都花費的差不多了。而趙人呐,戰死者不得收屍,傷者不得治療,人民涕泣相哀,戳力同憂,都努力種地以生財,兩國的財力已經很不同了。現在大王發兵雖然占理,是為了讓趙國兌現前約,但臣料定趙國守備比以前強了十倍。趙自長平之戰以來,君臣憂懼,早朝晚退,相當之敬業;另外還卑辭重幣,四麵嫁女兒嫁妹子,與燕魏結親,與齊楚結好,處心積慮,以防秦為要務。其國家內部穩定,外交已有援助,所以當今之時,趙不可伐也!”


    不管白起說得多有道理,昭襄王也還是忍不下趙國違約這口氣,幾次強請白起掛帥出兵,但白起就是不應。後來,白起索性裝病不朝——愛怎的怎的吧!


    昭襄王知道白起這是功高震主了,但此時又不宜殺功臣,隻好另派大夫王陵率兵攻趙,在當年十月,圍住了趙國都城邯鄲。


    次年正月,昭襄王又增兵入趙,黑螞蟻般的秦兵猛攻邯鄲城,但卻沒有像預想的那樣得手。


    原因是,趙人在長平慘敗後,已休整了一年多,政治刷新,上下一心,此次邯鄲被圍,全民都知國運所係,抵抗非常頑強。盡管精壯在長平喪失殆盡,但其餘老少皆合力守城,秦軍饒是勇猛,也屢屢挫於城下。


    昭襄王認為這是遠征軍主帥不行,就派範雎去勸說白起複出,白起依然托病不肯。


    範雎雖是奉命行事,但還是很好奇:你白起是百戰神將,卻為何怕這個邯鄲?


    白起係古今罕見的大軍事家,一語就道破了問題的所在:應侯啊,那趙國現在搞的是人民戰爭呀!


    白起說:“當初我能破楚,是緣於楚內部腐化,良臣被斥,百姓離心,城池不修,守備無力;而秦則將士一心,親如家人,都願為國效命,所以終成大功。而如今的趙國,那完全不一樣啊。”


    說到這兒,白起就來氣,索性連昭襄王和範雎一起埋怨:“前年秦破趙於長平,那時不立即趁其恐懼而滅之,放過了他們,使他們有時間侍弄莊稼積累財富、撫養小孩補充兵員;使他們有機會置辦甲兵加強軍力、增添城池鞏固防衛。他們的君主,對臣子禮賢下士;他們的大臣,對勇士畢恭畢敬。至於平原君之輩,皆令妻妾到軍隊中去補縫軍衣。這是什麽情景?是臣民一心,上下同力呀!就像勾踐臥薪嚐膽一樣。你這時候去打,必不克,也搶不著東西。我們兵出無功,諸侯就要趁火打劫,派來援軍。所以現在伐趙,我隻見其害,未見其利。”


    範雎聽了沒作聲。他早就有意,讓自己的患難之交鄭安平取代白起,所以也沒反駁,就迴去照直向昭襄王稟報了。


    昭襄王聞報火冒三丈:“無須白起,寡人亦可滅趙。”於是他下令,改派長平之戰的副帥王齕接替王陵,繼續猛攻邯鄲。可是趙人依舊死守,換帥後的秦軍圍困邯鄲八、九個月,死傷甚眾,仍不能撬開邯鄲一塊城磚。


    趙孝成王也抖擻精神,不斷派出輕裝猛士,繞到敵後騷擾。秦軍屢戰不利,眼望著邯鄲沒辦法,真就應了白起的預言。秦國目前的情況,已預伏了不祥的危機——將相不和,對外戰略不當,最高執政者頭腦發熱。但昭襄王對危機毫無察覺,反而認為秦已經強大到足以稱霸天下的程度,他在範雎的建議下,又做起了稱帝大夢。


    前一次稱帝失敗,是被齊閔王涮了一道,現在齊閔王見閻王去了,秦王這次要做天下唯一的帝王。


    範雎建議說,這種事推行起來會有一定難度,應該先揀軟柿子捏,派人去魏國大梁,逼迫魏安釐王帶頭“帝秦”(尊秦為帝)。魏一服軟,再威逼其他諸侯,就好說話多了。


    果然,魏安釐王被秦給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邯鄲被圍後,趙孝成王和平原君先後數次寫信給魏安釐王和信陵君,請求支援。


    這兩家有著錯綜複雜的裙帶關係,不幫忙不行。魏安釐王抗不住信陵君的軟磨硬泡,隻得派晉鄙率十萬大軍去救趙。


    但還沒等這支援軍走到地方,秦國就向列國發出警告:誰援趙,就打誰!嚇得安釐王趕忙派使者追上晉鄙,讓魏軍在距離邯鄲30多裏的鄴(今河北磁縣)待命,做出援救的姿態就行了。這樣,就兩邊都不至於得罪。


    這時候,秦國特使許綰來到魏國,請魏安釐王去鹹陽入朝,尊秦為帝。


    安釐王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起了楚懷王:我可不能做那被打狗的肉包子。


    見魏王態度猶豫,許綰急得指天發誓道:“大王您要是去了迴不來,我割下腦袋來為大王殉葬!”


    安釐王這才放了心,準備西去“帝秦”。但大臣魏敬跑來勸阻說:“像臣下我這樣卑微的人,如果有人跟我說‘你去險地走一趟,要是最後出不來,我拿一個老鼠腦袋來為你殉葬’,臣也絕對不幹,何況大王乎?對大王而言,許綰的那腦袋,不就是個老鼠腦袋麽?”


    這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安釐王立刻打消了入朝秦王的念頭。但是,秦之壓力,如何消除?趙國求助的道義壓力,又如何有個交代?


    魏安釐王頭痛了幾晚上,終於想到了一個萬全之策,他派出“客將軍”新垣衍,走小道混進圍城中的邯鄲,通過平原君見到了趙孝成王,給趙國出了個主意:“方今唯秦雄天下,他們不是貪圖邯鄲,而是意欲為帝。請趙尊秦為帝,秦自然會罷兵而去。”


    這個辦法,對於絕境中的趙國君臣,不啻是個很大的誘惑。平原君拿不定主意了,陷入猶豫之中。


    可巧這時有一個齊國人魯仲連遊曆到趙國,被困在了邯鄲。他是當時出了名的策士,自小善辯,成人後不喜做官、唯願遠遊,到處替人排憂解難。


    魯仲連得知魏國有說客來,就求見平原君,要求與新垣衍辯論。


    平原君同意,對新垣衍說:“山東有一位魯仲連先生,今在此,我做紹介,與將軍交個朋友吧。”


    新垣衍不想多事,推辭道:“我聽說過魯仲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我不過是給人家做臣子的,負有使命來此,我不願見魯仲連先生。”


    平原君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已經把消息泄露給他了,怎麽辦?”新垣衍隻好答應見麵。


    剛開始魯仲連沒說話。新垣衍便問道:“觀察先生之玉貌,不像是有求於平原君的人,卻為何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呢?”


    魯仲連說:“那秦國,是棄禮義而崇尚以頭顱計戰功的國家,對臣子以威權驅使,對人民如對奴隸。它要是為帝,定會把它的暴政加倍施於天下,那麽,我魯仲連願蹈東海而死,也不願為秦之民!我來見將軍,就是想助趙。”


    這段話,為魯仲連贏得了千古美名。“魯仲連義不帝秦”,在後世就成了一句成語。唐代大詩人李白,也曾數次在自己的詩中提到他。


    在這場千年大辯論中,魯仲連後發製人,滔滔不絕,最後用了“歸謬法”,斥責了“帝秦”的不可行。


    辯論最精彩的一段,是在最後。新垣衍說:“先生知道仆人是什麽吧?他們十個人跟隨一個主人,是他們力不勝人家、還是智不如人家?都不是,是怕人家。”


    魯仲連說:“我的天!你們魏跟秦比,難道就像仆人嗎?”


    新垣衍說:“是的。”


    魯仲連嘿嘿一聲冷笑:“那麽,我可以讓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醬!”


    新垣衍臉色變了,說:“哦呀,也太過了吧先生之言!先生怎麽能辦到?”


    魯仲連說:“目前秦是(戰車)萬乘之國,魏也是萬乘之國。都是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而隻看秦一戰而勝,就要隨大流去帝秦,你們這些大臣是怎麽長的腦子?秦如果稱帝,就一定會換掉諸侯的大臣,去掉舊人,換上他們自己的人。你想,這樣魏王還能安然無恙嗎?而將軍您,還能得到君王的寵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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