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臣不敢……臣昨夜不曾……今早偶然風寒……如今……”


    一聲冷笑後,是放肆地大笑。這笑聲飽含嘲諷和蔑視,就連一旁的呂、郤都如坐針氈。


    最後,夷吾透了力,這才止住狂笑。“丕鄭,你得的不是風寒病,是相思病!”


    丕鄭麵紅耳赤,局促不安。


    “臣老邁,哪……哪來的相思病……”


    “你想的不是女人,是重耳!”夷吾瘋了似地拍打桌案。“你要重耳迴來!你要孤像奚齊、卓子一般死在劍下!你要做荀息第二,做裏克第二!”夷吾轟然起身。若非有人攔著,他幾乎想要衝到丕鄭麵前,在他的臉上狠命地咬上一口。


    一聲驚唿,丕鄭倒吸一口涼氣。渾身毛孔張開,冷汗自體內逼出,內衣如淋過水一般濕了一大片。丕鄭完全清醒了。可是,時局變幻之快,容不得丕鄭多想。不等他狡辯,郤芮已經拔出佩劍,高聲喝道:“大膽丕鄭,你還等著屠岸夷送信迴來不成?!”


    一卷竹簡從天而降,摔在丕鄭跟前。


    “屠岸夷夾帶忤逆之書出城,被吾當場拿獲。如今人、贓俱在,老賊還想狡辯?!”


    “武士何在?”呂飴生厲聲尖叫。


    金甲武士從屏風後蜂擁而出。


    這屏風果然是暗藏殺機的地方,騅顓萬念俱灰。


    除共華因故未上朝外,其餘在竹簡上署名者悉數被捕。眾朝臣不約而同地朝後退,為大殿留下更多的空間。


    “可惱晚了一步!”騅顓喃喃自語。


    “別再說了!”賈華抱怨著。


    “死便死,怕什麽!”也不知是誰說的。


    郤芮步步走下台階,抬起下顎輕蔑地看著他們。“既然敢做,何不敢當?”


    賈華向前膝行幾步,聲淚俱下。“大人,當日在城郊,君上親口說前仇一筆勾銷……”


    郤芮一腳踢翻賈華,跟著踏在他的頭上。“不提當日之事便罷!當日君上免你死罪,你卻恩將仇報,與丕鄭為伍,陰謀陷害君上……”


    “夠了!橫豎是要死,何必受他的侮辱!”累虎也掙脫開武士的鐵掌,低頭朝郤芮撞去。


    郤芮向後一閃身,冷笑道:“來人,將這群逆臣推出去,梟首示眾!”


    一名傳令官奔上大殿。“啟稟君上,逆臣共華,及其餘眾人家眷悉數捉拿歸案。隻是……”


    夷吾最怕留下禍根。


    “隻是走脫了丕豹一家三口。”


    “什麽?”丕豹驍勇善戰,他日若……


    “君上,事已至此,不必介懷。先治了他們的罪,區區丕豹,興不起什麽風浪。”呂飴生說。


    “夷吾小人!禍不及妻兒!禍……”武士起劍柄,照準丕鄭的腰部用力地捅去。丕鄭吃不住疼,連吭聲都來不及,昏死過去。其他人怕再受皮肉之苦,全都閉口不語。


    “列公隨孤一同去市口觀刑,無論是誰,都得去。就算走不動,隻剩半口氣,也得將他抬來。”相較這幾名階下囚,夷吾對狐突更是恨之入骨。


    今日,市口的買賣都早早收攤。武士們手舉兵刃,肩並肩為了個足夠大的圈子。圈子外擠滿了瞧熱鬧的百姓。


    圈子中央站著二十名刀斧手,他們各個端著鬼頭刀,刀刃磨得雪亮,在冬末的陽光下格外耀眼。刀斧手都穿著白袍,據說這是夷吾下的命令,沒人知道原因。事後,郤芮同呂飴生說,夷吾覺得血濺在白袍上格外好看。


    為了盡覽行刑,夷吾令人包下了市口的一座兩層樓高的酒樓。二樓大間的窗戶正對著市口中心。夷吾端坐當中,部分朝臣分兩邊排開。站不下的去了隔壁的包間。低級別的官吏站在一樓,酒店所有的門全都敞開,供這群老爺們一字排開。


    丕鄭帶著滿身鐐銬,率先進入法場。他身前有兩名武士開道身後則是一支龐大的隊伍。


    百姓人頭攢動,爭相目睹這一空前的盛況。大多數百姓都心情沮喪,在這盛況麵前根本提不起興致。今日問斬的幾位大夫平素口碑頗佳,算得上清廉耿正的官員。將他們一網打盡,不留活口,他們究竟犯了什麽罪過?


    “大人,是老夫看走眼了!”丕鄭垂著頭,聲音經過雪地的反射傳到騅顓的耳中。


    騅顓幾乎是與他並排走的,他看丕鄭連邁步都困難,想去攙扶他,可礙於雙手帶著鐐銬,隻得時不時以肩膀撞他。“下官交友不慎!是下官害了大人!下官死了也不放過他!”


    “唉,隻怪當初不聽吾兒的勸……”


    騅顓沒去接他的話。提起丕豹,騅顓的心裏總不是滋味。丕鄭早做準備,一旦計劃失敗,還能留下一脈香火。這老滑頭果然還是留了一手。


    身後的幾人難道就沒有怨言了?


    行刑官一聲號令,共華帶頭跪下。有了共華帶頭,眾人這才效法。抽泣聲從這群人的中心開始散播,像瘟病一樣蔓延到每個人身上。無論男女老幼,哭泣不再丟臉,他們即將死亡,任何嘲笑不屑對他們已無意義。


    時辰到,行刑官遠遠眺望酒樓上的夷吾。之前等得時間長了,他不耐煩地讓人備下酒菜,以此打發時間。


    “君上,時辰已到。”呂飴生怕夷吾隻顧喝酒,小聲提醒他。


    “殺。”


    “行刑!”命令自酒樓傳出。


    當第一批九顆人頭落地時,刑場上激起了一陣更響亮的聲浪。


    “白服紅血,美哉!美哉!”夷吾脫口而出。


    頃刻,血染紅了一整片地。白茫茫一片中的紅色,格外惹眼。


    “若雪不化,該有多好!”夷吾醉了。


    自冷至迴秦國那日起,每當夜幕降臨,丕鄭府上都會有人出沒。這些人總是披著長袍,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他們大多都在傍晚前來,直到深夜才離開。且偏從後門出入。


    如此往複,竟一直持續到當年的十一月。


    這日夜裏,屠岸夷不期而至。他平素和丕鄭並無往來,此刻夜深人靜,未免令人生疑。


    “大人救我!”不等丕鄭開口,屠岸夷倒頭就拜。“下官從宮裏相熟的內侍口中聽說,君上恨我是裏克一黨,要治臣不忠之罪。臣自知劫數難逃,便去找騅顓商量。可騅顓說能救我的,唯有大人一人。下官走投無路,這才深夜來訪。”


    見他說得情真意切,丕鄭一時也難辨真偽。“如今朝中是呂、郤兩位大人做主。大人何不去求他們?”


    “要殺我的,正是呂、郤二人!”


    “可是老夫人微言輕……”


    “能救吾者,唯重耳公子!”屠岸夷緊盯著丕鄭,目光炯炯。“公子重耳為人仁孝,天下聞名。且秦國對君上不肯讓出河西之地深惡痛絕。下官隻消得到大人一封手書,便隻身前往翟國請重耳公子。下官再糾合秦、翟之兵,與大人裏應外合,一舉滅了夷吾一黨。”


    他見丕鄭仍有疑慮,當下咬破手指,對天發誓。“若屠岸夷心懷不軌,必五雷轟頂!”


    “好!”丕鄭拍手道:“能得大人相助,真如虎添翼。實不相瞞……”


    “父親還沒睡?”丕豹也不敲門,突然出現在書房裏。


    身後突然有人說話,嚇得屠岸夷一陣哆嗦。


    丕鄭見是其子,介紹道:“吾兒快來見過屠岸夷大人。”


    丕豹出入軍營,認得屠岸夷。兩人相互見禮後,丕鄭問:“吾兒怎麽還不歇息?”


    “母親身子不爽,孩兒特地來告知父親。”


    “大人……”屠岸夷仍想說些什麽。


    “大人,拙荊身子不爽,老夫不能相陪。明日此時,大人可再來府上一敘。”


    屠岸夷不能再說什麽,隻得起身告辭。下人陪著屠岸夷,仍從後門離開。


    丕豹目送屠岸夷轉出去,這才轉身關起房門。


    “父親,屠岸夷是敵是友尚不明朗,您對他如此推心置腹,恐怕……”


    丕鄭擺擺手,不以為然。“屠岸夷是騅顓的至交,那日若非他棄暗投明,隻怕為父和裏克早就死在荀息的劍下。況且他歃血立誓,恐怕不會有詐。”


    丕豹見父親深信不疑,不敢再說,也退了出去。


    次日深夜,屠岸夷如期而至。後門開啟,屠岸夷閃身而入。


    “大人!”聲音如鬼魅般從後射了出來。


    深夜,一片寂靜,突如其來的聲音著實驚得屠岸夷心驚肉跳。他猛地迴頭,正想發作。“丕豹?”屠岸夷脫口而出。


    “大人,踏進這扇門,便犯了忤逆之罪。可是要滿門抄斬的!”丕豹仍是一臉陰沉。


    屠岸夷臉上的橫肉連抽幾下,似笑非笑。“夷吾昏庸無道,呂飴生、郤芮把持朝綱,吾勢誅之!若有二心……”


    丕豹麵如寒霜,也不再理他,繞過屠岸夷,將他領到書房。


    書房內,除卻丕鄭,祁舉、共華、賈華、騅顓也在。屠岸夷坐定,稍平了平氣,總覺得渾身不自在。迴頭一看,原來丕豹正站在他的身後,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後背。屠岸夷有苦難言,隻得忍氣低頭不語。


    片刻,叔堅、累虎、特宮、山祈四人也相繼進了書房。


    丕鄭見眾人到齊,便開宗明義,陳以當今大事。“屠岸夷大人自告奮勇,欲親赴翟國迎接重耳公子。”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屠岸夷。


    “前番也是大人去的翟國。”又是丕豹在說。


    屠岸夷隻是幹笑。


    丕鄭朝兒子遞了個眼色,後者搬來一個托盤。托盤裏有一隻酒爵,一壺酒,一把尖刀。丕鄭為酒爵注滿酒,拿刀在指尖劃開道口子,往酒裏擠了幾滴血。隨後,他把刀遞給共華,他們也學著丕鄭劃破手指,在酒中滴了幾滴血。


    輪到屠岸夷,他握著刀剛要下手。“大人可要想清楚了。”丕豹的聲音又如幽靈般飄來。


    屠岸夷不去理他,也往酒裏滴了幾滴血。最後,丕鄭端起酒杯,向天、地各敬了一迴,這才飲了一口。從共華以下,眾人也依樣飲酒。最後的屠岸夷接過酒爵,將杯中所剩的酒一飲而盡。


    “大人,不如今晚就備好給重耳公子的書信。屠岸夷連夜就出城。”


    “大人何必心急呢?”丕豹說。


    屠岸夷強忍著心中不滿,道:“在下怕夜長夢多。”


    “大人當日臨陣倒戈,對荀息、東關五而言確實夜長夢多。”


    “你說什麽?!”屠岸夷忍無可忍,他一下竄了起來,惡狠狠地盯著丕豹。


    “吾兒不得無禮!”丕鄭怒喝到。“屠岸夷大人乃為父的貴賓。”


    丕豹不敢再造次,隻得退到一旁。丕鄭見書房內氣氛異樣,說:“今日天色不早,眾位大人可先迴去。至於迎立重耳公子一事,還需從長計議。”


    “大人!絳城距翟國、秦國萬裏之遙,往返一趟也要一個多月。這些時間足夠大人做準備。”


    丕鄭聽他說得有理,說:“大人,不是丕鄭延誤時間,隻是今日天色已晚,眾位還在我府上逗留,恐遭人疑。大人不如明日再來,那時丕鄭一定為大人備齊書信。”


    送走眾人,丕豹仍站在書房裏。丕鄭知道他想說什麽,也不答理他,自顧在竹簡上寫著給重耳的手書。


    “父親……”


    “就連騅顓大人也不曾懷疑他。”丕鄭將心裏話說出了口。


    “請父親大人為孩兒寫封書信,孩兒明日就帶著妻兒投奔秦國。”


    丕鄭完全沒料到他竟會說出這話。但轉念一想,迎立重耳無異於一場政變。成則一步登天,不成則萬劫不複。與其全家人守在一起,不如留下一支血脈。既然丕豹有了覺悟,做父親的又怎能違背呢?


    丕鄭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將寫給重耳的書簡放到一旁,重新拿出一卷竹簡,思量良久,這才提筆。書罷,丕鄭有些費力地站起身,走到兒子跟前,把竹簡鄭重其事地交到丕豹手中。“無論晉國發生什麽,吾兒都必須以秦國大義為先,不可意氣用事,不可心向晉國,不可……”


    “父親,您會成功麽?”丕豹沒有去接竹簡。


    丕鄭沒有直麵他的問題。“吾兒切記為父的話,從今往後,你就是秦國人。晉國無論是好是壞、為父無論是生是死,都同你沒關係。”


    丕豹深吸一口氣,接下竹簡,跪在丕鄭麵前,恭敬地磕了個頭。隨後,丕豹離開書房,迴自己屋做準備去了。


    次日清晨,丕豹將妻兒藏在一輛牛車中,用油布遮得嚴嚴實實。丕豹自己則是狩獵的打扮,他特地找了一匹高頭大馬,掛上慣使的兵刃,挑了把硬弓,帶著二十幾名隨從投西門而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帝國霸業之崛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大澤天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大澤天下並收藏帝國霸業之崛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