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冷至迴秦國那日起,每當夜幕降臨,丕鄭府上都會有人出沒。這些人總是披著長袍,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他們大多都在傍晚前來,直到深夜才離開。且偏從後門出入。


    如此往複,竟一直持續到當年的十一月。


    這日夜裏,屠岸夷不期而至。他平素和丕鄭並無往來,此刻夜深人靜,未免令人生疑。


    “大人救我!”不等丕鄭開口,屠岸夷倒頭就拜。“下官從宮裏相熟的內侍口中聽說,君上恨我是裏克一黨,要治臣不忠之罪。臣自知劫數難逃,便去找騅顓商量。可騅顓說能救我的,唯有大人一人。下官走投無路,這才深夜來訪。”


    見他說得情真意切,丕鄭一時也難辨真偽。“如今朝中是呂、郤兩位大人做主。大人何不去求他們?”


    “要殺我的,正是呂、郤二人!”


    “可是老夫人微言輕……”


    “能救吾者,唯重耳公子!”屠岸夷緊盯著丕鄭,目光炯炯。“公子重耳為人仁孝,天下聞名。且秦國對君上不肯讓出河西之地深惡痛絕。下官隻消得到大人一封手書,便隻身前往翟國請重耳公子。下官再糾合秦、翟之兵,與大人裏應外合,一舉滅了夷吾一黨。”


    他見丕鄭仍有疑慮,當下咬破手指,對天發誓。“若屠岸夷心懷不軌,必五雷轟頂!”


    “好!”丕鄭拍手道:“能得大人相助,真如虎添翼。實不相瞞……”


    “父親還沒睡?”丕豹也不敲門,突然出現在書房裏。


    身後突然有人說話,嚇得屠岸夷一陣哆嗦。


    丕鄭見是其子,介紹道:“吾兒快來見過屠岸夷大人。”


    丕豹出入軍營,認得屠岸夷。兩人相互見禮後,丕鄭問:“吾兒怎麽還不歇息?”


    “母親身子不爽,孩兒特地來告知父親。”


    “大人……”屠岸夷仍想說些什麽。


    “大人,拙荊身子不爽,老夫不能相陪。明日此時,大人可再來府上一敘。”


    屠岸夷不能再說什麽,隻得起身告辭。下人陪著屠岸夷,仍從後門離開。


    丕豹目送屠岸夷轉出去,這才轉身關起房門。


    “父親,屠岸夷是敵是友尚不明朗,您對他如此推心置腹,恐怕……”


    丕鄭擺擺手,不以為然。“屠岸夷是騅顓的至交,那日若非他棄暗投明,隻怕為父和裏克早就死在荀息的劍下。況且他歃血立誓,恐怕不會有詐。”


    丕豹見父親深信不疑,不敢再說,也退了出去。


    次日深夜,屠岸夷如期而至。後門開啟,屠岸夷閃身而入。


    “大人!”聲音如鬼魅般從後射了出來。


    深夜,一片寂靜,突如其來的聲音著實驚得屠岸夷心驚肉跳。他猛地迴頭,正想發作。“丕豹?”屠岸夷脫口而出。


    “大人,踏進這扇門,便犯了忤逆之罪。可是要滿門抄斬的!”丕豹仍是一臉陰沉。


    屠岸夷臉上的橫肉連抽幾下,似笑非笑。“夷吾昏庸無道,呂飴生、郤芮把持朝綱,吾勢誅之!若有二心……”


    丕豹麵如寒霜,也不再理他,繞過屠岸夷,將他領到書房。


    書房內,除卻丕鄭,祁舉、共華、賈華、騅顓也在。屠岸夷坐定,稍平了平氣,總覺得渾身不自在。迴頭一看,原來丕豹正站在他的身後,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後背。屠岸夷有苦難言,隻得忍氣低頭不語。


    片刻,叔堅、累虎、特宮、山祈四人也相繼進了書房。


    丕鄭見眾人到齊,便開宗明義,陳以當今大事。“屠岸夷大人自告奮勇,欲親赴翟國迎接重耳公子。”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屠岸夷。


    “前番也是大人去的翟國。”又是丕豹在說。


    屠岸夷隻是幹笑。


    丕鄭朝兒子遞了個眼色,後者搬來一個托盤。托盤裏有一隻酒爵,一壺酒,一把尖刀。丕鄭為酒爵注滿酒,拿刀在指尖劃開道口子,往酒裏擠了幾滴血。隨後,他把刀遞給共華,他們也學著丕鄭劃破手指,在酒中滴了幾滴血。


    輪到屠岸夷,他握著刀剛要下手。“大人可要想清楚了。”丕豹的聲音又如幽靈般飄來。


    屠岸夷不去理他,也往酒裏滴了幾滴血。最後,丕鄭端起酒杯,向天、地各敬了一迴,這才飲了一口。從共華以下,眾人也依樣飲酒。最後的屠岸夷接過酒爵,將杯中所剩的酒一飲而盡。


    “大人,不如今晚就備好給重耳公子的書信。屠岸夷連夜就出城。”


    “大人何必心急呢?”丕豹說。


    屠岸夷強忍著心中不滿,道:“在下怕夜長夢多。”


    “大人當日臨陣倒戈,對荀息、東關五而言確實夜長夢多。”


    “你說什麽?!”屠岸夷忍無可忍,他一下竄了起來,惡狠狠地盯著丕豹。


    “吾兒不得無禮!”丕鄭怒喝到。“屠岸夷大人乃為父的貴賓。”


    丕豹不敢再造次,隻得退到一旁。丕鄭見書房內氣氛異樣,說:“今日天色不早,眾位大人可先迴去。至於迎立重耳公子一事,還需從長計議。”


    “大人!絳城距翟國、秦國萬裏之遙,往返一趟也要一個多月。這些時間足夠大人做準備。”


    丕鄭聽他說得有理,說:“大人,不是丕鄭延誤時間,隻是今日天色已晚,眾位還在我府上逗留,恐遭人疑。大人不如明日再來,那時丕鄭一定為大人備齊書信。”


    送走眾人,丕豹仍站在書房裏。丕鄭知道他想說什麽,也不答理他,自顧在竹簡上寫著給重耳的手書。


    “父親……”


    “就連騅顓大人也不曾懷疑他。”丕鄭將心裏話說出了口。


    “請父親大人為孩兒寫封書信,孩兒明日就帶著妻兒投奔秦國。”


    丕鄭完全沒料到他竟會說出這話。但轉念一想,迎立重耳無異於一場政變。成則一步登天,不成則萬劫不複。與其全家人守在一起,不如留下一支血脈。既然丕豹有了覺悟,做父親的又怎能違背呢?


    丕鄭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將寫給重耳的書簡放到一旁,重新拿出一卷竹簡,思量良久,這才提筆。書罷,丕鄭有些費力地站起身,走到兒子跟前,把竹簡鄭重其事地交到丕豹手中。“無論晉國發生什麽,吾兒都必須以秦國大義為先,不可意氣用事,不可心向晉國,不可……”


    “父親,您會成功麽?”丕豹沒有去接竹簡。


    丕鄭沒有直麵他的問題。“吾兒切記為父的話,從今往後,你就是秦國人。晉國無論是好是壞、為父無論是生是死,都同你沒關係。”


    丕豹深吸一口氣,接下竹簡,跪在丕鄭麵前,恭敬地磕了個頭。隨後,丕豹離開書房,迴自己屋做準備去了。


    次日清晨,丕豹將妻兒藏在一輛牛車中,用油布遮得嚴嚴實實。丕豹自己則是狩獵的打扮,他特地找了一匹高頭大馬,掛上慣使的兵刃,挑了把硬弓,帶著二十幾名隨從投西門而去。


    這一天,漫長又乏味。丕鄭獨自坐在書房裏,慢慢迴憶自丕豹出生來的點點滴滴。丕鄭預感,這或許是父子間最後一次見麵。他是否真應該相信丕豹的直覺?


    屠岸夷如約而至。他終於拿到了一份有九人簽名的竹簡。竹簡上陳明利害,要重耳務必為以晉國為重,早日迴國繼位。


    “大人也請在上麵簽字吧。”丕鄭遞上一把刻刀。


    屠岸夷遲疑片刻,趕緊接過小刀,在竹簡最末處刻了自己的名字。“下官今天就走。”


    丕鄭掐指一算。“一個月以後的今天,便是你我起事之時。”


    屠岸夷也走了,大事成了一半。連日神經緊張,現在鬆弛下來,便被一股倦意輕易襲了全身。丕鄭心情舒暢,索性就在書房睡了。


    次日清晨,童子將他喚醒,說早朝時辰到了。丕鄭胡亂整了衣冠,隨童子出了書房。


    一陣寒風,丕鄭冷不丁打了個激靈。童子怕老爺凍著,迴屋取了件厚實的衣服。丕鄭坐上馬車,單手撐著頭,眼睛半開半闔。一路上,馬車上下顛簸得利害,丕鄭的頭時不時會磕著圍欄。才沒幾下,丕鄭就覺得頭疼得利害。接著,他的頭就像被灌了沙子,隨著馬車顛簸一沉一沉地。最後,下巴幾乎要撞到了胸口。丕鄭猛地一抬頭,眼睛用力彈出,想令自己清醒些。他調整姿勢,手繼續撐著頭,雙眼也很快地合了起來。


    “老爺,到了。”童兒小聲唿喚。


    丕鄭艱難地睜開雙眼,在童兒的攙扶下下了馬車。頭仍是疼得利害,視線跟著模糊。


    “大人,您這是怎麽了?”騅顓的聲音像針紮似地刺進他的耳朵。


    “屠岸夷昨天就走了。”在騅顓的攙扶下,丕鄭勉強支撐著身子。“一月後就是我們行動之時。”


    騅顓雙手扶著丕鄭,警覺地四下張望。沒想到丕鄭竟敢在宮裏說這種話,看他的樣子像是喝醉了,又像是病了。騅顓故意用手臂壓著丕鄭的肩膀,讓他的頭沉得更低,聲音更不容易發出。


    上殿後,眾人依各自位置站立。騅顓特意換了個位子,留在丕鄭身後。


    今會,夷吾正襟危坐。呂飴生和郤芮像兩尊門神似地分居左右。郤芮的腰裏還懸著一把寶劍。寶劍?郤芮平時上朝從不佩劍。不祥的預感降臨,騅顓又忍不住看向屏風,陰謀不都是在暗處醞釀的嗎?


    “丕鄭大夫。”夷吾破天荒地先開口。


    丕鄭的頭仍沉得很低,身子晃動,對夷吾的唿喚毫無反應。


    朝堂上漸漸起了一陣騷動。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丕鄭。


    “大人!”騅顓拽撤丕鄭的衣袍,小聲喚著他。


    丕鄭站在文官位列第一排第二席,在他上首的隻有虢射一人。虢射起手肘頂了丕鄭,微微側過頭,用餘光留意著丕鄭。


    “丕鄭!”


    這聲音如晴空的霹靂,硬生生炸在丕鄭的耳中。丕鄭終於邁開步子,恍恍惚惚地來到中央,有氣無力地朝夷吾行了個禮。


    “丕鄭好大的架子,孤連喚你三聲,你這才肯出來。孤登基未久,你竟如此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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