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六的本事原來在裏克之上,但因李六隨身隻有一柄短匕首,對上裏克的長劍,除了自衛,並不能進攻。加之本就地方不大的行轅又湧入幾十名士兵,把李六圍在一個狹小的區域內。


    “不要傷他性命,給我抓活的!”裏克高聲喊叫。


    李六見鬥不過裏克,轉身想要衝出行轅。可身後的士兵各個挺著長矛指向他,根本沒有退路。剛砍翻幾名小卒,缺口馬上就被堵上。


    晉國士兵見李六兇猛,雖然不能後退,卻也不敢湊近半步。其中有幾個機靈的,舉槍專往李六的腿上紮。饒是李六眼疾手快,可雙拳難敵四手,腿上頓時中了幾槍。李六吃不住疼,“噗通”一聲栽倒在地。他心知自己斷難逃出行轅,索性把心一橫,舉起匕首往脖子上抹去。裏克雖搶步上前,但仍晚了一步。鮮血如水柱般噴湧而出,李六當場氣絕身亡。


    一個時辰後,姬孔匆匆趕到晉軍大營。一路上,冷汗不住地從額頭上掛下。晉侯遭人行刺,刺客就混在王城送去的二十名醫官中。怎麽會那麽巧?這些醫人的身份確實沒有嚴格的調查,但也不至於短短三天就有刺客能憑借高明的醫術蒙混過關。會是秦國派來的嗎?可為何選在這時下手?這樣豈不是陷天子於不義嘛?


    “幸虧晉侯無恙……”姬孔在臨別周襄王時感慨到。但無論如何,自己此次深入晉軍大營,也是兇多吉少吧!


    經過晉獻公的行轅時,姬孔特地朝那邊張望。隻見行轅外滿是守衛的軍卒。除了裏克,任何人都不得踏進行轅半步。這恐怕就是當初裏克認為晉獻公失策的地方,如今,晉獻公的生死全掌握在裏克一人的手裏。


    真到了這個節骨眼上,裏克也不希望晉獻公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去。這一點,是姬孔從他的神情中讀出的。


    這道坎非過不可。想到這兒,姬孔吞了幾口口水,悄悄抹去額頭上的汗,欠身走進行轅。


    裏克仍是坐著。姬孔神情尷尬,隻得自己找了座位坐下。


    “老大夫……”姬孔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太宰大人……”裏克陰陽怪氣地說。“老夫備了些薄禮,想要送給大人。”


    軍卒人手端著幾個大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圓滾滾的東西,用紅布裹著。


    姬孔不知葫蘆裏賣得什麽藥,怯怯地問:“大人……這……這是……”


    軍卒掀起紅布,托盤上竟擺著十幾隻人頭。姬孔見狀,嚇得後仰跌了倒在地。“大人……這……這”


    “這是太宰大人請來的二十名醫人的頭顱!”裏克猛拍桌案。


    姬孔癱軟在地,口中不住地喊著:“大人息怒!下官確有失察之罪!”


    “大人可是要取晉侯的性命?!”


    “下官不敢!下官奉天子之名挑選二十名醫官,卻不想……卻不想其中竟然混著刺客。”


    “刺客是你派來的!”裏克聲嘶力竭地指著姬孔。其樣貌甚是駭人,仿佛要把姬孔活剮了一般。


    姬孔嚇得熱淚盈眶,苦苦哀求:“下官與晉侯並無恩怨,怎麽會……怎麽會出此下策?”


    “那就是天子?!”


    “天子素來敬重晉侯,且晉地與王城比鄰,天子自然是要仰仗晉侯全力保護……”


    “既然不是你,也不是天子,那刺客李六是誰派來的?!”


    “這……這……下官……下官確實不知。”


    裏克這時從座位上起來,到了姬孔身旁,伸手將他攙起,突然態度轉變,和顏悅色地說:“在下適才多有冒犯,讓大人受驚了!”


    姬孔驚魂未定,仍是一臉恐懼地望著裏克。


    “大人快快請起!”裏克重將他讓迴座位,說:“大人受驚了!”


    “大人……這……這究竟是……”


    “晉侯遭刺客襲擊,弄得合營上下人心惶惶。裏克辨不清敵友,隻得一一試探。”


    姬孔聽了,這才長處一口氣。他坐定身子,重新端整衣襟,道:“嚇死吾了!嚇死吾了!”稍平平氣,他才又說:“晉侯的身子……沒什麽大礙吧。”


    “受了點驚嚇,並無大礙。”


    “刺客沒傷著晉侯嗎?”話一出口,姬孔就知說錯了。他趕緊辯解道:“下官……下官是想問,刺客是哪裏派來的?”


    “本想捉活口,但他自盡了。”


    “死了?”


    “太宰大人很樂意見到這個結果。”


    “不……不……下官隻是……下官隻是覺得沒抓住活的太可惜了。”


    “恐怕李六也是個化名。”


    “下官命人調查過,這李六來王城隻有一個月。看來是蓄謀已久了。”


    “必須得有個說法!”


    姬孔拱拱手說:“天子差下官來,就是要請晉侯和大人放心,這案子一定會查得水落石出。”


    “那是最好……”


    姬孔隱約覺得裏克對刺客一事並不是最在意。


    “既然晉侯無恙,那下一步……晉侯有什麽打算?”


    “再修整一日,迴軍絳城。”


    “迴……大人是說迴去?”姬孔完全沒料到裏克竟如此爽快。


    “未免路上再有差池,還是迴去為妙。”


    “是啊!下官也是這麽想。會盟的事將來還有機會,晉侯的貴體才是最重要的。”


    裏克笑得陰森。“隻憑裏克一人勸不動君上。”


    “姬孔願陪大人一同去見晉侯。”有人肯在旁幫手,姬孔的信心陡然間提升了不少。


    裏克點點頭,起身領姬孔去了晉獻公的行轅。


    行轅內,隻有兩名內侍伴著。晉獻公半坐在床榻上,精神頗為恍惚。縱使姬孔不懂醫術,也能看出晉獻公病得著實不輕。刺客對他心靈的傷害更嚴重。姬孔站在裏克身後,有些不知所措。


    “君上,太宰大人到了。”


    晉獻公緩緩睜開眼,又很快地閉上。才一個多時辰,他的精神又退迴到服藥前狀況。他想要再喝些那藥,但又怕有毒。病痛和左右為難的精神壓力交織在一起,迫得他都快透不過氣來。


    “太宰來了?”


    “下官在這裏。”姬孔向前一步,和裏克並肩站著。


    “太宰……孤……孤有失……有失遠迎……”晉獻公從未如此的客氣。


    “下官不敢!晉侯還要保重貴體。”


    “孤這兩日吃了湯藥,身子倒是爽朗了些。”


    “下官有失察之罪,請晉侯恕罪。”


    晉獻公擺擺手,道:“太宰大人可再尋些醫人,隻要能讓孤去得成葵丘……”


    “君上,還是先迴絳城吧。”裏克說。


    “是啊!會盟之事,日後還會再有。晉侯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會盟天下諸侯,是孤畢生心願。如今……如今眼看就要達成……孤卻……”話未說完,晉獻公竟是老淚縱橫,當著眾人麵哭了起來。


    “君上!”


    “晉侯休要傷了身子!會盟諸侯,本是為了敘友情,匡扶天子。如今齊侯屢屢會盟諸侯,驕橫跋扈,會盟的意義早就不複存在。諸侯們對齊侯也是怨聲載道。隻是迫於齊國勢大,才不得不忍氣吞聲。這樣的會盟,連天子都不願差人前往,晉侯又何苦自降身份呢?下官臨行前,天子曾說,隻要晉侯養好身子,天子會請晉侯主持天下諸侯的會盟。”


    “真的嗎?”


    “天子親口承諾。但也是要晉侯先養好身子……”姬孔朝裏克使了個眼色。


    “太宰大人說得不錯。君上還是先迴絳城將養些時日,再作打算。何況,君上貴體欠安,夫人同世子也會擔心的……”裏克故意在“夫人”和“世子”上加重語氣。


    一聽“夫人”和“世子”兩字,晉獻公不禁抖了一下。雖說病痛纏身,可一說到奚齊,他仍很快清醒過來。“恐怕……也隻有迴去了……”他不甘地擠出最後幾個字。


    離開行轅,裏克和姬孔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兩人相視一笑,就在行轅門外別過。臨行時,裏克說:“還請大人再派幾名醫官。這次可必須查驗仔細!”


    姬孔連連點頭,說這次一定不會再有偏差。


    雖然不能保證不會再有刺客混入,可無論如何,晉侯都得活著迴到絳城;哪怕隻剩最後一口氣。裏克對此堅定不移。


    晉獻公被刺的消息於十日後傳入雍城大鄭宮。那時秦穆公正在花園中舞劍,世子嬴罃由穆姬夫人陪著,認真地看著一招一式。


    內侍悄然來到,在穆公耳邊低語幾句。穆公收了劍勢,把劍交給伺候的底下人。穆姬夫人也站起身,說了聲告退,攙著嬴罃先迴內堂去了。小嬴罃時不時迴頭張望,心想剛才好看的舞劍怎麽會停了。不過他對武術並沒有濃厚的興趣,不像他的哥哥那樣自小就喜歡舞刀弄槍。嬴罃隻喜歡看別人舞劍,就像欣賞歌舞似的。每當別人練得滿頭大汗,或是出醜時,他就會樂不可支地大笑。


    姬夫人走後,秦穆公來到另一處偏廳。一名密探正在堂上等著,見穆公來了,趕緊跪倒在地。隻隔了一會兒,西乞術也來了。


    密探報到:“君上,晉侯在王城遇到刺客。刺客先想引誘晉侯服用毒藥,事情敗露後,拒捕自刎。”


    “刺客生得什麽模樣?”


    “小人見著的,身高不過五尺。”


    穆公和西乞術互望一眼。


    “晉侯怎樣了?”


    “隻是受了驚嚇。晉軍在行刺後兩日內便啟程迴國。”


    穆公擺擺手,讓密探和內侍全都下去。偏廳內隻剩他和西乞術兩人。穆公疑惑重重地問:“他是李翁伯嗎?”


    “微臣覺得是。從身高、外形看都像。而且吾兄精通醫術,怎麽看都像是他。”


    “快一年了,孤以為他早就遠走高飛了……”穆公沒料到竟會是這樣的結局。無論是達成任務凱旋,或是因無從下手放棄計劃,哪一個不都比這個結局來得好嗎?行刺成敗事小,陷李翁伯於不仁不義更讓秦穆公內疚。


    “君上,人死不能複生。且吾兄為人忠義,他一定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


    幾日後,晉侯遇刺的消息在眾臣間不脛而走。然而,除了有關刺客外貌、手法的些許描述外,並沒有更多細節。


    這日散朝,穆公退迴內殿。不多時,嬴槊拽著西乞術闖了進來。穆公眉頭一皺,揮揮手叫身旁的人退下。等人走了,嬴槊問:“君父,刺殺晉侯的人可是李壯士?!”


    “公子,您先別急。君上這麽做……”西乞術幫著勸解。


    “君父,李壯士為人光明磊落,且有安邦定國的能耐。君父為何不留他為國效力,卻讓他白白去送死?”


    “公子,行刺一邦諸侯,需有通天徹地的能為,非是常人所能做得。”


    “那就要讓李壯士去做?李壯士與將軍稱兄道弟,將軍怎能眼看李壯士往火坑裏跳?李壯士還有老母在堂,君父怎能陷他於不仁不義?”


    “吾兄遇難,君上比誰都難過。”


    “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派他去?”


    西乞術還想再說,卻被穆公攔住。“槊兒說得不錯,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派翁伯去……可是,換做是誰去,結果都是一樣。”


    “哪為何非要刺殺晉侯?光明正大地就打不過他?”


    “為了達到目的,什麽手段都必須用。”穆公不得不在兒子麵前表現得更勇敢。“等槊兒更有擔當時,自然會明白。”


    “這等國家大事,兒臣不明白!兒臣隻知道,令李壯士喪命是不仁,委派刺客是不義。此等不仁不義的事,恕兒臣不懂!”


    “孤是一國之君,孤自有見教。槊兒不必再過問此事。記住,此事隻有吾君臣三人知道。”


    “君父!”


    “退下……”穆公克製著湧上心頭的憤怒、懊悔和哀傷。


    餘下幾日,穆公的雙眼浮腫,精神頹靡不振。他不愛和別人交談,甚至有些怕光。透過他的內侍,姬夫人等得知穆公的食欲下降,一天隻能吃此前一頓的飯量。他拒絕醫官的問診,卻難得連著幾日召見大、小巫祝。有幾次,內寢竟擺起了法事。


    “君上是怎麽了?”人人都這麽問。


    “小人實在不知!”內侍都這麽迴答。


    這天退朝,穆公又唉聲歎氣地低頭走在通往內寢的路上。他未發現身後跟著一個人,直到那人開口說話。


    “君上。”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嚇了穆公。


    “啊!”穆公仍是嚇了一跳。“太史?!嚇死孤了,嚇死孤了!”


    太史賾重施一禮,道:“微臣罪該萬死!”


    穆公連連撫摸心口。“太史有何事?”


    太史賾環顧左右,欲語又止。穆公明白其意,揮手叫內侍退下。


    “刺客李六是君上派的嗎?”


    “太史在說什麽胡話!”穆公故作鎮定。


    太史賾像是已經從穆公的神情中讀出答案,忽而憂傷地說:“君上,刺殺諸侯之事一旦敗露,秦國可是會遭致滅頂之災啊!”


    “此事荒謬至極,太史不必再說!”穆公一甩袍袖,轉身想走。


    太史賾不依不饒地跟在身後,仍用極低沉的聲音說:“君上自憑吊先王迴來後就似變了個人,莫非……君上遭人脅迫?”


    “太史不必再說!”穆公逃也似地加緊腳步。走出不遠,他突然收住腳步,轉身問到:“太史,關於這件事,你如何記錄?”


    “照實寫,晉侯招人行刺未遂。”太史賾站在原地。


    “如此寫妥當嗎?後人觀史,難道不會問兇手是誰?”


    “君上想說……”


    “天子和晉國的史官一定不會記錄此事。秦國史書又何必多此一舉?”


    “臣起碼要留下壯士的名號!”為國捐軀,竟連真名都不能留下。


    “壯士即已捐軀,難道還在乎名號?”


    “真得不能寫?”太史賾最後試探穆公。


    “多此一舉!”穆公毫不退讓。


    “前兩日,臣已完成了記錄,並由徒弟公孟謄抄在案。要改怕是萬難。除非……”


    穆公聽到了轉機。


    “水火無情。”太史賾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


    當天下午,太史賾一家並徒弟公孟離開雍城。當天晚上,太史府遭遇離奇大火。家丁雖極力搶救,近日撰寫的史稿仍燒成了灰燼。


    死士終於還是未留下一個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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