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樂樓是雍城最大的酒樓。東家原本是地方上的潑皮無賴。穆公元年,他在雍城城郊的密林中截了一個古董商人,將一車的寶貝占為己有。在這些寶貝中,一柄武王伐紂時的青銅劍格外惹眼。這潑皮有心結識公子嬴敖,便托人將寶劍贈送於他。嬴敖也不推諉,與那潑皮合夥開了這間豐樂樓。由於是嬴敖建的酒樓,公卿士族常有來捧場;兼之酒樓建在城裏最繁華的地段,豐樂樓在短短幾年間成了雍城最大的酒樓。


    午時不到,一駕馬車停在豐樂樓前。夷吾公子下車,帶著呂飴生和郤芮踏進酒樓。夷吾公子是嬴敖新交的朋友,又是豐樂樓的常客,因而他還沒進店,就有小二出來迎接。讓進酒店,夷吾打賞小二,徑直朝樓上走去。


    豐樂樓的老板親自迎了上來。“公子請到二樓的單間,敖公子在那兒擺下宴席,已等候公子多時了。”


    二樓單間是嬴敖專門招待密友的房間,平時絕不開放。就連夷吾都沒有進去過。今天他專門在此設宴,不知葫蘆裏賣得什麽藥。呂飴生從後偷偷拉拽夷吾的衣袖,示意他小心提防。夷吾不朝他看,繼續朝樓上走去。


    二樓單間裏隻有嬴敖一人坐著。見到夷吾,嬴敖趕緊離席,將夷吾迎進門。他小心細致地親自關起門,說:“公子可曾聽聞晉侯興兵伐虢?”


    “不曾。”


    嬴敖傲慢地咧嘴一笑,說:“公子果然隻顧享樂,卻忘了迴國的大計!”


    郤芮早瞧不慣嬴敖的為人,此言既出,郤芮當場就想發作。呂飴生在桌子底下按住他的手,朝他頻頻遞眼色。


    夷吾一臉憨笑道:“還請公子賜教。”


    “今日有人往朝堂上遞了一封密報,要秦侯發兵救虢。”


    “虢國在晉國的東麵,秦國怎能相救?”


    嬴敖接著說:“公子所言不差。密報是偽造的。”


    “誰?”


    “晉國大夫裏克。”


    “裏克?”夷吾轉身看著呂飴生和郤芮。“秦侯怎麽說?”


    “他決意親自率兵伐晉。”


    “真的?!”


    “千真萬確!西乞術、嬴槊為正副先鋒,秦侯親自將兵,大軍將不日出發。”


    看著夷吾仍是一臉茫然,嬴敖沒好氣地說:“公子若有心晉侯之位,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好機會?”夷吾更是迷糊。


    嬴敖拽過夷吾的手腕,再湊近了說:“吾手上有一支人馬,卻苦於沒有能成事的助手。公子隻消借呂、郤兩位大夫助我攻下大鄭宮。待我做了秦侯,即刻發兵護送公子迴晉國,與裏克裏應外合,奪了晉侯之位!”


    “不!不!不!”夷吾雙手亂甩,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夷吾哪有這等膽量!”說完,夷吾起身就要走。


    嬴敖力大,一把將他按在椅子上。“嬴敖可都是在為公子著想啊!”


    夷吾苦著臉,眼淚奪眶。“公子糊塗!叛變事關重大,怎能就在飯桌上兒戲?況且,這次真地萬無一失?”


    “萬無一失!”


    “公子且說說,秦侯這次帶誰出征?”


    “西乞術為先鋒,嬴槊為副先鋒。”嬴敖不耐煩地重複一遍。


    “還有?”


    “沒了。”


    夷吾猛地一拍桌子,怪叫到:“大宗伯、大司馬、太史、大司寇全都留在雍城,公子謀反……”


    嬴敖朝夷吾撲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小聲點!”


    夷吾撥開大手。“秦國重臣全都留在雍城,公子如何有勝算?”


    經夷吾提醒,嬴敖也冷靜了下來。他仔細再一琢磨,突然也膽怯了起來。“公子想說他是有意誘我中計?”


    夷吾又是傻笑“公子乃秦侯的侄子,且向來安分。此次出征,未必是在針對公子。夷吾隻是膽小,看眾多大臣在雍城,怕計劃有失,公子的榮華富貴可就難保了!”


    “那裏克下偽書一封,又是何意?”


    夷吾真地哭了起來。“不瞞公子,裏克與夷吾向有過節。有好幾次,裏克甚至要君父廢了吾的庶子之位。因此……因此夷吾在想,裏克下書,怕是要誘夷吾入局吧!”


    “誘公子入局?”


    “申生已死,隻要夷吾不在這世上,重耳兄長就又少了一個對手!”說罷,夷吾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過了好久,夷吾才止住哭聲。嬴敖不敢再多說什麽,隻得和夷吾天南地北胡扯一通。他們又喝了幾巡酒,嬴敖便匆匆地離開了豐樂樓。


    嬴敖走後,呂飴生和郤芮圍住夷吾,道:“公子果真不借此機會迴絳城?”


    夷吾洋洋得意,拾起一支筷子輕輕敲擊酒爵。“嬴敖是個瘋子,吾可不瘋!”


    “不過裏克竟然做偽書,誘秦侯伐晉,著實出人意表。”呂飴生仍覺得此事蹊蹺。


    “裏克老賊怕是也向翟戎下書了。”夷吾繼續敲擊酒爵。“但君父氣數未盡,量重耳也不敢迴去。我的這個哥哥為人最是謹慎,若要勝過他,吾唯有更加小心。”


    秋九月初二,秦侯早朝。內侍報呂飴生在宮外候旨。稍停,呂飴生上殿。穆公上下打量了這位公子,隻見他生得麵部清秀,唇齒之間隱隱透著一股堅毅的氣概。秦國公卿子孫多是行伍出身,鮮有人有這等書生的氣質。


    呂飴生躬身施禮,道:“秦侯召喚下官,不知有何吩咐?”


    穆公迴過神,說:“孤今日本想請夷吾公子上朝一敘,如今怎麽隻有先生一人?”


    “迴稟秦侯,昨夜我家公子多飲了幾杯,至今未醒。下官怕失了禮節,故此鬥膽替獨自上殿。”


    穆公有意瞥了一眼公孫枝,又問:“晉侯出兵虢國,呂先生可聽說了?”


    “聽說了。”


    “夷吾公子可有何打算?”


    “微臣不知秦侯的意思。”


    穆公道:“近日我國收到虢國的書信一封。虢公希望孤能出兵相助。孤思量再三,虢國此去遙遠,孤有心卻也無力。不過孤倒是願意護送夷吾公子迴國奪取晉侯之位,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秦侯欲乘晉侯不在國中,改立新君?”


    “正是。”


    呂飴生低頭想了想,問:“微臣鬥膽,敢問一句,絳城可有秦女?可有秦國宮樂?”


    被呂飴生一問,穆公卻是一愣。


    “吾家公子自從來了秦國,整日沉迷女色、歌舞,不思進取,早無鬥誌。若非受人之托要照顧他,微臣根本不會追隨他。”


    “這麽說來,夷吾公子無意迴國?”


    “他更愛秦國舞女。”


    “也罷。”穆公又看著公孫枝,說:“既然公子無意迴國,孤也不勉強。請先生轉告公子,待孤凱旋時,會為他帶來晉國的美女和樂師。”


    呂飴生謝恩退下。穆公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在班站立的大臣們各個麵麵相覷,不知深意。隻有太史賾、公孫枝等四人心知肚明。公孫枝被秦侯笑得麵紅耳赤。他對太史賾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事事都要與他商量。


    秋九月初四,寅時,晴。


    自出了雍城後,隊伍一路向東,延綿不斷。遠遠望去,蔚為壯觀。鑒於前次負於翟戎的教訓,穆公命西乞術緩慢前行,切不可貪功冒進。西乞術是頭一次隨穆公出征,自然萬事小心。他帶著五千人馬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始終與大軍保持能互相接應的距離。


    上一次出師不利,嬴槊煩悶了好久。媯夫人幾次來勸他,可年輕氣盛的嬴槊總是聽不進去。外加穆公罰他閉門思過,他隻得專心練武,借此揮霍精力。時不時,他還找來幾個小廝陪他練功。那小廝怎敢使出真本事,不出三兩下,就被嬴槊打得七零八落。嬴槊初時還覺得有趣,可時間長了,他將小廝們全都打發走了。隨後幾日,嬴槊無奈讀起了兵書戰策。太史賾有來探望過他幾次,對他的學問指點一番。可一旦太史賾走了,嬴槊又把兵書扔到一旁,蒙頭大睡。


    那日穆公在朝堂宣布出征,嬴槊剛巧不在。退朝後,太史賾特地將這個消息告訴嬴槊。嬴槊起初以為是師傅在同他耍笑,後來又有個貼己的內侍前來道賀,這才喜出望外。他先是去內堂稟告母親,隨後歡蹦亂跳地跑出來,命下人擦拭盔甲兵刃。


    太史賾坐在一旁,看著這個單純的男孩的一舉一動。“此次有機會隨君上出征,公子切忌急功近利!”


    “學生知道了。”嬴槊仍在擺弄兵刃。


    “公子可知此次出征,君上為何要帶上公子?”


    嬴槊似乎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先生說是為什麽?”


    “前番在翟戎麵前折了一陣,多少有損公子庶長子的身份。君上總在尋找機會替公子挽迴顏麵。此次出征,君上刻意命西乞術為先鋒,在前方掃平障礙。待公子出馬時,便可輕鬆破敵。”


    “君父是想為吾挽迴顏麵?”


    “公子切記,此次隨君上遠行,務必時刻聽從君上的命令。君上命公子進,則進;命公子退,則退。不戰則已,一戰必勝!”


    不戰則已,一戰必勝。嬴槊坐在馬車裏,反複掂量著這句話的份量。他迴身向後看,仍看不見穆公的軍隊。可他總感覺背後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他的內心蠢蠢欲動,一個像他這般大的孩子是到了需要得到父母的認可。


    這日,穆公正隨中軍前行,一匹快馬自前方折返。探報說一路先鋒在秦晉邊境與一支晉軍相遇。西乞術將軍旗開得勝,全殲敵軍,繳獲輜重無數。穆公大喜,命大軍加緊進發。


    兩天後,大軍兵抵河曲城。行轅建成,穆公升座中軍帳。西乞術和嬴槊進帳參見。穆公請兩位將軍坐定,問了河曲城的情況。


    西乞術說:“河曲城已被我軍團團圍住。昨夜敵軍想突圍求救,也被末將給攔住。”


    穆公甚是滿意。“二位將軍早些迴營歇息,明日孤當親自掠陣,為二位將軍擂鼓助威。”


    次日清晨,轅門大開,穆公一馬當先出了轅門。左邊跟著西乞術,右邊由嬴槊公子護衛。大軍來到河曲城下,穆公站在馬車上仔細觀察著這城。河曲城東靠渭水,南麵有華山依靠,西北則是一片平原。其與東麵的桃林塞互為犄角,拱衛關中平原。河曲城雖然不大,卻城高溝深,易守難攻,渾然如鐵打的一般。


    穆公手指前方,道:“西乞術將軍可上前挑戰,務必旗開得勝。”


    西乞術領命。馬車飛馳上前,其先鋒營眾將士如眾星拱月一般在後跟隨。到了城外一箭之地,西乞術高聲喝到:“城上聽著,秦國天兵至此,汝等速速開城投降。若說半個‘不’字,小心人頭不保!”


    功夫不大,吊橋緩緩放下,城門大開,一支人馬衝了出來。陣前列隊,一員大將站在車上,手中的兵刃指著西乞術罵到:“大膽秦人,無端犯我邊界。本將軍在此,爾速來送死。”


    身後鼓聲震天,西乞術抖擻精神,駕車直衝了上去。晉將不敢怠慢,也提槍來迎。兩車相遇,西乞術用八分的力氣,舉刀便砍。晉將橫槍格擋,大刀砸在槍杆上,震得那將虎口生疼,雙臂顫抖。他趕緊折轉槍杆,用盡全身力氣推開大刀。不等他鬆口氣,西乞術又劈頭蓋腦地砍下一刀。這一刀力道更大,敵將隻覺得一股勁風撲麵而來。他心說不好,剛想撤槍,就聽“哢嚓”一聲,長槍斷成兩節。再看那將,早已跌落在地。西乞術下令大軍掩殺,無奈城上又是一排亂箭,不讓秦軍上前一步。


    秦軍見西乞術勝了頭陣,將鼓聲擂得徹天響。西乞術站在車上大笑三聲,叫到:“城上還有誰想來受死!”


    說話間,就聽一聲炮響,城中又殺出一將。穆公在遠處看得真切,對身旁的嬴槊說:“槊兒可上前替下先鋒將。”


    嬴槊領命,率本部人馬衝了上去。西乞術知道是嬴槊來替他,便撥轉馬頭,迴本陣去了。


    再說敵將看來得是個娃娃,笑道:“秦國無人,竟派個娃娃上陣。”嬴槊不理他,挺槊便刺。


    鬥了三十個迴合,嬴槊突然虛晃一槍,撥轉馬頭朝斜刺裏逃去,邊逃邊喊:“敵將莫追,小將軍歇歇便來。”


    敵將信以為真,策馬緊追不舍。追出一箭之地,嬴槊的馬車漸漸放緩了速度。嬴槊伏在車上,雙眼向後偷偷看去,等敵將欺近,嬴槊突然勒住韁繩,翻身就刺。不偏不倚,長槊正刺中了敵將的咽喉。晉國軍卒見又折了一將,趕緊退迴本城。嬴槊得勝凱旋,秦國軍隊士氣大振。


    穆公見連勝了兩陣,揮動令旗,命大軍攻城。可是河曲城守衛堅固,無論秦軍如何進攻,都難以撼動。反倒是秦軍屍體堆積如山,死傷慘重。穆公見一時攻不下,隻得鳴金收兵。


    夜裏亥時過半,守城的晉軍一陣騷動。從城樓上遠遠望去,隻見東門外一片火光。接著又隱約聽到連綿不絕的喊殺聲。


    “怎麽了?”值夜的偏將聞訊趕來。


    “迴稟將軍,東門外秦國營寨一片混亂。隱約有喊殺聲傳來。”


    偏將仔細觀瞧,確有其事。他不敢怠慢,忙命軍卒找來值夜的副將。“將軍,會不會是援兵到了?”


    “先看看再說。”


    又過了一會兒,喊殺聲漸漸退去,火蛇迅速向東門蔓延。


    “是一支軍隊。”


    “弓箭手準備!”副將喊到。


    這時有人朝城樓上喊叫:“樓上的將軍請了,吾等是尋邊的軍隊。聽聞秦軍攻城,特來相助。剛才在東門外與秦軍廝殺一陣,衝透了敵營。請將軍速開城門!”


    副將命人舉高火把,朝城樓下仔細照了一遍。城樓下的人一身晉國軍隊的打扮,無論旗幡裝束,都看不出什麽破綻。但副將仍不敢輕信,誆他道:“汝休騙我。我知汝是秦國軍隊假扮,想要誆我的城池。本將軍不會上當。”


    那人又說:“將軍休要擔心。吾有兵符在此。將軍看了便知。”說完,那人張弓搭箭,喊了一聲“小心”。就聽“嗖”的一聲,一支箭穩穩地射在城樓的柱子上。副將取下箭杆上的錦袋。裏麵果然是晉國兵符。副將不再有疑,命軍兵放下吊橋,放援兵入城。


    吊橋躺平,城門打開,副將帶著一哨人馬站在城門洞裏等候。那支軍隊也不拖遝,迅速上了吊橋。副將見領頭一員將走近,拱手說:“有勞將軍相助。”


    “好說!吾定會送你一程。”話音未落,那人突然拽起手中的大刀,照準副將頭頂就砍。副將招架不及,死在當場。再看大刀將身後衝出一員小將,手持長槊,逢人就刺,一路向裏衝殺,一邊喊到:“秦國大軍入城,不想死的速速投降!”


    守城的軍兵還來不及反應,吊橋纜繩已被秦軍砍斷。身後,兩邊突然起了無數火把,秦國大軍從南、北兩側繞到東門,跟隨二將殺入城中。守城的軍兵見大事已去,隻得扔掉武器,跪地求饒。城內,府衙一眾人等聽說東門已破,早就帶人從別的門逃走了。


    穆公隨大軍進城,張榜安民,自不在話下。原來穆公白天雖勝了兩陣,無奈河曲城防堅固,始終攻不下來。穆公正苦於沒有破城的良方,忽然想起西乞術曾劫殺過一支晉軍,繳獲了無數兵刃裝備。於是他才定下了這條賺開城門的計策。


    河曲城既破,所轄之地也望風而降。穆公料理完公事,留西乞術並五千軍卒守城,自己則率大軍於數日後返迴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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