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譽與蕭襲月迴府第二日一早,便聽聞平京城中又有一隊衣著整齊精致的人馬進城。連隨從都個個整整齊齊、精神抖擻,可見主人治家嚴明、品性生活也追求精美。


    秦譽一聽聞那隊人馬所去方向,便知道是膠東王府的人。


    今晨秦譽要進宮去見太皇太後,蕭襲月若以秦譽的側妃之名,在這種場合是不能進宮請安的。但,蕭襲月有著太皇太後的義女之名,也算可以受召見。而且,意外的是,太皇太後竟真的傳了口諭,讓秦譽帶著她一並前去。


    太皇太後現居在簡寧宮中,已經臥病數月,時而神誌不清。朝中的事務早在他們南下、陳太後隻手遮天的時候,擱置下來。而以往的太後派官員,蕭襲月雖不清楚具體如何了,但,定然有不少的官員都暗自投在了秦譽的麾下——陳太後不會接受他們,除了秦譽,這些人沒有更好的選擇。


    簡寧宮中。


    四下死氣沉沉,殿中濃鬱的梅花熏香嗆得人唿吸困難。


    秦譽與秦鬥、秦宏幾個郡王一並跪在太皇太後床榻前。秦壑估摸不一會兒也會進宮來。而皇上據說還在晁慶殿處理政務,稍後就來。


    蕭襲月低眉順眼,跪在秦譽身側。塌上躺著一動不動的太皇太後,榻邊掛著一蓑淺紫色帷幔,隻朦朧看見裏頭的人影輪廓。


    若不是偶爾傳出歎息似的唿吸聲,蕭襲月都要認定,太皇太後已經是死了。


    蕭襲月還記得今生第一次看見太皇太後的場景,那個狠辣、精明,依稀可見年輕時風華的遲暮美人,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讓北齊朝廷在她淫-威之下瑟瑟發顫。而今,她卻這般垂危的躺在榻上,如同普通的將死老人。而她床前,是她當年權衡之後、施舍了性命的兒孫,對她斷然也沒有什麽親情可言。他們隻是為了不落人話柄,被人陷害才來這裏跪著,說些好聽的話,作作敷衍。


    “譚嬤嬤……扶哀家,起來……”裏頭傳來沙啞得模糊的聲音。


    譚嬤嬤從一旁晃出來,去扶太皇太後。


    譚嬤嬤瞟了蕭襲月一眼,眼中閃過一抹見到熟人的亮色。她也老了許多,兩頰蠟黃消瘦,皺紋爬滿了臉,顫巍巍的去帷幔裏將太皇太後扶起來。


    帷幔被撩開,蕭襲月終於得見了太皇太後的真麵目。


    太皇太後枯瘦如柴,眼窩深陷,皺褶遍布的皮膚全是灰死之氣。蕭襲月被這樣的太皇太後震了一震——儼然是最後一口氣了,身體已經在死去。


    諸王跪著,齊聲請了安。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目光飄忽的將跪在麵前的一眾人掃了一圈。“皇帝……來了嗎……”


    譚嬤嬤似是不忍說,委婉道:“快了,在路上了。”


    蕭襲月明白過來。皇上定然是在陳太後那裏,被留住了,不能來。這是陳太後故意給太皇太後的難堪。將死了,連皇帝都沒來看她一眼。


    太皇太後緩慢的唿吸更像沉重而費力的歎息,對跪地的眾人的頭頂道:“你們都是來看哀家死的?哀家……就要如你們的願了,你們當高興了……”


    “太皇祖母說的哪裏話,孫兒此番迴京帶了上好的藥材,隻盼祖母能趕緊好起來,好讓孫子們盡孝道呢。”


    “是啊太皇祖母,孫兒們日夜兼程趕迴平京,便是想早些看見皇祖母好起來,長命百歲。”


    太皇太後哼了一聲,顯然對這幾句馬屁並不領情。


    “你們,怎麽想的哀家還不知道……哀家不至於蠢到,被你們這些毛頭小子哄騙……”太皇太後緩了口氣,說話極為費力,聲音也微弱,若不仔細聽,都聽不清在說什麽。


    “哀家……活不了兩日了,便……對你們說最後一番告誡……北齊的江山,隻能姓秦!你們這群人中,庸才居多,但男子漢、大丈夫,保衛祖宗的基業,義不容辭……”


    太皇太後還有話要說,卻沒力氣繼續了。諸王中膽小而又有眼色的忙順著太皇太後的話說了兩句謹記在心雲雲,其形貌,真真是合了太皇太後所說的“庸才”二字,隻怕此刻太皇太後看了,心頭越發添堵。


    太皇太後似看厭了,讓其他人都下去,獨留下了秦譽、蕭襲月兩人。


    “譽兒,蕭家丫頭……你們過來。”


    蕭襲月、秦譽跪近了些,緊靠著榻前。


    “譽兒,哀家知道你恨哀家。哀家……也不期盼你能原諒,隻願你能守住秦家的江山……莫要被陳太後那賤人竊去。哀家這條命,便算是補償你們母子,補償……先帝……”


    太皇太後已經含淚,隻求秦譽能原諒,讓她死得瞑目些。


    秦譽麵上除了冷漠,並沒有多餘的表情。“你以為給了這條命,就能補償你曾經的殘忍麽?罪孽便是罪孽,補償不了。死去的人,活不過來。犯了罪孽,還想別人原諒、還想得到救贖,太皇太後豈不是太貪心?”


    話中之意,是犯了罪孽,就當遭報應。


    蕭襲月雖覺秦譽的話說得甚是無情,但也能理解他。犯下罪孽就當收到懲罰,死者已矣,恕罪又從和恕起。雖然殘忍,但對冤死的人來說,他們又何嚐不難受。


    太皇太後重重的歎息了一迴,似明白,轉而將目光落在蕭襲月身上,犀利了幾分。“好好為平津王辦事,忠心相輔……若有異心,哀家安排的人,定會除了你!”


    蕭襲月心頭一緊。這老太後竟然還在暗中安排了人,監視著、負責除她?好深沉的心機,連死後的事情都要管。


    說完這番話,太皇太後似油盡燈枯,枯瘦的的手將秦譽的手放在蕭襲月的手背上,握著。最後一個眼神,是看著他們二人的,如同長輩臨終對兒子兒媳的最後祝福……


    “太皇太後,太皇太後!”譚嬤嬤含淚喚著。


    可惜倒下的老人,已經聽不見了……主仆幾十年,今朝各自陰陽相隔。算來,太皇太後一生唿風喚雨,最後,也隻有譚嬤嬤一人不離不棄,照顧在身側。


    殿外,老太監捏著嗓子高聲報喪——


    “太皇太後駕薨……”


    太監一個又一個傳著報喪之語,甚為響亮,一直傳到簡寧宮門口……


    秦壑剛走到簡寧宮門外,便聽見了這報喪,心知是來遲了。


    蕭華嫣懷著身孕,是以,他是到的最晚的。


    秦譽因著要部署平津之事,也來得晚,但恰好趕上了,秦壑恰好沒趕得上。


    一代梟後,就此隕落。親生兒子早已去世,榻前沒有孝子真心地為她的離世而流淚。戚戚然,曾經的高太後在悔恨孤寂中歸於塵土。


    諸王全數被召迴平京,包括漠北王秦越在內。平京城中,一時雲集了北齊皇室所有的中堅力量。而諸王之上,陳太後在傀儡皇帝背後,對諸王勢力虎視眈眈。


    這幾日,一切尚還平靜。太皇太後的喪事在緊鑼密鼓的處理著。經過這四五日,秦譽等人才真正的歇了一口氣。


    秦譽將平津王府中的各項事務都交給蕭襲月來打理了,自己樂得清閑。


    蕭襲月頗有微詞,此番迴了平京,從前的舊仇人還在,她還得探聽探聽動靜,卻被這些家事給套著。


    “殿下,後院事務繁雜,襲月能力不足,還是請成管事來為殿下分憂吧。”


    秦譽將她一摟,抱在懷中。


    “能力不足?愛妃太謙虛了。說吧,你又要去收拾誰?”


    “……”


    蕭襲月赧然,這廝,究竟是不是在她肚子裏養了專偷聽心事的蛔蟲?


    “還能收拾誰?左右不過迴娘家去一趟罷了。”


    “孤王陪你迴。”秦譽立刻就朝一旁的成老管事吩咐,“成叔去準備下,後日孤王陪蕭娘娘迴娘家省親。記著先送信過去將軍府,免得突然造訪唐突了將軍。另外,備好大禮,記著,是‘大禮’!”


    蕭襲月對跑得飛快的成管事“哎”了一聲,無奈那老馬屁精根本就是個腳底抹油的,得了秦譽吩咐立馬就去辦事兒了。她哪裏是想迴家省親?她是打算借機溜出去,背著秦譽好好查查鄭國公府之事,鄭建寬之流,以及……那個與她長相十分相似的秦譽的青梅竹馬。卻不想他竟要同她一道迴去……


    蕭襲月要迴將軍府省親之事,不到半日,便傳進了一直注意著平津王府這方動靜之人的耳朵裏。


    膠東王府中,蕭華嫣剛聽了錦繡說,蕭襲月後日要迴府省親,冷冷一笑。


    “小姐,聽說平津王要一道前去,而且還備了大禮!咱們若不聲不響的,定然要被人笑話,被蕭襲月比下去。”


    “嗬。蕭襲月是想要迴府顯擺顯擺擺,津王對她的寵愛。”蕭華嫣撫摸了撫摸肚子,“要說寵愛,我蕭華嫣已經得有王孫,比起那些金銀之物,這才是真正得恩寵。錦繡,你也去準備準備,後日,咱們也迴將軍府去!誰將誰比下去,還未可知!”


    蕭華嫣勝券在握。母憑子貴,她雖現在還沒有正妃之頭銜,但隻要誕下公子,正妃之位還不就是她的?當日奚落她的那些人,她倒要看看現在用什麽顏麵來對她!


    錦繡瞟了瞟蕭華嫣的肚子,又附耳過去道:“奴婢還聽說了一件有趣之事。”


    “什麽事。”


    “蕭玉如聽聞蕭襲月迴來了,發了瘋似的,已經鬧上平津王府門上了,說是要為她親娘報仇。當日咱們走後,田氏就被那一雙抹了毒的鳥兒給毒死了。”


    錦繡這麽一說,蕭華嫣才想起來。當時田氏落井下石、奚落她,她一氣之下便將蕭襲月留下的繡眼鳥兒全身抹了劇毒。


    田氏喜歡逗鳥,果然拿去撫弄一番,便被毒死了。


    蕭華嫣並沒說什麽,隻是極微小的翹了一邊的嘴角,端起花紋精美的茶杯,呷了一口淡茶。


    “讓她們狗咬狗去。”


    平津王府門前。


    蕭玉如鬧上門,大聲叫罵著蕭襲月,又潑辣又淒慘,哭爹喊娘,為田氏喊冤、喊報仇。門外圍觀的街坊群眾已經裏裏外外圍了幾層,一大圈。


    王府看門的小廝知道蕭玉如是將軍府的五小姐,沒有主子的命令又不敢動、不敢罵,拉拉扯扯的,鬧得越發沒個停歇了。


    “蕭襲月,你這黑心肝的毒婦!你害死了我娘親,你以為還能高枕無憂嗎?你以為攀上平津王的高枝兒就能變鳳凰嗎!老天有眼,不會放過你的!你壞事做盡,假仁假義,你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蕭五小姐,咱們娘娘心地善良,旁人不害她,她是絕不會說誰一句不是,你這般無憑無據的汙蔑娘娘,實在過分。”


    “是啊,蕭五小姐,咱們殿下和娘娘此番不在府上,你在這兒鬧也沒用啊!”


    沒用?人不在,更要鬧!她就是要讓整個平京都知道,都罵蕭襲月這賤婢!左右她這輩子是毀了,娘沒了,清白也沒了,往後頂多是嫁去施景蟠的房中當個妾室,那還不如不嫁!可不嫁,在將軍府中也是頭無遮雨屋簷,不受寵,沒有出路。


    蕭玉如約莫是打算破罐子破摔、魚死網破,罵得越發難聽,把蕭襲月從出生開始的不吉傳言、身份,一直罵到出嫁、到迴平京,真真假假,各參一半,聽起來像模像樣。圍觀的人群半信半疑,也有信了的,人雲亦雲的說蕭襲月不是好東西的。


    “蕭襲月,你有本事害人,卻沒膽子承認,就會躲在府中當縮頭烏龜!”


    “啪、啪——”蕭玉如正罵得肆無忌憚,忽然劈頭被人甩兩大巴掌!打得她兩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哪裏來的瘋婦敢在將軍府門前撒野!胡言亂語侮辱咱們家娘娘,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還不快滾!”一丫鬟裝束的女子指著蕭玉如鼻子,高聲訓斥。


    “荷旭,不得無禮!這是本宮的妹妹,玉如。”


    蕭襲月的聲音從人群裏傳出來,接著,眾人便見一披著白狐裘鬥篷,內著淺綠色繡裙的女子從雪中走來。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半點氣怒之象,帶著雪花兒一般的涼氣,與她的形貌一搭配,如同雪中走來的仙子,充滿了淡遠的靈氣。


    人群一時怔然。萬萬沒想到,那淒慘潑辣小姐口中罵的毒婦是這麽個清透的貴門女子。看她形貌,應該不是那麽不堪的人才是。


    “哎呀,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隻當是找碴的,沒想到這蓬頭垢麵的女子是娘娘的姐妹,奴婢該死。”


    荷旭跪地求恕罪。打蕭玉如的丫鬟,正是蕭襲月北上帶來的荷旭。荷旭比香魚、冬萱都潑辣,有眼色,她哪兒是沒認出,她是明知是故意打的。大庭廣眾,蕭襲月不能將蕭玉如如何,她便代為扇她!打了也白打,左右她隻是個丫鬟,怪不到蕭襲月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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