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陳之城在忐忑地等待,她的喉嚨在劇烈地顫抖,腹中那個好字已經不顧一切地,翻騰奔湧到嘴邊,幾欲脫口而出。


    可是,她想起了傍晚她坐在路邊,眼前殘陽如血。那時的她,是冷酷,理智而透徹的。


    私心講來,陳之城背負不起她們一家的人生。


    她有太多的欲望,比如想要爸爸去更好的醫院,想要給他換腎,想要在北京買房子,讓奶奶可以離開這裏安享晚年……


    如此多的欲望,她怕他負擔不起,而且,他也要對他的家人負責,他父母的願望,又該怎麽辦。


    更何況,他是為了理想張開翅膀的人,若要高飛,又豈能套上金錢的枷鎖?


    她實在不願意,也無法想象,讓他變成一個為了錢,每天疲於奔命的人,那會打磨掉他一身的光華,墮落成一個有著麻木雙眼的普通人。


    夜色太黑,切斷了所有通往他懷裏的路。


    不是不貪戀飛蛾撲火,或是懸崖縱身那種不顧一切的美麗,隻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要背負,她不能逃避。


    於是冰冷的空氣裏,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陳之城意外地張大了眼睛,他之前向她的好朋友孫雪梅旁敲側擊過,證實她並沒有男朋友,而且他也感覺她對自己有好感,難道是自己會錯意了?


    忍不住說出自己的心意,不願意再等,是因為他想照顧她,而這種感覺在今天,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強烈,隻是他完全沒想到,她竟然有男朋友了。


    失落地歎了口氣,心像被掏了個大洞,他良久才說:“我還是送你迴醫院吧,你一個女孩子,大晚上的不安全。”


    今夏搖頭:“沒事,我坐個三輪就過去了,沒多遠。” 話畢就在路邊攔到一輛,陳之城沒再堅持,柔聲說:“路上小心。”


    今夏坐上去,朝他揮手:“你迴去吧。”


    轉過臉,淚已經快要落下來,她狠命掐著自己的掌心,直到下車,衝進醫院的樓梯間,才隱忍地哭了出來。


    她恨自己太過自製,要是能活得隨性一點,再任性妄為一點,是不是就不會這麽痛苦。可是,她永遠也無法得知了,如果當時答應了陳之城,他們之間會走到什麽地步,又是個什麽結局。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鈴聲迴蕩在樓梯間,多少顯得刺耳。她抹著眼淚,從包裏掏出手機,來電赫然顯示著陸川兩個字,她的心一下子緊了起來,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她完全忘記了陸川的存在,也忘了跟他報備自己錯過了下午的火車。


    ☆、23


    手指在屏幕上滑動,今夏接起電話,那頭立馬響起陸川焦躁的聲音:“你怎麽還沒到家?是不是火車晚點了?大概什麽時候到站?我去接你。”


    從林夕家吃過飯迴來,他琢磨著今夏應該已經到了,沒想到推開門,屋裏竟是黑漆漆一片,等了半天也不見她迴來,連個電話甚至短信也沒有,讓他氣不打一處來,又擔心她在路上出了意外,實在忍不住才打的這通電話。


    今夏抽咽了兩下,極力穩住唿吸,不想讓他發現自己在哭:“對不起,我沒趕上火車,因為有點事情,我可能要晚一些時候才迴來了。”


    陸川聽出她說話時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剛哭過,心一下揪了起來,聲音也軟了:“你,在哭嗎?出了什麽事?”


    今夏沉默了,猶豫著要不要告訴陸川事情的真相。如果告訴他,他會幫自己嗎?他又憑什麽要幫她呢?他和她,說到底隻是交易,哪裏有什麽人情。就算他有些喜歡她,也未必會幫她到這種程度,反倒是自己對他衍生出的,這種危險的期待,搞不好最後會吞噬掉自己。


    她感覺內心已經呐喊了一千遍救救我,如同當時她被打倒在地,心裏想起的人是他,想要求救的人,也是他。可是她的求救聲太微弱,猶如風中的燭火,她說不出口,他也聽不到。


    “沒什麽,就家裏的一點小事。” 她雲淡風輕地說,陸川聞言卻有些氣惱,她不肯對他細講,說穿了就是她覺得他們關係沒到那份上,沒必要和他多說。既然這樣,他也不想多問,顯得自己上趕子關心人,人還不領情:“那你什麽時候迴來?我記得我可隻同意了你離開五天。”


    今夏心算了一下,看樣子怎麽著也得再待個兩三天,算著算著,忽然就想起趙小公子臨走前那惡狠狠的一眼,又有點犯愁。惹惱了地頭蛇,不知道會不會被打擊報複,她希望是自己杞人憂天了:“我還得在這兒待上三天,三天之後再迴來吧。”


    “這麽久?!”


    今夏仿佛能看見,電話那端,陸川腦門兒上刻著我很不爽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趕緊補救了一句:“也不一定是三天,總之我會盡快趕迴來的。”


    陸川這才氣兒順了些,不情願地嗯了聲,跟著就陷入了沉默。他不想掛電話,想再和她多說會兒,想聽她的聲音,可是嘴唇動了又動,就是不知道該聊些什麽。煲電話粥這種事,好像是男女朋友才會做的吧。


    猶豫間,聽得那端說:“時間也晚了,你早點睡,明天要上班呢,晚安。” 話音裏,還殘餘些許哭腔。


    陸川嗯了聲,跟著電話就被掐斷了。他把手機扔進沙發,拉開陽台的門走了出去,頭頂的晾衣架上,還掛著今夏的衣服,她走的時候忘記收起來了。


    點燃根煙,他倚到欄杆,望著眼前仍舊燈火通明的城市,心中卻有些寂寥。他不想承認,但他確實盼著她迴來,哪怕晚上在林夕家吃飯,他都想著趕緊應付完了事,他要迴家。


    隻是他沒有想到,電話打過去,她竟然是在哭。記憶從頭到尾翻一遍,他從未看過她掉眼淚的樣子,連眼紅都不曾見過。她哭起來,是什麽模樣?又是什麽讓她難過?


    狠命地吸了口煙,他將那剩下的半截煙頭從指間彈了出去,紅色的火星迅速墜落,很快湮滅在黑暗裏,他想起第一次見她,那條小巷裏,她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


    她身上帶著謎,他已經產生了興趣,蠢蠢欲動地想要推開通往她世界的大門。


    然而,推開之後呢?這又不是遊園,付了門票,進去觀賞一番,然後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他隱隱有種直覺,一旦介入她的生活,他的人生,也許會失控也說不一定。


    *


    三人均是一夜未成眠。


    隔天早上,陳之城給今夏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去采訪,就不過來醫院陪她,但是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請她一定告訴他。


    今夏答應了,掛上電話,對昨天的事又有些後悔,一如夜裏那些反複迴蕩在她心裏的不甘和遺憾。


    她總在想,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她也許會做出不一樣的迴答。


    隻可惜,木已成舟。


    快到中午時,手機又響了,今夏看了眼來電人,又是陸川。她直覺他打來沒什麽好事,所以在病房外接起電話時,她的口氣有些疲憊和不耐:“怎麽了?”


    “我在火車站,過來接我。”


    “哈?” 今夏腦子有點懵:“你在火車站?你在……哪個火車站?”


    “你家這麽個小破地方,難道還能有兩個火車站?”


    今夏一下僵住了:“你,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我……” 陸川罕見地有些語塞。早上開車出門,明明是要去上班,都開到單位門口了,卻一個掉頭,開向了火車站:“我,來公幹。”


    她在他身邊,服侍得一直很周到,他不愛吃薑,她熬粥就再沒放過,他喜歡把東西亂扔,她總會替他歸置好,放在順手的地方……就因為她一直很周到,所以昨天沒趕上火車,也沒有給他報備,這事兒才顯得蹊蹺。他想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才會讓她忘了分寸,才會讓她難過。


    公幹?今夏狐疑地皺起眉頭,他怎麽會到這種地方來公幹?沒道理啊。還是說,他是專程為自己來的?也沒道理吧,自己恐怕還沒那麽重要。


    陸川見她半天沒反應,不耐地問:“你到底來不來接我?”


    今夏迴過神,故意說:“你來公幹,為什麽要我來接你啊?”


    “我……” 陸川一滯,退了一步:“不然你告訴我你在哪兒,我打車過來。”


    試探到這裏,今夏也差不多明白了,他哪是來公幹,分明是來找她的。她隻是沒想到,他竟然會來。沉默片刻,她也不打算戳穿他:“我有點忙,走不開,應該會有專人來接待你的吧。”


    陸川一聽,不由有些火大。他知道他的借口並不高明,她那麽靈,一定猜到他真正的來意了。既然他不遠千裏,特地趕來關心她,她不說感謝的話就算了,竟然說她有點忙?接一下他是會死啊?!


    鬆了鬆領口,他咬牙切齒地道:“給你兩個選擇,要麽你就來接我,要麽我翻遍這個縣把你找出來,如何?”


    今夏心裏一驚,陸川的性格她清楚,想要什麽就一定要得到,如果不去接他,她真保不齊他會搞出什麽幺蛾子來。輕歎口氣,她妥協道:“你就在火車站不要亂走,我馬上過來。”


    在站前找到陸川,他穿了件灰色羊絨大衣,裏麵是v領的深藍色薄毛衣,和白色襯衫,在那小小的火車站,他是如此顯眼,氣場和周遭格格不入,讓今夏一眼就發現了他。


    陸川也一眼就看見了今夏,心裏竊喜著,嘴上卻嘮叨:“你不是說馬上麽,怎麽這麽半天才來?”


    今夏心想,她已經很快趕過來了好不好,不過麵上還是笑著:“你要去哪兒?我可以免費給你指路。”


    待她走得近了,陸川這才看見,她左邊臉的顴骨位置,有一塊淺淺的淤青。皺了皺眉,他伸手將她攬到自己懷裏,仔細地看著那塊刺眼的顏色,挑眉:“這怎麽弄的?”


    今夏稍微別開臉:“沒事,一點小傷。” 手撐在他胸膛,想將兩人的距離格開一些,他手臂卻牢牢地扣在她腰上,讓她分毫動彈不得。


    陸川就這麽將她禁錮在自己懷中,沒有說話,隻是注視著那傷痕。他到今天才看出,她那柔和的皮相下,原來竟藏著倔強的骨相。


    她的不肯說,代表著,她不肯依賴他,她的世界是一個圓,他在那邊界線,以外。


    扣在她腰上的手逐漸收緊,他的眼神也慢慢鋒利了起來:“那我換個問題,這傷,是誰打的?”


    今夏終於抬起眼來看他:“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你很重要嗎?”


    陸川一字一頓:“很,重,要。”


    今夏卻愣住了,她沒想到,他竟然大大方方地就承認了,這下弄得她反而不知說什麽才好。


    在站前看見他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個男人風塵仆仆地趕來,不是為了別的,就隻是擔心她。


    然而……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知道答案又怎麽樣?以暴製暴?” 就算把那三人打一頓,也換不迴她和爸爸的不被打。


    陸川眼神就跟在冰裏淬過似的:“不然呢?上品德教育課?” 可以動手打一個小姑娘,不管對方是什麽人,都跟渣滓沒有分別。更何況,他光是看著那傷,就已經憤怒得想殺人了。


    “我不在乎。” 今夏垂下眉眼,輕聲說。她是真不在乎,她不想再招惹什麽是非,隻想帶著全家,離開這個地方。


    陸川挑起她的下巴:“可是我在乎,你就當是幫我,告訴我誰打的,為什麽打你。”


    ☆、24


    今夏望著他,仍是沉默,陸川和她眼神對峙了半晌,敗下陣來。他鬆開托住她下巴的手,額頭輕輕抵住她的,微微歎了口氣:“為什麽不肯告訴我?難道你就不生氣,不想我幫你出口惡氣?”


    今夏緩緩搖了搖頭,手搭在他胸前,腰仍被他牢牢地扣住:“我不是不生氣,隻是更擔心報仇以後,他們對我的家人進行打擊報複,那該怎麽辦。” 更何況,有句古語說:強龍難壓地頭蛇,陸川雖然在京城吃得開,可是這裏是山西的一個縣城,他未必能有辦法。


    陸川注意到她說的是他們,看來欺負她的是外人,還不止一個。既然她有這樣的顧慮,自己若要誘導她說出實情,就必須加大籌碼。輕輕蹭了蹭她的額頭,他柔聲說:“我既要為你出頭,就不會給你留下後患。不過如果你實在擔心,可以帶著家人到北京住,我有空房子。”


    今夏意外地抬眼,頭稍微退後一些,直直地盯著陸川,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願意給她房子住?如果真能帶著奶奶和爸爸離開這個鬼地方,就算要依靠眼前的男人,她也隻有認了。


    沉默良久,她猶疑地開口,用一種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問:“你真的,肯借房子給我家人住?”


    陸川見她口氣有所鬆動,微微一笑,果然如他所料,房子是她的軟肋。昨晚在書房,找到她國慶節買的迴程火車票,當他看到目的地時,他就明白為什麽她總說攢錢買房子。


    過去他隻知她住山西,卻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窮鄉僻壤,而更為可怖的事,是當地的一個化工項目,那是在別的省份未被批準通過,因為汙染過於嚴重,當有毒物質滲透到地底,水源被汙,毀的就不是一代人,而是世世代代,但這個項目在利益驅動下輾轉反側,最後落地山西,當時群眾示威遊行過,無奈都被鎮壓,項目強製上馬。


    她那麽需要錢,是想擺脫自己的命運吧。伸手輕撫她的臉頰,他微微頷首:“當然,你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免費。”


    今夏視線從他的雙眼,慢慢滑落到他的胸膛,猶豫著該不該相信他,要不要賭一把。到目前為止,她從他手裏賺到的每一分錢,都受之無愧,但是借房子這件事,超出了他們的關係,是他的一種關心,她內心多少有些惶恐,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隻是,能夠帶家人離開這裏,對她來說,誘惑實在是太大了,那是她做夢都想的,以為這輩子可能沒機會實現的事。進一步說,陸川在京城有勢力,若是爸爸去了那裏,說不定麻煩他牽一牽線,能夠進更好的醫院,看更好的醫生。這麽想著,她緩緩地開口,吐出兩個字:“謝謝。”


    陸川聞言,勾起嘴角,笑了,她肯接受他的幫助,表示她不再抗拒自己。視線觸及她臉上的傷,表情又馬上嚴肅起來:“現在你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告訴我這傷是怎麽迴事了吧。”


    今夏微微點頭,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經過告訴了他,說到陳之城時,就用好心人一語帶過了。陸川聽到她被打倒在地,聲音裏有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緊張:“他們踢到你哪兒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據為己有(高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唯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唯其並收藏據為己有(高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