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陳之城給她發來短信:過兩天我要迴老家采訪,上次你不是沒迴去麽?我記得你要給家裏帶些禮物,要不要我這次順便給你捎過去?


    今夏考慮片刻,還是迴絕了他:過幾天我也要迴去的,就不用麻煩你了,謝謝你的好意啊。


    她不知道陸川是抓住了怎樣的蛛絲馬跡,推測出她喜歡陳之城的,但是這至少說明,她沒有自己想象中掩飾的那麽好,既然如此,要她再自然地和陳之城相處,她沒有多少信心,原本,她是希望用朋友的身份待在他身邊。


    對她來說,暗戀是一個人的事,如果一旦被人發現,又得不到迴應,就會變成難堪和傷害。


    須臾陳之城就迴過來:你什麽時候走?不如跟我們一起。我師父開車過去,你可以搭我們的順風車。


    今夏迴:也是過兩天。你們是去幹正事,我就不攪和了,自己坐火車迴去吧,這樣還快些,坐汽車我容易暈車。


    陳之城察覺她字裏行間似乎有些冷淡,而且她說要暈車,自己若是再勸,豈不是讓人去受苦,就沒再說什麽,迴道:行吧,那你自己路上小心,迴去之後我們再聯係。


    今夏靜靜地看了那行字一會兒,心裏多少有些後悔迴絕了他。他是那黑暗中的一點星火,讓她這隻婆娑振翅的飛蛾想要奮不顧身。


    隻是她不能,她有所背負,肩上扛著責任的人,不可以任性。


    迴頭她跟陸川說了自己要迴老家的事,陸川尋思她是請假迴去,應該沒那麽巧,再跟那個男人一起,就同意了,替她和王明朗打了聲招唿,給她批了三天帶薪假。本來她是打算請五天假,連帶著兩個周末,可以在家待九天,不過陸川堅決不同意,認為她離開的時間太長,一口就給否了。


    *


    陳之城的師父李鐵生,是他們報社的中流砥柱,在新聞圈子裏也是饒有名氣,年紀四十出頭,戴個黑框眼鏡,由於長年出差,風吹日曬,皮膚非常粗糙,整個人看起來有點五大三粗,其實一肚子墨水,可謂學富五車,尤其寫得一手龍飛鳳舞的毛筆字,讓陳之城對他崇拜有加。


    他們此次奔赴山西,就是為了采訪當地的工業汙染問題。


    驅車到縣政府樓,老縣長親自接待了他們,談到汙染,他倒是也不避諱,隻歎了口氣:“上邊招商引資,工業項目弄進來以後,壓到我們縣上,我們就是不想接也得硬著頭皮接。”


    陳之城問:“難道您就沒有可以做的了?”


    老縣長搖搖頭,狠命地吸了口煙:“利益鏈條太深,撼不動了。山西的煤礦早都被挖得七七八八,對外宣稱還有二十年的礦產餘量,實際上” 老頭說著豎起兩個手指:“隻剩兩年嘍。”


    陳之城暗想,之前北京一做網遊的朋友告訴他,那網遊公司是山西一煤老板開的,當時他還愣覺得奇怪,煤老板那麽賺錢,怎麽會想起開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網遊公司,現在想想,倒也合情合理,如果煤存量隻剩下兩年,傻子都該為自己謀後路了,畢竟煤礦屬於不可再生資源,形成需要幾百萬年的時間,而人類消耗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李鐵生問:“現在縣上的工業項目,占gdp的比重是多少?”


    老縣長抖了抖煙灰:“百分之八十以上。”


    也就是說,停產就等於切斷了這個縣經濟的咽喉。


    老縣長踱到辦公桌後,拉開抽屜,摸出一卷綠油油的美金,放到李鐵生跟前:“你們還是請迴吧,不是我們不想解決汙染,實在是無能為力。”


    李鐵生把美金推了迴去,他知道這行裏,有些記者逮住政府的軟肋,就要收些封口費:“這我們不能收。我們就是想多了解下情況,您要是不介意,可以再給我們多講一些您的困難。”


    老縣長見他們不肯收錢,知道眼前的兩人和之前那些作勢要寫報道,美金到手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人的記者不同,便歎了口氣,把那卷錢扔迴抽屜:“我這屜子裏,長年鎖著這麽些美金,就是為了應付像你們這樣前來采訪的記者。其實我倒不怕這些問題被曝光,在山西這也不是什麽秘密,就是上頭覺得有壓力,尤其像你們這種京城來的,影響力大,怕不好弄。”


    李鐵生攤了攤手:“您看我們一沒帶攝像,二沒帶錄音筆,算不得采訪,充其量就是聊聊天而已。”


    老縣長思忖半晌,端著茶杯慢慢坐下來,他生在五十年代末,親眼看著頭上那片天從湛藍清透到現在的灰黃陰霾,連吸進去的空氣都可以咀嚼。也罷,跟他們聊聊,分析一下形勢,也沒什麽大不了。


    從縣政府樓出來,天已經暗了,陳之城莫名地覺得冷。老縣長說的那些,盤根錯節的利益,暗潮洶湧的形勢,讓他原本沸騰的血液降到了冰點,這是現實迎麵打在他腦門的第一大棒,鮮血飛濺,眼前是他的家鄉,但他覺得,他救不了這個地方了。


    李鐵生深吸口氣,嗆得咳嗽了兩聲:“明天的行程是去工廠采訪,現在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吧。”


    陳之城點頭,這裏他熟,上車後他負責指路,車子開來繞去,途經一些居民區時,他想起今夏來,她說她家也搬到了縣城,不知道住在哪裏。


    掏出手機,他想給她發個短信,問問她迴家了沒,按出幾個字以後,又一個一個刪除掉。在他印象裏,她就像是一頭容易受驚的小鹿,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會跳躍著,飛快地逃掉。


    他不知道該怎麽靠近她,怕自己表現得太急切,會把她嚇跑。


    *


    廚房土砂鍋裏,燉著她最愛喝的墨魚雞湯,香氣四溢,今夏站在灶台邊,往一個大號保鮮盒裏盛醬菜,上次陸川說喜歡吃,這次就多帶一些。奶奶握著鋥亮的菜刀,在案板上把老薑切片,蒜頭拍扁,大蔥切段:“丫丫,現在幾點了?”


    今夏抬腕看了下表:“快十二點了。”


    “那你爸應該快迴來了。你下午坐火車走,到時我們都去送你。” 老人家伸手拿過醬油壺,感覺分量不對,輕輕搖了搖:“喲,沒剩多少了。”


    聞言,今夏擱下手裏的筷子:“那我去外麵買一瓶。”


    奶奶在她身後喊:“再多帶一包豆瓣醬。”


    “好。” 今夏拿過帆布包,拾起茶幾上的鑰匙就出了門。


    走到大門口,看見前麵不遠處圍了一堆人,像是有什麽事,今夏不打算上前看稀奇,正欲離開,一位鄰居大嬸發現了她,忙朝她招手喊道:“閨女快過來,你爸跟人吵架呢!”


    今夏一驚,趕緊奔了過去,扒開人群擠到裏麵,老今頭正站在三輪車前,臉紅脖子粗地盯著麵前三個粗壯的男人,嘴裏嚷嚷:“明明就是你們不對,憑什麽要我賠?!”


    今夏急忙衝到他身邊:“爸,怎麽迴事?”


    “怎麽迴事?!” 為首的那個男人怒道:“你看看我的車!”


    今夏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黑色轎車身上,有道明顯的刮痕,再看車標,四個圈兒,奧迪:“這怎麽迴事?”


    老今頭氣得有些結巴:“明,明明是他們突,突然靠邊停車,撞到我的三輪,現在反咬一口說是我我,我劃傷的,要我賠錢,這,這明擺著是要坑人。”


    今夏往前踏出一步,和那三個男人對峙:“既然是你們有錯在先,怎麽能讓我們賠錢?”


    為首的男人哼笑了一聲,噴出一口酒氣:“小姑娘,你哪隻眼睛看到是我們有錯在先?我們三個可都看見是你爸撞上我們的。”


    今夏胸口一滯,不知道該說什麽,現在雙方各執一詞,事實真相已經成了羅生門,雖然她相信爸爸,但是小縣城的街道沒有攝像頭,和對方根本扯不清楚,就退了一步:“這車不是要上保險嗎?你們讓保險公司賠不就行了。” 她對車子的了解甚少,上保險這迴事還是聽陸川說的。


    為首的男人有些不耐煩,撩了撩袖子:“我這車新提的,沒上保險。”


    今夏無法判斷對方說的是真還是假,猶豫間又聽得他說:“你知不知道我這車是德國原裝的,刮蹭掉的漆必須送迴德國補噴,這來迴的運輸費用和修理費用,沒有十萬塊錢下不來,你們要是不賠,今天可別想走。”


    今夏一聽也有點懵,她以前沒遇過這種事,沒有處理經驗,一時有些慌神,腦子飛速旋轉間,她想到這應該算是交通事故吧,要不找交警解決?老今頭已經沉不住氣,他拉一次三輪,能掙三到五塊不等,十萬對他來說,是要他命那麽多的錢。


    一個箭步跨上去,他氣憤地指著那三個男人罵:“你們這些不要臉的地痞流氓,想坑錢,門兒都沒有!”


    為首的男人聞言火大:“媽的你個老不死的,罵誰呢?!”


    老今頭指著他們的手都發抖了:“罵的就是你們!含血噴人!真是有爹生沒娘養!”


    男人看著老今頭指向他的手指,覺得異常煩躁,情緒上來了,就伸手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得幾個踉蹌,差點跌坐在地上:“指指指,你指什麽指!撞壞老子的車,不賠有你好看!”


    老今頭先是被冤枉,現在又被猛然這麽一推,一時間也失去了理智,馬上衝上去搡了那個男人一把:“我沒有撞你的車,你血口噴人!”


    看見發生肢體衝突,今夏心裏一沉,拔腿衝過去去擋在兩人中間:“不要打架,有話好好說!”


    但顯然對方不這麽想,被推的那個男人,好鬥的雄性荷爾蒙已經占據了大腦各處神經,他身材粗重厚實,一把就將擋在當中礙事的今夏推倒在地上,老今頭見女兒被打,立刻紅了眼,衝上去和那人死掐,兩人扭打起來,另兩個男人見狀,立馬上前幫忙,三人一齊將老今頭打倒在地。


    今夏從地上爬起來,手掌根已經蹭破了皮,慢慢滲出殷紅的血。見爸爸倒在地上,被三人拳打腳踢,她心髒都停了,發瘋一樣地衝過去,她抓住為首那個男人的胳膊死命咬了一口。


    男人痛得揪住她頭發,硬是從她口中把手拽出來,狠命地揍了她臉一拳:“媽了個逼的,什麽東西!敢咬我?!”


    今夏隻覺耳朵嗡了一下,眼前瞬間閃過金星,臉頰漫起火辣辣的疼,跟著鼻端有什麽東西流出,滑到嘴裏,一股腥鹹。


    下一秒,她被那男人掀倒在地,堅硬的鞋頭踢進她柔軟的肚子,痛得她渾身上下都縮了起來,鼻腔裏,聞得到地上被太陽曬幹的,灰塵的土味,以及新鮮血液的腥膻味。


    男人因為憤怒,不停對她拳腳相加,嘴裏罵罵咧咧:“你他媽知道我是誰嗎?!敢咬我,活得不耐煩了吧!”


    今夏雙手護頭,雙膝蜷起護住腹部,恐懼讓她腦子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這場毆打什麽時候會停,她隻下意識地想著,有誰能救救她?誰來,救救她?


    腦海中,慢慢浮現出模糊的一張臉。


    陸川,陸川。


    他有力量,可是,他遠在北京。


    “你們幹什麽?!” 一個怒吼的聲音從天而降,跟著有誰推開了正在踢她的那個男人,一雙手臂將她輕柔地從地上扶起。


    透過散落在臉上的頭發,今夏漸漸看清那個抱著她,正滿臉憂心地望著她的男人,陳之城。


    眼淚毫無預兆地決堤,她下意識地把臉埋進他胸口,渾身顫抖著哭起來。


    “好了沒事了,不要怕,我在這裏。” 陳之城跪在地上,將她摟在懷中,仿若一件稀世珍寶,她臉上觸目驚心的血跡,讓他生平第一次有了要撕碎一個人的想法。


    ☆、21


    今夏在他懷裏哭了片刻,稍微清醒了些,忍著疼痛抹掉眼淚,她借著他的手站起身子,陳之城摟著她,從褲兜裏摸出包紙巾,細細地替她擦掉臉上的血,緊張道:“你怎麽樣,身上哪裏痛?”


    “我沒事。” 今夏搖搖頭,不想讓他擔心。


    不遠處,老今頭倒在地上,李鐵生護在他跟前,怒斥對方:“動手打老人和女人,你們他媽的還算是人嗎?!”


    三個男人望著兩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莫名其妙:“你們是誰?爺幾個解決問題,關你們鳥事!”


    李鐵生掃了三人一眼,冷硬:“我們是他們的朋友,也是記者,有什麽糾紛上警局說。”


    話音剛落,警笛聲就由遠而近響起,姍姍來遲。鄰居替他們父女報了警。


    今夏見警察來了,稍微鬆了口氣,兩個穿著製服的男人懶洋洋地走下警車,竟是與那三人認識,對為首那個更是一口一個趙小公子,熱情地稱唿著。裝模作樣地問了下打架的緣由,就下結論說要今夏他們賠車錢五萬,還美其名曰看在他們困難且受傷的份上,給他們減免了賠款。


    今夏愣在當場,她見那奧迪的車牌,是本地牌照,那三人和警察顯然是熟人,說不定是縣裏的地頭蛇,隻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在這種情況下,是找不到人說理做主的,而且現在爸爸倒在地上疼得直哼,她已經無心再爭執,隻想著趕快用錢解決這件事,好送爸上醫院。


    陳之城見他們蛇鼠一窩狼狽為奸,憤怒地鬆開今夏,起身去與他們爭論,和李鐵生一起用京城記者的身份,以及對方酒駕,施暴的事實給他們施壓,據理力爭,最終達成協議,刮傷車子的錢免賠,今夏父女就醫的費用實報實銷。


    趙小公子走之前,看了今夏一眼,那陰森森的目光,讓她在大太陽底下不寒而栗。


    那眼神說著,這事兒,沒完!


    *


    李鐵生開車將今夏父女送到醫院,一路上老今頭疼得皺著眉頭捂著肚子,還不忘感謝兩個大恩人,今夏握著他的手,憂心忡忡,也不知道傷著內髒沒有。


    陳之城看著今夏,雖然她鼻血已經止了,也口口聲聲說自己沒事,但他還是有些後怕,如果不是采訪途中,偶然經過這裏,如果不是李鐵生說下車看看,他真不知道會是什麽結局。


    診治後,老今頭有輕微的內出血,需留院觀察,今夏隻是皮外傷,包紮好就無大礙了。


    奶奶從鄰居那裏聽說了這事,慌慌張張地給老今頭打來電話,無論他怎麽勸阻和安慰,老人家都堅持要過來看看,他拗不過,怕她匆忙趕來會出危險,隻好讓今夏迴去接。


    一直陪在旁邊的陳之城聽了,主動對今夏說:“我開車送你去吧,這樣快些。” 不等她迴答,他就問李鐵生拿了車鑰匙,拽著她手腕走了。


    今夏有些擔心,他這次是迴來采訪的,自己這麽耽誤他,會不會影響他工作。走廊上她腳步頓了頓,把手腕從他掌中抽了出來:“要不還是我自己去接奶奶,你們應該有正事,就不用陪著我們了,今天謝謝你,如果沒有你們,我真不知道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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