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老四,唉喲,老四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六個舅舅、兩個姨娘、還有那些舅媽、姨父、表兄表弟表姐表妹,一下子小小的病房就湧進了幾十個人,擁擠不堪,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女人們大多在抹著似真似假的眼淚,男人有的低著頭,有的一臉焦急,有的在出主意怎麽醫治,朱自強透過人叢,一眼就看到了最外邊的豬腦殼。


    此時的豬腦殼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身材早沒了昔日的肥腫,臉色有些蒼白,眼睛不知道盯在什麽地方發呆,朱自強咬咬嘴唇,沒再說話,他此時多想把這些親戚全部趕出屋外,可是不行啊!


    五花肉看到自家兄弟妹妹們全部來了,精神突然振作起來,眼睛一個個地看去,有她從小背大的六弟、七弟,有她供養上學的八妹小弟,也有當官的二哥,做生意賊精的三哥,還有一直以來最厚道的大哥,還有那些子侄們,有的眼含熱淚,有的一臉漠然。


    朱自強心裏一動,輕聲說道:“各位舅舅舅媽,姨娘姨父,我媽已經病了一個多月了,現在醫院方不停地催錢,老實說,我媽之前已經欠了一千多,在座的都是我媽的親人,就當我向大家借吧,能不能暫時先借點錢讓我媽挺過來?”


    房間裏隨著借錢的話聲出來,馬上就安靜下來,哭聲、嗚咽聲、還說話聲全部停止了,除了眾人或輕或重的唿吸聲,就這樣僵了起碼半分鍾,武正木幹咳兩聲說道:“我提議結了婚的每人給兩百,沒結婚的給一百。”


    朱自強的八姨武正寧馬上出口反對:“二哥,你是堂堂的教委主任,你跟二嫂是雙職工,現在負擔也不重,怎麽著也得表示四五百吧,跟大家平攤說得過去嗎?”


    三舅武正水,供銷社的會計,此時也出聲支援:“是啊二哥,每年老四往你家送的東西最多,現在落難了,你怎麽看得下去?”


    這話一出,房間馬上就吵嚷起來,朱自強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其實這顆心早在從狗街搬到縣城時就已經死了,住在街邊的母子倆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親人的救助,哪怕是再苦再累,母子倆都咬牙硬撐,包括豬腦殼在內,隻會覺得他們母子倆丟人現眼,每次聽到五花肉打招唿的聲音,一個個就像見鬼了一般。在街上對麵碰到,實在是避不過了,隻好勉強地問聲好,然後找個借口飛快走人。朱自強明白,做為一名小販,作為社會構架中最底層的一部份,總是讓人難以用平等的太度相待,所以他早就不跟任何武家的人打招唿了。


    “各位長輩,要不,大家到外邊商議一下,我媽需要休息,這裏空氣太悶了!”朱自強再次輕聲說話,他的表情沒有任何一絲變化,這些年他說話的方式大都從自己母親身上學,看似輕描淡寫,聽著卻讓人不容抗拒。


    豬腦殼看著這個三年前給自己兩腳的家夥,心裏暗歎,他又長大了!


    果然朱自強的話音一落,眾人逃一樣的出去了。豬腦殼沒有走,他來到床邊,看著五花肉,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敢肯定兩個弟弟如果明白真相後絕對會把他撕成碎片。


    誰知道五花肉這時竟然能開口了:“朱…同誌好!謝謝你來看我!”


    這句話一出來,哪怕他是個畜生也該動容了,可是豬腦殼非但沒有任何一絲變化,反而微笑著說:“媽,你放心養病,我會承擔你的醫藥費的。”


    隻有豬肝不明白老媽跟豬腦殼唱的是哪出,怎麽叫朱同誌呢?五花肉的嘴角泛起一絲奇異的微笑:“我早就托人辦好了斷絕母子關係的手續,朱同誌,你不要再叫我媽,我怕…怕你也把我賣了!”


    豬腦殼的眼神極為怨毒地看了母親一眼,朱自強冷冷地說:“你走吧,場麵上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去繼續你的升官發財夢,這裏,不需要你。”


    豬肝瞪著一雙紅眼問道:“你們這是怎麽了?”


    朱自強再次冷若冰霜地看著豬腦殼:“如果你再不走,別怪我動手了……”看看一臉不屑的豬腦殼,朱自強冷笑道:“你不信?我打了你還能讓你臭名遠揚!走吧,我的忍耐有限度。”


    豬腦殼咧咧嘴,轉身走了。豬肝剛要衝去抓他,朱自強一攔住他:“別管他!”等豬腦殼走後,朱自強拳頭都已經捏得發青了,五花肉再次閉上了雙眼,朱自強看著一臉茫然的豬肝,正要開口把事情說出,幾個舅舅再次走了進來,大舅武正金手裏拿著一疊十塊的鈔票,滿臉悲切地說:“豬尾巴呀……這是舅舅們的一點心意,這個……錢不多,你先拿去解決困難,隨後……嗯…隨後我們再想辦法,啊?來,拿著。”


    朱自強微笑著把錢接過手,非常禮貌地說道:“謝謝大舅,你們真是太有心了,唉……危難之時,還是自家人靠得住哇。”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他還不知道洛永已經結掉了欠下的醫藥費,也不曉得豬肝身上有多少錢,他這麽做也給自己找了個借口,權當作幫老媽收債吧。


    武正木麵無表情地說:“錢暫時先湊出這些,隨後我們會想辦法,你也快高考了,現在豬肝迴來,要抓緊複習!”


    朱自強點點頭,武正木走到病床前柔聲地說:“老四,我們先走了,別有什麽思想負擔,好好養病,明天我再來看你。”


    五花肉閉著眼睛點點頭。隨後幾個舅舅每人來叮囑幾句,病房裏隻留下兄弟倆和洛永。


    “自自強,那個,我已經那個了。”洛永還是沒辦法克服口吃的毛病,可是他的神態讓朱自強轉眼就明白了:“你已經把醫藥費結了?”


    洛永點點頭:“嗯,結結了。”


    朱自強點點頭,兄弟間沒必要說什麽感謝!等五花肉漸漸睡著後,朱自強對豬肝招招手,示意洛永暫時看著。


    兄弟倆出門出,朱自強把手裏的錢清了一下,四百!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看著豬肝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但是現在不是談事的時候,時間來不及了,你身上有多少錢?”


    豬肝怔了一下,道:“馬迴子給了我一千塊。”


    朱自強皺著眉頭道:“這樣的話隻有一千四,不夠啊,你馬上去狗街,把吳老爺的院子賣了,記住,裏麵收藏了些書畫,在堂屋的方桌下麵,我讓洛永跟你去,把書畫給我搬下來,房子賣掉,你不用下來,就在爸爸的墳邊請人修新墳,還要買棺木,反正你自己看著辦,事情要越快越好!”


    第四十九章 後事


    豬肝聽到這話,驚得差點跳起來:“你說哪樣?修墳買棺?啥子意思!”朱自強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集中精神,整理自己的思緒:“二哥,媽不行了!她得的是癌症,晚期腸癌!說不定就是這兩天的事,如果再不把後事準備好,到時候誰他媽幫咱們啊?你也看到了,老媽病成這樣,那些舅舅就像擠奶一樣給了四百塊!四百塊!這能做什麽?老媽欠醫院一千多,洛永一聲不吭的就給結了……好了,現在你給我馬上去準備,最多兩天,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去偷去搶去殺人放火也好,媽落氣的時候一定要全部準備好,我不允許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聽清楚了嗎?”


    話說到最後朱自強狠不得是吼出來的,雖然音量不高,但是其中透出一種讓人不容反抗的氣質,這種氣質不是兇殘也不是霸道,好像他說的本來就應該是這樣,他的命令本來就應該去完成一樣,至於為什麽?好像不重要。


    豬肝點點頭:“放心,我馬上就去,老三……你一定要讓媽撐住,等我迴來看她老人家最後一眼,媽媽……太苦了!”


    朱自強轉過身就走進病房:“趕快去吧。”五花肉倒下後,朱自強每天都要替母親換洗褲子、洗身子,從開始的生硬、羞赧到後來熟練而體貼的侍候,對於母親,朱自強覺得這一生恐怕來不及再為她做點什麽了,洗屎倒尿換衣裳,雖然朱自強是男的,幾個月下來,依然沒有半點反感。


    進去給洛永把事情說了,病房裏隻有母子倆人相對,不過一個昏迷著,另一個卻癡呆著,在這一刻,朱自強覺得生命是無比的脆弱,就像小時候看到人家生孩子一樣,無論你是帝王將相也好,乞丐流氓也罷,都是從女人的跨下鑽出來的,而人死也就像當年河灘上的死刑犯,腦溢血去世的父親和現在奄奄一息的母親,人這一輩子不在於要有什麽了不起的成就,關鍵是在臨死的那一刻能無怨無悔,就像鋼鐵是怎麽煉成的那段經典語言!


    是啊,無愧今生,無悔今生,可是又有多少人做到呢?父親臨死的時候驕傲兒子考了全縣第一,可是轉頭間,卻撒手人寰,母親含辛茹苦供養自己上高中,可是一場投毒風波卻將最後的依靠無情地、徹底地擊碎!


    人都是在不停地追逐利益,是的,利益!大哥為了錢六親不認,拚命鑽營,二哥為了錢傷人致殘,那些舅舅們為了錢,生死不顧,錢啊,真是好東西,怪不得有人說,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的,可是這錢能帶進棺材嗎?帶不去又怎麽了?生前可以錦衣玉食,可以讓自己、親人過著優越舒適的生活,那些所謂的親戚隻會對你笑臉相迎!


    是啊,有錢多好,有錢的話,老媽就不用躺在這裏受盡折磨,也不用再遭受鄰居們的白眼和欺淩,不用讓那些自以為是的家夥擺出一付同情憐憫的嘴臉!朱自強在心裏暗暗自責,為什麽沒本事照顧好家人?為什麽沒有能力讓媽媽過上安逸的日子?讀這麽多書有什麽用?錢,真他媽是王八蛋


    “自強,我給你帶飯來了,吃點兒吧。”


    朱自強不用轉頭就知道是楊玉煙,五花肉住院的這些日子,都是楊玉煙做飯送飯,楊少華也來過幾次,悄悄地給楊玉煙塞了兩百塊,這些朱自強都知道,隻是他不想在嘴上說什麽,欠下的早晚要還。


    朱自強搖搖道,輕聲歎道:“先放著吧,洛永和我二哥來了,玉煙,不用管我,你先去上課,還一個月就高考了,抓緊時間!”


    楊玉煙早在暗地裏流幹了淚,她不想讓朱自強再為自己擔心,看著心上人一天天地消瘦,那種折磨也是一種痛苦啊。“自強,多少吃點,你總不能讓伯娘看著傷心吧?”


    每次都是這樣,楊玉煙隻好用五花肉來壓著朱自強吃飯,她能說你為我想想好嗎?她說不出口,是的,她深愛著朱自強,哪怕是要割下她身上的肉,她也會毫不猶豫,可是從小到大,她知道朱自強明白她的愛,負出是甘心情願的,愛著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朱自強專注地看著玉煙,那種眼神就像要看到玉煙的內心深深處,就像要把玉煙永遠地留在心底,玉煙喜歡這樣的朱自強,喜歡這樣的注視,喜歡這樣什麽都不說,但是愛在心口蔓延的滿足。


    “玉煙,我愛你!”朱自強輕輕,聲音無比柔和,就像在念一句詩,唱一支歌,或者說是一個信徒的禱告。


    楊玉煙癡了!呆了!傻了!這麽多年來,她不就是等的這句話麽?低下頭,一串水珠濺起滿池波紋,心內的漣漪陣陣蕩開,此時,她多麽渴望朱自強能擁她入懷,那麽,即使世界為之毀滅,光明為之消失,她也會知足而笑,幸福而亡。可今天朱自強怎麽突然就說出這句話來呢?朱自強自己也不明白,他覺得這句話放在此時此刻是最恰當的,當所有的恩情累積到一定的時候,總要有個地方渲瀉出來。


    許久許久之後,楊玉煙覺得自己的魂飛迴來了,她低聲迴應道:“我也愛你,一直……”


    朱自強心裏充滿了溫馨,他比眼前的少女多了幾分戀愛的沉著,但是玉煙帶給他的感受卻是甜蜜而滿足的,李碧葉隻能讓他勾起對女性的好奇,無論是身體或是感情上的好奇,但也不是說不愛李碧葉,隻是那種愛,多了幾分生理上的欲求,少了幾分精神上的相融。


    走到低垂著頭的少女麵前,朱自強用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凝視著這雙從小看到大的黑眼睛,如果這是一片大海,那麽,我願意是一葉小舟;如果這是一縷陽光,那麽,我願意是一樹嫩綠;如果這是一地鮮花,那麽,我願意是一滴晨露。愛人嗬,這一生,我要用多少的柔情來迴報你的愛?


    朱自強輕輕地把手搭在玉煙的肩頭,微一用力,已將她擁入懷中,幸福是什麽滋味?酸酸鹹鹹的,甜甜蜜蜜的,聽著他有力的心跳,靠著他堅實的胸堂,這輩子……夠了!


    楊玉煙含著淚水的眼睛輕輕閉上,嬌嫩的臉就像開放的桃花,嘴裏喃喃地說:“我愛你……我愛你……”


    五花肉早已經醒了,她眯著眼,看著眼前的情景,一臉的滿足和幸福,兒子長大了!一陣痰意上湧,她忍不住有些厭惡自己,但還是不小心咳嗽出聲。


    被驚醒的年青戀人陡然分開,朱自強臉一紅:“媽,你要喝水嗎?”五花肉眼裏溢滿了笑意,轉動眼珠看著楊玉煙,姑娘的臉好紅好美啊,三兒真有福氣,接著天突然就黑了,耳邊傳來朱自強驚惶的叫聲,五花肉在心裏輕聲念叨:天黑了,媽媽要走了,孩兒要上大學……


    醫生經過一個小時的搶救,最後隻能無比抱歉地對朱自強宣布:搶救無效,病人已經去世!


    朱自強雖然早就做好了準備,可是那一分鍾,悲痛還是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仿佛小時候第一次遊泳,四周全是水,無盡的水,沒有聲音,沒有光明,所有的一切都好遙遠,一陣陣窒息湧上心頭,各種紛亂的鏡像在大腦裏支離破碎,兒時的雞蛋飯,母親單薄卻溫暖的懷抱,還有那一句句夾帶髒話的親昵笑語,媽媽,兒想對你說,等我將來工作了讓你好好享福,讓你抱著胖孫子,幸福無憂;媽媽,兒想對你說,等我長大後,給你買把最舒適的搖椅,再給你建個最漂亮的廚房;媽媽,兒想對你說,兒要帶你到長城到海邊到草原,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媽媽……你為什麽不給孩兒一個機會?


    淚水無聲地滑落,始終保持著一個永恆的姿勢,仿佛一直以來這個少年郎就坐在這裏,而他的淚水從了無生氣的眼中不斷掉下,沒有哭聲,沒有叫喊,心裏渴盼的奇跡也沒有出現。


    楊玉煙緊緊地抓著朱自強的手,可是手心為什麽那樣冰涼!玉煙別過頭,一塊白布掩蓋了五花肉了無生氣的臉寵,這一片小小的白色就陰陽兩隔了麽?玉煙看著朱自強,輕輕地說:“自強,別哭……”可是自己的眼淚為什麽止不住呢?


    一位護士走了過來,輕輕地拍拍朱自強的肩頭:“節哀順變!你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要趕緊想辦法操辦後事了。”朱自強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他現在隻是在不停地怨恨自己。


    楊玉煙點點頭道:“我們會很快的!”


    護士歎息一聲道:“醫院最多能停兩個小時,你們可以轉到太平間去先等著,怎麽樣?”


    楊玉煙一手擦著眼淚一邊道:“麻煩你了!”


    護士道:“沒關係,我去幫你們叫人,唉,人死不能複生,你多勸勸他,悲傷過度會損害健康的。”


    接著護士熱心地請來了兩位醫院的臨時工,把五花肉的屍體搬到推車上,楊玉煙扶著行屍走肉般的朱自強緊緊跟隨。


    太平間在住院大樓旁的一座偏瓦房裏,這裏有股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楊玉煙扶著朱自強,緊皺著鼻子跟了進去,裏邊有個老工人,穿一身滿是汙垢的勞動服,腳上一雙反幫皮鞋,眼睛紅紅的,眼角沾著兩塊眼屎,臉色蒼白。楊玉煙有些害怕,緊緊地抓著朱自強。


    這一抓反倒把朱自強給抓痛了,手臂上鑽心地痛,刺激得他集中精神,見玉煙被嚇得臉色蒼白,打量了一下問道:“玉煙,這是哪裏?”


    楊玉煙迴道:“是是…醫院的太平間…自強……”


    朱自強拍拍她的肩,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轉頭微笑著看了她一眼,五花肉被兩個穿著臨時工抬到太平間的停屍床上,白布將五花肉的屍體襯出一具瘦小的浮雕。


    老工人瞄了兩眼,淡漠地說:“是個小娃兒吧?估計才七八歲呢,唉……可憐了,你們是死者的什麽人?”


    朱自強眼睛看著五花肉的屍體,聽著老工人的話,心裏一陣陣酸楚,母親在短短的兩個月竟然瘦得像個小孩子。


    “是我媽。”


    老工人眼皮跳了幾下,有些赫然地說:“對不起哦,怕是得了癌症,不然不會瘦得這麽厲害。”


    朱自強點點頭,看來這人是見慣了生死的。老工人瞄了兩眼又繼續說道:“娃兒,先別難過了,得準備後事呢,死者為大,入土為安呢,我這兒有點香蠟紙錢,你先用用,趕緊安排人做好準備。“


    朱自強這才一驚,剛剛讓豬肝去了,不能拖啊,“玉煙,你現在馬上坐車去狗街,跟我二哥說…說……媽已經去了,讓他盡快準備好,再叫上幾個人來。”


    (嗬嗬,是我誤會看劍兄弟了.我的解釋就是更新!滿意不?)


    第五十章 發喪


    等玉煙走後,那老工人見朱自強麵色太差,生怕他悲傷過度,開始有意無意地逗他說話。


    “人生幾十年,或早或晚總有一死,到時自然是塵歸塵,土歸土,富也罷,窮也好,光著身子來,赤著身子去,有的帶了一身的罪惡,有的帶了無盡的牽掛,唉,但人一死,什麽都消了,年青人,我看你也有知識呢,要想得開啊。”


    朱自強聽他談吐不像那些沒學問的閑漢子,點點頭道:“老人家說得對,可是真要看破生死,不容易啊。生有生的可貴,死有死的價值,我媽這輩子吃苦受罪沒享過一天清福,都是我這做兒子的不孝啊!”不知道怎麽迴事,朱自強覺得這位紅眼睛的老頭挺可親的,不知不覺就敞開心扉。


    老頭點燃一根旱煙,“叭唧,叭唧”地抽了兩口:“小夥子,這人生呀就像一個圓圈兒,從生到死,轉了一圈,幸福的,人生顯得圓滿,圓滿是什麽?高壽、有福有祿、兒孫滿堂、吃穿不愁。不幸的那圓自然有些曲折,但還是要迴歸終點,誰也逃不了大運啊!可是人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圓滿,總是有這樣那樣的遺憾,利益之輩到死的時候可能眾叛親離,冷血之人可能孤獨一生,唉,人這輩子關鍵是要對得起自己良心,待人處事莫虧了自己的良心,周總理去世的時候,全國上下哪個不哭?那是因為他老人家功高蓋世,愛民如子,高風亮節,做人就要做周總理這樣的人,一生光明磊落,上無愧於天地父母,下無愧於黎民百姓,至於什麽黨和國家,那些我老頭子不懂,也懶得去懂。我看你母親雖然吃苦受罪,但遺容較好,這是帶笑而亡的吉兆,她心裏應該沒有什麽憾事吧?”


    朱自強心裏一振,母親的憾事就是未能看到自己考上大學!低下頭默默思量,大學應該怎麽辦?考是沒問題的,但關鍵在於讀大學的錢從哪兒來?唉,又是錢啊!


    那老頭看看朱自強,微笑道:“小夥子在上高中吧?”


    朱自強點點頭,老頭翻翻紅眼,眼睛顯得有些昏濁,眼角的眼屎越發明顯了。“嗬嗬,那就努力考上大學,讓你母親的人生圓滿一些。小夥子,我看你人挺不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像你這樣高大的人可是少見了!將來肯定有番大作為,如果放棄的話真是太可惜了,條條大路通北京,活人還會讓尿脹死?”


    朱自強苦笑道:“老人家說得有理,現在隻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知道老人家怎麽會到這裏幹活?”


    老頭敲敲煙杆,神情愉快地說:“別人都怕死人,我卻最怕活人,死人不可怕,沒思想沒生氣,靜靜地躺在那兒,你跟他說什麽都行。你知道嗎?這世界上最厲害的是什麽?”


    朱自強不禁想起棉花匠傳授技藝時說的話,世界上最厲害的是自然災害,於是迴答道:“天災。”


    老頭哈哈大笑道:“錯了錯了,天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心,唉……任你學問再高,也別想看懂人心!人心可怕啊,貪、毒、自私、殘忍,自古到今死於天災的人多些,還是死於自身殘殺的多些?”


    朱自強愣了,這倒沒想過,他看過很多曆史書,自古到今由戰爭造成的死人簡直是不計其數了。不說遠的,單單一個抗日戰爭死了多少人?誰也拿不出個準確數字來。


    那老頭看著朱自強的樣子,得意地笑道:“所以最可怕的還是人,今日跟你稱兄道弟,明日就有可能為了錢財、官位、女人衝你背後下刀子,嘿嘿,所以我寧願呆在這兒跟死人打交道。”


    朱自強聽到這話就想起了自己的親哥哥,豬腦殼,這可是事實啊!就發生在自己家裏,自己身上的事實。


    老頭又道:“跟天鬥其樂無窮,跟地鬥其樂無窮……嘿嘿,鬥死這麽多人,當真其樂無窮?現在像我這樣被鬥怕的人太多了,那些幹部誰還有剛剛解放時的那種衝勁、幹勁、魄力?雖說那會的人文化水平不高,可一心為民啊,嘿嘿,你還沒進社會,現在有些幹部,連表態都不敢,還能幹什麽事兒?少幹事就少犯錯,少犯錯就升得快,就算不升也能穩坐釣魚台!這樣幹要不得啊,飽暖思淫欲,個個保安穩的結果是什麽?嘿嘿……那就是腐敗,從上到下的腐敗!唉,雖然暫時不會亂套,可是老百姓苦日子什麽才能到頭唷!”


    朱自強點點頭,他的思想被老頭帶動起來,陷入到一種迷霧裏,老頭說的話有一定的道理,聽起來總有點似是而非的感覺。可是偏偏找不出什麽可反駁的理由,這老頭有點兒意思。


    兩人談談說說差不多就過了兩個小時,豬肝衝進來的時候,朱自強正鎖著眉頭極力消化老頭的話。


    “媽……我的媽呀!我的媽!你為喃就走掉了……”豬肝跪在五花肉的腳後位置,這裏有朱自強點上的香蠟,還有幾團燒卷的紙錢,後麵陸續進來幾個狗街的街坊,個個身強體壯,平時跟他家關係都相當不錯,付雷、洛永也在其中。


    幾個人衝上去把豬肝拉起來,紛紛勸解,讓豬肝先節哀把人弄迴去再說,豬肝也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從褲兜裏掏出兩包煙遞給老頭:“謝謝老人家!這煙你留著抽,是小輩的一片心意。”老頭也不推辭,點點頭,開始著手幫忙包裹五花肉的屍體。


    臨走時,老頭把眾人送出來,拍著朱自強的肩膀道:“有什麽煩心事兒的時候來這兒找我,唉,記住:死人有時是活人,活人有時是死人。保重啊!”朱自強心裏念了兩遍,沒有完全放在心上。


    * * *


    從縣城到狗街十公裏,這時候有風俗,不能用車運,因為怕給人家車主帶去楣運,所以隻好做個簡單的架子抬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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