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各路糧餉俱已調齊,少保升帳,傳下將令,叫各弁在轅門聽候。蕭雲仙早到,隻見先有兩位都督在轅門上。蕭雲仙請了安,立在旁邊。聽那一位都督道:“前日總鎮馬大老爺出兵,竟被青楓城的番子用計挖了陷坑,連人和馬都跌在陷坑裏。馬大老爺受了重傷,過了兩天,傷發身死。現今屍首並不曾找著。馬大老爺是司禮監老公公的侄兒,現今內裏傳出信來,務必要找尋屍首。若是尋不著,將來不知是個怎麽樣的處分!這事怎了?”這一位都督道:“聽見青楓城一帶幾十裏是無水草的,要等冬天積下大雪,到春融之時,那山上雪水化了,淌下來,人和牲口才有水吃。我們到那裏出兵,隻消幾天沒有水吃,就活活的要渴死了,那裏還能打甚麽仗!”蕭雲仙聽了,上前稟道:“兩位太爺不必費心。這青楓城是有水草的,不但有,而且水草最為肥饒。”兩都督道:“蕭千總,你曾去過不曾?”蕭雲仙道:“卑弁不曾去過。”兩位都督道,“可又來!你不曾去過,怎麽得知道?”蕭雲仙道:“卑弁在史書上青過,說這地方水草肥饒。”兩都督變了臉道:“那書本子上的話如何信得!”蕭雲仙不敢言語。


    少刻,雲板響處,轅門饒鼓喧鬧。少保升帳,傳下號令,教兩都督率領本部兵馬,作中軍策應;叫蕭雲仙帶領步兵五百名在前,先鋒開路。本帥督領後隊調遣。將令已下,各將分頭前去。


    蕭雲仙攜了木耐,帶領五百步兵疾忙前進。望見前麵一座高山,十分險峻,那山頭上隱隱有旗幟在那裏把守。這山名喚椅兒山,是青楓城的門戶。蕭雲仙吩咐木耐道:“你帶領二百人從小路扒過山去,在他總路口等著。隻聽得山頭炮響,你們便喊殺迴來助戰,不可有誤。”木耐應諾去了。蕭雲仙又叫一百兵丁埋伏在山凹裏,隻聽山頭炮響,一齊呐喊起來,報稱大兵已到,趕上前來助戰。分派已定,蕭雲仙蒂著二百人,大踏步殺上山來。那山上幾百番子,藏在上洞裏,看見有人殺上來,一齊蜂擁的出來打仗。那蕭雲仙腰插彈弓,手拿腰刀,奮勇爭先,手起刀落,先殺了幾個番子。那番子見勢頭勇猛,正要逃走,二百人卷地齊來,猶如暴風疾雨。忽然一聲炮響,山凹裏伏兵大聲喊叫:“大兵到了!”飛奔上山。番子正在魂驚膽落,又見山後那二百人搖旗呐喊飛殺上來,隻道大軍已經得了青楓城,亂紛紛各自逃命。那裏禁得蕭雲仙的彈子打來,打得鼻塌嘴歪,無處躲避。蕭雲仙將五百人合在一處,喊聲大震,把那幾百個番子,猶如砍瓜切萊,盡數都砍死了,旗幟器械,得了無數。


    蕭雲仙叫眾人暫歇一歇,即鼓勇前進。隻見一路都是深林密箐,走了半天,林子盡處,一條大河,遠遠望見青楓城在數裏之外。蕭雲仙見無船隻可渡,忙叫五百人旋即砍伐林竹,編成筏子。頃刻辦就,一齊渡過河來。蕭雲仙道:“我們大兵尚在後麵,攻打他的城池,不是五百人做得來的。第一不可使番賊知道我們的虛實。”叫木耐率領兵眾,將奪得旗幟改造做雲梯,帶二百兵,每人身藏枯竹一束,到他城西僻靜地方,爬上城去,將他堆貯糧草處所放起火來,“我們便好攻打他的東門”。這裏分拔已定。


    且說兩位都督率領中軍到了椅兒山下,又不知道蕭雲仙可曾過去。兩位議道:“像這等險惡所在,他們必有埋伏,我們盡力放些大炮,放的他們不敢出來,也就可以報捷了。”正說著,一騎馬飛奔追來,少保傳下軍令:叫兩位都督疾忙前去策應,恐怕蕭雲仙少年輕迸,以致失事。兩都督得了將令,不敢不進,號令軍中,疾馳到帶子河,見有現成筏子,都渡過去,望見青楓城裏火光燭天。那蕭雲仙正在東門外施放炮火,攻打城中。番子見城中火起,不戰自亂。這城外中軍已到,與前軍先鋒合為一處,將一座青楓城圍的鐵桶般相似。那番酋開了北門,舍命一頓混戰,隻剩了十數騎,潰圍逃命去了。少保督領後隊已到,城裏敗殘的百姓,各人頭頂香花,跪迎少保進城。少保傳令,救火安民,秋毫不許驚動。隨即寫了本章,遣官到京裏報捷。


    這裏蕭雲仙迎接,叩見了少保。少保大喜,賞了他一腔羊、一壇酒,誇獎了一番。過了十餘日,旨意迴頭:著平治來京,兩都督迴任候升,蕭采實授千總。那善後事宜,少保便交與蕭雲仙辦理。蕭雲仙送了少保進京,迴到城中,看見兵災之後,城垣倒塌,倉庫毀壞,便細細做了一套文書,稟明少保。那少保便將修城一事,批了下來:責成蕭雲仙用心經理,候城工完峻之後,另行保題議敘。隻因這一番,有分教:甘棠有蔭,空留後人之思;飛將難封,徒博數奇之歎。不知蕭雲仙怎樣修城,旦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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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四十迴 蕭雲仙廣武山賞雪 沈瓊枝利涉橋賣文


    本章字數:6297


    話說蕭雲仙奉著將令,監督築城,足足住了三四年,那城方才築的成功。周圍十裏,六座城門,城裏又蓋了五個衙署。出榜招集流民進來居住,城外就叫百姓開墾田地。蕭雲仙想道:“像這旱地,百姓一遇荒年,就不能收糧食了,須是興起些水利來。”因動支錢糧,雇齊民夫,蕭雲仙親自指點百姓,在田傍開出許多溝渠來。溝間有洫,洫間有遂,開得高高低低,仿佛江南的光景。到了成功的時候,蕭雲仙騎著馬,帶著木耐,在各處犒勞百姓們。每到一處,蕭雲仙殺牛宰馬,傳下號令,把那一方百姓都傳齊了。蕭雲仙建一壇場,立起先農的牌位來,擺設了牛羊祭禮。蕭雲仙紗帽補服,自己站在前麵,率領眾百姓,叫木耐在旁讚禮,升香、奠酒,三獻、八拜。拜過,又率領眾百姓,望著北閥,山唿舞蹈,叩謝皇恩。便叫百姓都團團坐下,蕭雲仙坐在中間,拔劍割肉,大碗斟酒,歡唿笑樂,痛飲一天。吃完了酒,蕭雲仙向眾百姓道:“我和你們眾百姓,在此痛次一天,也是緣法。而今上賴皇恩,下托你們眾百姓的力,開墾了這許多田地,也是我姓蕭的在這裏一番。我如今親自手種一棵柳樹,你們眾百姓每人也種一棵,或雜些桃花、杏花,亦可記著今日之事。”眾百姓歡聲如雷,一個個都在大路上栽了桃、柳。


    蕭雲仙同木耐,今日在這一方,明日又在那一方,一連吃了幾十日酒,共栽了幾萬棵柳樹。眾百姓感激蕭雲仙的恩德,在城門外公同起蓋了一所先農祠。中間供著先農神位,旁邊供了蕭雲仙的長生祿位牌。又尋一個會畫的,在牆上畫了一個馬,畫蕭雲仙紗帽補服,騎在馬上,前麵畫木耐的像,手裏拿著一枝紅旗,引著馬,做勸農的光景。百姓家男男女女,到朔望的日子,住這廟裏來焚香點燭跪拜,非止一日。


    到次年春天,楊柳發了青,桃花杏花都漸漸開了,蕭雲仙騎著馬,帶著木耐,出來遊玩。見那綠樹陰中,百姓家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牽著牛,也有倒騎在牛上的,也有橫睡在牛背上的,在田旁溝裏飲了水,從屋角邊慢慢轉了過來。蕭雲仙心裏歡喜,向木耐道:“你看這般光景,百姓們的日子有的過了,隻是這班小孩子,一個個好模好樣,也還覺得聰俊,怎得有個先生教他識字便好。”木耐道:“老爺,你不知道麽?前日這先農祠住著一個先生,是江南人,而今想是還在這裏,老爺何不去和他商議?”蕭雲仙道:“這更湊巧了。”便打馬到祠內會那先生。進去同那先生作揖坐下。蕭雲仙道:“聞得先生貴處是江南,因甚到這邊外地方?請問先生貴姓?”那先生道:“賤姓沈,敝處常州。因向年有個親戚在青楓做生意,所以來看他。不想遭了兵亂,流落在這裏五六年,不得迴去。近日聞得朝裏蕭老先生在這裏築城、開水利,所以到這裏來看看。老先生尊姓?貴衙門是那裏?”蕭雲仙道:“小弟便是蕭雲仙,在此開水利的。”那先生起身從新行禮,道:“老先生便是當今的班定遠,晚生不勝敬服。”蕭雲仙道:“先生既在這城裏,我就是主人,請到我公廨裏去住。”便叫兩個百姓來搬了沈先生的行李,叫木耐牽著馬,蕭雲仙攜了沈先生的手,同到公廨裏來。備酒飯款待沈先生,說起要請他教書的話,先生應允了。蕭雲仙又道:“隻得先生一位,教不來。”便將帶來駐防的二三千多兵內,揀那認得字多的兵選了十個,托沈先生每日指授他些書理。開了十個學堂,把百姓家略聰明的孩子都養在學堂裏讀書,讀到兩年多,沈先生就教他做些破題、破承、起講。但凡做的來,蕭雲仙就和他分庭抗禮,以示優待,這些人也知道讀書是體麵事了。


    蕭雲仙城工已竣,報上文書去,把這文書就叫木耐齎去。木耐見了少保,少保問他些情節,賞他一個外委把總做去了。少保據著蕭雲仙的詳文,諮明兵部。工部核算:


    蕭采承辦青楓城城工一案,該撫題銷本內:磚、灰、工匠,共開銷銀一萬九千三百六十兩一錢二分一厘五毫。查該地水草附近,燒造磚灰甚便,新集流民,充當工役者甚多,不便聽其任意浮開。應請核減銀七千五百二十五兩有零,在於該員名下著追。查該員係四川成都府人,應行文該地方官勒限嚴比歸款可也。奉旨依議。


    蕭雲仙看了邸抄,接了上司行來的公文,隻得打點收拾行李,迴成都府。比及到家,他父親已臥病在床,不能起來,蕭雲仙到床麵前請了父親的安,訴說軍前這些始未緣由,說過,又磕下頭去,伏著不肯起來。蕭昊軒道:“這些事你都不曾做錯,為甚麽不起來?”蕭雲仙才把因修城工被工部核減追賠一案說了,又道:“兒子不能掙得一絲半粟孝敬父親,倒要破費了父親的產業,實在不可自比於人,心裏愧恨之極!”蕭昊軒道:“這是朝廷功令,又不是你不肖花消掉了,何必氣惱?我的產業攢湊攏來,大約還有七千金,你一總呈出,歸公便了。”蕭雲仙哭著應諾了。看見父親病重,他衣不解帶,伏伺十餘日,眼見得是不濟事。蕭雲仙哭著問:“父親可有甚麽遺言?”蕉昊軒道:“你這話又呆氣了。我在一日,是我的事;我死後,就都是你的事了。總之,為人以忠孝為本,其餘都是未事。”說畢,瞑目而逝。


    蕭雲仙唿天搶地,盡哀盡禮,治辦喪事十分盡心。卻自己歎息道:“人說‘塞翁失馬,未知是福是禍’。前日要不為追賠,斷斷也不能迴家,父親送終的事,也再不能自己親自辦。可見這番迴家,也不叫做不幸。”喪葬已畢,家產都已賠完了,還少三百多兩銀子,地方官仍舊緊追。適逢知府因盜案的事降調去了。新任知府卻是平少保做巡撫時提拔的,到任後,知道蕭雲仙是少保的人,替他虛出了一個完清的結狀,叫他先到平少保那裏去,再想法來賠補。少保見了蕭雲仙,慰勞了一番,替他出了一角諮文,送部引見。兵部司官說道:“蕭采辦理城工一案,無例題補。應請仍於本千總班次,論俸推升守備。俟其得缺之日,帶領引見。”


    蕭雲仙又侯了五六個月,部裏才推升了他應天府江淮衛的守備,帶領引見。奉旨:“著往新任。”蕭雲仙領了劄付出京,走東路來南京。過了朱龍僑,到了廣武衛地方,晚間住在店裏,正是嚴冬時分。約有二更盡鼓,店家吆唿道:“客人們起來!木總爺來查夜!”眾人都披了衣服坐在鋪上。隻見四五個兵打著燈籠,照著那總爺進來,逐名查了。蕭雲仙看見那總爺原來就是木耐。木耐見了蕭雲仙,喜出望外,叩請了安,忙將蕭雲仙請進衙署,住了一宿。


    次日,蕭雲仙便要起行,木耐留住道:“老爺且寬住一日,這天色想是要下雪了,今日且到廣武山阮公祠遊玩遊玩,卑弁盡個地主之誼。”蕭雲仙應允了。木耐叫備兩匹馬,同蕭雲仙騎著,又叫一個兵,備了幾樣肴饌和一尊酒,一徑來到廣武山阮公祠內。道士接進去,請到後麵樓上坐下。道土不敢來陪,隨即送上茶來。木耐隨手開了六扇窗格,正對著廠武山側麵。看那山上,樹木凋敗,又被北風吹的凜凜冽冽的光景,天上便飄下雪花來。蕭雲仙看了,向著木耐說道:“我兩人當日在青楓城的時候,這樣的雪,不知經過了多少,那時倒也不見得苦楚。如今見了這幾點雪,倒覺得寒冷的緊。”木耐道:“想起那兩位都督大老爺,此時貂裘向火,不知怎麽樣快活哩!”說著,吃完了酒。蕭雲仙起來閑步。樓右邊一個小閣子,牆上嵌著許多名人題詠,蕭雲仙都看完了。內中一首,題目寫著《廣武山懷古》,讀去卻是一首七言古風。蕭雲仙讀了又讀,讀過幾遍。不覺淒然淚下。木耐在旁,不解其意。蕭雲仙又看了後麵一行寫著:“白門武書正字氏稿。”看罷,記在心裏。當下收拾迴到衙署,又住了一夜。次日天晴,蕭雲仙辭別木耐要行。木耐親自送過大柳驛,方才迴去。


    蕭雲仙從浦口過江,進了京城,驗了劄付,到了任,查點了運丁,看驗了船隻,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那日,便問運丁道:“你們可曉的這裏有一個姓武,名書,號正字的,是個甚麽人?”旗丁道:“小的卻不知道,老爺問他卻為甚麽?”蕭雲仙道:“我在廣武衛看見他的詩,急於要會他。”旗丁道:“既是做詩的人,小的向國子監一問便知了。”蕭雲仙道:“你快些去問。”旗丁次日來迴複道:“國子監問過來了。門上說,監裏有個武相公,叫做武書,是個上齋的監生,就在花牌樓住。”蕭雲仙道:“快叫人伺侯,不打執事,我就去拜他。”當下一直來到花牌樓,一個坐東朝西的門樓,投進帖去,武書出來會了。蕭雲仙道:“小弟是一個武夫,新到貴處,仰慕賢人君子。前日在廣武山壁上,奉讀老先生懷古佳作,所以特來拜謁。”武書道:“小弟那詩,也是一時有感之作,不想有汙尊目。”當下捧出茶來吃了。武書道:“老先生自廣武而來,想必自京師部選的了?”蕭雲仙道:“不瞞老先生,說起來話長。小弟自從青楓城出征之後,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項,方才賠償清了,照千總推升的例,選在這江淮衛。卻喜得會見老先生,凡事要求指教,改日還有事奉商。”武書道:“當得領教。”蕭雲仙說罷,起身去了。


    武書送出大門,看見監裏齋夫飛跑了來,說道:“大堂虞者爺立候相公說話。”武書走去見虞博士。虞博士道:“年兄,令堂旌表的事,部裏為報在後麵,駁了三迴,如今才準了。牌坊銀子在司裏,年兄可作速領去。”武書謝了出來。次日,帶了帖子去迴拜蕭守備,蕭雲仙迎入川堂,作揖奉坐。武書道:“昨日枉駕後,多慢!拙作過蒙稱許,心切不安,還有些拙刻帶在這邊,還求指教。”因在袖內拿出一卷詩來。蕭雲仙接著,看了數首,讚歎不已。隨請到書房裏坐了。擺上飯來,吃過。蕭雲仙拿出一個卷子遞與武書,道:“這是小弟半生事跡,專求老先生大筆,或作一篇文,或作幾首詩,以垂不朽。”武書接過來,放在桌上,打開看時,前麵寫著”西征小紀”四個字。中間三幅圖:第一幅是“椅兒山破敵”,第二幅是“青楓取城”,第三幅是“春郊勸農”。每幅下麵都有逐細的紀略。武書看完了,歎惜道:“飛將軍數奇,古今來大概如此。老先生這樣功勞,至今還屈在卑位。這做詩的事,小弟自是領教。但老先生這一番汗馬的功勞,限於資格,料是不能載入史冊的了。須得幾位大手筆,撰述一番,各家文集裏傳留下去,也不埋沒了這半生忠悃。”蕭雲仙道:“這個也不敢當。但得老先生大筆,小弟也可借以不朽了。”武書道:“這個不然。卷子我且帶了迴去,這邊有幾位大名家素昔最喜讚揚忠孝的,若是見了老先生這一番事業,料想樂於題詠的。容小弟將此卷傳了去看看。”蕭雲仙道:“老先生的相知,何不竟指小弟先去拜謁?”武書道:“這也使得。”蕭雲仙拿了一張紅帖子,要武書開名字去拜。武書便開出:虞博士果行、遲均衡山、莊征君紹光、杜儀少卿,俱寫了住處遞與,蕭雲仙蒂了卷子,告辭去了。


    蕭雲仙次日拜了各位,各位都迴拜了。隨奉糧道文書,押運赴淮。蕭雲仙上船,到了揚州,在鈔關上擠馬頭,正擠的熱鬧,隻見後麵擠上一隻船來,船頭上站著一個人,叫道:“蕭老先生!怎麽在這裏?”蕭雲仙迴頭一看,說道,“嗬呀!原來是沈先生!你幾時迴來的?”忙叫攏了船。那沈先生跳上船來。蕭雲仙道:“向在青楓城一別,至今數年。是幾時迴南來的?”沈先生道:“自蒙者先生青目,教了兩年書,積下些修金,迴到家鄉,將小女許嫁揚州宋府上,此時送他上門去。”蕭雲仙道:“令愛恭喜,少賀。”因叫跟隨的人封了一兩銀子,送過來做賀禮,說道:“我今番押運北上,不敢停泊,將來迴到敝署,再請先生相會罷。”作別開船去了。


    這先生領著他女兒瓊枝,岸上叫了一乘小轎子抬著女兒,自己押了行李,到了缺口門,落在大豐旗下店裏。那裏夥計接著,通報了宋鹽商。那鹽商宋為富打發家人來吩咐道:“老爺叫把新娘就抬到府裏去,沈老爺留在下店裏住著,叫賬房置酒款待。”沈先生聽了這話,向女兒瓊枝道:“我們隻說到了這裏,權且住下,等他擇吉過門,怎麽這等大模大樣?看來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當作正室了。這頭親事,還是就得就不得?女兒,你也須自己主張。”沈瓊枝道:“爹爹,你請放心。我家又不曾寫立文書,得他身價,為甚麽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場,爹爹若是和他吵鬧起來,倒反被外人議論。我而今一乘轎子抬到他家裏去,看他怎模樣看待我。”沈先生隻得依著女兒的言語,看著他裝飾起來。頭上戴了冠子,身上穿了大紅外蓋,拜辭了父親,上了轎。那家人跟著轎子,一直來到河下,進了大門。


    幾個小老媽抱著小官,在大牆門口同看門的管家說笑話,看見轎子進來,問道:“可是沈新娘來了?請下了轎,走水巷裏進去。”沈瓊枝聽見,也不言語,下了轎,一直走到大廳上坐下,說道:“請你家老爺出來!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麽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張燈結彩,擇吉過門?把我悄悄的抬了來,當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問他要別的,隻叫他把我父親親筆寫的婚書拿出來與我看,我就沒的說了!”老媽同家人都嚇了一跳,甚覺詫異,慌忙走到後邊報與老爺知道。


    那宋為富正在藥房裏看著藥匠弄人參,聽了這一篇話,紅著臉道:“我們總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個妾,都像這般淘氣起來,這日子還過得?他走了來,不怕他飛到那裏去!”躊躇一會,叫過一個丫鬢來,吩咐道:“你去前麵向那新娘說:‘老爺今日不在,新娘權且進房去。有甚麽話,等老爺來家再說。’”丫鬢來說了,沈瓊枝心裏想著:“坐在這裏也不是事,不如且隨他進去。”便跟著丫頭走到廳背後左邊,一個小圭門裏進去,三間楠木廳,一個大院落,堆滿了太湖石的山子。沿著那山石走到左邊一條小巷,串入一個花園內。竹樹交加,亭台軒敞,一個極寬的金魚池,池子旁邊,都是株紅欄杆,夾著一帶走廊。走到廊盡頭處,一個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門。走將進去,便是三間屋,一間做房,鋪設的齊齊整整,獨自一個院落。媽子送了茶來。沈瓊枝吃著,心裏暗說道:“這樣極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會賞鑒,且讓我在此消遣幾天。”那丫鬢迴去迴複宋為富道:“新娘人物倒生得標致,隻是樣子覺得憊賴,不是個好惹的。”


    過了一宿,宋為富叫管家到下店裏,吩咐賬房中兌出五百兩銀子送與沈老爺,“叫他且迴府,著姑娘在這裏,想沒的話說。”沈先生聽了這話,說道:“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兒做妾,這還了得!”一徑走到江都縣喊了一狀。那知縣看了呈子說道:“沈大年既是常州貢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麽肯把女兒與人做妾?鹽商豪橫一至於此!”將呈詞收了。宋家曉得這事,慌忙叫小司客具了一個訴呈,打通了關節。次日,呈子批出來,批道:


    沈大年既係將女瓊枝許配宋為富為正室,何至自行私送上門?顯係做妾可知。架詞混瀆,不準。


    那訴呈上批道:


    已批示沈大年詞內矣。


    沈大年又補了一張呈子。知縣大怒,說他是個刁健訟棍,一張批,兩個差人,押解他迴常州去了。


    沈瓊枝在宋家過了幾天,不見消息,想道:“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親,再來和我歪纏。不如走離了他家,再作道理。”將他那房裏所有動用的金銀器皿、真珠首飾,打了一個包袱,穿了七條裙子,扮做小老媽的模樣,買通了那丫鬟,五更時分,從後門走了,清晨出了鈔關門上船。那船是有家眷的。沈瓊枝上了船,自心裏想道:“我若迴常州父母家去,恐惹故鄉人家恥笑。”細想:“南京是個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裏,我又會做兩句詩,何不到南京去賣詩過日子?或者遇著些緣法出來也不可知。”立定主意,到儀征換了江船,一直往南京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賣詩女士,反為逋逃之流;科舉儒生,且作風流之客,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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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四十一迴 莊濯江話舊秦淮河 沈瓊枝押解江都縣


    本章字數:6470


    話說南京城裏,每年四月半後,秦淮景致漸漸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樓子,換上涼篷,撐了進來。船艙中間,放一張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擺著宜興沙壺,極細的成窯、宣窯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遊船的備了酒和肴饌及果碟到這河裏來遊,就是走路的人,也買幾個錢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兩盞明角燈,一來一往,映著河裏,上下明亮。自文德橋至利涉橋、東水關,夜夜笙歌不絕。又有那些遊人買了水老鼠花在河內放。那水花直站在河裏,放出來就和一樹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時才歇。


    國子監的武書是四月盡間生辰,他家中窮,請不起客。杜少卿備了一席果碟,沽幾斤酒,叫了一隻小涼篷船,和武書在河裏遊遊。清早請了武書來,在河房裏吃了飯,開了水門,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冷淡處走走,”叫船家一路蕩到進香河,又蕩了迴來,慢慢吃酒。吃到下午時候,兩人都微微醉了。蕩到利涉橋,上岸走走,見馬頭上貼著一個招牌,上寫道:


    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顧繡,寫扇作詩。寓王府塘手帕巷內。賜顧者幸認“毗陵沈”招牌便是。


    武書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裏偏有許多奇事,這些地方都是開私門的女人住,這女人眼見的也是私門了,卻掛起一個招牌來,豈不可笑!”杜少卿道:“這樣的事我們管他怎的?且到船上去煨茶吃。”便同下了船,不吃酒了,煨起上好的茶來,二人吃著閑談。過了一迴,迴頭看見一輪明月升上來,照得滿船雪亮,船就一直蕩上去。


    到了月牙池,見許多遊船在那裏放花炮,內有一隻大船,掛著四盞明角燈,鋪著涼簟子,在船上中間擺了一席。上麵坐著兩個客;下麵主位上坐著一位,頭戴方巾,身穿白紗直裰,腳下涼鞋,黃瘦麵龐,清清疏疏三綹白須;橫頭坐著一個少年,白淨麵皮,微微幾根胡子,眼張失落,在船上兩邊看女人。這小船走近大船眼前,杜少卿同武書認得那兩個客,一個是盧信侯,一個是莊紹光,卻認不得那兩個人。莊紹光看見二人,立起身來道:“少卿兄,你請過來坐。”杜少卿同武書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見禮,便問:“尊姓?”莊紹光道:“此位是天長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那主人道:“天長杜先生,當初有一位做贛州太守的,可是貴本家?”杜少卿驚道:“這便是先君。”那主人道:“我四十年前與尊大人終日相聚。敘祖親,尊翁還是我的表兄。”杜少卿道:“莫不是莊濯江表叔麽?”那主人道:“豈敢,我便是。”杜少卿道:“小侄當年年幼,不曾會過。今幸會見表叔,失敬了。”從新同莊濯江敘了禮。武書問莊紹光道:“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貴族?”莊征君笑道:“這還是舍侄,卻是先君受業的弟子。我也和他相別了四十年。近日才從淮揚來。”武書又問:“此位?”莊濯江道:“這便是小兒。”也過來見了禮,齊坐下。


    莊濯江叫從新拿上新鮮酒來,奉與諸位吃。莊濯江就問:“少卿兄幾時來的?寓在那裏?”莊紹光道:“他已經在南京住了八九年了。尊居現在這河房裏。”莊濯江驚道:“尊府大家,園亭花木甲於江北,為甚麽肯搬在這裏?”莊紹光便把少卿豪舉,而今黃金已隨手而盡,略說了幾句。莊濯江不勝歎息,說道:“還記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廣,鳥衣韋四先生寄了一封書子與我,說他酒量越發大了,二十年來,竟不得一迴慟醉,隻有在天長賜書樓吃了一壇九年的陳酒,醉了一夜,心裏快暢的緊,所以三千裏外寄信告訴我。我彼時不知府上是那一位做主人,今日說起來,想必是少卿兄無疑了。”武書道:“除了他,誰人肯做這一個雅東?”杜少卿道:“韋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莊濯江道:“這是我髫年的相與了。尊大人少時,無人不敬仰是當代第一位賢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還如在目前。”盧信侯又同武書談到泰伯祠大祭的事。莊濯江拍膝嗟歎道:“這樣盛典,可惜來遲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將來也要怎的尋一件大事,屈諸位先生大家會一會,我就有趣了。”


    當下四五人談心話舊,一直飲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觀那河裏燈人闌珊,笙歌漸歇,耳邊忽聽得玉蕭一聲。眾人道:“我們各自分手罷。”武書也上了岸去。莊濯江雖年老,事莊紹光極是有禮。當下杜少卿在河房前過,上去迴家。莊濯江在船上一路送莊紹光到北門橋,還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燈籠,同盧信候送到莊紹光家,方才迴去。莊紹光留盧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舊同往湖園去了。莊濯江次日寫了“莊潔率子非熊”的帖子,來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蓮花橋來迴拜,留著談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後湖會著莊紹光。莊紹光道:“我這舍侄,亦非等閑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開典當。那合本的人窮了,他就把他自己經營的兩萬金和典當拱手讓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個疲驢,出了泗州城。這十數年來,往來楚越,轉徒經營,又自致數萬金,才置了產業,南京來住。平日極是好友敦倫,替他尊人治喪,不曾要同胞兄弟出過一個錢,俱是他一人獨任。多少老朋友死了無所歸的,他就殯葬他。又極遵先君當年的教訓,最是敬重文人,流連古跡。現今拿著三四千銀子在雞鳴山修曹武惠王廟。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約衡山兄來替他做一個大祭。”杜少卿聽了,心裏歡喜。說罷,辭別去了。


    轉眼長夏已過,又是新秋,清風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滿城的人都叫了船,請了大和尚在船上懸掛佛像,鋪設經壇,從西水關起,一路施食到進香河,十裏之內,降真香燒的有如煙霧溟蒙。那鼓鈸梵唄之聲不絕於耳。到晚,做的極精致的蓮花燈,點起來浮在水麵上。又有極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獄赦罪之說,超度這些孤魂升天,把一個南京秦淮河變做西域天竺國。到七月二十九日,清涼山地藏勝會,——人都說地藏菩薩一年到頭都把眼閉著,隻有這一夜才睜開眼,若見滿城都擺的香花燈燭,他就隻當是一年到頭都是如此,就歡喜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這一夜,南京人各家門戶都搭起兩張桌子來,兩枝通宵風燭,一座香鬥,從大中橋到清涼山,一條街有七八裏路,點得象一條銀龍,一夜的亮,香煙不絕,大風也吹不熄。傾城士女都出來燒香看會。


    沈瓊枝住在王府塘房子裏,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燒香迴來。沈瓊枝自從來到南京,掛了招牌,也有來求詩的,也有來買鬥方的,也有來托刺繡的。那些好事的惡少,都一傳兩,兩傳三的來物色,非止一日。這一日燒香迴來,人見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後麵走的就有百十人。莊非熊卻也順路跟在後麵,看見他走到王府塘那邊去了。莊非熊心裏有些疑惑,次日來到杜少卿家,說:“這沈瓊枝在王府塘,有惡少們去說混話,他就要怒罵起來。此人來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聽見這話,此時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難而來此地?我正要去問他。”


    當下便留莊非熊在何房看新月。又請了兩個客來:一個是退衡山,一個是武書。莊非熊見了,說些閑話,又講起王府塘沈瓊枝賣詩文的事。杜少卿道:“無論他是怎樣,果真能做詩文,這也就難得了。”遲衡山道:“南京城裏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還數不清,還那個去求婦女們的詩文?這個明明借此勾引人。他能做不能做,不必管他。”武書道:“這個卻奇。一個少年婦女,獨自在外,又無同伴,靠賣詩文過日子,恐怕世上斷無此理。隻恐其中有甚麽情由。他既然會做詩,我們便邀了他來做做看。”說著,吃了晚飯。那新月已從河底下斜掛一鉤,漸漸的照過橋來。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說,今日已遲了,明日在舍間早飯後,同去走走。”武書應諾,同遲衡山、莊非熊都別去了。


    次日,武正字來到杜少卿家,早飯後,同到王府塘來。隻見前麵一間低矮房屋,門首圍著一二十人在那裏吵鬧。杜少卿同武書上前一看,裏邊便是一個十八九歲婦人,梳著下路綹裘,穿著一件寶藍紗大領披風,在裏麵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書聽了一聽,才曉得是人來買繡香囊,地方上幾個喇子想來拿圇頭,卻無實跡,倒被他罵了一場。兩人聽得明白,方才進去。那些人看見兩位進去,也就漸漸散了。


    沈瓊枝看見兩人氣概不同,連忙接著,拜了萬福。坐定,彼此談了幾句閑話。武書道:“這杜少卿先生是此間詩壇祭酒,昨日因有人說起佳作可觀,所以來請教。”沈瓊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這裏來的,不是把我當作倚門之娼,就是疑我為江湖之盜。兩樣人皆不足與言。今見二位先生,既無狎玩我的意思,又無疑猜我的心腸。我平日聽見家父說:‘南京名士甚多,隻有杜少卿先生是個豪傑。’這句話不錯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還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荊也同寄居在河房內,”沈瓊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謁夫人,好將心事細說。”杜少卿應諾,同武書先別了出來。武書對仕少卿說道:“我看這個女人實有些奇。若說他是個邪貨,他卻不帶淫氣;若是說他是人家遣出來的婢妾,他卻又不帶賤氣。看他雖是個女流,倒有許多豪俠的光景。他那般輕清的裝飾,雖則覺得柔媚,隻一雙手指卻像講究勾、搬、衝的。論此時的風氣,也未必有車中女子同那紅線一流入。卻伯是負與鬥狠,逃了出來的。等他來時,盤問盤問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說著,已迴到杜少卿家門首,看見姚奶奶背著花籠兒來賣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來的正好。我家今日有個希奇的客到,你就在這裏看看。”讓武正字到河房裏坐著,同姚奶奶進去,和娘子說了。少刻,沈瓊枝坐了轎子,到門首下了進來,杜少卿迎進內室,娘子接著,見過禮,坐下奉茶。沈瓊枝上首,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麵陪著,杜少卿坐在窗欄前。彼此敘了寒暄,杜娘子問道:“沈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獨自一個在客邊,可有個同伴的?家裏可還有尊人在堂?可曾許字過人家?”沈瓊枝道:“家父曆年在外坐館,先母已經去世。我自小學了些手工針黹,因來到這南京大邦去處,借此糊口。適承杜先生相顧,相約到府,又承夫人一見如故,真是天涯知己了。”姚奶奶道:“沈姑娘出奇的針黹。昨日我在對門葛來官家,看見他相公娘買了一幅繡的‘觀音送子’,說是買的姑娘的,真個畫兒也沒有那畫的好!”沈瓊枝道:“胡亂做做罷了,見笑的緊。”須臾,姚奶奶走出房門外去。沈瓊枝在杜娘子麵前雙膝跪下。娘子大驚,扶了起來。沈瓊枝便把鹽商騙他做妾,他拐了東西逃走的話,說了一遍,“而今隻怕他不能忘情,還要追蹤而來。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但他必要追蹤,你這禍事不遠。卻也無甚大害。”


    正說著,小廝進來請少卿:“武爺有話要說。”杜少卿走到河房裏,隻見兩個人垂著手,站在窗子門口,像是兩個差人。少卿嚇了一跳,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怎麽直到這裏邊來?”武書接應道:“是我叫進來的。奇怪!如今縣裏據著江都縣緝捕的文書在這裏拿人,說他是宋鹽商家逃出來的一個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卻在我家。我家與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傳到揚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緊,這個倒有些不妥帖。”武正字道:“小弟先叫差人進來,正為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賞差人些微銀子,叫他仍舊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迴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著武書,賞了差人四錢銀子。差人不敢違拗,去了。


    少卿複身進去,將這一番話向沈瓊枝說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吃了一驚。沈瓊枝起身道:“這個不妨。差人在那裏?我便同他一路去。”少卿道:“差人我已叫他去了,你且用了便飯。武先生還有一首詩奉贈,等他寫完。”當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著吃了飯,自己走到河房裏檢了自己刻的一本詩集,等著武正字寫完了詩,又稱了四兩銀子,封做程儀,叫小廝交與娘子,送與沈瓊枝收了。


    沈瓊枝告辭出門,上了橋,一直迴到手帕巷。那兩個差人已在門口,攔住說道:“還是原轎子抬了走,還是下來同我們走?進去是不必的了。”沈瓊枝道:“你們是都堂衙門的?是巡按衙門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欽案的官司,那裏有個攔門不許進去的理!你們這般大驚小怪,隻好嚇那鄉裏人!”說著,下了轎,慢慢的走了進去。兩個差人倒有些讓他。沈瓊枝把詩同銀子收在一個首飾匣子裏,出來叫:“轎夫,你抬我到縣裏去。”轎夫正要添錢,差人忙說道:“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我們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臉麵,等你轎子迴來。你就是女人,難道是茶也不吃的?”沈瓊枝見差人想錢,也隻不理,添了二十四個轎錢,一直就抬到縣裏來。


    差人沒奈何,走到宅門上迴稟道:“拿的那個沈氏到了。”知縣聽說,便叫帶到三堂迴話。帶了進來,知縣看他容貌不差,問道:“既是女流,為甚麽不守閨範,私自逃出,又偷竊了宋家的銀兩,潛蹤在本縣地方做甚麽?”沈瓊枝道:“宋為富強占良人為妾,我父親和他涉了訟,他買囑知縣,將我父親斷輸了,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況且我雖然不才,也頗知文墨,怎麽肯把一個張耳之妻去事外黃傭奴?故此逃了出來。這是真的。”知縣道:“你這些事,自有江都縣問你,我也不管。你既會文墨,可能當麵做詩一首?”沈瓊枝道:“請隨意命一個題,原可以求教的。”知縣指著堂下的槐樹,說道:“就以此為題。”沈瓊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來,又快又好。知縣看了賞鑒,隨叫兩個原差到他下處取了行李來,當堂查點。翻到他頭麵盒子裏,一包碎散銀子,一個封袋上寫著“程儀”,一本書,一個詩卷。知縣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簽了一張批,備了一角關文,吩咐原差道:“你們押送沈瓊枝到江都縣,一路須要小心,不許多事,領了迴批來繳。”那知縣與江都縣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寫了一封書子,裝入關文內,托他開釋此女,斷還伊父,另行擇婿。此是後事不題。


    當下沈瓊枝同兩個差人出了縣門,雇轎子抬到漢西門外,上了儀征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頭上,鎖伏板下安歇。沈瓊枝搭在中艙,正坐下,涼篷小船上又蕩了兩個掌客來搭船,一同進到官艙。沈瓊枝看那兩個婦人時,一個二十六七的光景,一個十七八歲,喬素打扮,做張做致的。跟著一個漢子,酒糟的一副麵孔,一頂破氈帽坎齊眉毛,挑過一擔行李來,也送到中艙裏,兩婦人同沈瓊枝一塊兒坐下,問道:“姑娘是到那裏去的?”沈瓊枝道:“我是揚州,和二位想也同路。”中年的婦人道:“我們不到揚州,儀征就上岸了。”過了一會,船家來稱船錢。兩個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來道:“你看!這是甚麽東西?我們辦公事的人,不問你要貼錢就夠了,還來問我們要錢!”船家不敢言語,向別人稱完了,開船到了燕子磯。


    一夜西南風,清早到了黃泥灘。差人問沈瓊枝要錢,沈瓊枝道:“我昨日聽得明白,你們辦公事不用船錢的。”差人道:“沈姑娘,你也太拿老了!叫我們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都像你這一毛不拔,我們喝西北風!”沈瓊枝聽了說道:“我便不給你錢,你敢怎麽樣!”走出船艙,跳上岸去,兩隻小腳就是飛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兩個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趕著扯他,被他一個四門鬥裏打了一個仰八叉。扒起來,同那個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氈帽的漢子做好做歹,雇了一乘轎子,兩個差人跟著去了。


    那漢子帶著兩個婦人,過了頭道閘,一直到豐家巷來。覿麵迎著王義安,叫道:“細姑娘同順姑娘來了,李老四也親自送了來。南京水西門近來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來被淮清橋那些開三嘴行的擠壞了,所以來投奔老爹。”王義安道:“這樣甚好,我這裏正少兩個姑娘。“當下帶著兩個婊子,迴到家裏,一進門來,上麵三間草房,都用蘆席隔著,後麵就是廚房。廚房裏一個人在那裏洗手,看見這兩個婊子進來,歡喜的要不的。隻因這一番,有分教:煙花窟裏,惟憑行勢誇官;筆墨叢中,偏去眠花醉柳。畢竟後事如伺,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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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四十二迴 公子妓院說科場 家人苗疆報信息


    本章字數:6005


    話說兩個婊子才進房門,王義安向洗手的那個人道,“六老爺,你請過來,看看這兩位新姑娘。”兩個婊子抬頭看那人時,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件油透的元色綢直裰,腳底下穿了一雙舊尖頭靴,一副大黑麻臉,兩隻的溜骨碌的眼睛。洗起手來,自己把兩個袖子隻管往上勒。又不像文,又不像武。


    那六老爺從廚房裏走出來,兩個婊子上前叫聲“六老爺”!歪著頭,扭著屁股,一隻手扯著衣服衿,在六老爺跟前行個禮。那六老爺雙手拉著道:“好!我的乖乖姐姐!你一到這裏就認得湯六老爺,就是你的造化了!”王義安道:“六老爺說的是。姑娘們到這裏,全靠六老爺照顧。請六老爺坐。拿茶來敬六老爺。”湯六老爺坐在一張板凳上,把兩個姑娘拉著,一邊一個,同在板凳上坐著。自己扯開褲腳子,拿出那一雙黑油油的肥腿來搭在細姑娘腿上,把細姑娘雪白的手拿過來摸他的黑腿。吃過了茶,拿出一袋子檳榔來,放在嘴裏亂嚼,嚼的滓滓渣渣,淌出來,滿胡子,滿嘴唇,左邊一擦,右邊一偎,都偎擦在兩個姑娘的臉巴子上。姑娘們拿出汗巾子來揩,他又奪過去擦夾肢窩。


    王義安才接過茶杯,站著問道:“大老爺這些時邊上可有信來?”湯六老爺道:“怎麽沒有?前日還打發人來,在南京做了二十首大紅緞子繡龍的旗,一首大黃緞子的坐纛。說是這一個月就要進京。到九月霜降祭旗,萬歲爺做大將軍,我家大老爺做副將軍。兩人並排在一個氈條上站著磕頭。磕過了頭,就做總督。”正說著,撈毛的叫了王義安出去,悄悄說了一會話。王義安進來道:“六老爺在上,方才有個外京客要來會會細姑娘,看見六老爺在這裏,不敢進來。”六老爺道:“這何妨?請他進來不是,我就同他吃酒。”當下王義安領了那人進來,一個少年生憊人。


    那嫖客進來坐下,王義安就叫他稱出幾錢銀子來,買了一盤子驢肉,一盤子煎魚,十來篩酒。因湯六老爺是教門人,買了二三十個雞蛋,煮了出來。點上一個燈桂。六老爺首席,那嫖客對坐。六老爺叫細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細姑娘撒嬌撒癡定要同六老爺坐。四人坐定,斟上酒來,六老爺要猜拳,輸家吃酒贏家唱。六老爺贏了一拳,自己啞著喉嚨唱了一個《寄生草》,便是細姑娘和那嫖客猜。細姑娘贏了。六老爺叫斟上酒,聽細姑娘唱。細姑娘別轉臉笑,不肯唱。六老爺拿筷子在桌上催著敲,細姑娘隻是笑,不肯唱。六老爺道:“我這臉是簾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來就放下來!我要細姑娘唱一個,偏要你唱!”王義安又走進來幫著催促,細姑娘隻得唱了幾句。唱完,王義安道:“王老爺來了。”那巡街的王把總進來,見是湯六老爺,才不言語。婊子磕了頭,一同入席吃酒,又添了五六篩。直到四更時分,大老爺府裏小狗子拿著“都督府”的燈籠,說:“府裏請六爺。”六老爺同王老爺方才去了。嫖客進了房,端水的來要水錢,撈毛的來要花錢。又鬧了一會,婊子又通頭、洗臉、刷屁股。比及上床,已雞叫了。


    次日,六老爺絕早來說,要在這裏擺酒,替兩位公子餞行,往南京恭喜去。王義安聽見湯大老爺府裏兩位公子來,喜從天降,忙問:“六老爺,是即刻就來,是晚上才來?”六老爺在腰裏摸出一封低銀子,稱稱五錢六分重,遞與王義安,叫去備一個七盤兩點的席,“若是辦不來,再到我這裏找。”王義安道:“不敢!不敢!隻要六老爺別的事上多挑他姐兒們幾迴就是了。這一席酒,我們效六老爺的勞。何況又是請府裏大爺、二爺的。”六老爺道:“我的乖乖,這就是在行的話了。隻要你這姐兒們有福,若和大爺、二爺相厚起來,他府裏差甚麽?——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珍珠,放光的是寶!我們大爺、二爺,你隻要找得著性情,就是撈毛的,燒火的,他也大把的銀子撾出來賞你們。”李四在旁聽了,也著實高興。吩咐已畢,六老爺去了。這裏七手八腳整治酒席。


    到下午時分,六老爺同大爺、二爺來。頭戴恩蔭巾,一個穿大紅灑線直裰,一個穿藕合灑線直裰,腳下粉底皂靴,帶著四個小廝,大青天白日,提著兩對燈籠:一對上寫著“都督府”,一對寫著“南京鄉試”。大爺、二爺進來,上麵坐下。兩個婊子雙雙磕了頭。六老爺站在旁邊。大爺道:“六哥,現成板凳,你坐著不是。”六老爺道:“正是。要稟過大爺、二爺:兩個姑娘要賞他一個坐?”二爺道:“怎麽不坐?叫他坐了。”兩個婊子,輕輕試試,扭頭折頸,坐在一條板凳上,拿汗巾子掩著嘴笑。大爺問:“兩個姑娘今年尊庚?”六老爺代答道:“一位十七歲,一位十九歲。”王義安捧上茶來,兩個婊子親手接了兩杯茶,拿汗巾揩幹了杯子上一轉的水漬,走上去,奉與大爺、二爺。大爺、二爺接茶在手,吃著。六老爺問道:“大爺、二爺幾時恭喜起身?“大爺道:“隻在明日就要走。現今主考已是將到京了,我們怎還不去?”六老爺和大爺說著話,二爺趁空把細姑娘拉在一條板凳上坐著,同他捏手捏腳,親熱了一迴。


    少刻就排上酒來。叫的教門廚子,備的教門席,都是些燕窩、鴨子、雞、魚。六老爺自己捧著酒奉大爺、二爺上坐,六老爺下陪,兩個婊子打橫。那萊一碗一碗的捧上來。六老爺逼手逼腳的坐在底下吃了一會酒。六老爺問道:“大爺、二爺這一到京,就要迸場了?初八日五更鼓先點太平府,點到我們揚州府怕不要晚?”大爺道:“那裏就點太平府!貢院前先放三個炮,把柵欄子開了;又放三個炮,把大門開了:又放三個炮,把龍門開了:共放九個大炮。”二爺道:“他這個炮還沒有我們老人家轅門的炮大。”大爺道:“略小些,也差不多。放過了炮,至公堂上擺出香案來,應天府尹大人戴著襆頭,穿著蟒袍,行過了禮,立起身來,把兩把遮陽遮著臉。布政司書辦跪請三界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進場來鎮壓,請周將軍進場來巡場。放開遮陽,大人又行過了禮。布政司書辦跪請七曲文昌開化梓潼帝君進場來主試,請魁星老爺進場來放光。”六老爺嚇的吐舌道:“原來要請這些神道菩薩進來!可見是件大事!”


    順姑娘道:“他裏頭有這些菩薩坐著,虧大爺、二爺好大膽還敢進去!若是我們,就殺了也不敢進去!”六老爺正色道:“我們大爺、二爺也是天上的文曲星,怎比得你姑娘們!”大爺道:“請過了文昌,大人朝上又打三恭,書辦就跪請各舉子的功德父母。”六老爺道:“怎的叫做功德父母?”二爺道:“德父母,是人家中過進士做過官的祖宗,方才請了進來。若是那考老了的秀才和那百姓,請他進來做甚麽呢?”大爺道:“每號門前還有一首紅旗,底下還有一首黑旗。那紅旗底下是給下場人的恩鬼墩著;黑旗底下是給下場人的怨鬼墩著。到這時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書辦點道:‘恩鬼進,怨鬼進。’兩邊齊燒紙錢。隻見一陣陰風,颯颯的響,滾了進來,跟著燒的紙錢滾到紅旗、黑旗底下去了。”順姑娘道:“阿彌陀佛!可見人要做好人,到這時候就見出分曉來了!”六老爺道:“像我們大老爺在邊上積了多少功德,活了多少人命,那恩鬼也不知是多少哩!一枝紅旗,那裏墩得下?”


    大爺道:“幸虧六哥不進場,若是六哥要進場,生生的就要給怨鬼拉了去!”六老爺道:“這是怎的?”大爺道:“像前科我宜興嚴世兄,是個飽學秀才,在場裏做完七篇文章,高聲朗誦,忽然一陣微微的風,把蠟燭頭吹的亂搖,掀開簾子伸進一個頭來,嚴世兄定睛一看,就是他相與的一個婊子。嚴世兄道:‘你已經死了,怎麽來在這裏?’那婊子望著他嘻嘻的笑。嚴世兄急了,把號板一拍,那硯台就翻過來,連黑墨都倒在卷子上,把卷子黑了一大塊,婊子就不見了。嚴世兄歎息道:‘也是我命該如此!’可憐下著大雨,就交了卷,昌著雨出來,在下處害了三天病。我去看他,他告訴我如此。我說:‘你當初不知怎樣作踐了這人,他所以來尋你。’六哥,你生平作踐了多少人?你說這大場進得迸不得?”兩個姑娘拍手笑道:“六老爺好作踐的是我們,他若進場,我兩個人就是他的怨鬼!”吃了一會,六老爺啞著喉嚨唱了一個小曲,大爺、二爺拍著腿也唱了一個,婊子唱是不消說。鬧到三更鼓,打著燈籠迴去了。


    次日,叫了一隻大船上南京。六老爺也送上船,迴去了。大爺、二爺在船上閑談著迸場的熱鬧處。二爺道:“今年該是個甚麽表題?”大爺道:“我猜沒有別的,去年老人家在貴州征服了一洞苗子,一定是這個表題。”二爺道:“這表題要在貴州出。”大爺道:“如此,隻得求賢、免錢糧兩個題,其餘沒有了。”一路說著,就到了南京。管家尤胡子接著,把行李搬到釣魚巷住下。大爺、二爺走進了門,轉過二層廳後,一個旁門進去,卻是三間倒坐的河廳,收拾的倒也清爽。兩人坐定,看見河對麵一帶河房,也有朱紅的欄杆,也有綠油的窗欄,也有斑竹的簾子,裏麵都下著各處的秀才,在那裏哼哼卿卿的念文章。


    大爺、二爺才住下,便催著尤胡子去買兩頂新方巾;考籃、銅銚、號頂、門簾、火爐、燭台、燭剪、卷袋,每樣兩件;趕著到鷲峰寺寫卷頭、交卷;又料理場食:月餅、蜜橙糕、蓮米、圓眼肉、人參、炒米、醬瓜、生薑、板鴨。大爺又和二爺說:“把貴州帶來的阿魏帶些進去,恐怕在裏頭寫錯了字著急。”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大爺、二爺又自己細細一件件的查點,說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到初八早上,把這兩頂舊頭巾叫兩個小子戴在頭上,抱著籃子到貢院前伺侯。一路打從淮清橋過,那趕搶攤的擺著紅紅綠綠的封麵,都是蕭金鉉、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馬純上、蘧驗夫選的時文。一直等到晚,儀征學的秀才點完了,才點他們。進了頭門,那兩個小廝到底不得進去。大爺、二爺自己抱著籃子,背著行李,看見兩邊蘆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爺、二爺坐在地下,解懷脫腳。聽見裏麵高聲喊道:“仔細搜檢!”大爺、二爺跟了這些人進去,到二門口接卷,進龍門歸號。初十日出來,累倒了,每人吃了一隻鴨子,眠了一天。三場已畢。到十六日,叫小廝拿了一個“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戲子來謝神。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門,自己有辦席的廚子,不用外雇。戲班子發了箱來,跟著一個拿燈籠的,拿著十幾個燈籠,寫著“三元班”;隨後一個人,後麵帶著一個二漢,手裏拿著一個拜匣。到了寓處門首,向管家說了,傳將進去。大爺打開一看,原來是個手本,寫著:“門下鮑廷璽謹具喜燭雙輝,梨園一部,叩賀。”大爺知道他是個領班子的,叫了進來。鮑廷璽見過了大爺、二爺,說道:“門下在這裏領了一個小班,專伺候諸位老爺。昨日聽見兩位老爺要戲,故此特來伺候。”大爺見他為人有趣,留他一同坐著吃飯。過了一迴,戲子來了。就在那河廳上麵供了文昌帝君、關夫子的紙馬,兩人磕過頭,祭獻已畢。大爺、二爺、鮑廷璽共三人,坐了一席。


    鑼鼓響處,開場唱了四出嚐湯戲。天色已晚,點起十幾副明角燈來,照耀的滿堂雪亮。足足唱到三更鼓,整本已完。鮑廷璽道:“門下這幾個小孩子跑的馬倒也還看得,叫他跑一出馬,替兩位老爺醒酒。”那小戲子一個個戴了貂裘,簪了雉羽,穿極新鮮的靠子,跑上場來,串了一個五花八門。大爺、二爺看了大喜。鮑廷璽道:“兩位老爺若不見棄,這孩子裏麵揀兩個留在這裏伺侯。”大爺道:“他們這樣小孩子,曉得伺侯甚麽東西!有別的好頑的去處,帶我去走走。”鮑廷璽道:“這個容易。老爺,這對河就是葛來官家,他也是我掛名的徒弟,那年天長杜十七老爺在這裏湖亭大會,都是考過,榜上有名的。老爺明日到水襪巷,看著外科周先生的招牌,對門一個黑搶籬裏,就是他家了。”二爺道:“他家可有內眷?我也一同去走走。”鮑廷璽道:“現放著偌大的十二樓,二老爺為甚麽不去頑耍,倒要到他家去?少不得都是門下來奉陪。”說畢,戲已完了,鮑廷璽辭別去了。


    次日,大爺備了八把點銅壺、兩瓶山羊血、四端苗錦、六簍貢茶,叫人挑著,一直來到葛來官家。敲開了門,一個大腳三帶了進去,前麵一進兩破三的廳,上頭左邊一個門,一條小巷子進去,河房倒在貼後。那葛來官身穿著夾紗的玉色長衫子,手裏拿著燕翎扇,一雙十捐尖尖的手,憑在欄杆上乘涼,看見大爺進來,說道:“請坐。老爺是那裏來的?”大爺道:“昨日鮑師父說,來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來望望你。還有幾色菲人事,你權且收下。”家人挑了進來。來官看了,喜逐顏開,說道:“怎麽領老爺這些東西?”忙叫大腳三:“收了進去。你向相公娘說,擺酒出來。”大爺道:“我是教門,不用大葷。”來官道:“有新買的極大的揚州螃蟹,不知老爺用不用?”大爺道:“這是我們本地的東西,我是最歡喜。我家伯伯大老爺在高要帶了家信來,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隻吃吃。”來官道:“大老爺是朝裏出仕的?”大爺道:“我家太老爺做著貴州的都督府。我是迴來下場的。”說著,擺上酒來。對著那河裏煙霧迷離,兩岸人家都點上了燈火,行船的人往來不絕。


    這葛來官吃了幾杯酒,紅紅的臉,在燈燭影裏,擎著那纖纖玉手,隻管勸湯大爺吃酒。大爺道:“我酒是夠了,倒用杯茶罷。”葛來官叫那大腳三把螃罩殼同果碟都收了去,揩了桌子,拿出一把紫砂壺,烹了一壺梅片茶。兩人正吃到好處,忽聽見門外嚷成一片。葛來官走出大門,隻見那外科周先生紅著臉,典著肚子,在那裏嚷大腳三,說他倒了他家一門口的螃蟹殼子。葛來官才待上前和他講說,被他劈麵一頓臭罵道:“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樓’,合該把螃蟹殼倒在你門口,為甚麽送在我家來?難道你上頭兩隻眼睛也撐大了?”彼此吵鬧,還是湯家的管家勸了進去。


    剛才坐下,那尤胡子慌忙跑了進來道:“小的那裏不找尋,大爺卻在這裏!”大爺道:“你為甚事這樣慌張?”尤胡子道:“二爺同那個姓鮑的,走到東花園鷲峰寺旁邊一個人家吃茶,被幾個喇子困著,把衣服都剝掉了!那姓鮑的嚇的老早走了。二爺關在他家,不得出來,急得要死!那間壁一個賣花的姚奶奶,說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門,那裏溜得脫!”大爺聽了,慌叫在寓處取了燈籠來,照著走到鷲峰寺間壁。那裏幾個喇子說:“我們好些時沒有大紅日子過了,不打他的醮水還打那個!”湯大爺雄糾糾的分開眾人,推開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門。那二爺看見他哥來,兩步做一步,溜出來了。那些喇子還待要攔住他,看見大爺雄赳赳的,又打著“都督府”的燈籠,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


    兩人迴到下處。過了二十多天,貢院前藍單取進墨漿去,知道就要揭曉,過了兩日,放出榜來,弟兄兩個都沒中。坐在下處,足足氣了七八天。領出落卷來,湯由三本,湯實三本,都三篇不曾著完。兩個人夥著大罵簾官、主考不通。正罵的興頭,貴州衙門的家人到了,遞上家信來。兩人拆開來看。隻因這一番,有分教:桂林杏苑,空成魂夢之遊;虎鬥龍爭,又見戰征之事。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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