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應天蘇州府常熟縣有個鄉村,叫做麟紱鎮,鎮上有二百多人家,都是務農為業。隻有一位姓虞,在成化年間,讀書進了學,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隻在這鎮上教書。這鎮離城十五裏,虞秀才除應考之外,從不到城裏去走一遭,後來直活到八十多歲,就去世了。他兒子不曾進過學,也是教書為業。到了中年,尚無子嗣,夫婦兩個到文昌帝君麵前去求,夢見文昌親手遞一紙條與他,上寫著《易經》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當下就有了娠。到十個月滿足,生下這位虞博士來。太翁去謝了文昌,就把這新生的兒子取名育德,字果行。


    這虞博士三歲上就喪了母親,太翁在人家教書,就帶在館裏,六歲上替他開了蒙。虞博士長到十歲,鎮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兒子的書,賓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臨危把虞博士托與祁太公,此時虞博士年方十四歲。祁大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請他做先生教兒子的書。”當下寫了自己祁連的名帖.到書房裏來拜,就帶著九歲的兒子來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總在祁家教書。


    常熟是極出人文的地方。此時有一位雲晴川先生,古文詩詞,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歲,就隨著他學詩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個寒士,單學這些詩文無益,須要學兩件尋飯吃的本事。我少年時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選擇,我而今都教了你,留著以為救急之用。”虞博士盡心聽受了。祁太公又道:“你還該去買兩本考卷來讀一讀,將來出去應考,進個學,館也好坐些。”虞博士聽信了祁太公,果然買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歲上出去應考,就進了學。次年,二十裏外楊家村一個姓楊的包了去教書,每年三十兩銀子。正月裏到館,到十二月仍舊迴祁家來過年。


    又過了兩年,祁太公說:“尊翁在日,當初替你定下的黃府上的親事,而今也該娶了。”當時就把當年餘下十幾兩銀子館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幾兩銀子的館金,合起來就娶了親。夫婦兩個,仍舊借住在祁家。滿月之後,就去到館。又做了兩年,積攢了二三十兩銀子的館金,在祁家傍邊尋了四間屋,搬進去住,隻雇了一個小小廝。虞博士到館去了,這小小廝每早到三裏路外鎮市上買些柴米油鹽小菜之類,迴家與娘子度日。娘子生兒育女,身子又多病,館錢不能買醫藥,每日隻吃三頓白粥,後來身子也漸漸好起來。虞博士到三十二歲上,這年沒有了館。娘子道:“今年怎樣?”虞博士道:“不妨。我自從出來坐館,每年大約有三十兩銀子。假使那年正月裏說定隻得二十幾兩,我心裏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時候,少不得又添兩個學生,或是來看文章,有幾兩銀子補足了這個數。假使那年正月多講得幾兩銀子,我心裏歡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裏遇著事情出來,把這幾兩銀子用完了。可見有個一定,不必管他。”


    過了些時,果然祁太公來說,遠村上有一個姓鄭的人家請他去看葬墳。虞博士帶了羅盤,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過了墳,那鄭家謝了他十二兩銀子。虞博士叫了一隻小船迴來。那時正是三月半天氣,兩邊岸上有些桃花、柳樹,又吹著微微的順風,虞博士心裏舒暢。又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一船魚鷹在河裏捉魚。虞博士伏著船窗子看。忽見那邊岸上一個人跳下河裏來。虞博士嚇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來。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氣尚暖,虞博士叫他脫了濕衣,叫船家借一件幹衣裳與他換了,請進船來坐著,問他因甚尋這短見。那人道:“小人就是這裏莊農人家,替人家做著幾塊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親得病死在家裏,竟不能有錢買口棺木。我想我這樣人還活在世上做甚麽,不如尋個死路!”虞博士道:“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尋死的事。我這裏有十二兩銀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總給你,我還要留著做幾個月盤纏。我而今送你四兩銀子,你拿去和鄰居親戚們說說,自然大家相幫,你去殯葬了你父親,就罷了。”當下在行李裏拿出銀子,秤了四兩,遞與那人。那人接著銀子,拜謝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紱村住。你作速料理你的事去,不必隻管講話了。”那人拜謝去了。


    虞博士迴家,這年下半年又有了館。到冬底生了個兒子,因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因取名叫做感祁。一連又做了五六年的館,虞博士四十一歲,這年鄉試,祁太公來送他,說道:“虞相公,你今年想是要高中。”虞博士道:“這也怎見得?”祁太公道:“你做的事有許多陰德。”虞博士道:“老伯,那裏見得我有甚陰德?”祁太公道:“就如你替人葬墳,真心實意。我又聽見人說,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親的人。這都是陰德,”虞博士笑道:“陰騭就像耳朵裏響,隻是自己曉得,別人不曉得。而今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那裏還是陰德?”祁太公道:“到底是陰德,你今年要中。”當下來南京鄉試過迴家,虞博士受了些風寒,就病起來。放榜那日,報錄人到了鎮上,祁太公便同了來,說道:“虞相公,你中了。”虞博士病中聽見,和娘子商議,拿幾件衣服當了,托祁太公打發報錄的人。過幾日,病好了,到京去填寫親供迴來,親友東家都送些賀禮。料理去上京會試,不曾中迸士。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東巡撫,便約了虞博士一同出京,住在衙門裏,代做些詩文,甚是相得。衙門裏同事有一位姓尤,名滋,字資深,見虞博士文章品行,就願拜為弟子,和虞博士一房同住,朝夕請教。那時正直天子求賢,康大人也要想薦一個人。尤資深道:“而今朝廷大典,門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薦了老師去。”虞博士笑道:“這征辟之事,我也不敢當。況大人要薦人,但憑大人的主意。我們若去求他,這就不是品行了。”尤資深道:“老師就是不願,等他薦到皇上麵前去,老師或是見皇上,或是不見皇上,辭了官爵迴來,更見得老師的高處。”虞博士道:“你這話又說錯了。我又求他薦我,薦我到皇上麵前,我又辭了官不做。這便求他薦不是真心,辭官又不是真心。這叫做甚麽?”說罷,哈哈大笑,在山東過了兩年多,看看又進京會試。又不曾中。就上船迴江南來,依舊教館。


    又過了三年,虞博士五十歲了,借了楊家一個姓嚴的管家跟著,再進京去會試。這科就中了進士,殿試在二甲,朝廷要將他選做翰林。那知這些進士,也有五十歲的,也有六十歲的,履曆上多寫的不是實在年紀。隻有他寫的是實在年庚五十歲。天子看見,說道:“這虞育德年紀老了,著他去做一個閑官罷。”當下就補了南京的國子監博士。虞博士歡喜道:“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鄉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兒老小接在一處,團集著,強如做個窮翰林。”當下就去辭別了房師、座師和同鄉這幾位大老。翰林院侍讀有位王老先生,托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國子監有位貴門人,姓武,名書,字正字,這人事母至孝,極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顧照顧他。”虞博士應諾了。收拾行李,來南京到任。打發門鬥到常熟接家眷。此時公子虞感祁已經十八歲了,跟隨母親一同到南京。


    虞博士去參見了國子監祭酒李大人,迴來升堂坐公座。監裏的門生紛紛來拜見。虞博士看見帖子上有一個武書,虞博士出去會著,問道:“那一位是武年兄諱書的?”隻見人叢裏走出一個矮小人,走過來答道:“門生便是武書。”虞博士道:“在京師久仰年兄克敦孝行,又有大才。”從新同他見了禮,請眾位坐下。武書道:“老師文章山鬥,門生輩今日得沾化雨,實為僥幸。”虞博士道:“弟初到此間,凡事俱望指教。年兄在監幾年了?”武書道:“不瞞老師說,門主少孤,奉事母親在鄉下住。隻身一人,又無弟兄,衣服飲食,都是門主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並不能讀書應考。及不幸先母見背,一切喪葬大事,都虧了天長杜少卿先生相助。門生便隨著少卿學詩。”虞博士道:“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滋深案頭見過他的詩集,果是奇才。少卿就在這裏麽?”武書道:“他現住在利涉橋河房裏。”虞博士道:“還有一位莊紹光先生,天子賜他元武湖的,他在湖中住著麽?”武書道:“他就住在湖裏。他卻輕易不會人。”虞博士道:“我明日就去求見他。”


    武書道:“門生並不會作八股文章,因是後來窮之無奈,求個館也沒得做,沒奈何,隻得尋兩篇念念,也學做兩篇,隨便去考,就進了學。後來這幾位宗師,不知怎的,看見門生這個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補了廩。門生那文章,其實不好;屢次考詩賦,總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師,合考八學,門生又是八學的一等第一,所以送進監裏來。門生覺得自己時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煩做時文。”武書道:“所以門生不拿時文來請教。平日考的詩賦,還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樣的雜說,寫齊了來請教老師。”虞博士道:“足見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詩賦古文更好了,容日細細捧讀。令堂可曾旌表過了麽?”武書道:“先母是合例的。門生國家寒,一切衙門使費無出,所以遲至今日。門生實是有罪。”虞博士道:“這個如何遲得?”便叫人取了筆硯來,說道:“年兄,你便寫起一張呈子節略來。”即傳書辦到麵前,吩咐道:“這武相公老太太節孝的事,你作速辦妥了,以便備文申詳。上房使用,都是我這裏出。”書辦應諾下去。武書叩謝老師。眾人多替武書謝了,辭別出去。虞博士送了迴來。


    次日,便往元武湖去拜莊征君,莊征君不曾會。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杜少卿會著。說起當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過,曾收虞博士的祖父為門生。殿元乃少卿曾祖,所以少卿稱虞博士為世叔。彼此談了些往事。虞博士又說起仰慕莊征君,今日無緣,不曾會著。杜少卿道:“他不知道,小侄和他說去。”虞博士告別去了。


    次日,杜少卿走到元武湖,尋著了莊征君,問道:“昨日虞博士來拜。先生怎麽不會他?”莊征君笑道:“我因謝絕了這些冠蓋,他雖是小官,也懶和他相見。”杜少卿道:“這人大是不同,不但無學博氣,尤其無進士氣。他襟懷衝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節一流人物。你會見他便知。”莊征君聽了,便去迴拜,兩人一見如故。虞博士愛莊征君的恬適,莊征君愛虞博士的渾雅,兩人結為性命之交。


    又過了半年,虞博士要替公子畢姻。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孫女,本是虞博士的弟子,後來連為親家,以報祁太公相愛之意。祁府送了女兒到署完姻,又賠了一個丫頭來,自此孺人才得有使女聽用。喜事已畢,虞博士把這使女就配了姓嚴的管家,管家拿進十兩銀子來交使女的身價。虞博士道:“你也要備些床帳衣服。這十兩銀子,就算我與你的,你拿去備辦罷。”嚴管家磕頭謝了下去。


    轉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後,自己親手栽的一樹紅梅花,今已開了幾枝。虞博士歡喜,叫家人備了一席酒,請了杜少卿來,在梅花下坐,說道:“少卿,春光已見幾分,不知十裏江梅如何光景?幾時我和你攜罐去探望一迴。”杜少卿道:“小侄正有此意,要約老叔同莊紹光兄作竟日之遊。”說著,又走進兩個人來。這兩人就在國子監門口住,一個姓儲,叫做儲信,一個姓伊,叫做伊昭,是積年相與學博的。虞博士見二人走了進來,同他見禮讓坐。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坐下,擺上酒來,吃了兩杯。儲信道:“荒春頭上,老師該做個生日,收他幾分禮過春天。”伊昭道:“稟明過老師,門生就出單去傳。”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時如何做得?”伊昭道:“這個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豈有此理!這就是笑話了!二位且請吃酒。”杜少卿也笑了。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話和你商議。前日中山王府裏說,他家有個烈女,托我作一篇碑文,折了個杯緞裱禮銀八十兩在此。我轉托了你,你把這銀子拿去作看花買酒之資。”杜少卿道:“這文難道老叔不會作?為甚轉托我?”虞博士笑道:“我那裏如你的才情!你拿去做做。”因在袖裏拿出一個節略來,遞與杜少卿,叫家人:“把那兩封銀子交與杜老爺家人帶去。”家人拿了銀子出來,又稟道:“湯相公來了。”虞博士道:“請到這裏來坐。”家人把銀子遞與杜家小廝去,進去了。虞博士道:“這來的是我一個表侄。我到南京的時候,把幾間房子托他住著,他所以來看看我。


    說著,湯相公走了進來,作揖坐下。說了一會閑話,便說道:“表叔那房子,我因這半年沒有錢用,是我拆賣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沒有生意,家裏也要吃用,沒奈何賣了,又老遠的路來告訴我做嗄?”湯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沒處住,所以來同表叔商量,借些銀子去當幾間屋住。”虞博士又點頭道:“是了,你賣了就沒處住。我這裏恰好還有三四十兩銀子,明日與你拿去典幾間屋住也好。”湯相公就不言語了。


    杜少卿吃完了酒,告別了去。那兩人還坐著,虞博士進來陪他。伊昭問道:“老師與杜少卿是甚麽的相與?”虞博士道:“他是我們世交,是個極有才情的。”伊昭道:“門主也不好說。南京人都知道他本來是個有錢的人,而今弄窮了,在南京躲著,專好扯謊騙錢。他最沒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甚麽沒品行?”伊昭道:“他時常同乃眷上酒館吃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這正是他風流文雅處,俗人怎麽得知。”儲信道:“這也罷了,倒是老師下次有甚麽有錢的詩文,不要尋他做。他是個不應考的人,做出來的東西,好也有限,恐怕壞了老師的名。我們這監裏,有多少考的起來的朋友,老師托他們做,又不要錢,又好。”虞博士正色道:“這倒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做出來的詩文,人無有不服。每常人在我這裏托他做詩,我還沾他的光。就如今日,這銀子是一百兩,我還留下二十兩給我表侄。”兩人不言語了,辭別出去。


    次早,應天府送下一個監生來,犯了賭搏,來討收管。門鬥和衙役把那監生看守在門房裏,進來稟過,問:“老爺,將他鎖在那裏?”虞博士道:“你且請他進來。”那監生姓端,是個鄉裏人,走進來,兩眼垂淚,雙膝跪下,訴說這些冤枉的事。虞博士道:“我知道了。”當下把他留在書房裏,每日同他一桌吃飯,又拿出行李與他睡覺。次日,到府尹麵前替他辯明白了這些冤枉的事,將那監生釋放。那監主叩謝,說道:“門生雖粉身碎骨,也難報老師的恩。”虞博士道:“這有甚麽要緊?你既然冤枉,我原該替你辯白。”那監生道:“辯白固然是老師的大恩,隻是門生初來收管時,心中疑惑,不知老師怎樣處置,門鬥怎樣要錢,把門生關到甚麽地方受罪。怎想老師把門生待作上客。門生不是來收管,竟是來享了兩日的福!這個思典,叫門生怎麽感激的盡!”虞博士道:“你打了這些日子的官司,作速迴家看看罷,不必多講閑話。”那監生辭別去了。


    又過了幾日,門上傳進一副大紅連名全帖,上寫道:“晚生遲均、馬靜、季崔、蘧來旬,門生武書、餘夔,世侄杜儀同頓首拜。”虞博士看了道:“這是甚麽緣故?”慌忙出去會這些人。隻因這一番,有分教:先聖祠內,共觀大禮之光;國子監中,同仰斯文之主。畢竟這幾個人來做甚麽,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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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三十七迴 祭先聖南京修禮 送孝子西蜀尋親


    本章字數:6812


    話說虞博士出來會了這幾個人,大家見禮坐下。遲衡山道,“晚生們今日特來,泰伯祠大祭商議主祭之人,公中說,祭的是大聖人,必要個賢者主祭,方為不愧,所以特來公請老先生。”虞博士道:“先生這個議論,我怎麽敢當?隻是禮樂大事,自然也願觀光。請問定在幾時?”遲衡山道:“四月初一日。先一日就請老先生到來祠中齋戒一宿,以便行禮。”虞博士應諾了,拿茶與眾位吃,吃過,眾人辭了出來,一齊到杜少卿河房裏坐下。遲衡山道:“我們司事的人,隻怕還不足。”杜少卿道:“恰好敝縣來了一個敝友。”便請出臧茶與眾位相見,一齊作了揖。遲衡山道:“將來大祭也要借先生的光。”臧蓼齋道:“願觀盛典。”說罷,作別去了。


    到三月二十九日,遲衡山約齊杜儀、馬靜、季萑、金東崖、盧華士、辛東之、蘧來旬、餘夔、盧德、虞感祁、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蕭鼎、儲信、伊昭、季恬逸、金寓劉、宗姬、武書、臧茶,一齊出了南門,隨即莊尚誌也到了。眾人看那泰伯祠時,幾十層高坡上去,一座大門,左邊是省牲之所。大門過去,一個大天井。又幾十層高坡上去,三座門。進去一座丹墀。左右兩廊奉著從祀曆代先賢神位,中間是五間大殿,殿上泰伯神位,麵前供桌、香爐、燭台。殿後又一個丹墀,五間大樓。左右兩傍,一邊三間書房。眾人進了大門,見高懸著金字一匾“泰伯之祠”。從二門進東角門走,循著東廊一路走過大殿,抬頭看樓上,懸著金字一匾“習禮樓”三個大字。眾人在東邊書房內坐了一會。遲衡山同馬靜、武書、蘧來旬開了樓門,同上樓去,將樂器搬下樓來,堂上的擺在堂上,堂下的擺在堂下。堂上安了祝版,香案傍樹了麾,堂下樹了庭燎,二門傍擺了盥盆、盥悅。


    金次福、鮑廷璽兩人領了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鞀鼓的、司祝的、司敏的、司笙的、司鏞的、司蕭的、司編鍾的、司編磬的,和六六三十六個俏舞的孩子,進來見了眾人。遲衡山把簽、翟交與這些孩子。下午時分,虞博士到了。莊紹光、遲衡山、馬純上、杜少卿迎了進來。吃過了茶,換了公服,四位迎到省牲所去省了牲。眾人都在兩邊書房裏齋宿。


    次日五鼓,把祠門大開了,眾人起來,堂上、堂下、門裏、門外、兩廊,都點了燈燭,庭燎也點起來。遲衡山先請主祭的博士虞老先生,亞獻的征君莊老先生;請到三獻的,眾人推讓,說道:“不是遲先生,就是杜先生。”遲衡山道:“我兩人要做引讚,馬先生係浙江人,請馬純上先生三獻。”馬二先生再三不敢當,眾人扶住了馬二先生,同二位老先生一處。遲衡山、杜少卿先引這三位老先生出去,到省牲所拱立。遲衡山、杜少卿迴來,請金東崖先生大讚;請武書先生司麾;請臧茶先生司祝;請季萑先生、辛東之先生、餘夔先生司尊;請蘧來旬先生、盧德先生、虞感祁先生司玉;請諸葛佑先生、景本意先生、郭鐵筆先生司帛;請蕭鼎先生、儲信先生、伊昭先生司稷;請季恬逸先生、金寓劉先生、宗姬先生司饌。請完,命盧華士跟著大讚金東崖先生,將諸位一齊請出二門外。


    當下祭鼓發了三通,金次福、鮑廷璽兩人領著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鞀鼓的、司祝的、司敏的、司笙的、司鏞的、司蕭的、司編鍾的、司編磬的,和六六三十六個俏舞的孩子,都立在堂上堂下。


    金東崖先進來到堂上,盧華士跟著。金東崖站定,讚道:“執事者,各司其事!”這些司樂的都將樂器拿在手裏。金東崖讚:“排班。”司麾的武書,引著司尊的季筐、辛東之、餘夔,司玉的蘧來旬、盧德、虞感祁,司帛的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入了位,立在丹墀東邊:引司祝的臧茶上殿,立在祝版跟前;引司稷的蕭鼎、儲信、伊昭,司饌的季恬逸、金寓劉、宗姬,入了位,立在丹墀西邊。武書捧了麾,也立在西邊眾人下。金東崖讚:“奏樂。”堂上堂下,樂聲俱起。金東崖讚:“迎神。”遲均、杜儀各捧香燭,向門外躬身迎接。金東崖讚:“樂止。”堂上堂下,一齊止了。


    金東崖讚:“分獻者就位。”遲均、杜儀出去引莊征君、馬純上進來,立在丹墀裏拜位左右兩邊。金東崖讚:“主祭者就位。”遲均、杜儀出去引虞博士上來,立在丹墀裏拜位中間。遲均、杜儀一左一右,立在丹墀裏香案傍。遲均讚:“盥洗。”同杜儀引主祭者盥洗了上來。遲均讚:“主祭者詣香案前。”香案上一個沉香筒,裏邊插著許多紅旗,杜儀抽一枝紅旗在手,上有“奏樂”二字。虞博士走上香案前。遲均讚道:“跪。升香。灌地。拜,興;拜,興;拜,興;拜,興。複位。”杜儀又抽出一枝旗來:“樂止。”金東崖讚:“奏樂神之樂。”金次福領著堂上的樂工,奏起樂來。奏了一會,樂止。


    金東崖讚:“行初獻禮。”盧華士在殿裏抱出一個牌子來,上寫“初獻”二字。遲均、杜儀引著主祭的虞博士,武書持麾在遲均前走。三人從丹墀東邊走,引司尊的季萑、司玉的蘧來旬、司帛的諸葛佑,一路同走;引著主祭的從上麵走。走過西邊,引司稷的蕭鼎、司饌的季恬逸,引著主祭的從西邊下來,在香案前轉過東邊上去。進到大殿,遲均、杜儀立於香案左右。季萑捧著尊,蘧來旬捧著玉,諸葛佑捧著帛,立在左邊;蕭鼎捧著稷,季恬逸捧著饌,立在右邊。遲均讚:“就位。跪。”虞博士跪於香案前。遲均讚:“獻酒,”季萑跪著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讚:“獻玉。”蘧來旬跪著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讚:“獻帛。”諸葛佑跪著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讚:“獻稷。”蕭鼎跪著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讚:“獻饌。”季恬逸跪著遞與虞博士獻上去。獻畢,執事者退了下來。遲均讚:“拜,興;拜,興:拜,興;拜,興。’


    金東崖讚:“一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樂細細奏了起來。那三十六個孩子,手持簽、翟,齊上來舞。樂舞已畢。金東崖讚:“階下與祭者皆跪。讀祝文。”臧茶跪在祝版前,將祝文讀了。金東崖讚:“退班。”遲均讚:“平身。複位。”武書、遲均、杜儀、季萑、蘧來旬、諸葛佑、蕭鼎、季恬逸引著主祭的虞博士,從西邊一路走了下來。虞博士複歸主位,執事的都複了原位。


    金東崖讚:“行亞獻禮。”盧華士又走進殿裏去抱出一個牌子來,上寫“亞獻”二字。遲均、杜儀引著亞獻的莊征君到香案前。遲均讚:“盥洗。”同杜儀引著莊征君盥洗了迴來。武書持麾在遲均前走。三人從丹墀東邊走,引司尊的辛東之、司玉的盧德、司帛的景本意,一路同走;引著亞獻的從上麵走。走過西邊,引司稷的儲信、司饌的金寓劉,引著亞獻的又從西邊下來,在香案前轉過東邊上去。迸到大殿,遲均、杜儀立於香案左右。辛東之捧著尊,盧德捧著玉,景本蕙捧著帛,立在左邊;儲信捧著稷,金寓劉捧著饌,立在右邊。遲均讚:“就位。跪。”莊征君跪於香案前。退均讚:“獻酒。”辛東之跪著遞與莊征君獻上去。遲均讚:“獻玉。”盧德跪著遞與莊征君獻上去。遲均讚:“獻帛。”景本蕙跪著遞與莊征君獻上去。遲均讚:“獻稷。”儲信跪著遞與莊征君獻上去。遲均讚:“獻饌。”主寓劉跪著遞與莊征君獻上去。各獻畢,執事者退了下來。遲均讚:“拜,興;拜,興;拜,興,拜,興。”


    金東崖讚:“二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樂細細奏了起來。那三十六個孩子,手持簽、翟,齊上來舞。樂舞已畢。金東崖讚:“退班。”遲均讚:“平身。複位。”武書、遲均、杜儀、辛東之、盧德、景本蕙、儲信、金寓劉引著亞獻的莊征君,從西邊一路走了下來。莊征君複歸了亞獻位,執事的都複了原位。


    金東崖讚:“行終獻禮。”盧華士又走進殿裏去抱出一個牌子,上寫“終獻”二字。遲均、杜儀引著終獻的馬二先生到香案前。遲均讚:“盥洗。”同杜儀引著馬二先生盥洗了迴來。武書持麾在遲均前走。三人從丹墀東邊走。引司尊的餘夔、司玉的虞感祁、司帛的郭鐵筆,一路同走;引著終獻的從上麵走。走過西邊,引司稷的伊昭、司饌的宗姬,引著終獻的又從西邊下來,在香案前轉過東邊上去。進到大殿,遲均、杜儀立於香案左右。餘夔捧著尊,虞感祁捧著玉,郭鐵筆捧著帛,立在左邊;伊昭捧著稷,宗姬捧著饌,立在右邊。遲均讚:“就位。跪。”馬二先生跪於香案前。遲均讚:“獻酒。”餘夔跪著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讚:“獻玉。”虞感祁跪著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讚:“獻帛。”郭鐵筆跪著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讚:“獻稷,”伊昭跪著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讚:“獻饌。”宗姬跪著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獻畢,執事者退了下來。遲均讚:“拜,興;拜,興;拜,興;拜,興。”


    金東崖讚:“三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樂細細奏了起來。那三十六個孩子,手持簽、翟,齊上來舞。樂舞已畢。金東崖讚:“退班。”遲均讚:“平身。複位。”武書、遲均、杜儀、餘夔、虞感祁、郭鐵筆、伊昭、宗姬,引著終獻的馬二先生從西邊一路走了下來。馬二先生複歸了終獻位,執事的都複了原位。


    金東崖讚:“行侑食之禮。”遲均、杜儀又從主祭位上引虞博士從東邊上來,香案前跪下。金東崖讚:“奏樂,”堂上堂下樂聲一齊大作。樂止。遲均讚:“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平身。”金東崖讚:“退班。”遲均、杜儀引虞博士從西邊走下去,複了主祭的位。遲均、杜儀也複了引讚的位。金東崖讚:“撤饌。”杜儀抽出一枝紅旗來,上有“金奏”二字。當下樂聲又一齊大作起來。遲均、杜儀從主位上引了虞博士,奏著樂,從東邊走上殿去,香案前跪下。遲均讚:“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平身。”金東崖讚:“退班。”遲均、杜儀引虞博士從西邊走下去,複了主祭的位。遲均、杜儀也複了引讚的位。杜儀又抽出一枝紅旗來:“止樂。”金東崖讚:”飲福受胙。”遲均、杜儀引主祭的虞博士、亞獻的莊征君,終獻的馬二先生,都跪在香案前,飲了福酒,受了胙肉。金東崖讚:“退班。”三人退下去了。金東崖讚:“焚帛。”司帛的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一齊焚了帛。金東崖讚:“禮畢。”眾人撤去了祭器、樂器,換去了公服,齊往後麵樓下來。金次福、鮑廷璽帶著堂上堂下的樂工和俏舞的三十六個孩子,都到後麵兩邊書房裏來。


    這一迴大祭,主祭的虞博士、亞獻的莊征君、終獻的馬二先生,共三位。大讚的金東崖、副讚的盧華士、司祝的臧荼,共三位。引讚的遲均、杜儀,共二位。司麾的武書一位。司尊的季萑、辛東之、餘夔,共三位。司玉的蘧來旬、盧德、虞感祁,共三位。司帛的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共三位。司稷的蕭鼎、儲信、伊昭,共三位。司饌的季恬逸、金寓劉、宗姬,共三位。金次福、鮑廷璽二人領著司球的一人、司琴的一人、司瑟的一人、司管的一人、司鼓鼓的一人、司祝的一人、司敏的一人、司笙的一人、司鏞的一人、司蕭的一人、司編鍾的、司編磬的二人,和俏舞的孩子共是三十六人。通共七十六人。


    當下廚役開剝了一條牛、四副羊,和祭品的肴饌菜蔬都整治起來,共備了十六席:樓底下擺了八席,二十四位同坐,兩邊書房擺了八席,款待眾人。吃了半日的酒,虞博士上轎先進城去。這裏眾位也有坐轎的,也有走的。見兩邊百姓,扶老攜幼,挨擠著來看,歡聲雷動。馬二先生笑問:“你們這是為甚麽事?”眾人都道:“我們生長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歲的,從不曾看見這樣的禮體,聽見這樣的吹打。老年人都說這位主祭的老爺是一位神聖臨凡,所以都爭著出來看。”眾人都歡喜,一齊進城去了。


    又過了幾日,季萑、蕭鼎、辛東之、金寓劉來辭了虞博士,迴揚州去了。馬純上同蘧驗夫到河房裏來辭杜少卿,要迴浙江。二人走進河房,見杜少卿、臧荼又和一個人坐在那裏。蘧驗夫一見,就嚇了一跳,心裏想道:“這人便是在我婁表叔家弄假人頭的張鐵臂!他如何也在此?”彼此作了揖。張鐵臂見蘧驗夫,也不好意思,臉上出神。吃了茶,說了一會辭別的話,馬純上、蘧驗夫辭了出來。杜少卿送出大門。蓮驗夫問道:“這姓張的,世兄因如何和他相與?”杜少卿道:“他叫做張俊民,他在敝縣天長住。”蘧驗夫笑著把他本來叫做張鐵臂,在浙江做的這些事,略說了幾句,說道:“這人是相與不得的,少卿須要留神。”杜少卿道:“我知道了。”兩人別過自去。杜少卿迴河房來問張俊民道:“俊老,你當初曾叫做張鐵臂麽?”張鐵臂紅了臉道:“是小時有這個名字。”別的事含糊說不出來。杜少卿也不再問了。張鐵臂見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過幾日,拉著臧蓼齋迴天長去了,蕭金鉉三個人欠了店賬和酒飯錢,不得迴去,來尋杜少卿眈帶。杜少卿替他三人賠了幾兩銀子,三人也各迴家去了。宗先生要迴湖廣去,拿行樂來求杜少卿題。杜少卿當麵題罷,送別了去。


    恰好遇著武書走了來,杜少卿道:“正字兄,許久不見,這些時在那裏?”武書道:“前日監裏六堂合考,小弟又是一等第一。”杜少卿道:“這也有趣的緊。”武書道:“倒不說有趣,內中弄出一件奇事來。”杜少卿道:“甚麽奇事?”武書道:“這一迴朝廷奉旨要甄別在監讀書的人,所以六堂合考。那日上頭吩咐下來,解懷脫腳,認真搜檢,就和鄉試場一樣。考的是兩篇《四書》,一篇經文。有個習《春秋》的朋友,竟帶了一篇刻的經文進去。他帶了也罷,上去告出恭,就把這經文夾在卷子裏,送上堂去。天幸遇著虞老師值場,大人裏麵也有人同虞老師巡視。虞老師揭卷子,看見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裏。巡視的人問是甚麽東西,虞老師說不相幹。等那人出恭迴來,悄悄遞與他:‘你拿去寫。但是你方才上堂不該夾在卷子裏拿上來。幸得是我看見,若是別人看見,怎了?’那人嚇了個臭死。發案考在二等,走來謝虞老師。虞老師推不認得,說:‘並沒有這句話。你想是昨日錯認了,並不是我。’那日小弟恰好在那裏謝考,親眼看見。那人去了,我問虞老師:“這事老師怎的不肯認?難道他還是不該來謝的?’虞老師道,‘讀書人全要養其廉恥,他沒奈何來謝我,我若再認這話,他就無容身之地了。’小弟卻認不的這位朋友,彼時問他姓名,虞老師也不肯說。先生,你說這一件奇事可是難得?”杜少卿道:“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武書道:“還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緊!他家世兄賠嫁來的一個丫頭,他就配了姓嚴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見衙門清淡,沒有錢尋,前日就辭了要去。虞老師從前並不曾要他一個錢,白白把丫頭配了他。他而今要領丫頭出去,要是別人,就要問他要丫頭身價,不知要多少。虞老師聽了這話說道:‘你兩口子出去也好,隻是出去,房錢、飯錢都沒有。’又給了他十兩銀子,打發出去,隨即把他薦在一個知縣衙門裏做長隨。你說好笑不好笑?”杜少卿道:“這些做奴才的有甚麽良心!但老人家兩次賞他銀子,並不是有心要人說好,所以難得。”當下留武書吃飯。


    武書辭了出去,才走到利涉橋,遇見一個人,頭戴方巾,身穿舊布直裰。腰係絲絛,腳卞芒鞋,身上掮著行李,花白胡須,憔悴枯槁。那人丟下行李,向武書作揖。武書驚道:“郭先生,自江寧鎮一別,又是三年,一向在那裏奔走?”那人道:“一言難盡!”武書道:“請在茶館裏坐。”當下兩人到茶館裏坐下。那人道:“我一向因尋父親,走遍天下。從前有人說是在江南,所以我到江南,這番是三次了。而今聽見人說不在江南,已到四川山裏削發為僧去了,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武書道:“可憐!可憐!但先生此去萬裏程途,非同容易。我想西安府裏有一個知縣,姓尤,是我們國子監虞老先生的同年,如令托虞老師寫一封書子去,是先生順路,倘若盤纏缺少,也可以幫助些須。”那人道:“我草野之人,我那裏去見那國於監的官府?”武書道:“不妨。這裏過去幾步就是杜少卿家,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著,我去討這一封書。”那人道:“杜少卿?可是那天長不應征辟的豪傑麽?”武書道:“正是。”那人道:“這人我倒要會他。”便會了茶錢,同出了茶館,一齊來到杜少卿家。


    杜少卿出來相見作揖,問:“這位先生尊姓?”武書道:“這位先生姓郭,名力,字鐵山。二十年走遍天下,尋訪父親,有名的郭孝子。”杜少卿聽了這話,從新見禮,奉郭孝子上坐,便問:“太老先生如何數十年不知消息?”郭孝子不好說。武書附耳低言,說:“曾在江西做官,降過寧王,所以逃竄在外。”杜少卿聽罷駭然。因見這般舉動,心裏敬他,說罷,留下行李,“先生權在我家住一宿,明日再行。”郭孝子道:“少卿先生豪傑,天下共聞,我也不做客套,竟住一宵罷。”杜少卿進去和娘子說,替郭孝子漿洗衣服,治辦酒肴款待他。出來陪著郭孝子。武書說起要問虞博士要書子的話來,杜少卿道:“這個容易。郭先生在我這裏坐著,我和正字去要書子去。”隻因這一番,有分教:用勞用力,不辭虎窟之中;遠水遠山,又入蠶叢之境。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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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三十八迴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狹路逢仇


    本章字數:6254


    話說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裏吃酒飯,自己同武書到虞博士署內,說如此這樣一個人,求老師一封書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細細聽了,說道:“這書我怎麽不寫?但也不是隻寫書子的事,他這萬裏長途,自然盤費也難,我這裏拿十兩銀子,少卿,你去送與他,不必說是我的。”慌忙寫了書子,和銀子拿出來交與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書拿到河房裏。杜少卿自己尋衣服當了四兩銀子,武書也到家去當了二兩銀子來,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莊征君聽得有這個人,也寫了一封書子、四兩銀子送來與杜少卿。第三日,杜少卿備早飯與郭孝子吃,武書也來陪著,吃罷,替他拴束了行李,拿著這二十兩銀子和兩封書子,遞與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杜少卿道:“這銀子是我們江南這幾個人的,並非盜蹠之物,先生如伺不受?”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飽了飯,作辭出門。杜少卿同武書送到漢西門外,方才迴去。


    郭孝子曉行夜宿,一路來到陝西,那尤公是同官縣知縣,隻得迂道往同官去會他。這尤公名扶徠,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縣,一到任之時,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廣東一個人充發到陝西邊上來,帶著妻子是軍妻。不想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說話彼此都不明白,隻得把他領到縣堂上來。尤公看那婦人是要迴故鄉的意思,心裏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兩,差一個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塊白綾,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親筆寫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徠,用了一顆同官縣的印,吩咐差人:“你領了這婦人,拿我這一幅綾子,遇州遇縣,送與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個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討了迴信來見我。”差人應諾了。那婦人叩謝,領著去了。將近一年,差人迴來說:“一路各位老爺,看見老爺的文章,一個個都悲傷這婦人,也有十兩的,也有八兩的,六兩的,這婦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銀子。小的送他到廣東家裏,他家親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謝了老爺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頭,叫小的是‘菩薩’。這個,小的都是沾老爺的恩。”尤公歡喜,又賞了他幾兩銀子,打發差人出去了。


    門上傳進帖來,便是郭孝子拿著虞博士的書子進來拜。尤公拆開書子看了這些話,著實欽敬。當下請進來行禮坐下,即刻擺出飯來。正談著,門上傳進來:“請老爺下鄉相驗。”尤公道:“先生,這公事我就要去的,後日才得迴來。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迴來,有幾句話請教。況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個故人在成都,也要帶封書子去。先生萬不可推辭。”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說,怎好推辭?隻是賤性山野,不能在衙門裏住。貴治若有甚麽庵堂,送我去住兩天罷。”尤公道:“庵雖有,也窄。我這裏有個海月禪林,那和尚是個善知識,送先生到那裏去住罷。”便吩咐衙沒:“把郭老爺的行李搬著,送在海月禪林,你拜上和尚,說是我送來的。”衙役應諾伺候。郭孝子別了。尤公直送到大門外,方才進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禪林客堂裏,知客進去說了,老和尚出來打了問訊,請坐奉茶。那衙役自迴去了。郭孝子問老和尚:“可是一向在這裏作方丈的麽,”老和尚道:“貧僧當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蕪湖縣甘露庵裏的,後在京師報國寺做方丈。因厭京師熱鬧,所以到這裏居住。尊姓是郭,如今卻往成都.是做甚麽事?”郭孝子見老和尚清臒麵貌,顏色慈悲,說道:“這話不好對別人說,在老和尚麵前不妨講的。”就把要尋父親這些話,苦說了一番。老和尚流淚歎息,就留在方丈裏住,備出晚齋來。郭孝子將路上買的兩個梨送與。老和尚受下,謝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兩隻缸在丹墀裏,一口缸內放著一個梨,每缸挑上幾擔水,拿扛子把梨搗碎了,擊雲板傳齊了二百多僧眾,一人吃一碗水。郭孝子見了,點頭歎息。


    到第三日,尤公迴來,又備了一席酒請郭孝子。吃過酒,拿出五十兩銀子、一封書來,說道:“先生,我本該留你住些時,因你這尋父親大事,不敢相留。這五十兩銀子,權為盤費。先生到成都,拿我這封書子去尋蕭昊軒先生。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離成都二十裏住,地名叫做東山,先生去尋著他,凡事可以商議。”那孝子見尤公的意思十分懇切,不好再辭,隻得謝過,收了銀子和書子,辭了出來。到海月禪林辭別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尋著了尊大人,是必寄個信與貧僧,兔的貧僧懸望,”郭孝子應諾。老和尚送出禪林,方才迴去。


    郭孝子自掮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這路多是崎嶇鳥道,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個地方,天色將晚,望不著一個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會,逼著一個人。郭孝子作揖問道:“請問老爹,這裏到宿店所在還有多少路?”那人道:“還有十幾裏。客人,你要著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須要小心。”郭孝子聽了,急急往前奔著走。天色全黑,卻喜山凹裏推出一輪月亮來,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郭孝子乘月色走,走進一個樹林中,隻見劈麵起來一陣狂風,把那樹上落葉吹得奇颼颼的響。風過處,跳出一隻老虎來,郭孝子叫聲:“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會,見郭孝子閉著眼,隻道是已經死了,便丟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個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裏,把爪子撥了許多落葉蓋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裏偷眼看老虎走過幾裏,到那山頂上,還把兩隻通紅的眼睛轉過身來望,看見這裏不動,方才一直去了。


    郭孝子從坑裏扒了上來,自心裏想道:“這業障雖然去了,必定是還要迴來吃我,如何了得?”一時沒有主意。見一棵大樹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樹去。又心裏焦:“他再來咆哮震動,我可不要嚇了下來?”心主一計,將裹腳解了下來,自己縛在樹上。等到三更盡後,月色分外光明,隻見老虎前走,後麵又帶了一個東西來。那東西渾身雪白,頭上一隻角,兩隻眼就象兩盞大紅燈籠,直著身子走來。郭孝子認不得是個甚麽東西。隻見那東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裏去尋人。見沒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兒。那東西大怒,伸過爪來,一掌就把虎頭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那東西抖擻身上的毛,發起威來,迴頭一望,望見月亮地下照著樹枝頭上有個人,就狠命的往樹枝上一撲。撲冒失了,跌了下來,又盡力往上一撲,離郭孝子隻得一尺遠。郭孝子道:“我今番卻休了!”不想那樹上一根枯幹,恰好對著那東西的肚皮上。後來的這一撲,力太猛了,這枯幹戳進肚皮,有一尺多深淺。那東西急了,這枯幹越搖越戳的深進去。那東西使盡力氣,急了半夜,掛在樹上死了。


    到天明時候,有幾個獵戶,手裏拿著鳥槍叉棍來。看見這兩個東西,嚇了一跳。郭孝子在樹上叫喊,眾獵戶接了孝子下來,問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過路的人,天可憐見,得保全了性命。我要趕路去了,這兩件東西,你們拿到地方去請賞罷。”眾獵戶拿出些幹糧來,和獐子、鹿肉,讓郭孝子吃了一飽。眾獵戶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裏路。眾獵戶辭別迴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幾天路程,在山凹裏一個小庵裏借住。那庵裏和尚問明來曆,就拿出素飯來,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著吃。正吃著中間,隻見一片紅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郭孝子慌忙丟了飯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請坐,不要慌,這是我雪道兄到了。”吃完了飯,收過碗盞去,推開窗子,指與郭孝子道:“居士,你看麽!”郭孝子舉眼一看,隻見前麵山上蹲著一個異獸,頭上一隻角,隻有一隻眼睛,卻生在耳後。那異獸名為“羆九”,任你堅冰凍厚幾尺,一聲響亮,叫他登時粉碎。和尚道:“這便是雪道兄了。”當夜紛紛揚揚,落下一場大雪來。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積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晴。郭孝子辭別了老和尚又行,找著山路,一步一滑,兩邊都是澗溝,那冰凍的支棱著,就和刀劍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著,遠遠望見樹林裏一件紅東西掛著。半裏路前,隻見一個人走,走到那東西麵前,一交跌下澗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腳,心裏疑惑道:“怎的這人看見這紅東西就跌下澗去?”定睛細看,隻見那紅東西底下鑽出一個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鑽了下去。郭孝子心裏猜著了幾分,便急走上前去看。隻見那樹上吊的是個女人,披散了頭發,身上穿了一件紅衫子,嘴眼前一片大紅猩猩氈做個舌頭拖著,腳底下埋著一個缸,缸裏頭坐著一個人。那人見郭孝子走到眼前,從缸裏跳上來。因見郭孝子生的雄偉,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罷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惱,我可以幫襯你。這妝吊死鬼的是你甚麽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郭孝子道:“你且將他解下來。你家在那裏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說。”那人把渾家腦後一個轉珠繩子解了,放了下來。那婦人把頭發綰起來,嘴跟前拴的假舌頭去掉了,頸子上有一塊拴繩子的鐵也拿下來,把紅衫子也脫了。那人指著路旁,有兩間草屋,道:“這就是我家了。”


    當下夫妻二人跟著郭孝子,走到他家,請郭孝子坐著,烹出一壺茶。郭孝子道:“你不過短路營生,為甚麽做這許多惡事?嚇殺了人的性命,這個卻傷天理。我雖是苦人,看見你夫妻兩人到這個田地,越發可憐的狠了。我有十兩銀子在此,把與你夫妻兩人,你做個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這事了。你姓甚麽?”那人聽了這話,向郭孝子磕頭,說道:“謝客人的周濟,小人姓木名耐,夫妻兩個,原也是好人家兒女,近來因是凍餓不過,所以才做這樣的事。而今多謝客人與我本錢,從此就改過了。請問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廣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說著,他妻子也出來拜謝,收拾飯留郭孝子。郭孝子吃著飯,向他說道:“你既有膽子短路,你自然還有些武藝。隻怕你武藝不高,將來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傳授與你。”那木耐歡喜,一連留郭孝子住了兩日。郭孝子把這刀和拳細細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師父。第三日郭孝子堅意要行,他備了些幹糧、燒肉,裝在行李裏,替郭孝子背著行李,直送到三十裏外,方才告辭迴去。


    郭孝子接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那日天氣甚冷,迎著西北風,那山路凍得像白蠟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隻聽得山洞裏大吼一聲,又跳出一隻老虎來。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絕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來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今見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著他臉上來聞。一莖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裏去,戳出一個大噴嚏來,那老虎倒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幾跳跳過前麵一座山頭,跌在一個澗溝裏,那澗極深,被那棱撐像刀劍的冰淩橫攔著,竟凍死了。郭孝子扒起來,老虎已是不見,說道:“慚愧!我又經了這一番!”背著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著父親在四十裏外一個庵裏做和尚。訪知的了,走到庵裏去敲門。老和尚開門,見是兒子,就嚇了一跳。郭孝子見是父親,跪在地下慟哭。老和尚道:“施主請起來,我是沒有兒子的,你想是認錯了。”郭孝子道:“兒子萬裏程途,尋到父親眼前來,父親怎麽不認我?”老和尚道:“我方才說過,貧僧是沒有兒子的。施主你有父親,你自己去尋,怎的望著貧僧哭?”郭孝子道:“父親雖則幾十年不見,難道兒子就認不得了?”跪著不肯起來。老和尚道:“我貧僧自小出家,那裏來的這個兒子?”郭孝子放聲大哭,道:“父親不認兒子,兒子到底是要認父親的!”三番五次,纏的老和尚急了,說道:“你是何處光棍,敢來鬧我們?快出去!我要關山門!”郭孝子跪在地下慟哭,不肯出去。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來殺了你!”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父親就殺了兒子,兒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雙手把郭孝子拉起來,提著郭孝子的領子,一路推搡出門,便關了門進去,再也叫不應。


    郭孝子在門外哭了一場,又哭一場,又不敢敲門。見天色將晚,自己想道:“罷!罷!父親料想不肯認我了!”抬頭看了,這庵叫做竹山庵。隻得在半裏路外租了一間房屋住下。次早,在庵門口看見一個道人出來,買通了這道人,日日搬柴運米,養活父親。不到半年之上,身邊這些銀子用完了,思量要到東山去尋蕭昊軒,又恐怕尋不著,耽擱了父親的飯食。隻得左近人家傭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尋幾分銀子,養活父親,遇著有個鄰居住陝西去,他就把這尋父親的話,細細寫了一封書,帶與海月禪林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書,又歡喜,又欽敬他。不多幾日,禪林裏來了一個掛單的和尚。那和尚便是響馬賊頭趙大,披著頭發,兩隻怪眼,兇像未改。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不想這惡和尚在禪林吃酒、行兇、打人,無所不為。首座領著一班和尚來稟老和尚道:“這人留在禪林裏,是必要壞了清規,求老和尚趕他出去。”老和尚教他去,他不肯去,後來首座叫知客向他說:“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說: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禪林規矩,抬到後麵院子裏,一把火就把你燒了!”惡和尚聽了,懷恨在心,也不辭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單去了。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媚山走走,順便去成都會會郭孝子。辭了眾人,挑著行李衣缽,風餐露宿,一路來到四川。


    離成都有百十多裏路,那日下店早,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個茶棚內吃茶。那棚裏先坐著一個和尚。老和尚忘記,認不得他了,那和尚卻認得老和尚,便上前打個問訊道:“和尚,這裏茶不好,前邊不多幾步就是小庵,伺不請到小庵裏去吃杯茶?”老和尚歡喜道:“最好。”那和尚領著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裏路,才到一個庵裏。那庵一進三間,前邊一尊迦藍菩薩。後一迸三間殿,並沒有菩薩,中間放著一個榻床。那和尚同老和尚走進庵門才說道:“老和尚!你認得我麽?”老和尚方才想起是撣林裏趕出去的惡和尚,吃了一驚,說道:“是方才偶然忘記,而今認得了。”惡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睜開眼道:“你今日既到我這裏,不怕你飛上天去!我這裏有個葫蘆,你拿了,在半裏路外山岡上一個老婦人開的酒店裏,替我打一葫蘆酒來。你快去!”


    老和尚不敢違拗,捧著葫蘆出去,找到山岡子上,果然有個老婦人在那裏賣酒。老和尚把這葫蘆遞與他。那婦人接了葫蘆,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裏流下淚來,便要拿葫蘆去打酒。老和尚嚇了一跳,便打個問訊道:“老菩薩,你怎見了貧僧就這般悲慟起來?這是甚麽原故?”那婦人含著淚,說道:“我方才看見老師父是個慈悲麵貌,不該遭這一難!”老和尚驚道:“貧僧是遭的甚麽難?”那老婦人道:“老師父,你可是在半裏路外那庵裏來的?”老和尚道:“貧僧便是。你怎麽知道?”老婦人道:“我認得他這葫蘆。他但凡要吃人的腦子,就拿這葫蘆來打我店裏藥酒。老師父,你這一打了酒去,沒有活的命了!”老和尚聽了,魂飛天外,慌了道:“這怎麽處?我如今走了罷!”老婦人道:“你怎麽走得?這四十裏內,都是他舊日的響馬黨羽。他庵裏走了一人,一聲梆子響,即刻有人捆翻了你,送在庵裏去。”老和尚哭著跪在地下。“求老菩薩救命!”老婦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說破了,我的性命也難保。但看見你老師父慈悲,死的可憐,我指一條路給你去尋一個人。”老和尚道:“老菩薩,你指我去尋那個人?”老婦人慢慢說出這一個人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熱心救難,又出驚天動地之人:仗劍立功,無非報國忠臣之事。畢竟這老婦人說出甚麽人來,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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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三十九迴 蕭雲仙救難明月嶺 平少保奏凱青楓城


    本章字數:5407


    話說老和尚聽了老婦人這一番話,跪在地下哀告。老婦人道:“我怎能救你?隻好指你一條路去尋一個人。”老和尚道:“老菩薩,卻叫貧僧去尋一個甚麽人?求指點了我去。”老婦人道:“離此處有一裏多路,有個小小山岡,叫做明月嶺。你從我這屋後山路過去,還可以近得幾步。你到那嶺上,有一個少年在那裏打彈子,你卻不要問他,隻雙膝跪在他麵前,等他問你,你再把這些話向他說。隻有這一個人還可以救你。你速去求他,卻也還拿不穩。設若這個人還不能救你,我今日說破這個話,連我的性命隻好休了!”


    老和尚聽了,戰戰兢兢,將葫蘆裏打滿了酒,謝了老婦人,在屋後攀藤附葛上去。果然走不到一裏多路,一個小小山岡,山岡上一個少年在那裏打彈子。山洞裏嵌著一塊雪白的石頭,不過銅錢大,那少年覷的較近,彈子過處,一下下都打了一個準。老和尚近前看那少年時,頭戴武巾,身穿藕色戰袍,白淨麵皮,生得十分美貌。那少年彈子正打得酣邊,老和尚走來,雙膝跪在他麵前。那少年正要問時,山凹裏飛起一陣麻雀。那少年道:“等我打了這個雀兒看。”手起彈子落,把麻雀打死了一個墜下去。那少年看見老和尚含著眼淚跪在跟前,說道:“老師父,你快請起來。你的來意我知道了。我在此學彈子,正為此事。但才學到九分,還有一分未到,恐怕還有意外之失,所以不敢動手。今日既遇著你來,我也說不得了,想是他畢命之期,老師父,你不必在此耽誤,你快將葫蘆酒拿到庵裏去,臉上萬不可做出慌張之像,更不可做出悲傷之像來。你到那裏,他叫你怎麽樣你就怎麽樣,一毫不可違拗他,我自來救你。”


    老和尚沒奈何,隻得捧著酒葫蘆,照依舊路,來到庵裏。進了第二層,隻見惡和尚坐在中間床上,手裏已是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問老和尚道:“你怎麽這時才來?”老和尚道:“貧僧認不得路,走錯了,慢慢找了迴來。”惡和尚道:“這也罷了,你跪下罷!”老和尚雙膝跪下。惡和尚道:“跪上些來!”老和尚見他拿著刀,不敢上去。惡和尚道:“你不上來,我劈麵就砍來!”老和尚隻得膝行上去,惡和尚道:“你褪了帽子罷!”老和尚含著眼淚,自己除了帽子。惡和尚把老和尚的光頭捏一捏,把葫蘆藥酒倒出來吃了一口,左手拿著酒,右手執著風快的刀,在老和尚頭上試一試比個中心。老和尚此時尚未等他劈下來,那魂靈已在頂門裏冒去了。惡和尚比定中心,知道是腦子的所在,一劈開了,恰好腦漿迸出,趕熱好吃。當下比定了中心,手持鋼刀,向老和尚頭頂心裏劈將下來。不想刀口未曾落老和尚頭上,隻聽得門外颼的一聲。一個彈子飛了進來,飛到惡和尚左眼上。惡和尚大驚,丟了刀,放下酒,將隻手捺著左眼,飛跑出來,到了外一層。迦藍菩薩頭上坐著一個人。惡和尚抬起頭來,又是一個彈子,把眼打瞎。惡和尚跌倒了。


    那少年跳了下來,進裏麵一層。老和尚已是嚇倒在地。那少年道:“老師父,快起來走!”老和尚道:“我嚇軟了,其實走不動了。”那少年道:“起來!我背著你走。”便把老和尚扯起來,馱在身上,急急出了庵門,一口氣跑了四十裏。那少年把老和尚放下,說道:“好了,老師父脫了這場大難,自此前途吉慶無虞。”老和尚方才還了魂,跪在地下拜謝,問:“恩人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也不過要除這一害,並非有意救你。你得了命,你速去罷,問我的姓名怎的?”老和尚又問,總不肯說。老和尚隻得向前膜拜了九拜,說道:“且辭別了恩人,不死當以厚報。”拜畢起來,上路去了。


    那少年精力已倦,尋路旁一個店內坐下。隻見店裏先坐著一個人,麵前放著一個盒子。那少年看那人時,頭戴孝巾,身穿白布衣服,腳下芒鞋,形容悲戚,眼下許多淚痕,便和他拱一拱手,對麵坐下。那人笑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彈子打瞎人的眼睛,卻來這店裏坐的安穩!”那少年道:“老先生從那裏來?怎麽知道這件事的?”那人道:“我方才原是笑話。剪除惡人,救拔善類,這是最難得的事。你長兄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姓蕭,名采,字雲仙,舍下就在這成都府二十裏外東山住,”那人驚道:“成都二十裏外東山有一位蕭昊軒先生,可是尊府?”蕭雲仙驚道:“這便是家父。老先生怎麽知道?”那人道:“原來就是尊翁。”便把自己姓名說下,並因甚來四川,“在同官縣會見縣令尤公,曾有一書與尊大人。我因尋親念切,不曾繞路到尊府。長兄,你方才救的這老和尚,我卻也認得他。不想邂逅相逢。看長兄如此英雄,便是昊軒先生令郎,可敬!可敬!”


    蕭雲仙道:“老先生既尋著太老先生,如何不同在一處?如今獨自又往那裏去?”郭孝子見問這話,哭起來道:“不幸先君去世了。這盒子裏便是先君的骸骨。我本是湖廣人,而今把先君骸骨背到故鄉去歸葬。”蕭雲仙垂淚道:“可憐!可憐!但晚生幸遇著老先生,不知可以拜請老先生同晚生到舍下去會一會家君麽?”郭孝子道:“本該造府恭謁,奈我背著先君的骸骨不便,且我歸葬心急。致意尊大人,將來有便,再來奉謁罷。”因在行李內取出尤公的書子來,遞與蕭雲仙。又拿出百十個錢來,叫店家買了三角酒,割了二斤肉,和些蔬菜之類,叫店主人整治起來,同蕭雲仙吃著,便向他道:“長兄,我和你一見如故,這是人生最難得的事,況我從陝西來,就有書子投奔的是尊大人,這個就更比初交的不同了。長兄,像你這樣事,是而今世上人不肯做的,真是難得。但我也有一句話要勸你,可以說得麽?”蕭雲仙道:“晚生年少,正要求老先生指教,有話怎麽不要說?”郭孝子道:“這冒險借軀,都是俠客的勾當,而今比不得春秋、戰國時,這樣事就可以成名。而今是四海一家的時候,任你荊軻、聶政,也隻好叫做亂民。像長兄有這樣品貌材藝,又有這般義氣肝膽,正該出來替朝廷效力。將來到疆場,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也不枉了一個青史留名。不瞞長兄說,我自幼空自學了一身武藝,遭天倫之慘,奔波辛苦,數十餘年。而今老了,眼見得不中用了。長兄年力鼎盛,萬不可蹉跎自誤。你須牢記老拙今日之言。”蕭雲仙道:“晚生得蒙老先生指教,如撥雲見日,感謝不盡。”又說了些閑話。次早,打發了店錢,直送郭孝子到二十裏路外岔路口,彼此灑淚分別。


    蕭雲仙迴到家中,問了父親的安,將尤公書子呈上看過。蕭昊軒道:“老友與我相別二十年,不通音問,他今做官適意,可喜可喜!”又道:“郭孝子武藝精能,少年與我齊名,可惜而今和我都老了。他今求的他太翁骸骨歸葬,也算了過一生心事。”蕭雲仙在家奉事父親。


    過了半年,鬆潘衛邊外生番與內地民人互市,因買賣不公,彼此吵鬧起來。那番子性野,不知王法,就持了刀杖器械,大打一仗。弓兵前未護救,都被他殺傷了,又將青楓城一座強占了去。巡撫將事由飛奏到京,朝廷看了本章,大怒。奉旨:“差少保平治前往督師,務必犁庭掃穴,以章天討。”平少保得了聖旨,星飛出京,到了鬆潘駐紮。


    蕭昊軒聽了此事,喚了蕭雲仙到麵前,吩咐道:“我聽得平少保出師,現駐鬆潘,征剿生番。少保與我有舊,你今前往投軍,說出我的名姓,少保若肯留在帳下效力,你也可以借此投效朝廷,正是男子漢發奮有為之時。”蕭雲仙道:“父親年老,兒子不敢遠離膝下。”蕭昊軒道:“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雖年老,現在井無病痛,飯也吃得,覺也睡得,何必要你追隨左右?你若是借口不肯前去,便是貪圖安逸,在家戀著妻子,乃是不孝之子,從此你便不許再見我的麵了!”幾句話讓的蕭雲仙閉口無言,隻得辭了父親,拴束行李,前去投軍。一路程途,不必細說。


    這一日,離鬆潘衛還有一站多路,因出店太早,走了十多裏,天尚未亮。蕭雲仙背著行李,正走得好,忽聽得背後有腳步響。他便跳開一步,迴轉頭來,隻見一個人,手持短棍,正待上前來打他,早被他飛起一腳,踢倒在地。蕭雲仙奪了他手中短棍,劈頭就要打。那人在地下喊道:“看我師父麵上,饒恕我罷!”蕭雲仙住了手,問道:“你師父是誰?”那時天色已明,看那人時,三十多歲光景,身穿短襖,腳下八搭府鞋,麵上微有髭須。那人道:“小人姓木名耐,是郭孝子的徒弟。”蕭雲仙一把拉起來,問其備細。木耐將曾經短路,遇郭孝子將他收為徒弟的一番話,說了一遍。蕭雲仙道:“你師父我也認得。你今番待往那裏去?”木耐道:“我聽得平少保征番,現在鬆潘招軍,意思要到那裏去投軍,因途間缺少盤纏,適才得罪,長兄休怪!”蕭雲仙道:“既然如此,我也是投軍去的,便和你同行,何如?”木耐大喜,情願認做蕭雲仙的親隨伴當。一路來到鬆潘,在中軍處遞了投充的呈詞。少保傳令細細盤問來曆,知道是蕭浩的兒子,收在帳下,賞給千總職銜,軍前效力。木耐賞戰糧一分,聽候調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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