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們站的地方距離太後略遠,太後如今也沒心思來留意妃嬪之間的私語,否則聽見焦氏這番話,分明對右娥英不看好,盛怒之下還不知道要生出什麽樣的事情來!


    牧碧微聽了,覺得和林甲稟告的並沒有新的消息,也不再作聲,一起默默的等著,中間不時有住得遠、先前派在錦瑟殿外打探消息的宮人迴去稟告了才趕過來、因而比牧碧微更晚到的妃嬪陸續到來。


    如此過了些時候,武英郡夫人還沒到,產房的門,卻開了。


    任太醫一身絳色官袍上,染著星星點點的血跡,袖角亦有一塊——他的麵色極為疲憊,牧碧微甚至還能從他開門刹那的表情裏看出一絲絕望與驚恐,高太後心驚膽戰的扶著安氏的手,嘴唇開合幾次才出聲:“昂厚,孜紜她……”


    “太後請進去陪右娥英說幾句話罷……臣點了些香,想必武英郡夫人就要到了。”任太醫低聲道,“臣無能。”


    最後三個字,無疑將高太後最後一絲幻想也擊得粉碎,高太後整個人晃了晃,就要倒下去!


    安氏大驚失色:“太後!”


    到底還是任太醫反應迅速,雖然麵色疲憊,卻仍舊飛快的從袖中取出金針,在太後身上紮了幾處——片刻後,高太後悠悠醒轉,卻沒有哭鬧,而是夢囈般道:“孜紜?”


    “右娥英在裏麵,臣用了……用了些藥,如今血暫時止住了!”任太醫讓開產房門口,輕聲道。


    見到太後這個樣子,無人敢勸說太後不宜進入血房,就見高太後踉蹌著踏進門去——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了安氏身上!


    外頭,濟濟一堂的妃嬪彼此望了望,麵色各異,不約而同的沉默了下來。


    牧碧微心神不寧,用力掐住了手背,正渾渾噩噩之間,忽聽身邊戴氏低唿了一聲,就聽小高妃正激動得與安氏爭論:“……怎麽會是她?為什麽不是本宮?!”


    一向寬厚和善的安氏難得嚴厲的低叱:“右娥英與太後都在裏頭,還請充華娘娘噤聲!”


    牧碧微正意外小高妃激動什麽,不想就見安氏輕聲對小高妃不遠處的何氏道:“左昭儀,請隨奴婢進去罷,右娥英想見你。”


    ……………………………………………………………………………………


    武英郡夫人一路緊趕慢趕,到錦瑟殿的時候,右娥英已經隻剩一口氣了,高太後淚流滿麵的守在榻邊,何氏低著頭,侍立在遠一點的地方,武英郡夫人一眼看見平常嬌美若花的女兒麵色蒼白如紙的躺在榻上,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軟弱無助,產房裏濃鬱的血腥味,以及血氣裏一絲隱約熟悉的香氣,都讓她感到肝膽欲裂!


    高太後木然的抬頭看了她一眼,未語,淚水先又落了下來,低聲道:“大姐,我對你不住!”


    “孜紜……紜兒,我的兒啊……!”武英郡夫人如今根本沒有心思理會太後,她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女兒,滿心滿眼都是不可置信,整個人都跪到了榻邊,緊緊握住了右娥英的手,淒厲道,“你……你怎麽會這樣……怎麽會……?!”


    她話語裏的意思,如今在場的或許隻有何氏與右娥英才明白,右娥英極為虛弱的笑了一笑,麵上竟然露出了幾分歡喜之色來:“阿娘,你進來前見過我與表兄的孩子麽?可惜我就看了幾眼……方才就暈了過去,我真是沒用啊……”


    武英郡夫人聽得心都要碎了,張了張嘴,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半晌才道:“你……你要我與你阿爹怎麽活?”


    “我對不住阿娘阿爹!”右娥英聞言,眼神黯淡了下去,輕聲道,“隻盼往後嘉懿能夠代我常在阿娘、阿爹跟前盡孝了……”


    高太後在旁哭泣道:“安氏!”


    安氏忙道:“奴婢在!”


    “傳旨!”高太後哽咽著說,“八百裏加急召高陽王與王妃還都!”


    聽出太後語氣裏的不容置疑,安氏忍了忍酸澀之意,低聲道:“奴婢這就出去著人辦!”


    武英郡夫人終於忍耐不住,號啕大哭道:“嘉懿是女兒,難道你不是嗎?我與你阿爹明明有兩個女兒的!”


    “阿娘……我對你們不住……”右娥英怔怔的道,“可……”


    “你別說了!”武英郡夫人進得門來,三魂丟卻兩魄,卻是到如今才醒悟過來,鬆開她的手,手忙腳亂的從懷裏取出一隻錦盒,哽咽著道,“阿娘帶了底……”


    不想她話還沒說完,右娥英已經悠悠道:“任太醫方才已經給我用過了,沒用的,阿娘……表兄呢?”


    不意她到了這個地步,還記掛著姬深,可姬深在什麽地方呢?武英郡夫人茫然的想著,她茫然轉頭看向太後,太後也怔了半晌,才問剛剛出去交代完召迴高陽王和王妃的安氏:“沒人去宣室殿告訴三郎嗎?”


    這怎麽可能?即使沒人告訴,雍純宮離冀闕宮那麽近,單是這邊的喧嚷,宣室殿裏也該聽見了!


    姬深出宮私會外女的事情太後是知道的,如今還要這麽問,安氏簡直不知道怎麽迴答才好,遲疑了一下才道:“奴婢出去問問!”


    “我好喜歡表兄。”安氏才轉身,就聽見右娥英輕聲道,她心中也不禁一痛,就在她出了產房,為免風吹入、輕輕合攏門時,右娥英輕柔的聲音再次飄來,“我與表兄的孩子會像表兄一樣好看罷?真想看到他長大啊……”


    安氏手還沒離開門,已經聽見武英郡夫人淒厲的叫著右娥英的名字,她手一抖,偏偏這個時候吹來一陣穿堂急風,將門嘩啦一下吹開——產房裏數盞宮燈飛快的滅了兩盞——何氏尖叫道:“快來人!太後、郡夫人——”


    第一百零一章 最大的意外(上)


    右娥英究竟沒能見到心心念念的表兄姬深最後一麵,帶著深深的遺憾去了。


    翌日清晨才帶著一身旖旎氣息迴宮的姬深,驚聞了這個消息,從宣室殿一路催促抬輦的內侍腳下如飛,到了錦瑟殿時,木然在產房裏呆坐等他的高太後這次一點麵子也沒給他留,當著眾人的麵,結結實實就是兩記耳光摑到了他臉上,雖然太後年高,當時又是守了一夜哭了一夜力氣不大,但當著外頭眾多妃嬪的麵——因為太後心如死灰的神情,無人敢上前圓場。


    姬深對這個美貌且深戀自己的表妹究竟是有感情的,聽陪右娥英最後一程的幾人裏唯一還能說幾句話的安氏、何氏斷斷續續說了經過,尤其那句“我好喜歡表兄”,也不禁潸然淚下,跪在太後跟前請罪:“兒子對不住孜紜!”


    高太後難過到了極點,連責問他競夜出宮尋歡、使難產的右娥英臨終想見一麵都不能的力氣也沒有了,隻勉強吩咐任太醫救治昏迷的武英郡夫人,就讓安氏抱著才出生的四皇子迴和頤殿——悲痛之下,甚至連右娥英的後事都忘記了吩咐。


    姬深自覺對右娥英虧欠,太後去後,又被何氏、牧碧微等人擁上去安慰了,振奮精神,便吩咐雷墨厚葬右娥英——聽著姬深親口吩咐的一件件價值連城的陪葬,與雷墨寫下的奢靡華美的祭辭,牧碧微與何氏默默交換了個眼色:向來,姬深總覺得給予這些榮華富貴,就足以表達他的心意了吧?


    可營州蘇家的嫡長女,他的嫡親表妹,什麽時候缺過富貴?


    右娥英想要的,姬深永遠都給不了。


    這一點,人人知道,武英郡夫人也知道,甚至右娥英自己,當真不知道嗎?


    可即使姬深給不了,即使他在朝臣甚至於曲氏、何氏、牧碧微眼裏,不過是個昏庸好色的君主,暴殄天物了出身與皮囊、不過是許多人通往富貴道路的目標……曲氏寧可設計一個宮女做他的皇後、何氏完全拿他當做自己母子四人前途的保障、牧碧微甚至不屑為他延續後嗣……


    即使這樣不堪的一個人,他還是她最愛的表兄,愛到視死如歸。


    從錦瑟殿散去時,牧碧微下意識的迴頭看了一眼,追想當年手捧朱盒笑語盈盈踏進和頤殿裏的明媚少女,那樣的生機盎然,像鮮春花木般葳蕤鬱鬱的年歲啊,盛夏火焰般熊熊燃燒的生命,仿佛永不知秋冬的酷烈……可如今不到三年,就這樣躺在富麗堂皇的錦榻上沒了聲息……她拚命生下的四皇子,還不及多看一眼……


    “娘娘?”阿善的聲音將牧碧微驚醒,麵色難掩擔憂,“該登輦了。”


    牧碧微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在步輦畔發呆了良久,她舉步登輦,用力捏了捏拳,眼神轉冷,如今可沒功夫盡情的感慨蘇氏……自己……怕是還有一關呢!


    ……………………………………………………………………………………


    深秋的悲戚裏,一盞盞長明燈在昏暗的殿上點起來……


    一盞又一盞,最終將靈堂照亮。


    被巧手宮女精心梳洗過的右娥英閉目躺在梓棺裏,從棺外燈火裏看去,她仿佛是在沉睡一般,瓔珞珠翠、黃金明珠堆積如山,亦不能奪去她的風采。


    這樣年輕,又如此美貌,即使是牧碧微看了,也感到發自內心的惋惜。


    雖然如今天寒了,但厚葬需要停靈的日子也久,內司連夜運出冰,匠人競夜雕琢出大大小小、成千上萬的蓮花,環繞梓棺,以保存屍身。


    太後和姬深的態度放在了那裏,從何氏以下,所有的妃嬪都不敢怠慢,因為武英郡夫人在親眼目睹右娥英咽氣後當即吐血昏迷,根本不能親自過來祭祀女兒,武英郡世子婦代替婆婆進宮吊唁——由於姬恢以下的皇子公主年紀太小,五歲的西平公主和新泰公主因為也要叫蘇氏一聲母妃,皆是披麻戴孝,代還沒起名字的四皇子跪在靈柩旁守靈。


    兩位公主對蘇氏的印象不算太壞——右娥英送過西平公主皮子,又因為聽著武英郡夫人的話,懷孕時刻意多看宮中最好看的新泰公主,對兩位公主都十分和藹,加上牧碧微有意隱瞞了晉位之事,被靈堂上哀哭感染,也都不時落下淚來。


    新泰公主看著右娥英盛大的喪禮,卻想起了自己的生母,右昭儀輪起來也不過比右娥英低了一級,聽寄葉說,當年孫氏寵冠六宮的程度……哪裏是蘇氏能比的?可孫氏去後,別說這樣鄭重盛大了,連祈年殿裏那個淒清的場麵,還是寄葉等人私下裏弄的……自己的生母,為了保護自己死了,當時竟隻能跪在別無他人的堂上燒點紙,連孝服,都是寄葉想方設法連夜趕出來的……


    她不禁嚎啕大哭!


    西平公主沒有見過生母薑氏,在她心目中,養母牧碧微就是生母,所以心裏從來沒有過極為難過的感受,但這些日子與新泰同進同出,兩姐妹感情日漸增加,如今聽著新泰哭得悲慘,也不禁難受起來,哭得更加厲害。


    兩位公主哭得哀痛無比,底下過來吊唁的人也不敢怠慢,錦瑟殿外幾隻寒鴉吃了驚嚇,振翅飛起,簌然沒入遠處的樹梢去了……


    牧碧微一邊拿帕子擦著眼角,一邊低聲吩咐阿善去勸說兩位公主留點力氣等姬深來時再大哭,她心裏沉甸甸的——可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意料,右娥英的死沒有牽涉到任何人,任太醫代表太醫院給出的結論是勞累所致。


    高太後本來疑心向來身體很好的右娥英怎麽會忽然生產又難產而死,這幾年,宮裏有孕的妃嬪很難得個好,前不久,沈氏不是才小產了嗎?就連牧碧微,也不敢在宮闈裏生產……早知道,就該讓蘇氏也到行宮或者別院去生產……


    太後越想越後悔,越想越懷疑,但任太醫卻保證並非他人所為,聯想右娥英這些日子以來的確是懷著身孕忙這忙那,幾乎都沒有停頓過,本來以為她身子好,也沒太在意,如今才知道後果,這麽想著太後接連幾餐都吃不下飯——她本來就是極為疼愛右娥英,又是親眼看著這個所喜歡的晚輩在自己跟前咽下最後一口氣,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世上最悲痛的事情,也莫過於此了。


    更何況武英郡夫人在產房裏吐血昏迷後,足足三四日都不能起身,據去蘇府探望歸來的安氏稟告,蘇家如今亂成了一團,世子婦要進宮吊唁,蘇平和武英郡夫人雙雙悲痛得起不了榻,高陽王妃因為巴陵城遙遠,還沒抵達鄴都,世子一個人侍奉二老,真正手忙腳亂,武英郡夫人更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醒了就喊著兩個女兒的名字,糊塗了就罵右娥英不聽話——高太後聽了,又大哭了一場。


    安氏見狀也很是不忍,但該稟告的事情還是要稟告的:“左昭儀在殿外求見……”


    “她來幹什麽?休以為哄得孜紜糊塗了,哀家就會如了她的願!”高太後如今精神不濟,罵何氏的力氣還是有的,當下就抹了淚,冷笑著道,“叫她滾迴定興殿去!哀家如今還沒死!膝下孫兒輪不到個商賈之女來近身!”


    安氏為難道:“可今兒武英郡夫人清醒了些辰光,也問起了這事……”


    “難道姐姐也同意孜紜的要求?”高太後大吃一驚,她的門第觀念許多都是受了武英郡夫人的影響——再說,蘇孜紜死前乃是右娥英,何氏雖然才晉過位也不過是左昭儀罷了,哪裏有資格撫養蘇氏的孩子?又不是宮裏沒有太後!


    “武英郡夫人說右娥英臨終前就叮囑了這麽一件事,不管多麽荒唐她也不想逆了右娥英的意思……”安氏小聲道。


    提到死在自己麵前的甥女,太後心中又是一陣絞痛,足足半晌,她才低聲道:“何氏也沒帶過小孩子,哀家究竟不放心……等一等罷,姐姐如今心疼的糊塗了,等她好起來再議,先留哀家這裏……你去這麽告訴何氏吧。”


    聽出太後還是不打算放手,安氏低著頭,道:“是!”


    外頭何氏聽了安氏的話默了一默,才道:“既然如此,那本宮先迴去了。”


    她才迴到定興殿,還沒接過許桃枝捧上的茶碗,似聽見屏風後有人輕咳,眉頭微皺,吩咐左右:“除了桃枝外都先退下去罷。”


    等把人都打發了,果然牧碧微摘了釵環,隻拿一支極平常的長簪綰了發,穿著宮女服飾從屏風後轉了出來,不及寒暄,劈頭就問:“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你說我的晉位?”何氏道,“也沒什麽,不過是右娥英說扳倒曲家我出力極大,事先她許諾過我的,一來不想失信,二來我如今寵愛也淡了,太後覺得我現在也不過是秋後的蚱蜢罷了!你也曉得太後素來耳根子就軟,右娥英左纏右纏的她就點了頭,按說我既然晉了左昭儀,景福宮隻是尋常妃子住的地方,昭陽宮又空了出來,很該換個地方了,但懿旨裏提都沒提……”


    牧碧微沉吟了片刻,道:“右娥英去世那晚叫你進去做什麽?”


    ………………………………………………


    生如夏花的絢爛


    飛蛾撲火的愛戀


    九死無悔的選擇


    無論通往你的道路有多少荊棘多少坎坷


    我仍舊懷最虔誠的心意去跋涉


    赴湯蹈火


    甘之如飴


    嗯,這是大蘇蘇的設定


    第一百零二章 最大的意外(下)


    深夜,武英郡公府格外的安靜。


    世子蘇徊先後伺候著父母服了藥,武英郡夫人見兒子連日衣不解帶的操勞,便用沙啞的聲音吩咐他先下去休憩,蘇徊忙道:“母親,兒子年輕,不礙事的。”


    他不能放心,武英郡公也還罷了,雖然也號稱傷痛過度、臥榻不起,好歹也隻是背著人流過幾次眼淚,武英郡夫人卻仿佛是完全垮了……一直到今日上午,清醒的辰光才長一點,可傍晚的時候還又哭鬧了一迴……


    到底郡公和夫人都是有些年紀的人了……


    武英郡夫人沒什麽力氣的道:“嘉懿還有幾日才能迴來,你若也累病了,叫我們怎麽辦?”


    蘇徊還是不放心,隻是那邊伺候郡公的小廝進來,說是郡公也有意讓他迴去休憩,卻不過父母的命令,蘇徊隻得一步三迴頭的離開了正房。


    他走後不久,武英郡公便披著外袍,由小廝攙扶著到了武英郡夫人養病的西廂,本來他們的臥房就是西廂,因為夫婦相繼病倒,按著如今睡榻的規矩,同榻就不太方便,所以郡公就臨時住了本是書房的東廂,現在打發了蘇徊又跑過來,自然是有話要說。


    武英郡夫人對他的到來也不吃驚,隻是低聲道:“叫人拿個火盆進來罷,免得著了涼。”


    “屋子裏不冷。”武英郡公搖了搖頭,麵色漠然道,“再冷,能比咱們的心冷嗎?”


    這話說得武英郡夫人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夫婦兩個相對無言了半晌,外頭有人隔著窗輕聲稟告:“郡公、夫人,人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紫台行(宮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繁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繁朵並收藏紫台行(宮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