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元生在旁笑道:“原來陛下去年的皮子還有剩——”


    姬深聞言有些好笑道:“元生這麽說,莫非也是想要?朕可記得你去年獵的不比朕少多少!”


    “微臣獵到的哪裏能夠比得上陛下所獵之物?”聶元生一臉坦然的說道,“單論狐皮,去年秋狩裏以陛下所得的那張火狐最為罕見,能夠媲美者惟安平王所得的白底金紋貂,前些日子微臣在市中得見安平王之女著了那白底金紋貂裘,當真是難得一見的罕物,就是微臣自幼跟隨陛下出入宮闈見多了好東西,乍一見也覺得眼前一亮呢!”


    姬深哦了一聲道:“那張貂皮著實不差,隻是貂的身量太小,白底金紋貂又隻遇見了那麽一隻,他卻是給了女兒麽?朕記得他膝下隻有一女,年紀不大,想是恰好能夠穿的。”


    聶元生含笑道:“正是,白底金紋貂乃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不過陛下親手所獵之狐皮亦都為上品,想來青衣得了也是喜歡得緊的。”


    牧碧微有片刻的猶豫,但很快就笑了起來,掩嘴道:“奴婢是什麽身份?能夠得陛下賜衣已經是幾生修來的福氣,又如何敢與安平王府上的縣主相比?聶侍郎這話可是叫奴婢無地自容了呢!”


    姬深這會還不知道廣陵王並禮部眾人前來之事,隻是含笑憐惜的握緊了她的手道:“安平王妃又沒有女兒,大兄府上哪來的縣主?再者你既然是伺候朕的人,又能夠比誰卑微了去?”


    借著隨姬深上階的功夫,牧碧微瞪了一眼聶元生——三繞兩繞的竟到底被他把話說在了前頭!就憑著今兒自己在這裏不說,話題也是由自己未著裘衣引起的,在反對安平王庶女晉為縣主這件事上她就難以洗清,既然如此,自然隻有索性替聶元生這邊說一句話了,可這個忙牧碧微幫得實在不甘心!


    聶元生卻是迴了她一個溫和的笑,光風霽月,一派謙謙君子風範。


    牧碧微忿忿的轉過了頭。


    第七十章 攪局


    殿中姬熙已經與禮部幾人閑話半晌,見聶元生與牧碧微一起陪著姬深進來,都有些不悅,然而在姬深跟前也不能說什麽,都與姬深見了禮後,姬深擺了擺手,吩咐都賜了座,牧碧微自然是跟在了他身邊伺候茶水。


    姬熙等人雖然對她作不屑之色,但這會見姬深不曾打發她出去,自然也曉得她還得著寵愛,也不想平白公然的得罪了她,便都對牧碧微視而不見,落座之後,姬深先問姬熙:“二兄怎的過來了?可是母後有什麽不好?”


    他這麽問時眉峰微聚,牧碧微如今在這宮裏所有倚仗都在他身上,比之已經是貴嬪的孫氏還要依靠他幾分,自然全副精神不離姬深上下,立刻注意到了,心想聽說高太後雖然有三子一女,但最疼愛的還是次子廣陵王,姬深前兒才趕走了蕭青衣與宋青衣,今日廣陵王過來,姬深開口就問高太後,定然是誤會了廣陵王是為了高太後與他說了蕭、宋二人之事特特過來勸諫的,因此先不喜了幾分。


    姬熙搖了搖頭道:“孤今日先往宣室殿來,打算過會再去母後那裏——母後近來不好嗎?”


    “母後自然是好的,隻是早先母後心疼朕,把身邊教導好的宮人派了過來,結果甘泉宮裏倒是沒了伶俐的人使喚,前幾日朕曉得了便又把人送了過去,卻也擔心母後還是不放心朕這裏,一會二兄若是過去,正好開解母後一二,免得母後一直懸心牽掛。”姬深聞言,眉頭稍展,趁機給他加了一件差使——姬深也是知道高太後一向最喜歡姬熙,先前雖然一怒之下趕走了蕭青衣與宋青衣,但高太後到底是姬深的生母,姬深也不想太叫高太後傷心,心想姬熙這迴進宮倒是恰好,正好去安撫安撫高太後。


    姬熙早先看到牧碧微,又聽顧長福說了幾句,大概猜到了經過,此刻又聽姬深說話之中將牧碧微摘得幹淨,不免有些不喜,勸道:“陛下既然知道母後牽掛聖體,卻為何要將蕭青衣與宋青衣都送迴了甘泉宮?何不留下其中一人也好對新任的青衣教導一二?”


    聶元生使個眼色,牧碧微會意,不待姬深迴答,便一臉委屈的跪了下來,雙手牽了他的袖子訴說道:“奴婢自知粗手笨腳,遠不及蕭青衣與宋青衣伺候陛下來得伶俐,因此入宮以來一直謹言慎行,處處留意,雖然至今未能與前任青衣相比,但奴婢定當盡力用心,絕不敢有絲毫懈怠,求陛下萬萬莫要趕走奴婢!”


    說著她鬆開了一隻手拿了帕子輕抹眼角,淚珠兒頓時要掉不掉的掛到了長睫之上,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弱不禁風。


    這麽一跪一訴一哭,姬熙不覺皺起了眉,姬深卻正寵著她,聞言頓時覺得姬熙雖然說了不是為了高太後而來,其實分明就是因此而來,他心頭不悅了幾分,先溫言安慰牧碧微道:“你服侍朕素來用心,朕豈會不知?那蕭氏、宋氏固然是是太後教導,行事利落,那也不過是在宮裏伺候久了的緣故,且她們是太後教導出來的人,自然更曉得如何服侍太後,遣她們迴去乃是朕的意思,這也是因為你服侍的好,若不然朕又何必將兩人都送還與太後?”


    牧碧微聽了,暗暗在手裏換了帕子的位置,拿沒沾薑汁的地方重新擦去了淚水,破涕為笑道:“得陛下這句話兒奴婢便是即刻死了也甘心了!”


    姬深最愛看美貌少女使嗔撒嬌的模樣,見狀又親手扶了她起來,這麽一鬧,姬熙臉色漸沉,那幾個禮部官員對望幾眼,卻都沉默下來,不敢再以不屑的目光去打量牧碧微了——才進宮的時候聽說了姬深昨兒歇在了祈年殿,還道這牧氏進宮也才有那麽幾日的寵愛,卻不想姬深與廣陵王議事之時她貿然插話哭訴,姬深非但不以為怪,反而溫言寬慰,雖然姬深話裏沒提姬熙,但這番做派也等於是駁了廣陵王的顏麵了。


    姬熙性格寬厚,但見一個區區末等女官居然也敢這樣當眾掃自己的臉,亦是不快,冷冷的打斷道:“陛下,這牧氏聞說進得宮來才幾日?從前也是官家女郎,想是在家中亦是錦衣玉食裏長大的,陛下寬厚,道她服侍得好,然而蕭、宋兩位青衣皆是入宮多年,也在陛下身邊伺候久了,對於陛下的喜好習慣,豈有不比牧青衣更了解的道理?孤說牧青衣當向蕭、宋兩位青衣請教卻不知道有何錯處?牧青衣何至於此?”


    牧碧微心中暗罵了一句聶元生,麵上卻作了依依之態,向姬熙一禮,怯怯道:“廣陵王所言甚是,蕭青衣與宋青衣自然都是比奴婢更好的,隻是奴婢正因為擔心自己服侍陛下不夠盡心,聽了廣陵王之語,心下惶恐,這才忙忙的求了陛下莫要趕走奴婢,並無他意,還望廣陵王明鑒!”


    她這麽說了,姬熙雖然臉色依舊不好看,但他不屑於對個女子窮追猛打,遂也不理她,隻對姬深道:“此事既然涉及到了母後,等孤去過甘泉殿再說。”


    姬深神情也淡了下來,道:“那麽二兄今日過來是為了什麽事?”


    “大兄欲為其女請封縣主。”姬熙開門見山道,“未知陛下之意如何?”


    安平王?


    姬深立刻想到方才下了帝輦時聶元生所提之事,他倒沒有覺得聶元生是反對安平王之庶女為縣主,而是以為聶元生也是受了安平王之托前來說情,一個縣主頭銜對於姬深來說算不了什麽,縣主份例不過就是那麽點兒東西,況且安平王、廣陵王與自己都是同母所出,姬深正要爽快的答應,聶元生忽然站了出來,肅然拱手道:“陛下,此事並非朝事,乃是宗室之事,況且縣主乃是宗女之封,莫如請問太後娘娘之意,方為正理。”


    見聶元生出來橫插一手,姬熙頓時皺起了眉:“聶侍郎乃是給事黃門侍郎,司的是傳遞詔命之責,而非妄議政事與皇室家事!如今出來是不是太多嘴了?”


    他一開口,禮部幾個人自然也不甘落後,其中一緋袍官員接話道:“聶侍郎,今日我等都已在陛下之前,便不勞侍郎傳遞陛下之言了,還請侍郎稍安勿躁!”


    另一人淡淡道:“陛下乾坤獨斷,何勞侍郎擔憂?”


    聶元生被這樣一番奚落,卻不見尷尬之色,神色平靜無波,卻是執意不肯退下,仍舊對姬深道:“縣主之位乃是宗女之封,按理屬於宗正府管轄,況且如今太後尚且健在,便是尋常人家給孫女兒置辦些產業嫁妝,總也要與家中老太君說上一聲,遑論太後乃為宗室長輩,此事豈可不告與聞?而廣陵王雖然亦是皇室中人,卻非宗正,至於禮部各位,除非是宗正府通過、太後下了冊封懿旨,如此才輪到了禮部行冊封之禮——如今卻這樣上殿議封,莫非是篤定了陛下一定會答應能嗎?”


    他這一番話說完,殿中眾人顏色不一,牧碧微暗暗喝彩,心道聶元生不愧為姬深寵臣,又是連左右丞相都敢於頂撞的,口舌上的功夫的確不俗。他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尤其是直言高太後為宗室長輩,又拿了尋常人家來比,亦是暗扣了孝道,等於是在提醒姬深高太後未必同意此事,否則廣陵王既然深得高太後喜歡,卻為何要繞過了高太後來尋姬深說此事?另外禮部諸人出現在這裏,聶元生那最後一句,卻是刺他們有與廣陵王一起逼迫君上之心!


    禮部諸官一時間都變了臉色,姬熙臉色卻比他們都要難看——他性格溫和,因此安平王既然將女兒請封之事托到了他的頭上,姬熙一則看著兄長的麵子上不好拒絕,二則也是了解姬深的為人,區區一個縣主,若是興頭上,既是宗女,冊個公主也無所謂,在這些上麵,姬深一向比高祖和睿宗都大方得緊,因此才默許了安平王叫了禮部諸官一起過來,這是算好了姬深不會介意給自己侄女多點體麵,又因為高太後那邊的反對,因此最好是還不等高太後反應過來,禮部這邊已經把事情敲定,到時候聖旨一下、禮部早早備好了縣主冊封之物,趕到安平王府上辦了,高太後總不至於要逼著兒子們出爾反爾,這一個縣主也隻能認了。


    此事其實安平王覺得自己來也是一樣,之所以拖了廣陵王出麵而自己沒來,無非還是顧忌高太後——高太後素喜廣陵王,若是曉得此事乃是廣陵王所代提,自然也舍不得太過追究下去,這個打算廣陵王也不是看不出來,但他亦覺得安平王妃膝下無女,那麽安平王想冊一個庶女為縣主原也是沒什麽,到底是同母所出的嫡親兄弟,加上也認為姬深這關最好過不過,這才答應了下來。


    哪裏想到橫刺裏卻殺出了聶元生這麽個變數,而且聶元生這一番話仔細想去竟是句句誅心,姬熙不能不駁:“不過一個縣主之位,大兄膝下無嫡女,因此將一腔愛女之心都係在了庶女身上,這也是無可厚非之事,又不是世子冊立那麽慎重,縣主那點份例,大兄要與不要都不無所謂,無非是遺憾沒有嫡女,這才想著多給庶女一份體麵,權充嫡女罷了,聶侍郎此話說的太過驚心,是在存心離間孤與陛下並安平王麽!”


    聶元生還沒答話,姬深卻開口了:“二兄不必疑心,元生亦是一番好意要提醒朕,不過二兄也莫要多想,朕以為元生所言,此事當問過母後之意倒也是有理,畢竟母後乃是長輩,況且縣主的冊封,還是母後下懿旨比較體麵,就是大兄為庶女請封,想來也是希望得到母後的準許的。”


    他開了口,又抬出高太後來,姬熙本非聶元生那等擅長舌辯之人,一時間竟無話可答,又覺得姬深居然寧可信一個六品小官也不肯信自己這個嫡親兄長,委實叫人心寒,抬頭向姬深看去,正好見姬深同樣若有所思的望了過來……


    第七十一章 覲見


    被聶元生一攪亂,再加上了姬深的發話,安平王為庶女請封縣主之事說不得隻能到甘泉宮裏去解決了,見姬深等於是默認了聶元生的話,此事屬於宗室中事,禮部幾人隻得訕訕告退,聶元生卻毫無退下之意,姬熙心下越發不悅,淡淡道:“聶侍郎仿佛也不是宗室中人,禮部之人退下,侍郎為何還要在此?”


    “廣陵王此言差矣。”聶元生計劃順利,態度越發的從容,施施然笑道,“廣陵王方才還說過,下官乃是給事黃門侍郎,司傳遞詔命之責,若是太後娘娘也同意安平王之庶女例比諸王嫡女,冊為縣主,那麽自然有詔書下達,下官豈非要隨侍陛下左右以傳遞?”


    姬熙淡道:“陛下言冊封縣主若是太後準許方為榮耀,屆時自有甘泉宮中女官如莫作司傳旨,卻與侍郎何幹?”


    “太後懿旨冊封縣主,陛下安能不賞賜安平王府?”聶元生好整以暇,笑道,“陛下,微臣所言可是?”


    姬深方才任憑他們兩個鬥嘴,這會才不冷不熱的道:“若母後同意冊封縣主,朕自然也要有所表示的。”


    這就是等於是承認自己是要站在聶元生那邊了,姬熙眉頭不覺皺了起來。


    殿中氣氛一時間僵持,直到阮文儀執了拂塵進來,小聲道:“陛下,大王,帝輦與王輦都已經備好,可是這會就起駕?”


    “走罷。”姬深眯了眯眼,淡淡的說了一句,便站起了身。


    牧碧微在袖子裏握了下拳,卻也跟了上去,見狀阮文儀不覺叫了一聲:“牧青衣!”


    姬深聽到,迴頭看了她一眼,牧碧微怯怯道:“奴婢聽聞陛下左右當有人伺候茶水……”


    想到方才她迴答廣陵王的話,姬深眼底寒意略減,瞥見旁邊姬熙麵有不讚同之色,索性攜了她手笑道:“若是不允帶上你可是又要傻唿唿的在雪裏站著等朕?”


    這就是準了自己同去甘泉宮了?


    牧碧微心下飛快的盤算著,先前顧長福已經提醒過了,自己以堂堂三品武將之女的身份淪落為宮奴,唯一的好處就是近身伺候姬深,這個近身,不僅僅是指住在了距離宣室殿不遠處的風荷院——就說何容華住的平樂宮距離冀闕宮也不近,可何容華入宮以來何嚐不是盛寵不衰?若姬深失了興趣,就是住在了他寢殿之旁又如何?長信宮可不是比平樂宮距離冀闕要近?但範世婦與司禦女的例子可是放在了那裏的!


    所謂的近身之利,便是如從前蕭青衣並宋青衣一樣,除了晚上侍寢,白日裏以女官的身份可以四處跟著姬深這才是真正的好處所在——譬如這一迴去見高太後,若是自己獨自去,未必能夠得什麽好的,但今日卻不一樣,一則姬深如今還寵著自己,以這位君上曾經為了孫貴嬪不惜忤逆太後的做派,可見他這會定然是不肯叫自己太委屈的,二則聶元生方才的言語已經挑起了姬深對兩個兄長的猜疑,恐怕高太後今兒也沒空同自己計較。


    昨兒得罪了歐陽氏,牧碧微最擔心的就是高太後對這個甥女的感情到了什麽地步,可會為了歐陽氏特特來教訓自己,想到這裏,登上帝輦前,不免瞥了眼聶元生,心道此人雖然狡詐,自己並未應許就把自己拖下了水,但也曉得投桃報李,按聶元生方才的意思,他是想要攪了安平王為女兒請封,此事其實照他方才的口才來看,哪怕不去甘泉宮也能夠解決的,但聶元生卻促成了此行,這裏麵怕是……嗯?牧碧微忽然想到方才姬深還沒迴殿前,聶元生倒是在迴廊上與自己商議此事了,然而自己當時拒絕了,後來姬深到時,也是聶元生故意把話題扯到了安平王之庶女頭上,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與自己商議?看來甘泉宮之行,聶元生另有打算,可不是為了給自己個與高太後緩和關係的機會!


    這麽想著牧碧微頓時警惕起來!


    聶元生若是在甘泉宮裏再拖自己下水……牧碧微心裏忐忑,陪在了姬深身邊不免就顯出了幾分忐忑,帝輦裏雖然寬敞,可究竟不比殿中,姬深如何不知?卻以為她隻是為了覲見高太後擔心,他也知道高太後不喜牧氏進宮,便用力握了握她手以示安慰。


    牧碧微忙迴他一個嬌羞傾慕的眼神,就勢靠到了他胸前,權當阮文儀不在輦內,心想事已至此擔心也無用,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


    甘泉宮位於宮城之東南,為整個宮城裏地氣最和暖之地,前魏時的魏昭帝更是為了生母生產時落下了體虛畏寒的病根,不惜勞民動財,從京畿的溫泉山上鑿暗渠引了一口最沸的熱泉至此宮,匯聚入池,恰好冷熱得宜,昭太後每日入池沐浴,竟逐漸康複且長壽,此宮也是那時改名為甘泉宮的。


    才進了宮中,從輦車簾子的縫隙裏望出去,已見朔雪飛舞裏處處鮮花綻放的奇景,姬深見牧碧微麵色驚訝,甚至從自己懷裏坐了起來,索性吩咐阮文儀打起了簾子來讓她看著,果然見宮道兩旁姹紫嫣紅開得鬱鬱蔥蔥,許多甚至是隻在春夏開放的種類亦欣然盛開,猶如暖春已至一般,若不是簾子揭起後,一陣陣花香夾著冷意卷入輦中,牧碧微簡直懷疑自己穿錯了時令的衣裙。


    因著此刻雪還未停,許多花枝一麵被積雪打彎,一麵卻吐蕊噴芳開得熱烈,這相去迥然的場景實在是罕見,牧碧微難掩吃驚之色,抱住了姬深的胳膊嬌聲道:“陛下可不許笑話奴婢沒見識,暖房奴婢倒是曉得的,可這些花兒這樣開著上頭什麽防護也沒有,怎也這般的茂盛?”


    姬深見她詢問之時眼波流轉,風情自現,含笑在她腮上一吻,道:“這也沒什麽奇怪的,前魏昭帝時為昭太後之故,由京畿溫泉山中引沸泉至此,而本朝初建時將暗渠改了一改,使之繞甘泉宮一周,待水完全涼透再匯入禦溝流淌至宮外,如此非但避免了前魏時候溫泉偶爾內會滲入宮中其他池渠使不少地方豢養的錦鯉死去,暗渠流過之處的上方,花草也可經冬不凋、盛開如春,便是微娘如今所見之景。”


    牧碧微露出真心讚歎之色:“造化奇工,莫能想象!”


    正說著,帝輦便經過了一叢開得豔麗的牡丹,牧碧微心道,看來歐陽氏昨兒發上簪的牡丹,許是高太後這邊所賜的了。


    才駛過牡丹,帝輦就停了下來,牧碧微一怔,阮文儀會意,小聲告訴她:“和頤殿到了。”


    第七十二章 和頤殿


    和頤殿前侍立著數名彩衣宮女,在皚皚雪中格外奪目,為首一人卻隻著了玄色衣裙,正是早先去風荷院送過避子湯的莫作司代為出迎。


    姬深攜著牧碧微下了帝輦,見狀莫作司的眉頭不覺一皺,好在這會隨後的王輦並姬深特賜聶元生所乘之輦也停了下來,看到廣陵王,許是受高太後影響,莫作司臉色緩和了下來,行了禮,道:“陛下今兒怎的過來了?”


    “有一事要請教母後。”莫作司雖然也是被從冀闕宮裏趕出去的,但她究竟是高太後的膀臂,況且如今也不在冀闕了,姬深倒也未特別給她臉色瞧,道,“母後如今可在忙?”


    莫作司不知幾人來意,又見牧碧微跟著,下了帝輦居然還是大大方方的任姬深攜著手,眉頭又皺了皺,淡淡道:“迴陛下的話,方才溫太妃過來,正與太後說著幾日前靄陽縣主進獻的繡屏。”


    姬深咦了一聲,道:“靄陽居然能夠繡屏風了麽?”


    廣陵王與聶元生這會都走到了他身旁,聞言姬熙笑道:“陛下忘記了?前年靄陽生辰,陛下賜下了一方精繡,靄陽瞧見了羨慕之極,迴頭就央了她母妃替她請繡娘教導,母後還勸說過她莫要累著了眼睛,如今怕是終於繡出了成品,因此迫不及待的獻與母後瞧了。”


    姬深想了一想倒是記了起來,失笑道:“朕還當她這是小孩子心性,卻不想她居然當了真。”他如今膝下空虛,雖然覺得自己正當盛年,對子嗣也不怎麽著緊,但對侄兒甥女還是有些上心的,靄陽縣主是廣陵王的嫡長女,如今不過九歲光景,性.子活潑大方,生得也是玉雪可愛,高太後因為長女夭折,存活下來的子女裏頭隻有宣寧長公主一個,孫女輩中安平王隻有庶女,高太後自然不太看得上,所以一向疼她,連帶著姬深對這個侄女也比其他晚輩印象深些。


    這會姬深便笑著問姬熙:“二兄既然都進宮了,怎也不把靄陽帶上?”


    “王妃昨兒頭疼,靄陽要留著侍奉湯藥。”姬熙解釋得合情合理,道,“再說如今天氣尚且寒冷,也擔心把病氣過與了母後。”


    兩兄弟一邊議論著,一邊舉步進了和頤殿。


    和頤殿在前魏與本朝都是曆代太後所居,奢華之不必說,但乍一看去,卻隻覺得簡樸,近乎前朝那些講究返樸歸真的高士居處的樸素,一地一磚皆未紋飾,陳設也不很多,比起宣室殿甚至都不及甚遠,卻要仔細觀察,方能夠看出那種簡素中的典雅並剖骨方見的豪奢——以牧碧微的眼力,轉角處一隻擺瓶匆忙一瞥的款識,方驚覺為前朝大家所製的孤品,若是滿殿之物皆是這個等級,縱然是皇家也算得上是宮城裏頭最珍貴的一處殿堂了。


    引路的莫作司親手挑起帷幕,裏麵融融暖香隨即飄來,但見寬敞明亮的大殿之上,靠殿底放著一張六折仙鶴童子的琉璃嵌珠屏,屏前一張金絲楠木雕百鳥朝鳳鑲有明珠的錦榻,榻之中間擱了一張紫檀小幾,兩個華服婦人隔幾而坐,幾上正放了一個不過一尺來高的繡屏,想來就是之前莫氏所言出自靄陽縣主之手的繡屏了。


    牧碧微悄悄瞥了一眼心道原來隻是一個小屏,不過即使如此,以靄陽縣主的身份,小小年紀能夠按捺下心來繡出這麽一座屏風也算得上不錯了,就是她如今繡工也是極為一般的。


    姬深一行人進了殿行禮,著琥珀色縷花鳥壽紋宮裝的婦人待要起身,她對麵穿銀朱瑞錦對襟宮裝的婦人卻使了個眼色,指著那張小屏笑著道:“你瞧這喜鵲繡得多精神,怪道靄陽磨了哀家那幾匹瑞霞錦去,原是要這樣補迴來呢!”


    聽她自稱哀家,又故意冷落姬深,牧碧微心道這一位自是高太後無疑了,她微微低了頭仿佛正專心致誌的打量著麵前的繡屏,但見她雖然上了年紀,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候的秀麗輪廓,尤其氣度雍容華貴,迥然常人。如此看來,能與高太後平起平坐的,大約就是那位生育了高陽王姬照、傳聞裏又與高太後關係極好的溫太妃。


    卻見溫太妃和氣的拍了拍高太後的手背,笑著圓場道:“靄陽縣主自然是聰慧靈秀的,小小年紀的就繡出了屏風來,更難得是有孝心,這頭一座屏風還是拿瑞霞錦做的底兒,卻是巴巴的送來與太後,太後平日裏就疼著她,如今啊越發要疼進骨子裏去了。”說著抿嘴複笑著瞥了眼殿下,打趣道,“陛下以後怕也要不及縣主得太後喜歡了呢!”


    牧碧微落後姬深一步,雖然被姬深遮了些許視線,卻可以望見這位太妃雖然衣裙顏色偏深偏素,但容貌猶自俏麗難言,那抿嘴一笑的模樣俏媚可人,風情之處,更勝少女,想來溫太妃生育了高陽王,年歲總也有三十餘了,但望之卻不過三旬未足的樣子,顧盼盈盈,正是人如其姓,溫和而美麗。


    被溫太妃提到了姬深,高太後也不好繼續裝作沒看見自己的兩個兒子已經進了殿,她果然與溫太妃關係甚好,倒未生氣,隻是嗔了她一眼,這才移開了視線,不冷不熱的看向了殿下,淡淡道:“皇帝怎麽來了?”看到了廣陵王到底臉色也好了些,道,“二郎你前些日子一直病著,如今可是大好了?若不然何必還要起身?”


    姬深笑著行了禮,開門見山道:“母後與溫母妃既然在看繡屏,原本孩兒不該打擾,隻是二兄為了大兄之事特特入宮,孩兒想著這件事情到底還是要母後來做主,因此才帶著二兄一道過來,卻是擾了母後與溫母妃的興致。”


    “興致不興致的且不去說。”高太後的目光掠過了他落在牧碧微身上,複又看了眼聶元生,依舊淡淡道,“既然是你大兄、二兄的事情,想來就是家事了?怎的還帶了外人來?”


    “此事一會若是需要下詔,也免得再使了人去傳元生。”姬深先解釋了聶元生過來的原因,複含笑道,“這是牧青衣,如今蕭青衣與宋青衣都迴了母後身邊伺候,孩兒這邊自然是牧青衣服侍。”


    高太後淡淡的瞥了牧碧微一眼,目光漠然。


    第七十三章 鳳穿牡丹與喜鵲登梅


    聶元生乃是姬深伴讀,自幼出入宮闈,高太後對他是極為熟悉的,因此入了殿來即使高太後臉色不好看,也隻是行了常禮。而牧碧微卻是頭一迴見高太後,此刻聽姬深提到了自己,便趁勢出列,正正式式的行了禮道:“奴婢牧氏碧微謹祝太後並太妃娘娘萬福金安!”


    高太後卻仿佛未聞未見,任憑她跪了下去,招手將姬深與姬熙叫了過去,指著那張尺高的繡屏淡笑著道:“哀家方與你們溫母妃說到這上麵的鵲鳥,哀家說瞧著像喜鵲,可你溫母妃卻說這當是靄陽繡的鳳凰牡丹裏的鳳凰,你們年輕,眼睛比哀家這兩個老骨頭要好許多,且幫著看一看究竟是什麽?”


    姬深見高太後這樣當眾的為難牧碧微,麵色不覺有些怫然,姬熙還沒接話,溫太妃已經假意嗔道:“太後這分明是已經曉得了必是鳳凰,故意耍賴呢!誰不曉得陛下與廣陵王都是至孝之人,哪有不向著太後的理兒?”被她這麽一嗔,氣氛頓時活潑了些,姬深到嘴邊的話便頓了一頓。


    高太後聞言,眼中流露出一絲悵然,口中卻笑道:“說起來你不也是他們的母妃?再說不過一架繡屏,莫非哀家還要詐你不成?”


    溫太妃掩口而笑:“我啊倒不怕太後耍賴,隻是陛下手掌乾坤,廣陵王呢又是飽讀詩書,都是我北梁大好男兒,卻怎麽會曉得繡工呢?要說看這個,還不如叫那邊的牧青衣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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