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賞玉


    牧碧微按捺住心頭情緒不使神色有波瀾,在前廳坐了下來,方淡淡的問道:“陛下散朝了?”


    “迴青衣的話,陛下這會才到宣室殿。”被派去打探朝議消息的葛諾袖著手笑得滿臉喜色,殷勤道,“陛下身邊的顧奚仆見著了奴婢,特特要奴婢轉為恭喜一聲青衣呢——陛下聖明,憐牧將軍與牧小將軍多年駐邊,且牧家世代忠良,如今雪藍關失而複得,因此理當從輕處置……”


    牧碧微聽他羅羅嗦嗦的說著到底不耐煩,皺眉道:“你隻管說結果!”


    “是!”葛諾話是這麽說,然而還是習慣性的多說了一句道,“因左右丞相堅持,陛下著令牧將軍調任清都尹,牧小將軍任清都司馬,並罰百金以為失關懲戒。”


    聞言,牧碧微長長鬆了口氣,牧齊原本的職位是左衛將軍,乃是正三品之職,而清都乃是京畿之地,其尹與左衛將軍同為正三品,但卻算得上京官了,牧碧川從前在雪藍關時隻是正五品下的折衝將軍,如今繼續與牧齊一同赴任,因清都郡屬於上州,其司馬官銜為從四品上,這等於是晉升了,至於罰沒的百金,那是最不要緊的——不管怎麽說,這一迴牧家不至於敗了家聲又折了頂梁柱了!


    她用力一握拳,吩咐旁邊同樣露出喜色的疊翠:“去取我房裏的錦盒來,裏頭的玉你們一人挑一塊!”


    牧碧微才過來時疊翠因不知道她的厲害,收拾時趁機偷看了幾眼,那隻錦盒卻是曉得的,裏麵的玉石皆是上品,想是沈太君與徐氏預備著她進宮來與其他宮妃交好所用,故此選的都是市上難得一見、放在宮裏也是出色的籽料,雕工亦是好的,聽了牧碧微的話,曉得她這是真心高興,然而還是要辭上一辭:“那些東西都是好的,奴婢們怎麽配用呢?青衣若是實在高興,不如給奴婢們一個荷包拿著玩,也就算沾了青衣的福氣了。”


    葛諾起初不知道錦盒裏裝了什麽,但這會聽疊翠這麽說也知道裏頭定然是珍貴之物,忙也跟著附和道:“青衣乃是有福之人,奴婢們卑賤,哪裏敢得青衣重賞?”


    “今日的消息甚好,我聽著高興,既然賞了,豈有收迴的道理?”牧碧微難得真心和顏悅色,含笑說道,“這些東西帶進宮來的時候我父兄還在獄中呢,如今他們無事,給你們一起樂一樂有什麽關係?難不成我牧家底子這樣的薄,區區幾件玉雕給了出去就要窮下來了嗎?”


    見她堅持,疊翠與葛諾這才滿心歡喜的謝了恩,葛諾卻又想到了一事道:“其實朝會之後,陛下留了牧將軍與牧小將軍說話,如今正在宣室殿中,聶侍郎在旁陪著。”


    牧碧微一怔,差點坐了起來,疊翠忙叱道:“葛諾你是昏了頭了!這樣的大事如何不告訴青衣,非要青衣給了賞才說,合著你不是風荷院裏伺候的麽?”


    被她這麽一斥責,葛諾也覺得說話的時機不合宜,訕訕著解釋道:“青衣莫要著惱,不是奴婢眼皮子淺,不得青衣的賞就不知道開口,實在是方賢人……方賢人方才見奴婢要迴風荷院來稟告,特特使人攔住了奴婢,說太後交代過,宮中規矩,嬪以下之人的親眷不可入宮探望,又說後宮不得幹政,既然陛下留了牧將軍與小將軍說話,便讓青衣等人走了再去宣室伺候……”他越說見牧碧微臉色越沉,聲音也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疊翠也是一驚,暗罵葛諾不會看眼色,這樣的話便當做沒聽見、連同牧家父子這會還在宣室殿的事情都瞞下來也就是了,又何必在這興頭上給牧碧微潑冷水?


    隻是牧碧微臉色陰沉欲雨,卻沒有發作,她抬頭想了片刻,居然漸漸平靜了下來,淡淡道:“既然是太後的意思,那我便在這裏等著罷,你辛苦辛苦,留意一下宣室那邊的消息,我父親兄長一出殿便來告訴我!”


    葛諾鬆了口氣,道:“是!”


    等他退下,牧碧微才恨恨的將手邊茶碗摔到了地上,眼中怒火熊熊,嚇得疊翠趕緊就要跪下去為葛諾求情:“青衣息怒……”


    “別跪!”牧碧微驀然嗬斥了她一聲,疊翠受驚之下保持了半跪半站的姿勢僵持了一息才想起來牧碧微說過自己的膝蓋若想不落下病根,須得好生養護,趕緊站了起來,牧碧微不耐煩道,“我不是惱葛諾,你無須擔心!”


    疊翠低著頭不敢言語,牧碧微瞥她一眼忽然道:“我瞧我院子裏這四個人裏頭,就數你與他最伶俐,你對他倒也有幾分真心,這是怎麽迴事?莫非你也與他是同鄉嗎?”


    “葛諾比奴婢晚一年進宮,他曾因言語無意中衝撞了貴人近侍,被打了三十鞭,差點送了命,那會奴婢瞧他可憐偷摸著給他送了幾迴藥,他便認了奴婢做姐姐。”疊翠垂手道,“奴婢與他的確比旁的人要親近些。”


    牧碧微心念轉了一轉道:“這麽說來你梳髻的手藝好,卻一直沒能夠到貴人身邊伺候,反而來了我這上上下下皆不看好的青衣處,也與那位貴人近侍有關了?”


    疊翠猶豫了下,見牧碧微緊緊盯住了自己,隻得道:“迴青衣的話,是這麽迴事。”


    “我就想著你雖然糊塗,可做事還算麻利,高位妃嬪看不上你,但尋常的嬪一級總還伺候得了的,便是做不得一等一的親信宮女,近身伺候下也是可以的,怎的隻在冀闕做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牧碧微若有所思道,“他得罪的是哪位貴人?”


    “是德陽宮的歐陽昭訓。”疊翠咬了咬唇道,這話若是牧碧微才來的時候問起便是罰了她跪在碎瓷上也不敢說的,畢竟誰知道牧碧微會不會因此折磨他們來換取歐陽氏的歡心?但有了牧碧微連唐隆徽的麵子也敢拂,疊翠覺得這位青衣應該也不在乎再多一個昭訓對頭。


    “德陽宮?”牧碧微聽了,淡淡的笑了起來,“先前左右丞相還沒有闖宮進諫的時候,陛下當著我的麵問阮大監安排我住什麽地方,阮大監說左昭儀為我預備了三處住處由陛下欽定,其中就有德陽宮的涵福殿呢,不想我成了女官到底還是與歐陽昭訓扯上了關係,可見命中注定的事情就是躲也躲不了的。”


    疊翠見她不置可否,忐忑道:“當初歐陽昭訓的那位近侍先……”


    她的話卻被牧碧微抬手打斷,慢條斯理道:“我對葛諾與歐陽昭訓身邊人的糾紛孰對孰錯興趣不大,你也不必告訴我!”


    聽這話的意思仿佛是不想多管,疊翠也沒指望牧碧微是願意為他們出頭的人,點了點頭記下來,卻聽牧碧微繼續道:“那會你們已經在冀闕伺候了嗎?”


    疊翠搖頭:“冀闕宮哪裏是這麽好進的?奴婢與葛諾都是家貧才進了宮的,沒有好處去打點內司上下,這會子的差事能夠輪到了奴婢們,說來……還是托了孫貴嬪的福!”


    她說到這兒牧碧微已經明白:“你容貌平平倒也有件好處,隻是葛諾又是怎麽進來的呢?”


    “奴婢去求了左昭儀身邊之人。”疊翠沉吟著,見牧碧微似笑非笑的望住了自己,隻得乖乖招道。


    牧碧微瞥她一眼,失笑道:“打量著左昭儀與孫貴嬪的出身,我怎麽覺得,你求孫貴嬪更可能呢?”曲氏出身望族,什麽樣的好東西沒見過?別看孫貴嬪是在宮裏伺候的,皇室姬氏在前魏的時候也夠不上資格稱望族呢,再說孫氏沒得寵前不過是個尋常的宮女,哪裏有什麽資格接觸宮裏的好東西?


    疊翠抿了抿嘴——她已知道從牧碧微這裏聽好話的幾率不大,這會也不失望了,隻是平靜道:“當初高太後提議立左昭儀為後就是因為左昭儀賢德淑良,恭敬謙卑,而且寬柔待下、善解人意,青衣曉得奴婢與葛諾都是這宮裏最最底下那一等的,也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去求了左昭儀。”


    牧碧微略沉思了下,看了看她,笑著道:“這麽說,你這些時候竟沒到華羅殿傳過消息?”


    “奴婢先前提到左昭儀時就說過左昭儀是賢德之人,青衣不信,奴婢也沒有辦法,隻是奴婢與葛諾一起到了冀闕宮,左昭儀除了當初發過一句話外,從來不曾尋過奴婢與葛諾。”便是疊翠這樣的人提到曲氏也露出一絲真心的感激,但牧碧微因徐氏的緣故,對世家望族之女一向抱了偏見,她懶洋洋的笑著道:“我為何不信?隻是先前你們進冀闕也沒做什麽事呀,若是這會左昭儀使了人來尋你們,著你們打探些我的喜好錯處,你們可會推掉?”


    不等疊翠迴答,牧碧微先搖了搖頭:“怕是還巴不得!左昭儀縱然因容貌不及孫貴嬪,不及貴嬪娘娘得寵,可到底也是如今宮裏位份最高之人,又受太後之命掌著宮權,便是不得帝寵,有太後在,或者說曲家在,左昭儀的地位也無人能動,比之跟隨我這連良人都不是的女官,可不是要好得多?”


    “青衣明鑒,奴婢從來不曾起過這樣的心思!”疊翠嚇得又要跪下,這迴卻被牧碧微抓住了手臂,強迫她站著跪不下去,牧碧微微微低了頭,盯著她的眼睛含笑說道:“行了,我隨口一說,你嚇成這個樣子給誰看?”


    說著放看了手,疊翠懵懵懂懂的看著她,卻惦記著自己的膝蓋到底沒有跪下去,見牧碧微漫不經心的理了理雲鬢,道:“替我取了披風來,咱們先往宣室殿去。”


    “可是太後娘娘……”疊翠的話才說到了一半就被牧碧微剜眼止住,冷冷道:“太後說的是不可與親眷相見,又不是不能往宣室殿去伺候陛下,我就在宣室殿外等著,不成嗎?”


    疊翠心道若你當真在牧齊同牧碧川離開前不進殿便好了,但究竟不敢當著她的麵反駁,隻得乖乖去取了披風。


    她不知道牧碧微這會還真沒什麽心思挑釁太後——畢竟後宮之事,總是太後能夠插手的,牧碧微既然不甘心隻做一個區區的女官終老,為著將來考慮,卻怎麽敢像得罪唐隆徽一樣貿然招惹高太後?


    而且高太後特特在這時候來澆自己一盆冷水,固然掃興又打臉,反向推之,也可以證明姬深如今對自己的確是上著心的,不管自己能夠叫他上心多久,既然確定了這一點,不趁機好好謀劃一番,她也枉費與徐氏明爭暗鬥那麽些年了。


    第三十八章 蕭、宋


    牧碧微進宣室殿的時候聶元生還沒告退,見到了她,淡笑著起身拱手為禮,牧碧微自然還禮不迭,盈盈笑道:“聶侍郎這是折煞奴婢了。”


    “青衣可是伺候陛下的人,下官如何敢失禮?”聶元生亦是笑得真誠,牧碧微目光一轉,見偏殿裏麵隻有幾個垂手而立的小內侍伺候著,卻不見姬深並阮文儀,禮畢,笑容不覺收了一些,試探著道:“陛下……”


    “陛下在寢殿更衣。”聶元生似知她心意,微笑著指了指南麵,語氣之中似有深意,“大約還要一會才能過來,青衣何不看一看風景?”


    這大雪天有什麽好看的也都被雪埋了……牧碧微這麽想時忽然心念一動,不及謝他,匆匆走到殿窗之前,用力開了窗,一陣冷風夾雜著雪花飄入,卻見宣室殿前茫茫雪地上,一個緋衣內侍引著兩人正穿過廣場,往宮門方向而去。


    牧碧微用力抓住了窗欞,緊緊盯著內侍身後的背影,一直到徹底消失也不願意關上殿窗。


    “微娘在看什麽?”驀然,姬深的聲音傳來,牧碧微的神色立刻變得柔情無限,轉過頭時又帶上一抹嬌嗔:“奴婢看一看雪呢。”


    姬深此刻已經換下了隆重的九紋章袞冕,隻穿了玄色常服,頭上十二旒換成了一支簡單的碧玉梅簪,裝束雖然簡單,但儀容俊逸,含笑從旁走進殿來,牧碧微亦笑著對他欠身行下禮去,同時注意到了姬深身後除了阮文儀,另有兩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跟隨,皆是神色淡然,看不出來喜怒。


    借著行禮之際,牧碧微的目光在她們麵上轉了一轉——這兩名女子的容貌與疊翠差不多,眉目清秀,絕對算不上美,但也不難看,穿了五品女官所著的黛青色宮裝,挽著盤桓髻,釵環不多,顯得大方而簡潔,牧碧微心忖大約就是先前疊翠說過的蕭青衣與宋青衣了,便按著平級的禮儀與她們相見。


    蕭、宋兩人單看容貌就知道是專門伺候姬深起居、而無他意的女官,既在禦前伺候,儀態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客客氣氣的依著規矩迴了禮,目不斜視的站迴了姬深身後,卻是半點位置也沒給牧碧微留下,牧碧微也不在乎,笑吟吟的走到姬深身邊問:“陛下如何這樣快就換下了袞冕?奴婢原覺得陛下龍章鳳姿、氣宇不凡,冕服齊整之後更不似俗世中人,大朝前都沒能看夠,這會巴巴的過來想再多看幾眼,卻不想陛下卻去換下了。”


    “元生亦與你一般,覺得朕穿了冕服便不似凡俗之人,道是在朕跟前進退都要仔細了,朕今兒留他下來用午膳,不想他太拘束了,因此就去換了。”姬深隨口解釋,聶元生已經笑著道:“是下官攪擾了青衣的眼福了。”


    “微娘來得晚了些,你父兄才走,朕調了你父親任清都尹,你兄長任清都司馬,這主意是元生所出,說你父兄駐守邊關多年,為國操勞,也該迴鄴都任職了,原本朕倒是想叫牧齊做吏部尚書,奈何蔣、計不允,元生所慮也有道理,雪藍關畢竟曾經丟失,牧齊父子若是就這麽留在鄴都怕是要聽許多閑話,不如放到清都郡去,離鄴都不遠,也不耽誤奉養沈太君。”姬深攜了牧碧微的手笑著說道,牧碧微做著嬌羞之態心道這位君上果然是重色輕德之楷模,先前聽葛諾說了這個消息時她隻惦記著父兄到底脫了罪,光顧高興還沒多想,如今聽姬深說連吏部尚書之位都慷慨的拿了出來——這絕不是對牧齊能力的肯定,不過是因為這會自己正當新歡罷了。


    國之重器,如此輕忽,也難怪蔣遙與計兼然痛心疾首,連帶如今對自己也看不順眼了。


    “奴婢謝陛下!”牧碧微眼中媚色欲流,抬手將桌上瓷盞反轉了一個,倒了一盞熱茶遞與姬深含羞道,“奴婢進宮來隻為伺候陛下,以贖父兄失關之責,然而陛下非但容奴婢竊居女官之位,又赦奴婢父兄之罪!實在是天恩難測、聖懷無量!奴婢卑微,無以報陛下隆恩,隻得以茶相代,聊表心意!”


    牧家家聲雖然完了,可父兄人都保了下來,況且還能夠就任清都尹與清都司馬這樣的職位,可見就算在牢獄之中受了苦,身子骨應該還沒壞——至於家聲,那些個傳承了上百年的家族,誰家還沒點兒灰頭土臉的時候呢?牧碧微雖然懾於太後的警告,沒敢與牧齊、牧碧川碰上,但看到他們的背影,步伐穩健,心裏也是長鬆了口氣,此刻滿心歡喜,不遺餘力的吹捧著姬深的寬宏與隆恩,將書上看到的讚揚明君的措辭一股腦兒的砸到了他頭上,聽得蕭、宋二人都是微微蹙眉。


    姬深自覺完成了承諾,又覺得牧碧微所言皆是發自肺腑,對她所敬的這盞茶自然不會推辭,他喝得爽快,聶元生在旁撫掌笑道:“陛下親自提了下官今兒在朝會上也是替牧將軍說了話的,怎的青衣權當做沒聽見,隻顧著敬陛下?足見青衣眼裏真正是隻有陛下!”


    “聶侍郎這話說的,奴婢哪兒敢怠慢了侍郎?”牧碧微聞言,心下一跳,麵上笑意盈盈,對姬深道,“侍郎這是要向陛下討賞呢,卻非要扯上了奴婢說嘴——聶侍郎說奴婢眼裏隻有陛下,豈不是在提醒陛下也莫要喝了奴婢的茶就忘記了侍郎嗎?”


    “元生若是看中了什麽自己拿就是,哪裏還用得著與朕轉著說話?”姬深卻是哈哈大笑,順勢攜了她的手與自己同坐,見狀蕭青衣與宋青衣同時咳嗽了一聲提醒,但牧碧微卻如若不聞,大大方方的順著姬深的意思坐到了他身旁,笑嘻嘻的望著下首的聶元生道:“卻是奴婢妄自揣測聶侍郎了!”


    聶元生安然笑道:“原是想借青衣之手再訛陛下一盞茶吃,卻不想青衣這樣惦記著陛下,連盞茶也要吝嗇了。”


    姬深對他一向信任與縱容,便道:“既然如此,微娘……”


    見他有應允之意,蕭青衣再也按捺不住了,重重咳嗽了一聲道:“陛下!這與禮不合!”


    宋青衣的性格其實比之蕭青衣還要耿直一些,隻是開口比蕭青衣慢了一步,臉色卻更加難看,語氣也極為生硬:“牧氏,禦駕之前誰許與你陛下同坐?”


    牧碧微見宋氏將矛頭直接對準了自己,二話不說,目中光芒瀲瀲,帶著幾分怯怯就往姬深身上偎去,雙手扯住了姬深的袖子暗中用力拉扯著……姬深皺起了眉:“你們退下罷!”


    “陛下,太後遣奴婢二人在宣室伺候,既是為了陛下起居方便,也是為了可以勸諫陛下!”蕭青衣慎重道,“牧氏是伺候陛下之人,非同一般女官,何況聶侍郎不過區區六品給事黃門侍郎,青衣卻乃五品女官!如今卻叫青衣為侍郎斟茶,此舉於禮不合、顛倒尊卑不說,其實方才陛下更不該將前朝之事說與牧青衣聽!陛下乃是高祖皇帝親自撫養長大,焉能不知高祖皇帝最厭女子自恃寵愛擾亂朝綱,先前龐貴妃為其子濟渠王謀奪儲君之位,多次在高祖皇帝跟前進讒詆毀先帝睿宗,因此被高祖皇帝下令逐出宮闈,廢去貴妃之位,又將濟渠王嚴厲斥責!饒是如此,先帝與濟渠王之間兀自留下了罅隙,才有了先帝承位後濟渠王試圖謀反、被合支處死的結果,使手足相殘!睿宗皇帝因此留下了後宮不得幹政之命!陛下身受高祖皇帝生養之恩,乃是先帝嫡出之子,又身負社稷,豈可不遵先人之命?”


    姬深自幼被梁高祖撫養,平生聽慣了祖父與父親兩代並若幹名師大儒的長篇訓導與繁瑣的告誡,最恨的就是旁人長篇大論的指責他不守祖訓、政事荒蕪雲雲,又何況他才解決了牧齊父子之事,正被牧碧微誇的天花亂墜,心情大好,蕭青衣這麽番話不啻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心中大恨,厲聲道:“爾既知後宮不得幹政,可知道男尊女卑、君奴之別?!朕做什麽事說什麽話,莫非還要問過了你們這兩個賤婢不成?!”


    蕭青衣被他這樣當麵責罵,卻不見半點兒驚怕之色,也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自恃有高太後做主,依舊恭敬的迴道:“男尊女卑自是天道,奴婢與陛下相比那更是猶如雲泥,陛下一言一行,自然也無需過問奴婢們的意思,但陛下舉止失當,奴婢們及時規勸,亦是份內之事。”


    “滾出去!”因姬深是嫡幼子,而梁高祖長壽,睿宗皇帝登基時年紀已經不小,姬深在祖父高祖身邊的時候就被林林總總的規矩苦苦束著,到了睿宗皇帝時,因睿宗自己登基就是經過了一番波折,踩著異母弟弟的屍骨才坐穩了皇位,而高太後雖然出身望族,外家勢大,但一來姬深乃是嫡幼子,與他同母的安平王、廣陵王都非蠢鈍之人,其中廣陵王自幼敏而好學、為人處事豁達大度,在朝野上下素有賢名,睿宗不免要擔心姬深難以壓服這兩個兄長,二來高家不僅僅是望族,在高祖起事時,更有從龍之功,因此一個不小心,難免造成了尾大不掉之勢,望子成龍之心過於急切,對姬深的調教更是嚴厲無比,姬深好容易捱到了自己登基,卻還有高太後並左右丞相虎視眈眈的盯住了他,對這兩個高太後派過來的女官更是毫無好感,他雖然不屑與女子計較,但對生得不美、也非年少的女子可沒什麽好脾氣,當下拂了拂袖子,漠然吩咐阮文儀。


    阮文儀心裏歎了口氣,小聲對蕭氏、宋氏道:“兩位青衣,且退下罷!”


    “阮大監……”阮文儀雖然是梁高祖為姬深挑選之人,但對高太後一向敬重,因此這會硬著頭皮出來圓場,宋氏還待說什麽,到底蕭氏覷出姬深動了真怒,牧碧微也似笑非笑的靠在了旁邊斜睨著自己兩人,看那模樣若有機會絕對不介意落井下石,暗扯了她一把,兩人默默退了下去。


    見蕭、宋退下,姬深顏色稍霽,牧碧微仗著這會正得他之意,撒嬌撒癡,不多時又哄得姬深解了頤,偷空,牧碧微卻朝自蕭氏出言勸諫後便一臉若無其事的聶元生笑了一笑——她就知道這位聶侍郎不安好心,不過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就絕了自己與蕭氏、宋氏交好之路,今日嗬斥她們的雖然是姬深,可事情既然與自己有關,自己哪裏有不被跟著記恨的道理?


    何況這兩位都是明著的高太後的人,經此之後,恐怕高太後對自己更加厭惡了。


    聶元生這麽做,難道是逼著自己不得不向他低頭嗎?


    牧碧微依在姬深懷裏掩袖冷笑,她可不是疊翠,由得人三下兩下的就收服了。


    第三十九章 歸來


    宮裏牧碧微如釋重負,終於迎了獨子長孫歸來的沈太君卻眉間愁色難消,看著麵前明顯消瘦了許多的牧齊與牧碧川,再想到宮裏的嫡孫女,沈太君麵上老色更盛,這讓牧齊進了門,還沒跪下請罪,就先吃了一驚,聲音都變了:“母親怎變成了這個樣子?”


    沈太君的容貌,算不得多麽出色,牧家孫輩的出色容貌,多是傳自牧尋,如牧碧微,卻是傳了閔氏,但沈太君出身名門望族,氣度一向雍容優雅,那種雖泰山崩於前而神色不變的鎮定,若非望族出身自幼有長輩教導提點養氣,便是天賦驚人無師自通,等閑人家,如前任尚書令的女郎閔氏也有所不及,就連她唯一的孫女牧碧微,也隻學了個形似的遇事驚而不亂。


    也因此,沈太君雖然上了年紀,但麵容原本並不算老邁,可這一迴距離牧齊上次返迴鄴都述職與省親不過兩年光景,沈太君卻仿佛老了十幾年,原本多年來一直精心養護著的一頭長發,這會已經白了一大半,看起來竟有垂垂老矣之感,一貫溫和卻有神的眸子,這會也顯得黯淡無光,聽出牧齊聲音裏的驚恐,沈太君歎了口氣,有些吃力的指了指下首的榻:“你們才迴來定然都累了,不必行禮,先坐下再說話罷!”


    徐氏趕緊道:“廚下早早預備了甜湯,媳婦去端來與夫君、大郎君用。”


    “不必了!”牧齊擺了擺手,心事重重道,“散朝後陛下留我與大郎說話,已經賜了些羹湯……母親,都是我與大郎不好,叫母親跟著蒙羞擔憂,以至於如此憔悴!”


    說著牧齊也不管沈太君阻攔,硬是跪了下去叩首,他身後的牧碧川原本冷冷瞧著徐氏,這會也跟著跪下泣道:“是孫兒無用,護不得父親,叫祖母擔憂了!”


    “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牧家先祖四代守三關,這些事情比我一個婦道人家懂得多,如今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便不要放心上了,你還年輕,將來定然還有成就。”沈太君性情溫和仁善,尤其這會麵前跪的又是自己的獨子長孫,即使還為宮裏的孫女擔心難過,到底露了真心的笑,和藹的寬慰著,親自上前將他們扶了起來。


    牧齊這才到下首跪坐下來,習慣性的想問一問沈太君的身子,瞥見她花白的頭發到嘴邊的話竟說不出來,堂上正相對心酸,外麵牧碧城親自端了甜湯進來,殷勤的先敬了沈太君,複與牧齊、牧碧川各一份,目光閃閃道:“父親與大兄辛苦,且先用些熱湯,母親已經安排了家宴稍後。”


    他這番話儼然牧齊與牧碧川隻是尋常迴鄴都省親,絲毫不提及這一個多月來的變故,然而牧齊看到這個幼子,不免想起膝下唯一的女兒,牧碧微嬌嬌弱弱的本就惹人憐惜,她又擅長撒嬌,自小到大,牧齊每迴歸來,這端上甜湯遞上茶水的事都是牧碧微接過去的,一聲“阿爹”喊得牧齊大為寬慰,如今自己與長子倒是平安迴家了,可這個唯一的女兒卻怕是再難見到了。


    見他目光落在牧碧城身上卻漸漸黯淡了下來,沈太君與徐氏都知其意,徐氏臉色慘白,正待上前解釋,沈太君已經一個眼色阻止了她,輕咳了一聲,道:“二娘進宮的事情,是我做的主,是我無用,護不得自己兒孫,隻能委屈了孫女……”


    “母親說的什麽話?兒子與大郎這迴連累了母親操勞至此,已經是大不孝,二娘……這事又哪裏能怪母親?是她的命罷了。”牧尋早逝,牧齊乃是寡母一手撫養長大,對沈太君尊敬非常,如今見沈太君言語之中頗有自責之意,趕緊穩住了心神不去多想牧碧微,出言安慰。


    一旁牧碧川深深看了眼徐氏,卻沉默的喝著甜湯,一言不發。


    見他如此,沈太君也知道自己這嫡長孫是恨上了徐氏了,她有心解釋,可雖然在獨子、長孫與唯一的孫女裏麵選擇了前者,對後者到底深懷愧疚,再加上究竟上了年紀,精神不佳,這解釋的話想了又想,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叫牧碧川立刻放開心懷的話來,隻得歎了口氣,就著牧齊的話道:“先用飯罷。”


    這一頓飯吃得人人都是心事重重,牧齊與牧碧川平安歸來固然是大喜之事,但這個結果到底是獻女入宮才得來的,牧家先前的清正忠烈名聲如今可謂是一塌糊塗,這也還罷了,牧碧微落敗宮妃、淪為女官,此事乃是左右丞相插手所為,雖然蔣遙與計兼然自詡公平,今日大朝上麵也沒有明顯的故意與牧氏父子為難之意,但今上姬深明擺著就是個不愛政事的君上,政事多委於二相之手,給蔣、計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清都尹與清都司馬,都是京畿之官,又是武將轉文,哪裏有那麽好做?


    用過了午飯,牧碧川便借口身子疲憊向沈太君與牧齊告退,這兩人自然允了。


    迴到自己住的岩軒,留守軒中的小廝使女早已經得了吩咐,打掃幹淨,又按著他從前的習慣熏了香,備了熱水。牧碧川沐浴畢,換了一身常服,便揮退眾人,獨自反鎖了臥房的門。


    等聽著軒中下人離遠,牧碧川卻立刻從床上一躍而起,不顧天寒開了後窗,利落的翻窗而出,將窗戶照樣掩了迴去,見左右無人,直奔軒後。


    岩軒後不遠處隔了一道內園的門,再過幾間空屋,便是牧碧微在家中時所居的丹園,牧碧微已經在三日前入宮換取他們得到姬深的赦免,但她的下人應該還在其中——倒不是徐氏手腳不夠快,而是牧碧川曉得,有閔氏生前的陪嫁阿善在,徐氏想對丹園、岩軒的下人做點什麽哪怕是有主母之權又打發了牧碧微也很難。


    因為了迎接牧齊與牧碧川的歸來,四下裏的積雪都被掃過又灑了鹽,牧碧川也不必擔心留下足跡,轉過一叢樹叢,便見丹園之門緊閉。這也是意料之中,沈太君不是不疼牧碧微,正因為疼愛,難免愧疚,又因為愧疚,看到了丹園中人總要想起,如此每見著一迴等於是折磨她一迴——她當然不願意牧齊與牧碧川才迴來時就受這樣的折磨,想是叮囑了阿善不必出現在正堂那邊。


    牧碧川翻.牆進了丹園,看了眼屋下冰淩,徑自敲開了最近的屋門,開門的老仆見到他便吃了一驚,顧不得多說趕緊請了他進門:“善姑說大郎今兒必然會過來的,還叫老奴注意著門口動靜,怎麽大郎也不多穿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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