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這麽一問重新又勾起了疊翠的迴憶,昨日牧碧微還沒承寵呢,才進了這風荷院就敢摔了禦賜之物誣陷自己,看今早姬深對她那難分難舍的模樣,這會說這看著一團和氣又嬌怯怯的少女敢親手打死自己,疊翠一點也不敢懷疑,她權衡再三,覺得到底性命要緊——縱然牧碧微不打死她,昨晚就著燈下仔細挑出了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碎瓷的經曆她可是不想再來第二次,她好歹也在宮裏伺候幾年了,那些害人陰人的勾當總也見識過,自己膝上這傷勢,牧碧微若是刻意為難,這幾日故意叫自己往外跑一跑,痊愈得不好也能夠叫自己落下病根的!


    心念電轉,疊翠到底更體恤些自己的身子,見挽衣與兩名內侍都不在,想想自己不過一個普通宮女,就算對著牧碧微守口如瓶,牧碧微如今也已經在冀闕宮裏住下來了,自己所知道的,不過是拖上她幾日打聽的時間罷了,這位青衣表裏不一又心狠手辣,聽她昨日折磨自己時候所言,在牧家的時候就是在繼母手裏鬥大的,隻怪自己之前道她是牧家獨女,生母又去得早,那牧齊多在雪藍關鮮少迴鄴都,沈太君向來有賢惠的名聲,想著牧家人丁這樣少,後院定然是清淨的,這牧家女郎不過二八年紀,乍進了這深宮,堂堂官家嫡女,連個良人的位份都沒弄到,多半是個好欺負的,不想貿然得罪了她,如今瞧這位的手段脾氣,若再藏著掖著,怕是性命都難保——別瞧牧碧微才進宮,究竟是新寵。


    疊翠思來想去,拿定了決心,也顧不得膝蓋針紮般的痛,膝行了兩步小聲道:“迴青衣的話,雖然大監素與作司齊平,但本朝之製承自前魏,內司素以大監為主,阮大監因為要陪伴陛下左右,所以內司之事,一直都指著馮監代為看顧,馮監與阮大監不但是同鄉,而且當年還是一起入的宮,從小內侍一步步做到如今的,隻是阮大監少年時候生得清秀,做事也穩重,因此被高祖皇帝抬舉,令其伺候其時還是永寧王的今上,而馮監素來沉默寡言,且容貌平平,他這個監位,卻是陛下登基後,身邊的阮公公做了大監,提攜來的。”


    牧碧微聽罷,笑了一笑,俯下了身,親親熱熱的扶住她手臂,嗔道:“疊翠姐姐昨兒才傷了膝,這會怎的還要行如此大禮?我不過區區青衣,又是才進宮,論資曆姐姐在我麵前可要稱一聲老人了,如今提點於我,我心裏感激還來不及,怎還敢再受姐姐之禮?姐姐快起來坐了,叫挽衣上壺茶來咱們好生說話!”


    她這翻臉好比翻書的做派讓疊翠這會隻剩了苦笑——若早知道這看著風一吹就要倒的青衣真正的麵目,昨兒打死她也不挑那個頭,如今倒讓個才進宮的小丫頭片子占了先機——就算挽衣伺候得不及自己年長盡心與細致,可昨兒那麽一比,她倒是最顯得恭順又聽話的了。


    這麽想著疊翠心裏當真是懊惱極了,但這會也不敢流露出來,隻得出去尋到了挽衣,命她沏了茶親自端到了牧碧微跟前,牧碧微卻並不喝,而是直截了當的問起了下文:“你且說一說方賢人,論起來如今她才是我的頂頭上司呢!”


    疊翠心道方賢人若是曉得你的本性,怕是她隻會裝作壓根就沒你這個下屬!


    嘴上卻不得不答:“方賢人是個能幹的,若不然太後也不會將這上上下下的宮女並女官都交與她管轄,隻是賢人年輕,許多時候做事未免顯得急了些,因此讓陛下看著不喜,先前冀闕宮裏的莫作司被陛下送迴了甘泉宮,按著太後的意思便是提這方賢人為冀闕的作司,然而陛下卻攔了下來。”


    牧碧微以手托腮笑眯眯的望著她,疊翠被她笑得發毛,垂手站著道:“奴婢就曉得這些了,陛下好歹讚過一句馮監做事仔細,可方賢人卻被陛下斥責過好幾迴,所以方才青衣問奴婢要拜訪這兩位,奴婢以為當以馮監為先,況且還有阮大監的麵子。”


    “我著你過來與我解惑,你倒與我打起了啞謎?”牧碧微淡淡的笑了一笑,見疊翠一抖,這才好整以暇的問,“方賢人什麽事情做急了?左右這會無事,你且說兩件來聽!”


    疊翠不敢拒絕,心道方賢人這會人也不在,若不告訴牧碧微,吃苦頭的到底還是自己,便小聲道:“旁的倒也罷了,隻是先前陛下立後之事上麵太後曾召了方賢人去甘泉,似乎賢人並沒有照陛下的吩咐說,陛下自此對她頗為不滿,隻是太後卻讚賢人為人方正清明,不愧一個賢字,因此雖然升不得作司,到底也是太後讚過的人。”


    牧碧微聽了若有所思,皺眉道:“我先前在閨閣裏的時候倒也聽過了兩年之前國孝結束,太後親自下旨采選,正是為了讓陛下大婚,以便開枝散葉,你既然也說到了立後,怎的如今中宮依舊無主?”


    “青衣有所不知。”疊翠被她迫得說到了現在,索性統統告訴了她,苦笑著道,“青衣是直接到冀闕宮來的,如今是陛下身邊女官的身份,後宮的貴人們也不便召了青衣去見,想來青衣是還沒見過宮裏左昭儀與孫貴嬪罷?”


    見牧碧微點了點頭,疊翠歎了口氣,竟也露出一絲惋惜,“當初懿旨三品以上文武近支適齡嫡女入宮采選,太後便有立後之意,隻是太後看中的曲家嫡四女雖然品性淑德、行事沉穩大氣,頗具掌中宮之風,但容貌卻隻是清秀,陛下因此不滿,而是想立孫貴嬪為後,卻一直未獲太後準許,因此曲家嫡女最後隻就了左昭儀之位,而孫貴嬪則冊了貴嬪,太後不喜孫貴嬪,便說孫貴嬪出身不高,將宮權交給了左昭儀打理,隻是陛下對此固然無異議,可左昭儀的華羅殿卻是基本沒去過的。”


    她補充道,“當初陛下為了讓孫貴嬪入主桂魄宮,在太後跟前說了孫貴嬪許多好話,隻是太後心裏還有遲疑,就先召了方賢人過去問話,可方賢人到了太後跟前卻直言孫貴嬪可為寵妃,但才幹品德都不足以為後,因此孫貴嬪至今都沒覲見過太後……”


    牧碧微聽到了這裏不覺皺眉道:“當初的采選,我若非外祖母去世,原也在其中的,三品上的近支嫡女,出身又能低到哪裏去?再者,孫貴嬪入宮時難道不曾見過太後?”


    “青衣可知道孫貴嬪的出身?”疊翠說到這一句,雖然內室隻得她與牧碧微兩人,卻也刻意壓低了嗓子,似乎頗為忌諱。


    “是什麽?”牧碧微奇怪的問。


    疊翠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唇:“孫貴嬪如今在宮裏位份僅次於左昭儀,寵愛卻是獨一份的,奴婢說一句招青衣不喜的話,何容華也算是內外皆知的寵妃了,可不但位份,在陛下心裏到底還是不能與貴嬪比的!隻是貴嬪出身委實太低,若不然陛下拚著逆了太後的意思,怕也許了她後位了——貴嬪娘娘,原隻是內司一個尋常宮女,連女官都不是!先前太後為陛下詔令采選,宮裏忙忙碌碌的,孫貴嬪不知怎的在宮道上遇見陛下,一下子叫陛下看中,孫貴嬪家裏本是家貧賣了她進宮的,後來陛下曉得後還派人去找過,聽說家裏人賣了她後也餓死了……這樣的出身太後如何肯叫她坐了後位?”


    牧碧微被她這麽一說,驀然想起來因前魏末年的戰亂,許多鄴都望族衰落,如沈家、徐家如今雖然還算得上望族二字,卻大不如前了,惟有兩家是從前魏到這會都屹立不倒的,一個便是太後高氏的娘家,另一個,恰是左昭儀出身的曲氏。


    第十八章 繼母的手段


    從前魏到時下,都極重出身,就是牧家在前魏時就有著四代守三關、丹心照史卷之稱,徐家肯把嫡女嫁給他做續弦,一是徐氏之母中意牧家子嗣單薄,沒有妯娌的糾紛,且當時的嫡長子與嫡次女都年幼,未必養不熟,二是因為沈太君同樣出身名門望族,且素有賢名,三卻是因為徐家當年支持濟渠王,在整個睿宗一朝都處於被打壓之中,而牧齊少年時嚐伴駕睿宗,為睿宗近臣,希望以此向當時還在世的睿宗表態。


    若牧齊沒有曾祖父那一輩的忠烈名聲在前,徐家就是想別的辦法重獲睿宗信任,也斷然不肯以嫡女下降,以折了家聲的。


    臣子尚且如此,姬深貴為天子,他的元後,就算不從鄴都如今最盛的曲家挑,至少也要沈、徐這一等門庭嫡係嫡女方才可以,再低一點,那最多也隻能就妃位了。


    如牧碧微這樣雖然出身官宦之家,但牧家門庭凋敝、外家閔氏又隻是尋常官家之女,若是換到高祖、睿宗一朝,充其量也不過做到三夫人,連左右昭儀都未必有資格!


    這會聽到姬深居然為了孫貴嬪與高太後爭執,即使未能如願竟也冊了她貴嬪之位,饒是牧碧微心思深沉也不禁一愣,道:“孫貴嬪定然極美?”


    “奴婢在冀闕伺候,早先進宮的時候固然不認識字,但到了方賢人手下,賢人請了宮中女書教導過些簡單的,記得女書說古時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奴婢頭一迴見到孫貴嬪,覺著說的就是她了。”疊翠歎了口氣,似嫉妒又似惆悵,她在冀闕伺候了數年,也隻是尋常宮女,自覺也不是不夠伶俐,到底還是敗在了容貌平平上麵,這麽想著,她偷眼覷著牧碧微如畫眉目,再看她端坐時也是風前弱柳的姿態,縱然同為女子,也不能不感歎牧碧微的確有才進宮就飛揚跋扈的本錢,疊崔心中實在懊惱得緊,隻是相貌乃是天生,便是恨極了也沒法子。


    牧碧微眯起眼,如此說來,姬深這重色輕德的名聲,倒也不僅僅是兩年宮裏正式冊了三十餘人的緣故,與他不顧體統堅持要冊一個美貌卻出身卑微的女子為後也是大有關係,自古以來,史書記載的美人並不少,但說到傾國之色到底也是罕見的,隻奈何這孫氏的身份委實太低了點兒,就算遇見了姬深這等重色之君,也拗不過高太後與滿朝文武。


    她想起昨日進宮時在宮道旁等候左昭儀與孫貴嬪的儀駕經過前,遠遠看到兩人儀仗並行,那時候就覺得若非兩人關係極好,左昭儀特特叫了孫貴嬪與自己比肩,那就是孫貴嬪故意逾越了。


    如今看來多半是孫貴嬪仗著姬深寵愛,竟反壓了左昭儀一頭。


    想到這裏牧碧微忽然覺得自己有些不妙,這孫貴嬪身份卑微,娘家人甚至已成餓殍,就是姬深想替她抬舉都沒地兒去抬舉,在這宮裏敢於藐視望族出身的左昭儀,無非是因為姬深寵愛於她。也就是說她一身尊榮皆係在了姬深身上,如今固然驕行眾人,可一旦失寵,下場亦是極為可悲,因此孫氏對於姬深之寵定然是格外敏感,先前何氏因為是采選進宮,正經的妃嬪,看那何氏也是個心裏有主意的人,孫貴嬪不能不容著何氏一步步晉為容華也就罷了——自己如今卻隻是五品青衣,侍奉著姬深名不正言不順的……


    她兩道彎眉不由微微蹙起……


    疊翠見她聽了孫貴嬪的美貌後露出憂慮之色,多半也猜到了為何,心下頓時有些幸災樂禍,隻是懼怕牧碧微的手段,不敢公然的露了出來,隻是試探道:“陪青衣說了這會話,時候也近午了,青衣午膳用些什麽?昨兒晚上阮大監就將賞賜送了過來的,內中頗多新鮮的蔬米。”


    “隨意一些便是。”牧碧微正自頭疼,隨口道,“你既然要預備午膳,那就先下去吧。”


    疊翠如釋重負,趕緊溜了出去。


    隻剩牧碧微獨自在內室,她想到孫貴嬪的盛寵並自己如今尷尬的處境,心頭當真是說不出的煩惱——原本以為豁出了自己這輩子進宮,好歹換了父親與長兄出去,結果左右丞相中間橫插了一手,如今把自己賠進了宮中,連個良人的位份都沒換到,牧齊與牧碧川卻還在牢獄之中不得釋放!


    她心中焦躁便有些坐不住,此刻內室也無人,不覺起身在室中來迴踱了數步,猛然醒悟過來,咬牙切齒的痛罵道:“徐氏這個賤.人!”


    ——牧齊與牧碧川雖然早已被拘到鄴都牢獄,但昨日在綺蘭殿上聽姬深在左右丞相未到前痛斥,分明是他早就想將他們交與何容華處置,卻被左右丞相攔阻了下來!


    對於這兩個一心為國、又悍不畏死的丞相,姬深固然在綺蘭殿上當著妃嬪宮人的麵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然而迫於睿宗的遺命、太後的壓力並朝政上的倚重,分明也是處處退讓的,否則自己何以落到如今這樣進退不能又尷尬不已的地步?


    也就是說,即使自己不進宮,有左右丞相在,牧齊與牧碧川最後的結局,依然是朝議!


    牧家等於是白白把自己這個三代以來唯一的嫡女賠進宮來了!一起賠出來的還有四代守三關、滿門戰死雪藍關前的忠烈清正的家聲!


    牧碧微思來想去,覺得這麽做的除了徐氏別無他人,想到先前自己臨登宮車前徐氏還不忘記在人前扮她的賢德良善,牧碧微便有一種吐血的衝動!


    她兩歲時生母閔氏病重不治,閔氏因幼年在自己祖母那裏聽多了後院的陰私勾當,惟恐自己的子女在繼母手裏吃了虧,所以臨終前拖著最後一口氣,將牧碧川並牧碧微的近身安排得滴水不漏,甚至迫著沈太君也同意不插手才帶著遺憾閉眼。


    牧碧微的乳母阿善,是閔氏陪嫁,對閔氏極為忠誠,一向將徐氏視作了洪水猛獸,這樣的態度對牧碧微兄妹影響極大,自徐氏過門,又隔年誕了牧家嫡次子碧城後,牧家後院情勢便十分的微妙。


    尤其當年牧碧川才束發的年紀,牧齊便寫信著他往雪藍關曆練,那會牧碧微與阿善俱是堅決反對——北梁建立到這會也才三十餘年,前魏亡後戰亂數十年,至今方緩了口氣,尚且無力奪迴先前被柔然占去的土地,反而一個不小心還要叫柔然騷擾偷襲了去,如這迴牧家父子齊齊下獄就是個例子。因此駐守雪藍關實在是個苦差,做好了也不過是無過,略有差池就是失土重罪,對於雪藍關守將的位置本朝武將一向都是躲著走的。


    何況牧家本就人丁單薄,牧碧川更是身為嫡長之子,就是照著沈太君的意思,也很該留在鄴都好好經營人脈,為將來振作牧家做準備。


    然而牧齊當時態度極為堅決,甚至說出了牧碧川既為嫡長子,便該繼承牧家先祖之誌,如何可以為鄴都繁華所迷、且用牧碧城可以代替牧碧川盡孝沈太君膝下駁斥了牧碧微的反對意見——因此牧碧微與阿善皆認為此事與徐氏斷然脫不了關係,牧碧川離開鄴都後,兩人之間的關係急劇惡化,也就在外人跟前遮上一遮,私下裏當真是水火不容……


    原本牧碧微雖然在十四歲時喪了外祖母,不但誤了兩次采選,也耽誤了自己的婚事,但究竟是外家之喪,先將夫家定了下來也是常理,沈太君提了幾迴,卻都被徐氏以各種理由攔阻下來,若不然這一迴牧家出事,牧碧微倘若結下了一門得力的親事,既然左右丞相已經出麵,那沒過門的姻親未必會袖手旁觀——牧碧微越想越是惱火,深恨自己當初關心則亂,又因閔如蓋夫婦先後去世,四個舅父皆是碌碌之輩,靠著閔如蓋也不過承蔭了些低階散官,壓根就探不到牧齊與牧碧川的具體消息,隻聽了徐氏在沈太君麵前一再哭泣仿佛手腳晚了片刻這父子兩個就要死在牢獄裏一樣……


    牧碧微猛然站住了腳步,輕聲咬牙:“賤.人!咱們走著瞧!”


    第十九章 珠花


    雖然看穿了徐氏的計策,可這會卻不是怨懟的時候。


    牧碧微咬牙切齒了一番卻不能不先按捺住了心頭那把烈烈之火,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索了下,覺得如今最緊要的還是要盡快讓父兄脫罪——脫了罪,自己這個代父兄之罪的名頭去了,才有可能推翻之前左右丞相不允許自己為妃嬪的決議,如此才可謀其餘。


    看左昭儀與孫貴嬪之間的例子,左昭儀雖然容貌不夠美貌不得姬深寵愛,卻因為家世得到太後的竭力支持,不但是如今宮裏位份最高的妃子,還手握宮權——到底如今女子終究脫不開娘家的扶持,孫貴嬪從宮女成了三夫人之一的貴嬪,瞧著一步登天富貴榮華享受不盡,隻怕心裏究竟還是懸著!


    再者就算要對付徐氏,自己這會身在深宮,徐氏倒是在沒了自己礙眼的牧府裏怡然自得做著她的當家主母,若長兄牧碧川在牢獄裏拖壞了身子,那麽徐氏簡直做夢都要笑醒了,牧碧微怎麽想怎麽都咽不下這口氣,她轉著腕上新戴的一串珊瑚血珠沉思半晌,漸漸有了主意,雖然未知成與不成,到底不能坐以待斃。


    才拿定了主意,恰好疊翠使了挽衣過來請她去前麵偏廳用膳,牧碧微知道自己昨兒那一個下馬威,似疊翠這等慣會欺軟怕硬的主兒這幾日定然是恨不得避了自己走的,要請示自己的事情便都盡量打發挽衣過來,隻是挽衣昨兒無意中聽了壁角,這會看到自己也是戰戰兢兢,在前麵好端端的引著路都走出了如履薄冰的姿態。


    這讓本就心下微感煩躁的牧碧微看了更是皺眉,深覺身邊之人不得力,若是有機會,到底還是將乳母阿善弄進宮來才好,左右阿善在閔氏死時就立誓追隨自己,她的丈夫早年去世,獨子比牧碧微長一歲,去年就已成家,那時候閔如蓋還在世,為了叫阿善對外孫女死心塌地,很是照拂過一把,如今也是吃穿不愁,阿善自是去了最後一重心願。


    隻是如今需要解決的事情太多,牧碧微雖然起了這個念頭,卻也隻能略略後壓,先解決了牧齊、牧碧川脫罪之事。


    偏廳裏麵放著賢人的份例,三品女官到底不能與三品妃嬪比,不過是四葷四素並一個湯,主食是粟米,另配了壺桂漿,比之牧碧微在家中甚至在精細與做工上還有不足,畢竟這些飯菜都是在風荷院的小廚房裏由疊翠與挽衣做出來的,不能與牧家伺候了她十數年的廚娘比。


    牧碧微心中有事,吃得越發不多,膳後挽衣捧了茶水上來漱口畢,她又叫住了想趁著收拾躲迴廚下的疊翠——“我發髻有些鬆了,你且陪我迴房重新梳一個。”


    疊翠如今最怕與牧碧微單獨相處,卻不想牧碧微又叫上了自己,心中頓時一片哀號,這位才進宮的青衣到底是與自己犯了什麽衝,昨兒已經把自己折磨得膝上到這會還痛得走路都快不得,還要這樣子不依不饒的不放過自己?


    隻是風荷院這四人裏頭兩個內侍自然是不便進內室伺候的,至於挽衣年紀小,自己一個最簡單的雙丫髻都梳得勉強,牧碧微這理由端正得緊,她不得不戀戀不舍的放了手裏已經拿到一半的碟盤,戰戰兢兢的跟了牧碧微向後麵走去。


    進了內室,牧碧微卻沒坐到銅鏡前,而是在窗邊的榻上靠了,先吩咐:“去把我妝奩拿來。”


    她的妝奩就放在了妝台之上,疊翠低眉順眼的捧到她麵前,牧碧微伸手打開,眼睛一掃,隨手挑了一個赤金嵌珊瑚珠花出來,探身往疊翠鬢邊一別,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嚇得疊翠險些把她整個妝奩都摔了,察覺到牧碧微隻是替自己簪朵珠花才鬆了口氣,可緊接著又驚恐起來,顫聲道:“奴婢如何敢用青衣的東西?”


    “我這裏伺候的這幾個人,似乎以你為首,我總也該給你些特別的體麵。”牧碧微淡淡的道,“昨兒才來,事情多,也不曉得你喜歡什麽,故此拖了一日,如今正好給你補上,這朵珠花與你今兒發式也是極合宜的,你一會出去正好戴著,免得他們三個看輕了你。”


    她說得體貼,疊翠卻越發認定了牧碧微這是不安好心,這朵珠花造型富麗,乃是以極薄的金箔經巧手匠人打成了葳蕤怒放的薔薇之狀,又以血紅欲流的小珊瑚珠在花.芯部分攢出了花蕊來,其豔麗招展,一下子就把自己頭上幾支銀玉簪子壓了下去,指不定過會一出內室被其他三人看到,晚間整個冀闕都要傳著自己得了牧碧微的賞賜,旁人不敢說,如今宮裏誰不知道,綺蘭殿的何容華,心心念念恨不得吃了牧碧微,焉知道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先拿自己開刀來出氣?


    這麽想著,她簡直恨不得立刻把它丟得遠遠的,無奈昨兒的教訓記憶猶新,卻是萬萬不敢當著牧碧微的麵摘了這朵覺得無比燙手的珠花,隻得誠惶誠恐道:“奴婢謝青衣的賞。”


    牧碧微可不管她怎麽想,見她臉色惶然,也不安慰,隻是問道:“今日陛下起得遲,阮大監也沒有催促,是否是因為前朝無事?”


    “迴青衣的話,陛下十日才上一次朝,如今最近的朝會,正是後日。”疊翠被牧碧微一朵珠花簪了個心裏七上八下,這會又在牧碧微跟前站著不能離開,當真是渾身上下無一處對勁,聽見牧碧微的詢問,倒有些機靈起來,曉得牧碧微多半是憂心自己的父兄,當下主動進言道,“陛下早上離開時還說過晚膳要過來青衣這裏呢,可見對青衣的愛重,青衣不若趁機向陛下哭訴,陛下定然舍不得青衣難過……”


    說到這裏卻見牧碧微投來了似笑非笑的一瞥,淡淡接口道:“然後縱然陛下一時心軟當真提前赦了我父兄,前朝左右丞相並太後娘娘也非吃了我不可,到那時候我沒了活路,你便覺得再也不用伺候我了對不對?”


    疊翠心下一驚,正待分辯,牧碧微已經不耐煩道:“這點兒餿主意少拿在我跟前賣弄!你當我是那起子耳根子軟得被你這蠢貨能說動的?”見疊翠麵露不服之色,牧碧微嗯了一聲,“你莫非不服?”


    “奴婢昨兒確實一時沒長眼,有輕侮怠慢青衣處!”疊翠這會是真心覺得冤枉了,帶上了哭腔道,“奴婢這會是誠心想替青衣分憂,若是此言有虛,奴婢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牧碧微好笑的看著她一臉激憤的賭咒發誓,搖著頭道:“我從來不信這些兒毒誓,下迴要取信於我,還是換個法子罷!”


    見疊翠委屈的低了頭,她複笑道,“我說你蠢,是因為看你年紀,進宮好歹也有個五六年光景了,又是在冀闕服侍——雖然沒有什麽出色的容貌,可正因如此,也不容易招了六宮之忌,可你混到了這會,卻與挽衣那樣才進宮的小宮女並列,也就能在葛諾、呂良並挽衣這些乍進了宮來的新人跟前耍一耍脾氣,足見不是什麽真正聰明的人,若不然又豈會被指來伺候我這才進宮的青衣?我可是何容華恨極了的人!”


    她悠然而歎,“你道我不高興聽你的主意隻是因為你昨兒得罪了我麽?是因為昨兒我一看你與挽衣站在一起,就曉得你必然是個蠢的!我若是聽了你的主意,那才叫做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呢!”


    這一迴牧碧微雖然沒有叫疊翠跪碎瓷或拿東西砸她,可這番輕描淡寫甚至帶著惋惜與同情說出來的話委實紮心,就是疊翠身為普通宮女,在宮裏也是被使喚慣了,這樣聽著也慘白了臉色,差點兒沒當著比自己還要小上兩三歲的牧碧微的麵哭出來!


    又欺負了一迴疊翠,牧碧微覺得心情好多了,她也不管疊翠的心情這會多麽糟糕,道:“昨兒既然沒有上朝,怎的我在綺蘭殿還見到了一位聶侍郎?”


    疊翠這會被她羞辱得連嘴唇都微微顫抖,張了幾次口方帶著嗚咽答道:“聶侍郎原是陛下伴讀,深得陛下寵信,早在國孝時就一直出入宮闈安慰陛下,去年聶侍郎的祖母病逝,他本該守孝,陛下不欲與他相離,還親自下詔奪情。不論有無朝會,聶侍郎出入宮闈是一向是暢通無阻的。”


    牧碧微抿著嘴,凝神了片刻,突然問:“陛下既然這般信任他,許他可以隨意出入宮闈,那麽當初欲立孫貴嬪為後時,是否詢問過聶侍郎的意見?”


    疊翠一愣,隨即道:“宮裏上上下下都曉得陛下信任聶侍郎,隻是立後之事到底是大事,聶侍郎官職不高,當時太後、左右丞相並許多重臣都竭力反對,奴婢究竟隻是尋常宮女,並未聽說過聶侍郎在朝上為孫貴嬪與眾臣爭論之事。”


    牧碧微心道姬深的伴讀絕不止一個,如今隨意出入宮闈的卻隻聶元生一人,此人又豈是沒腦子的?先前在綺蘭殿上為自己留在宮裏說話,那也是順著姬深的意思,何況隻需將自己留在內闈,劃開了牧齊與牧碧川的失關之責,姬深召一個未出閣的女郎入宮侍奉也無可厚非,何況何家縱然出了一個何容華,到底底蘊不足,可立後是何等大事?孫氏出身卑微也還罷了,後宮裏太後已經支持了一個望族出身的曲氏,曲家的聲勢,縱然徐氏從來不把自己打探到的外麵的消息告訴牧碧微,但牧碧微在閨閣裏時也聽說過這個沒出太後卻是鄴都除了皇室外唯一顯赫與悠久堪比高氏的家族有多麽枝繁葉茂!


    若不然,高氏子嗣那麽多,出色又與姬深年紀仿佛的女郎絕對不會少,做什麽高太後要棄了自己的眾多侄女,為姬深聘曲氏為後?


    當時綺蘭殿上聶元生用一句“名門望族”提醒了蔣搖與計兼然,他們身後各有家族,雖然比不上高、曲,甚至連沈、徐都要略勝一籌,到底也算鄴都有名有姓的人家,因著睿宗之托、太後之重,蔣遙與計兼然活著的時候或者不懼姬深,可姬深如今不過十八,年輕得緊,他還因為自幼被高祖皇帝一手撫養,弓馬俱熟,身子強壯,一旦兩人將姬深逼急了,身後家族可免不了要被報複!


    這位君上可是連一個宮女都想扶上後位的主兒,不顧青史評價秋後算帳的事情他絕對做得出來!


    那時候聶元生這麽做,不過是因曉得左右丞相與姬深都是各有顧忌,以此暗示左右丞相各讓一步好圓場——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牧碧微當時的目的隻是留宮,對於名份的要求不高。


    而孫氏為後之時,不僅僅是孫氏本身出身的問題,還有因為高太後已看中了曲氏為後,所以當彼之時,誰若站在了孫氏這一邊,不啻於與曲氏結了仇!更讓高太後厭惡!


    聶元生此人,牧碧微雖然隻在綺蘭殿與他照了一麵,先前立雪之時,他調侃高陽王之舉卻已經透露出來此人城府決計不淺,又怎肯輕易結下太後並曲氏這樣的大敵?便是為了討姬深的歡心站在了姬深這邊,怕也是措辭巧妙便於脫身的。


    她眯起眼,淡淡的問,“那麽孫貴嬪做了貴嬪之後,對聶侍郎的態度如何?”


    疊翠愣了一愣,想是沒想到雖然宮中不知聶元生當時是否為孫氏在朝上說過話,卻可以通過事後孫氏的態度來判斷,這麽恍然時又想到了牧碧微方才對自己的羞辱,心裏怪不是滋味的答道:“青衣這麽一問,奴婢倒想起來,嚐聽宮裏人傳說,孫貴嬪數次誇獎聶侍郎忠心為君、又年輕有為呢!”


    第二十章 籠絡(上)


    “年輕有為這四個字用得好。”牧碧微聽她這樣迴答卻是若有所思的笑了起來,孫氏既然是因為家貧才被賣進宮的,想來也識不得幾個人,縱然做了宮妃後暗地裏用一用功,大半時間究竟也要先抓緊了姬深的,因此她能夠想到的上台麵的誇讚之語多不到哪裏去,可在宮裏這兩年看著聽著到底也能說幾句場麵話的,獨獨挑了年輕有為四個字來稱讚聶元生,怕是既有恭維也有期許。


    隻是孫氏到這會還是貴嬪,到底高太後還在,姬深又是個惰於朝事的,終究拗不過左右丞相,也難怪她會期許著如聶元生這樣深受姬深寵信又願意處處逢迎著姬深之意的人在前朝“有為”,若不然她再怎麽美貌哪怕把姬深迷得冷落三千佳麗成日隻在她殿裏,前朝沒人支持,這輩子都不要想打後位的主意。


    疊翠這會卻不敢隨意接話了,低眉順眼的不作聲,牧碧微思忖了片刻,淡淡道:“你去那邊取那玉梳過來與我梳一個隨雲髻罷。”


    “是!”疊翠小心的將妝奩還迴妝台上,見牧碧微並沒有坐過去的意思,隻得取了玉梳過來替她解了先前的發髻梳理起來,牧碧微原是官家女郎,自幼嬌養,她一頭長發黑鴉鴉的鋪到了榻上,入手綿滑如綢,隱約散發著婆羅香的氣息,單這麽看著仿佛這頭長發拖下來都叫牧碧微不堪承受一般,疊翠心想牧家也不知道怎麽想的,這看著一個粗壯些的嬤嬤都能掐死的嬌弱女郎,居然也學那起子郎君去習武,也不怕把皮膚弄得粗糙了——這麽想著將牧碧微滿頭青絲綰起時看到牧碧微頸後露出一截肌膚,雪白粉嫩,吹彈可破,轉念又想到牧碧微又不是自己這等生來卑微之人,縱然習武也自有錢財與方子加倍的保養,卻哪裏需要擔心?


    她心下既羨又妒,捏著堅硬的玉梳,眼睛不由自主瞥到了玉梳背麵的鵲鳥之形上,這把玉梳長約五寸,背麵雕做了喜鵲登梅枝,其中最大的一隻喜鵲長長的尾羽恰好突出,雖然打磨得圓潤,到底是玉石,何況牧碧微這樣的官宦女郎肌膚又那樣嬌嫩,使足了力氣未必劃不開。


    疊翠心頭一陣發狠,暗道牧碧微此刻正背對著自己,若是能夠趁其不備一把劃花了她的臉,卻看她怎麽繼續去得寵?!


    這麽想著,想起了昨日牧碧微看著自己跪倒在碎瓷上求饒,非但不憐憫,反而還嫌自己跪得太慢在膝彎裏重重踹了一腳,那還隻是自己不長眼看差了當她年少無知好欺負,若自己毀了她在宮中立足的資本,怕不當場活活的與她打死在這裏……她腕上忽然一冷,卻是牧碧微反手捏住了她腕,淡淡的道:“叫你盤個髻,你這滿臉的魂不守舍給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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