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給他帶來很大的震撼,從那天起,他想著一個問題,以至於開車的時候常常出神。


    這個問題其實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麵對的:


    如果自己患上了絕症,付不起高額醫藥費,會怎麽辦?


    靜靜等待死神的來臨?


    也許自殺是一種解脫,結束自己的生命,來緩解家庭的經濟壓力,讓自己的痛苦和家人的悲傷隨著縱身一躍而結束。


    這件事過去了好久,簡師傅還自言自語:那個女人肯定有孩子……她隻想找個無人的地方靜悄悄地死。


    簡師傅想起和妻子離婚的那天,兒子三錘把鞋藏到了被窩裏,他和妻子兩個人找了半天,直到辦理完離婚手續,他一個人從民政局迴來後才發現藏在被窩裏的鞋子。


    那時,他的兒子三錘隻有六歲,兒子站在門口,站在葡萄樹下,沒有哭,也不笑,隻是很平靜的問:媽媽呢,還迴來嗎?


    他沒有說話,感到一陣心酸,淚水湧了出來。


    父子倆相依為命,他發誓要讓孩子生活的好一些,三錘長大,穿著奇裝異服,留著怪異的發型,他也隻是覺得自己跟不上時代了,可是,他看的出兒子並不快樂。


    一個少年眼神中流露的叛逆和頹廢並不是偽裝的。


    有個細節不得不說,三錘和朋友們在水塔上發現屍體的那天,他坐公交車迴家,上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車裏人很多,沒有空座,三錘——這個有著紋身帶著耳環留著爆炸式發型的非主流少年,站起來很有禮貌的說,老婆婆,你坐我這裏。


    周圍的人會心一笑,覺得這個少年很可愛。


    從最初的栽樹之心,到最後的殺人之心,這中間發生了什麽呢?


    2006年冬天,簡師傅患了痔瘡。最初隻有花生米大小,他試圖吃藥康複,他吃槐角丸,消痔靈,溫水坐浴,塗抹藥膏,每天傍晚,別人下班的時候,他開始上班。他吃完藥,把碗放在院裏結冰的桌麵上,哈著寒氣,開車上班。


    他坐著的椅子總是離地半尺,與汽車尾氣保持平衡。


    很多司機都患有痔瘡,所以這實在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隻是每一次踩刹車或者離合器,都會感到陣陣疼痛。


    過年的時候,痔瘡開始惡化,當初的花生米長成了麵目猙獰的腫瘤,就好像屁股下麵坐著一個番茄。動完手術,正逢春節,他強忍著疼痛包了餃子,一個人孤零零的等待著兒子,那天是大年夜,兒子通宵在網吧上網,第二天早晨帶了一個女孩迴來。


    他沒有生氣,他很高興,覺得兒子長大了。


    三錘和華麗開始同居,簡師傅很含蓄的告誡過兒子,懷孕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三錘說,放心吧,不會的。


    華麗也用一副蠻不在乎的語氣說,我們隻是玩玩,沒想結婚生孩子呢。


    2007年夏天,他的痔瘡又犯了,這次非常嚴重,肚子劇痛,便血和吐血,拉出的大便不是圓形而是月牙形,這說明腸道裏有腫瘤,他以為是內痔,結果到醫院一檢查:直腸癌晚期,已經轉移擴散到肝和肺!


    醫生安慰說:直腸癌並不可怕,動個手術,身上插個管子,做一個人工肛門就是了。


    簡師傅說:我這已經擴散到肝和肺了,能維持多久。


    醫生說:看化療效果,三五年應該沒問題,如果不治療,也就三個月。


    簡師傅說:大概需要多少錢。


    醫生說:手術倒不是很貴,就是得進行十幾次化療,後期還要……


    簡師傅說:全部加起來,一共多少錢?


    醫生說了一個數字。


    簡師傅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得過中耳炎,耳朵常常流膿,醫生又大聲說了一遍,當他聽到那個數字的時候,窗外陰雲密布,一個滾雷鑽進了他耳朵裏的膿,他打了個顫,醫生勸他趕緊動手術,但他轉身走出醫院,走進了雨中。


    百萬富翁距離傾家蕩產也許隻隔著一個醫院,更何況一個平民百姓?


    一個小市民,得了絕症,又能怎樣呢?


    一隻忙忙碌碌的螞蟻,麵對命運,又能怎樣呢?


    這麽多年來,蠅營狗苟,苦心經營,簡師傅並沒有多少積蓄,家裏的房子屬於父親的單位,隻有居住權,沒有出售權。


    得了絕症,隻能等死!


    那段時間,他迅速的消瘦下來,由一個中年胖子變成了瘦子,生病前後的他,判若兩人。


    簡師傅的鄰居是一個有錢的老頭,剛過完六歲生日。


    老人換過一個心髒,老人把移植手術成功的那天當成自己的生日。給予他新生命的那顆心髒,老人始終閉口不談,後來聽一個知情者說,老人的心髒來自於一個殺人犯。一些醫學專家認為,大腦不是唯一有記憶功能的器官,心髒也能存儲記憶。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美國一個8歲的女孩移植了一個被人謀殺的10歲男孩的心髒後,小女孩總做惡夢有人要殺她。


    簡師傅問過老人一些問題,什麽是人工肛門?


    老人迴答:屎袋,身上掛個屎袋。


    簡師傅:你換的這顆心,用著還行吧?


    老人:說實話,我想殺人!


    也許是這句話讓他靈機一動,一隻黑色的蝙蝠從腦海中飛起。反正自己就要死了,他決定殺人,給兒子留下一筆錢。他把出租車停在桑拿城門前,來這裏消費的客人都是有錢人。金葵帶著一個鼓囊囊的包,他用射釘槍殺死金葵後卻發現包裏沒有多少錢。對於第一次作案,他完全沒有經驗,拋屍也很倉促,所以他再次從水塔上轉移屍體。


    每個出租司機,尤其是夜班司機的車裏都會放著匕首、消防斧、砍刀之類的防身武器,很多司機都知道簡師傅的防身武器是一把射釘槍。一旦警方發現屍體,追查兇器,很可能就會查找到簡師傅。出於一種反偵察的想法,他作案後將屍體轉移,埋在了自家院裏。


    他走在雨中,背著一具腐屍的時候,想的是什麽呢?


    他想的是自己的兒子,他想起兒子小時候羊癲瘋發作,他抱著兒子去醫院,迴來的時候,小家夥睡著了,路燈昏黃,拖長了影子。


    在那個雨夜裏,他把屍體背下水塔,還不忘和死人說話:老兄,我也是沒辦法,你都去那邊享福了,我還在這邊遭罪。


    他把屍體放在出租車的後備箱,完全沒有注意到隱藏在公園灌木叢中的一個少年,一雙眼睛看著他,那正是他的兒子三錘。他在院裏埋好屍體的時候,兒子進來了,嘴唇哆嗦著說道:爸,我都看到了……


    簡師傅問兒子: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如果我死了,你怎麽辦?


    兒子說:我不知道。


    簡師傅: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兒子說:我,不知道……


    簡師傅:以後你會想起爸爸嗎,不要想著爸爸的壞,要想著爸爸的好。


    兒子說:我……


    簡師傅:所有的罪都讓爸爸一個人扛,為了你,爸爸願意下地獄,隻要你好好的。


    兒子說:爸爸……


    簡師傅:唉,以後你就是一個人了,你要做一個好人。


    兒子低著頭,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一個父親深沉的愛總是難以表達,他是一個殺人犯,也是一個父親。


    盡管父子間平時很少說話,很少交流,但父愛如山,父愛無聲。在埋下屍體的那天夜裏,父子倆一直很沉默,他們坐在家裏,都不說話,父親抽著劣質的香煙,低著頭,兒子的心裏有一句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那句話就是:


    爸爸,我害怕,爸爸,我愛你。


    天亮的時候,父親想好了對策。他知道水塔上的屍體已經被三錘的朋友發現,警方遲早會知道此事,所以他選擇了報警。當時,華麗正好從網吧迴到三錘家打算睡覺,簡師傅偽裝成自己剛下班迴來的樣子,和華麗一起將裝病的三錘送進醫院,然後報警。


    在很多案件中,報案人即是兇手。2004年,重慶發生多起火災,縱火犯崔幼平報警後還在現場救火;2006年,錦州環城路某倉庫後山小路上,發現一個被砍斷雙腿的人,這個人叫曾勁青,自殘後報警試圖詐騙保險金。


    簡師傅要兒子在醫院裝瘋賣傻,然後他用死者的手機發送鬼魂索命的短信,這樣做隻是想誤導警方,分散警察的注意力,忽略掉一些真正的線索,來為他贏得繼續謀財害命的時間。


    三錘的病其實並不是裝的,一個孩子如何能夠接受公園裏背著一具屍體的人是自己的父親?並且,三錘知道自己家院裏的葡萄樹下埋著一具屍體,知道還會有第二具屍體埋在那裏。


    簡師傅對兒子這樣說:既然做了,我就做到底吧,大案一樣,小案也一樣,都是個死。


    他在等待殺人劫財的那幾天裏,常常想,再過幾年,兒子會不會繼承他抽煙酗酒的惡習,然後再戒掉?結婚以後,會不會再次離婚,把一個好端端的家,摔成支離破碎的迴憶?他想起了兒子的女朋友華麗,那個年紀輕輕但水性楊花的女孩,每天早晨,喊一聲叔,然後和兒子攜手走進房間睡覺,有時,兒子不在的時候,她會給別的男孩打電話,很親密的樣子,這讓簡師傅感到極其厭惡,所以他殺掉了華麗。


    他想給兒子一種嶄新的生活,一種與過去完全不同毫無聯係的生活。


    簡師傅在自己的出租車裏用射釘槍殺死煙草局的會計,那會計臨死前苦苦哀求,說出了銀行卡的密碼,但他並沒有饒恕那無辜的人。密碼是正確的,會計並沒有欺騙他,這使他內心不安,他決定收手。


    那天,他把兒子接出醫院,買了火車票,他把所有的錢裝到包裏,都給了兒子。


    兒子:我去哪?


    父親:哪都行,你已經長大了。


    兒子:你和我一起走嗎?


    父親:不用管我,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你走吧,走的遠遠地。


    兒子:爸爸,我……


    父親:記住,永遠也不要迴來。


    兒子:如果有來世,爸爸,我還希望能再做您的兒子!


    父親心神不寧,覺得有什麽事忘了,呆呆地想了半天說:忘記鎖門了,家裏的鑰匙沒拿。


    簡師傅要兒子找個理發店,先把頭發理一下,他迴家拿鑰匙,然後再送兒子去車站。迴家的時候,特案組正好去他家調查,他看到院裏站著四個人,其中一個人用鏟子在葡萄樹下挖著什麽。他意識到這四人是警察,所以他想都沒想,拿起射釘槍就衝了出去……


    畫龍的手掌被打傷,但未傷著筋骨,沒有生命危險。


    射釘槍的釘子正中梁教授的胸口,當時,蘇眉嚇得臉色煞白,這一槍足以斃命,然而梁教授並沒有死,毫發未傷——他的上衣口袋裏放著一本《聖經》,這本《聖經》救了他一命。


    簡師傅開車逃竄,像迷失的狗一樣不知何去何從,包斬搭乘出租車緊追不舍,同時通知警方阻截。最終,簡師傅的車在空中飛出一道弧線,長鳴著喇叭,從橋上撞向河灘,臨死前,他聞到了梔子花的香味,他想起那個自殺女人的臉,那張帶著笑容但淚流滿麵的臉。


    此案告破,事後,警方沒有找到三錘。


    那個非主流少年換了新的發型,甚至換上了爸爸給他買的新衣服,他帶著一包錢,坐在出租車裏,打算迴家看看久等不來的父親,然而卻看到了家門口忙忙碌碌的警察,他意識到迴家拿鑰匙的爸爸出事了。


    這個孩子依依不舍,看了最後一眼自己的家,然後毅然的對司機說,走吧,去火車站。


    他的眼淚流了下來……路邊的梔子花,潔白而芬芳,默默綻放。


    也許,三錘要用一生的時間,才能感受到父親深沉的愛。


    還有一件事必須交待清楚,特案組離開的時候,四街局長設宴送行,宴後,四街局長悄悄給了特案組一封信,按照他的說法——這是一封感謝信,隔著信封可以摸出裏麵放著一張銀行卡,四街局長說桑拿城並不是他所開設,希望特案組迴去後不要提及此事。


    特案組拒絕了這封感謝信,迴去的飛機上,特案組四人對話如下:


    蘇眉:赤裸裸行賄!


    梁教授:一個城市的色情場所大都有當地公安部門的庇護。


    畫龍說:福爾摩斯們,都猜猜,那卡上有多少錢?


    包斬:我想,肯定比簡師傅殺死三條人命搶到的錢還要多……


    第三卷 人皮草人


    痛苦就是被迫離開原地——康德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一個石頭亭子,名叫爛柯亭。亭有樓,分兩層,上層可以居住,還存放了一些棋譜古籍,下層五個方形石柱支撐著整個建築,石柱上都刻著一些棋經殘局。


    兩個人在亭子裏下棋,周圍霧氣彌漫,夜色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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