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造反就憑著一股勁,”在李自成的營中,當著大家的麵孫可望和牛金星展開激烈的爭論:“讓士兵們安定下來有利有弊,利就是朝廷不容易把我們剿滅了,而弊就是士兵們成天想著招安了。”


    許平在邊上默默地聽著,他覺得不光是士兵,連將領也是一樣,如果強敵在側或是有一個目標在眼前,大家尚能團結一致,但如果地盤穩固,將領們就各有彼此,不像從前那樣擰成一股繩。


    孫可望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說服李自成南下,而剛剛率隊趕來和李自成匯合的季退思,為了洗雪他臨陣脫逃的恥辱,也表示願意在南下攻打左良玉的戰鬥中打頭陣。鑒於許平提到的歸德新政問題,孫可望表示可以讓部分軍隊留下,主力還是要去南方打江山。


    牛金星同意孫可望的對造反的看法,但是他還是認為應該北上攻打京師,闖營裏幾乎都是北方人,南方不是他們熟悉的地方,更不用說還有和鎮東侯的秘約。


    看著吵成一團的兩派,許平越聽越覺得心煩,以前隻需要認真打仗便是,但現在闖營內部勾心鬥角,戰略已經不單單是利弊問題,還涉及到威信和權利分配,無論是哪一派都不願意采用對方的策略並取得重大勝利。


    “大將軍有什麽看法?”孫可望突然把球踢給了許平。


    “是啊,大將軍認為該南下還是北上?”牛金星很少會在眾人麵前,尤其是李自成在場的時候這麽鄭重地稱唿他。


    第二十六節 前驅


    迄今為止西營仍然是許平最重要的幫手,預定籌建的七個步兵野戰營裏有三個名字裏都有西字。許平不願意也不好在眾人麵前駁孫可望和李定國的麵子,可許平和鎮東侯已經有了約定,這個約定是他做出的,李自成和牛金星的戰略可能也是受到他的影響,他更不能在這個時候反對牛金星。


    結果許平做出了最無益的下策:“我以為還是從長計議為好,先把開封拿下再說。”


    這是個很壞的說法,闖營開了兩天的會就是為了討論下一步的戰略,不過兩麵都沒有再繼續進逼,孫可望響應道:“也是,大將軍說的是,我們先把開封吃進肚子再說吧。”


    眾人離去後,許平對牛金星道:“軍師,我同意進攻京師。”


    “哪你剛才為什麽不這麽說?”牛金星語氣非常不滿,他覺得許平越來越不像李自成的部下,在關鍵時刻不肯犧牲自己和其他人的關係來維護闖王,不過牛金星對此一時也沒有什麽好辦法,他生怕逼得太緊會造成闖營的分裂。


    “我們和黃侯的約定,暫時還沒法對大家說,不過我會去勸孫兄弟的。”許平感覺北上的好處已經不僅僅是戰略上的了,闖營內部的裂痕急需靠新的共同目標來彌補。


    ……


    在開封城中,賈明河剛剛收到鎮東侯的親筆密信,看過這封信後賈明河立刻把它燒毀,思慮再三後他穿戴齊整去求見河南巡撫。


    “賈帥請坐。”這些天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高明衡看上去就像是老了十歲,朝廷的河北軍、楚軍、秦軍都先後被闖營重創,朝廷已無可用之兵。現在就算是城中最堅定的守衛者,也對堅持到解圍不報太大希望。受到消息說鎮東侯返迴京師、江北軍拒絕攻入河南的消息後,高明衡根本不敢把它宣諸於眾,但這個壞消息仍像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遍了全城,對守軍本來就低迷不堪的士氣又是一記重挫。


    “巡撫大人,末將認為開封已經無法繼續堅守下去了。”賈明河開門見山地說道:“以末將之見,當今之計唯有突圍。”


    高明衡大吃一驚:“賈帥難道要棄開封而去不成?”


    鎮東侯的密信上要求賈明河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好突圍準備,並指名道姓地地要他設法和許平取得聯係,鎮東侯保證後者會念在與新軍曾經的香火情上放他一馬。


    但賈明河斟酌再三,決定不按鎮東侯的指示辦。


    ——不錯,二十年前侯爺帶我不薄,不過朝廷待我也不薄。


    對於鎮東侯手下的大將,除了不能帶兵出征外,朝廷對他們稱得上是上馬一提金、下馬一提銀,在長生島的時候賈明河除了一個營官的位置外並無多少財富——沒錯,鎮東侯本人也是窮得很,但終歸賈明河從沒有得到過一個大明將軍應有的東西。


    現在不同了,賈明河的家財遠超一般的總兵,兒女成親時朝廷從來沒沒有忘記賞賜,尤其是重新在新軍任職後,連幼孫都萌了世襲的軍職。


    “巡撫大人,”賈明河擔心如果拋棄周王和河南巡撫潛逃,朝廷震怒之下會禍及自己,不錯,朝廷一般不敢拿有兵權的將領怎麽樣,但是拋棄親王這種事還是過了點,在洛陽拋棄福王潛逃的河南將領就是前車之鑒。就算有鎮東侯護著又怎麽樣?為了新軍的整體形象,賈明河記得參謀司毫不猶豫地把黑鍋推給了自己和蒲觀水,稱一連串的失敗是因為他們匪夷所思的無能:“末將一定能護著大人和周王殿下突圍。”


    “如果是二十年前……”賈明河在心裏想著,如果那個時候鎮東侯讓賈明河以新軍士兵的安危為第一要務,賈明河會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現在他已經不這麽看了。這些士兵領著朝廷的軍餉,那麽為保護朝廷親王而冒險也是理所應當的,賈明河認為如果能把周王和河南巡撫帶出險境對自己的前程有好處,對鎮東侯也是有益無害:“侯爺太小心了,第一許平未必能夠察覺;第二,若是能把周王殿下帶迴京師,那就是損失個千把人也是太值不過了,難道侯爺會認為周王殿下的命不值這些麽?”


    ……


    返迴京師後,鎮東侯開始和新軍各位營官談心,暫時他並無透露自己計劃的意思,隻是做一些思想準備工作,之前新軍各營在出征時一樣有針對百姓的行動,鎮東侯希望以後不要再發生這種問題。


    “以前是文官統軍,我知道諸位兄弟難做,但自今日而後是我說了算。”很多部下二十年前都曾跟著鎮東侯奔赴西南平叛,鎮東侯希望他們還記得自己當年說過的話:“支持我們新軍的百姓都是義民,我們固然要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們,其他百姓也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新軍口中所食、身上所衣都是他們的血汗。”


    “侯爺說的是,”王啟年首先應是:“侯爺當年的教誨,末將日日牢記在心,末將發自內心地感謝百姓。”


    “侯爺說的是,”此次吉星輝趕迴京師後,一再向鎮東侯表示他為沒能及時趕到戰場感到非常慚愧,最大的指望就是下次在戰場上能用戰功洗雪恥辱:“末將一定把侯爺的心意曉諭全軍,讓每個士兵都真心實意地善待百姓。”


    晚上,在王啟年的家裏,幾個熟識的新軍營官湊在一起喝酒,大家心裏都有話想說,但是誰都不肯先開口。


    悶酒喝了一會兒,王啟年總算帶頭打破沉默:“不是對侯爺不敬,今天侯爺對我的責備我不能心服。”


    白天說起軍紀問題的時候,鎮東侯舉的例子就是救火營在山東之戰跟著侯洵一起殺了兩千多百姓。


    “我做得有什麽錯?是侯爺親口說:督師大人的命令,我們喊聲遵命就是了。”王啟年一直認為自己做得沒有什麽錯,而且除了鎮東侯也沒有人說他有錯:“那些根本不是什麽良民,他們聚眾作亂,明明是賊。不納皇糧、見官兵就四散逃跑,在山溝裏結寨自保的,不是賊是什麽?我們是官兵,侯爺也說過:哪裏有見賊不捉的官兵?”


    既然王啟年開了這個頭,其他營官也紛紛開口附和。


    “什麽義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明治下的百姓繳納皇糧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麽?如我們新軍的吃的是皇上的軍餉,侯爺……我拿的也是皇上給的俸祿,我總不能做吃裏扒外的事吧?”雖然曾經跟著鎮東侯冒雨前往西南,曾經不止一次把兩倍於物價的銀子交在沿途村民手裏,但這麽些年養尊處優下來,吉星輝對鎮東侯的說法已經全然不信了:“如果是二十年前,說不定我還會信什麽義民……”吉星輝本想用鬼話來形容鎮東侯的話,但是沒有把這種大不敬的話說出口。


    “鬼話!”周續祖無所顧忌地替吉星輝補上這句,這次細柳、泰山兩營迴來,遭到金求德劈頭蓋臉地一通臭罵,雖然不知道他們是有意不執行鎮東侯的命令,但他們對參謀司的命令陽奉陰違的心思還是不難看透的。


    吉星輝也就罷了,周續祖可是被氣得夠嗆——現在我好歹也是堂堂的朝廷將軍,人前人後誰見了都要稱一聲將爺,在新軍裏也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要不是看在鎮東侯的麵子上,誰會聽你金求德一個連兵權都沒有的家夥唿來喝去。現在把我還當當年那個小千總似的想罵就罵,金求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什麽模樣。


    “鬼話。”包括周續祖在內,新軍剛成立時,這些將軍們都覺得新軍應該有新氣象,自己的營應該自己做主,可是金求德打著鎮東侯的旗號,說軍製、軍規要一律按照當年長生軍的摸樣來,而且鎮東侯還很快把楊致遠調迴來專門負責軍法,各營的內務沒有這些軍法官不敢插手的。固然對各位將領的子弟鎮東侯已經是在優待,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和其他明軍一比,這些將領不但沒有感覺到優待,而且認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軍法確實總是對老兄弟們網開一麵,可是其他各路明軍,誰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婆婆壓在頭上?就是監軍都沒有軍法官這麽愛找茬。更不用說,楊致遠、金求德前腳打著鎮東侯的旗號說不許大家自己改軍法,後腳就把許平等幾個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的野人抬出來當作各營改革的範例,這次若不是大家集體反對,楊致遠又琢磨著要幹涉各營的訓練內務,還有人事提拔、軍餉分配等事務:“金求德把仗打得這麽臭,一而再、再而三地敗給許平那個小子,侯爺不去撤了他的職,反倒和我們說什麽要善待百姓,這善待百姓難道就能打敗許平不成?”


    之前新軍的營官對鎮東侯還有抱有很大的期待,希望鎮東侯能帶著他們繼續高歌猛進、升官發財,但現在這一片心都漸漸涼了。各營私下做些無關痛癢的小買賣,或是勾結地方掙點外快,鎮東侯不但不罩著他們,反倒頗有追究問責之意。


    “侯爺忘了我們了。”周續祖委屈地說道:“侯爺忘了我們的苦勞和忠誠了。”兩年前,金求德用曖昧的語氣說一些不明不白的話時,周續祖承認自己甚至有點心動,但那麽久遠的事情不說,為什麽明廷打算給自己的一些權利,侯爺都不會給?去年自己侄子是不該欺男霸女,但明廷毫無追究的打算,為什麽侯爺一定要咬著不放,最後還堅持要剝奪侄子的軍職?如果現在用人之際還這樣待自己,又怎麽能指望日後呢?


    說到這個,王啟年也是一肚子的火,救火營在山東參與了些人口買賣,那些都是賊人的女眷——這是督師大人講明了的,侯爺你不許吃空餉、不許克扣軍餉,我都照著做了沒錯了,可那麽多部下也想買房買地,要是一點油水不讓他們撈,他們看著友軍也眼紅啊。


    重開大都督府後,鎮東侯把王啟年叫去談話,一定要他把救火營這些私下的買賣停了,而且毫無商量的餘地。不錯,鎮東侯答應私人再給救火營一些補貼,可那些生意能讓救火營每月多掙好幾萬兩的銀子,每個相關的親戚、故人都能分上一大筆,他們的父親拚命送禮求情把兒子送到我這裏來,就是想求官、求財的。鎮東侯把這些強行停下來,王啟年感到無法和親信們交代,鎮東侯還嚴令王啟年把和軍事無關的那些職務都取消掉,人員能編入軍隊變編入,若不能編入則勸其退去軍隊,這更讓王啟年覺得無麵目見故舊父老。


    “難道救火營沒有打勝仗麽?”王啟年剛剛帶隊馳援山西,趕走了林丹汗,剛剛有機會在山西擴展一些商業事務:“我們當兵的,給侯爺打勝仗不就得了,還管我們掙錢不掙錢做什麽?”


    “侯爺把那些賊人說得哪麽可憐,就好像是朝廷欠他們似的,”怨言像開閘的洪水一般從大家的口中湧出,吉星輝猛地喝下一杯酒,嚷道:“要是按侯爺這麽說,闖賊造反都是有理的了!不服王化就是賊,我們官兵殺得就是賊!”


    ……


    “大人,屬下認為不妥。”


    在鎮東侯的書房裏,金求德和趙慢熊一邊一個坐在他的左右,這兩個人聽過鎮東侯南撤的設想後,都出言反對。


    “如果大人肯許諾讓新軍在沿途搶劫,或許底層的軍官會支持大人,但老兄弟們……”趙慢熊連連搖頭:“大人肯給他們什麽?”


    見鎮東侯沉默不語,金求德著急地說道:“大人,屬下知道您隻肯讓他們做富家翁,但屬下敢問,現在他們誰不是呢?大人您給的甚至還沒有明廷給的多,他們為什麽要幫大人對付明廷?”


    見鎮東侯還是沉默不語,趙慢熊提出另外一個建議:“大人,屬下不明白大人為什麽一定要去南方,不過屬下以為,若大人堅持如此那幹脆隻帶教導隊走好了,教導隊在宋建軍手下還算清廉,而且他對大人您忠心耿耿,就是讓他破家追隨他也不會有怨言的。”


    “老兄弟們跟我這麽多年,我怎麽好把他們扔下。”鎮東侯歎息一聲:“而且我需要一支軍隊在南方幫我維持局麵。”


    “大人,他們不會念您的好的,”金求德惡狠狠地說道:“幹脆把他們統統扔在京師讓許平收拾他們好了,他們不是許平的對手,等許平收拾了他們,我再幫大人練一支新軍出來,我們用年輕人,教導隊有的是年輕人,沒了他們正好給新人騰位置。”


    “我不能這麽對他們。”鎮東侯還是認為是自己犯下的錯——我深知軍隊是社會的縮影和折射,我深知在等級森樣的封建社會,練不出一支知道為何而戰的近代軍隊,但是我還是以為我的影響力夠大,以為我的影響力和威望能抵消封建社會的效果。這是因為我的狂妄而引出來的錯,我不能自己一走了之讓其他人來承受罪責。


    “大人,恕屬下直言,”今天趙慢熊也旁聽了鎮東侯對高級軍官們的訓話:“屬下一直以為大人是想取明廷而代之,所以屬下一直認為頂多隻有一個賀兄弟會是麻煩,但是顯然大人想得要比屬下多,大人向往的似乎是三代之治吧,不打算用民脂民膏去養老兄弟們。那麽,大人,屬下不太清楚除了金兄弟,還會有多少人肯跟大人走,而且屬下敢斷言,這支新軍到了南方一樣是大人的麻煩,大人不借許平的刀,那將來說不定就得髒自己的手。”


    “如果大人不怕髒自己的手的話,”金求德一聲冷笑:“直衛可是在大人手裏的。”


    最近幾天部將們的的反應讓鎮東侯有些心寒,這麽多年官場起伏他察顏觀色的本事早就更上一層樓,但仍然搖頭:“我想再試試看。”


    “大人,屬下還有一個問題。”趙慢熊感覺鎮東侯似乎有讓闖營自己分裂的意思,並假手許平去推翻明廷以降低對自己威信的損害:“大人真的確信闖營會自敗麽?”


    “就我所見,維係闖營的危機感,已經搖搖欲墜了。”鎮東侯認為永遠不要對封建軍隊報什麽期望,封建軍隊的腐化速度是現代人難以想象的,新軍已經給了他充足的教訓——這還是在他極力維持的情況下。


    “還有孫可望,李定國,”鎮東侯搖搖頭,若是劉文秀還在西營,或許他會對李自成或許平的同盟更有信心一些,孫可望是內訌大王,而李定國雖然是民族英雄,但氣量也太過狹小,在他的世界裏李定國在西南進行的清洗是對萬曆政權的最後重擊,以致吳三桂麵對的是一支被摧毀的明軍:“你們常說王業欲興,必有前驅,我要以退為進了。”


    第二十七節 講理


    鎮東侯看到金求德還麵有不滿之色,便道:“金兄弟,這裏隻有三個人,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大人,屬下從來沒有質疑過您的決定,”這話一出口金求德覺得說的太滿,連忙修正道:“大人,屬下或許有過疑惑,但是最終大人無論打定什麽主意,屬下都會堅決去做,就是不明白也會堅決地去做。”


    “我現在要求金兄弟繼續這麽做。”


    “但這次屬下希望大人能夠開誠布公地告訴屬下,大人究竟打算做什麽?”金求德始終認為造反不是一件難事,尤其是處於鎮東侯這種地位,以他手中掌握的資源造反對他不應該是一件太難的事。


    “我知道金兄弟希望成為開國功臣。”鎮東侯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是的,對此屬下毫不諱言。”這個念頭是金求德最大的執念,幾十年來魂牽夢縈不能釋懷。


    “我一定會讓金兄弟如願。”鎮東侯很清楚金求德的想法,知道他想鼓搗自己效法五代隋唐,以兵威懾服天下:“但我的野心比金兄弟你想象的還要大,我要建立一個永垂不朽的王朝,一個真正能與日月同輝、山河同在的王朝。金兄弟,難道你不想永遠作為本朝的開國功臣而存在麽?”


    金求德先是顯得有些激動,但隨後又顯得氣餒,浮出一個苦笑:“大人,屬下覺得能有兩百年國祚就很好了,三百年一大劫,這是天數,非人力能夠扭轉。”


    “我不這麽看,我覺得治亂循環並非不能跳出。”鎮東侯記得他曾聽說過另外兩個人關於治亂循環的討論,而其中一個似乎也對如何跳出這個循環心知肚明:“所謂治亂循環,其實就是官府從有所不為到無所不為的過程,百姓從忍氣吞聲到忍無可忍的過程。”


    “大人說的是。”趙慢熊插嘴道:“但是這循環是不可逆轉的,無論大人製定下什麽嚴格的製度,都遲早有徹底腐敗的一天,在這條路上走得再慢也遲早有走到頭的一天。”一朝的輪迴,從官員自律、到需要上級官員監督、到需要禦史監督、到禦史係統徹底腐敗需要太監監督,直到最後一個環節都腐敗後,王朝就會轟然倒塌。


    “首先當然是監督,讓百姓監督官員。”


    “明太祖那一套?”金求德試探地問道,當初朱元璋訂下規矩,若是縣官貪腐,百姓可以自行把官員綁起來送到京師領賞,這事還真發生過,而且朱元璋還真的賞賜了把貪官綁去見他的百姓:“屬下覺得行不通。”


    “明太祖那一套確實行不同,因為歸根到底是要由天子來主持公道,所以行不通。”鎮東侯認為隻要還是由皇帝來當這個最終裁判者,那麽監督就隻能自上而下,而不可能自下而上,朱元璋那套和天啟派東廠監督官員沒有本質的區別:“我要給一個百姓能夠和官員講理的地方,在我的王朝,百姓永遠會有地方講理,他們不需要揭竿而起,不用拚命就能討還公道——至少大部分人可以,這樣官員就會有所顧忌,百姓也不必鋌而走險。”


    “從來沒聽說過。”金求德和趙慢熊一起搖頭。


    “是的,你們從來沒有,”鎮東侯毫不猶豫地把這個穿越奇跡歸功於自己:“我打算稱這種體製為法治。”


    “法家?”聽到這話,就連金求德這個忠實的法家信徒都搖頭了:“法家可以得天下,但是不能治天下。”


    “也不一定不能治,隻是看你想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鎮東侯一直覺得自己那個世界裏的滿清前期就挺符合法家的理想,大興文字獄,鉗製思想,大力推廣愚民統治、摧毀工商,韓非子要是有機會看到滿清前期一定會有知己之感,不過一個本民族的君王很難下這樣的決心罷了:“但法製不是法家,恰好反其道而行之,即使是平頭百姓,在國法麵前也是和帝王平等的。”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金求德又問道:“屬下覺得那不可能,而且行不通。”


    “不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鎮東侯覺得那不是法律麵前人人平等,而是在帝王這個奴隸主麵前,其他人包括王子都是奴隸:“帝王不再出口成憲,而是在國法之下,當然會有腐敗,但在國法說法上帝王和百姓是一樣的,起碼百姓有講理的餘地,不必揭竿而起用刀槍來和帝王理論。”


    ……


    二二二九年,南京


    陳計訟師行是中國最大的訟師行之一,生意遍布全國、京師、北京、南京都有他們的分行。


    陳老板對目前的生活非常滿意,在他還是個學徒的時候,訟師仍然是一種給人感覺近乎下九流的行業,要冒著被震怒的地官方打板子、關站籠的危險去打官司。掙不了幾個錢不說,還總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罵,說他們是製造事端的罪魁元兇。


    那還是在前朝大明,陳老板的師傅因為狀子寫得好、口才出眾,總會有不少貴客來照顧生意,直到有一次有個客人來找他師傅,請他去打一個官司——這個官司並不難:搶奪民田、傷害人命。


    難的是陳老板的師傅知道元兇是縣官座師的侄子,所以沒有其他訟師敢替這家苦主寫狀子,至今陳老板仍然記得那個眼淚汪汪的苦主——是個本分老實的農民,苦主的父親被狗腿子打斷了脊梁骨,當晚就在痛苦中咽氣了。


    遲疑再三,師傅終於還是忍不住替這個苦主寫了狀子,升堂的當天,師傅就被地方官活活打死在堂上,地方官聲稱這與本案無關,隻是看不慣這種一貫挑唆糾紛,趁機從中漁利的訟師鼠輩。而陳老板還記得師傅鮮血淋漓的屍體被拋在大街上時,圍觀的人群都紛紛唾棄,大聲咒罵著他們訟師這行都不得好死。


    在家鄉混不下去後,陳老板跟著一個師叔去了河南,上代陝王在歸德發表宣示,鼓勵訟師到闖營治下去辦案,抱著一絲希望抵達開封府後,陳老板一行發現闖營對他們確實不錯,闖營大將軍和老陝王甚至接見過他們訟師的代表,他的師叔還被老陝王推薦到闖營大將軍那裏做了個管司獄的小官。


    不過那時師叔仍然戰戰兢兢,常常對陳老板說:若是闖營事敗自不必言,隻有隱姓埋名逃亡一途,若是闖營真的奪取天下,日後重振朝綱,他們做訟師的仍然要過暗無天日的生活。“及早掙夠銀子吧,然後迴鄉買幾畝地,送兒子去讀書,成為縉紳。”這就是師叔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話,陳老板那時也認為這才是人生的正途。


    誰能想到今天?誰能想到我們訟師也會有今天!


    齊王府頒布的法令,讓陳老板猛然醒悟,昔日的闖營大將軍真不愧是先王的大弟子,看來他學得不光是先王的兵法韜略,還有他對司法的理解。


    現在,不要說讓訟師放下前程去做縉紳,最近這幾年來就是縉紳中也有不少紛紛送兒子去學司法,希望他們有朝一日能成為訟師,若是功成名就不但能夠穿金戴銀,甚至有機會平步青雲,進入省卿院贏得榮華富貴。


    一圈的訟師們圍著陳老板麵前的長桌而坐,擺在他們麵前的都是名貴的茶葉,而陳老板自己正在品嚐的是種海外來的黑色飲品,這飲品名叫咖啡。


    坦率地說,陳老板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發苦的東西、以及它刺鼻的味道,尤其是它的顏色看上去還這麽醜陋,一點沒有茶水的那種清澈。不過對陳老板來說這是身份的標誌,雖然坐在他麵前的這些訟師都是行裏的精英,但沒有另外誰能承擔得起每日享用咖啡這種奢侈品——要知道,這還是多年前隻有先王才能飲用到的王家之物。此物光從異域海運到中國據說就要好幾個月,自從先王說喝一杯可以提神醒腦後,咖啡就被哄傳為海外仙丹,有益壽延年、返老還童之功效。


    “啊,真是沁人心脾。”陳老板抿了一口咖啡,帶著居高臨下的姿態環顧桌旁的眾人:“諸君,今日我們要說的這件官司,是和玉班有關的。”


    底下的人頓時肅然起敬,陳老板口中的玉班是一個大型的戲班,自齊王府責成國卿院頒布版權法、廣告法等法律後,原本同樣是下九流的戲班也算是翻身了,十幾年來玉班推陳出新,經營範圍包括馬戲、相聲、評書,更在各種娛樂節目中植入廣告。現在雄跨長江兩岸,每歲據說都有數以百萬計的銀子入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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