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並未發現楚軍有任何異動,新年前左良玉是來不及趕到了。”參謀們向許平報告:“李將軍已經派出一支部隊來增援開封。”


    “闖王表示他那裏不需要這支軍隊,”周洞天明知故問道:“大人不會把他們補充給近衛營和西首營吧?”


    “當然不會。”許平隨口說道,歸德府的孫可望表示不需要開封府繼續提供物資給他:“歸德府才剛剛獲得,孫將軍那裏真的什麽也不需要嗎?”


    “孫將軍大概也是一切為了開封吧。”


    “可能是吧,不過我不希望歸德出現饑荒。”雖然物資很寶貴,但許平認為該花的錢還是要花:“歸德的倉庫不足以支撐那麽多流民過冬的。”


    “孫將軍保證絕對不會有問題。”


    “我也希望如此,但我得知道他的計劃是什麽。”守土不失是闖營才開始執行的政策,而開封、歸德兩府則是樣板地區:“先不要動用為那些準備支援歸德府的物資,再派使者去孫將軍那裏。”


    “可以事先作計劃麽?”周洞天問道,如果孫可望真的不需要,那麽開封前線就會富裕得多。


    “可以。”


    ……


    崇禎二十三年的最後一天,毫州。


    駐紮在此地的江北軍肩負著防禦歸德府闖軍的責任。領軍遊擊於世忠是鬆江府人,祖上還曾當過錦衣衛。初來毫州時,於將軍戰戰兢兢,唯恐闖軍攻入南直隸。不過在這裏呆過幾個月後,歸德府的闖軍動靜很小,隻是在邊境上和江北軍進行過一些規模不大的交火,從未攻入過南直隸境內,於將軍這顆懸著的心也就漸漸放下,終於和雲集在歸德府周圍的其他江北軍各部將領一樣,過起了歌舞升平的生活。


    駐紮在毫州城北的是汴軍名將鬱董。自從到了南直隸境內後,鬱總兵的日子過得是每況愈下,江北眾將都很不待見他,而南京更不把他當自己人看,所以他像個皮球般地被各地文武踢來踢去。孫可望在歸德府站穩腳跟後,毫州就處於闖軍的三麵包圍之中,鬱董被授予毫州指揮使的職務,打發到毫州來協助江北軍鎮守。


    剛開始,於世忠出於共患難的心理,對鬱董還比較客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於世忠判斷歸德府的闖營虛弱到無法發起進攻的地步,而新軍向開封進攻顯然更會迫使闖營不得不把有限的兵力抽調去防禦蒲觀水,所以就更不可能對南直隸構成威脅。


    懷著同樣的心理,江北軍越來越不把鬱董當迴事,言語也變得越來越不留情麵了。今天於世忠就不耐煩地對幾個部下發牢騷:“這鬱董到底打算什麽迴河南去,老賴在咱們這裏也不是事兒啊。”


    “是啊。”


    “就是,大人說得對啊。”


    於世忠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的部下們也紛紛附和起來。更有好事之徒報告於世忠,鬱董前幾天還招攬了一個文人做為他的幕士。


    於世忠皺起眉毛道:“居然會有文士投奔鬱董這個喪家之犬,這世上還真有這麽不開眼的人啊。”


    那個部下賣了個關子,等大家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時候,才笑嘻嘻地說道:“是吳維、吳四德老爺。”


    “原來是人中的盧!哈哈,哈哈。”


    江北軍的軍官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狂笑聲。


    天啟元年時,吳維到巡撫王三善手下當師爺,同年奢安之亂爆發,貴陽被圍困了半年,王巡撫死難;天啟四年,吳維經人推薦,入京在楊漣手下做事,未幾楊漣被革職。兩位東家先後遇難後,吳維就被視為不祥之人。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吳維迴到南方,在福建給好幾個縣令先後當過師爺、幕士,結果那幾個縣令都因為各種原因倒台。黃石從長生島南下福建以後,吳維聽說吳穆乃是魏忠賢親手提拔的紅人,就竭力鑽營,終於在天啟七年成功地叩拜年幼的吳忠為叔叔,不料半年後熹宗駕崩,魏忠賢倒台,吳穆投水自盡。


    點點自己那日漸空虛的積蓄,再看著需要贍養的母親和家中的嬌妻幼子,吳維把心一橫,去北方邊關找工作。幾經坎坷,在崇禎二年十一月投入保定總督劉策幕中,拿到東家給他的第一筆儀資的當天,皇太極大舉入關……


    劉策慘死後,吳維再次失業。他本是個飽讀詩書的人,在官場又沉浮近十年,按理說找個幕士的工作易如反掌,可別人一聽說吳維的履曆就搖頭不納,甚至連鄉下的小地主都不願意要他做帳房先生,刻薄的人還給他起個外號叫“人中的盧”。二十多年來吳維為了養家,說書唱戲、搬糧運磚,什麽活計都幹過,其中的辛酸怎一個苦字能夠道盡。


    數年前,吳維曾來老鄉於世忠這裏打秋風,但於將軍連營門都沒讓他進。當時還不到五十歲的吳維,身上已經沒有一絲文士的樣子,臉上密密的皺紋仿佛蜘蛛網,脊背彎得像一張弓,必須拄著拐杖才能蹣跚而行。想像著鬱董和吳維相見的樣子,於世忠樂不可支地大笑道:“竟然招募人中的盧做幕士,鬱董這河南佬還真是不知死活啊。”


    毫州的江北軍正緊鑼密鼓地準備過年。於將軍和手下軍官談笑間,有人進來報告要安葬死者並給他們樹碑。出於求吉利的慣例,這類喪事不宜在正月裏進行,所以今天無論如何要完成。一個軍官應聲而起,準備去監督這項工作,於世忠從座位上跳起來道:“大家兄弟一場,本將親自去送他們一程吧。”


    江北軍有少量士兵在邊境衝突中受了重傷,迴營後不治身死,屍體已經被裝進棺材。還有一些傷員和入冬以來病倒未愈的病號,都被集中起來,聚攏在墓地的周圍。於世忠趕到後,親自端起一杯酒:“弟兄們,本將來給你們壯行了。”


    聽到這句話後,周圍的親兵就舀起酒,掐住那些傷病員的嘴,往他們的喉嚨裏強灌下去。少數傷病得最重的人躺著一動不能動,大多數還能說話、動彈的人則開始嚎啕大哭,其中有幾個人還苦苦地求饒:“將軍,小人的病不重啊,還能起來為將軍打仗啊。”


    於世忠把臉色一沉,他身後的一個軍官就跳出來指著其中一人的鼻子罵道:“哭什麽哭,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摸摸你下麵,還是個漢子麽?”


    敬酒完畢以後,士兵們就將傷病員一個一個扔進棺材裏,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掙紮揮舞的手臂塞進去,然後蓋上板子開始敲釘子。一個年輕的江北軍士兵掙紮得特別劇烈,他的大腿因為被闖軍弓箭射中而發炎,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到棺材裏,蓋蓋子的時候這個年輕人使出吃奶的力氣猛力一掙,兩個按著他的同袍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子推開,棺材也轟然往側麵翻倒。那個年輕士兵拚命地從棺材裏爬出來,眼淚和鼻涕流得滿臉都是。年輕士兵一邊手足並用地往外爬,一邊含混地哭叫著:“今天就過年了,讓我過了年再死!今天就過年了,讓我過了年再死……”


    一個軍官實在看不下去了,他箭步飛身上前,狠狠地一腳踹下去,踢在那個年輕人的臉上,鼻血猛地噴出來,讓年輕士兵滿是淚水和鼻涕的臉上又多了一抹紅色:“夏阿炳!你他娘的還是人麽?非要死在正月,存心讓弟兄們晦氣一年是不是?”


    這個軍官一邊罵一邊又狠命加上幾腳,把那個年輕士兵踹得昏死過去,然後怒氣不息地喘著粗氣命令手下:“把他裝進去!”


    又一次被塞到棺材裏後,那個士兵醒了過來,用力敲打著棺材的四壁,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大人,行行好吧,我這傷不重啊,我能好啊。”幾個士兵用力按著棺材蓋,另一人充耳不聞地敲著釘子。餘怒未消的軍官則站在棺材旁邊戟指罵道:“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有種的就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拖累我們。”


    “送弟兄們上路嘍。”於世忠嘴裏喊著,將一杯酒潑灑向地麵。


    士兵們將棺材抬向挖好的大坑中。已經被釘牢的一個個棺材裏,傳出連續不斷的手指甲抓撓聲、腿腳的踢打聲和隱隱約約的哭聲,與鞭炮聲混雜成一片。簡陋的棺材有一些縫隙,裏麵的人一時半刻還不會咽氣。


    於世忠又高聲喝道:“入土為安,弟兄們一路走好。”


    江北軍很快就把棺材全部放進坑裏。正當開始給前麵的幾個棺材填土時,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喊叫,這聲音甚至壓過了響成一片的鞭炮聲,那個發出喊叫的傳令兵騎著馬直衝到於世忠身前,顧不得禮儀就狂唿起來:“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闖賊偷襲了我們的營帳!”


    沒等於世忠把話問明白,又有一個披頭散發的江北軍官縱馬狂奔而來,一邊嘶聲大喊著:“不好啦,闖賊往這裏殺過來啦。”


    江北軍頓時一片混亂,有些反應快的士兵拔腿就跑,於世忠怒喝道:“慌什麽,我們的大營堅固結實,闖賊一時三刻絕對攻不下。”


    第三十二節 新年


    話雖然說得斬釘截鐵,但於世忠也不敢立刻迴營,而是打算先派個腿腳利索的家丁去大營那裏打探風聲,再見機行事。可是於世忠才安撫一番眾人,把家丁叫道身邊小聲吩咐一番,還未等到他小聲把話交代清楚完畢,就聽到身旁突然爆發一片狂叫:“闖賊來啦,大人!”


    遠處似乎有一隊騎兵正朝這裏殺來,於世忠剛眯著眼望去,身後一個軍官已經衝上來:“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先避一避闖賊的鋒芒吧。”隨著亂哄哄的“保衛大人”的嘶叫聲,於世忠帶著家丁和軍官們絕塵而去。


    十幾個闖軍遊騎追著蹤跡而來,在墓地附近淩亂不堪的地麵上找到了於世忠顧不得帶走的旗幟,他們帶著這麵旗幟迴到闖軍隊伍裏。麵對闖軍的圍攻,江北軍大營已經因為群龍無首陷入混亂狀態,當士兵們看到闖軍打著於世忠的旗幟迴來後霎時間士氣崩潰。大部分家丁軍官本來就跟著於世忠離開,餘下的那些無力繼續控製部隊,很快就有人打開營門出來向孫可望投降。


    孫可望留下一些部隊檢查這座明軍大營,本人在戰鬥結束後遊騎兵發現於世忠旗幟的地方檢視。闖軍士兵報告,被胡亂丟在坑裏或拋棄在地下的棺材中傳出陣陣人聲,裏麵裝的人似乎還活著。孫可望將手一揮:“把棺材都打開,把人都放出來。”


    棺材打開後,一個個江北軍傷病員爬了出來,淚流滿麵地慶幸重見天日。


    孫可望從這些傷兵口中得到他想知道的一些情況後就下令將他們施放,闖軍軍官衝著他們說道:“諸位弟兄,我們闖軍打官不打民,你們想走就可以走,我們絕不阻攔。要是願意和我們一起去打貪官,就來我這裏報個名。”


    夏阿炳沒有聽清這個軍官的話,他從棺材裏爬出來後就一直四下尋找著,最後把目光盯在了遠處騎馬的孫可望身上。他拖著那條傷腿踉踉蹌蹌地向孫可望的方向跑過去,遠遠地朝著孫可望的馬頭撲通一聲跪倒,不顧周圍闖軍警惕的目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連連磕頭道:“大王,大王,小人夏阿炳,以後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報答大王的救命之恩。”


    “好了,好了,”孫可望正在和幾個部將商議如何向毫州追擊逃敵,他有些不耐煩地命令道:“把他們都帶走。”


    俘虜們被闖軍帶下去,和其他江北軍戰俘集中在一起。孫可望身邊的一個人問道:“將軍,這些都是官兵的傷病員,我們不殺他們也就是了,何必浪費我們的郎中和草藥給他們?”


    在許平毫無保留的幫助下,孫可望已經全盤抄襲近衛營的製度,即使是西營的老部下,隻要編在西鋒、西銳兩營裏,就不再允許他們在眾人麵前稱唿自己為“三爺”。之前還是允許私下叫叫,現在則是一概禁止,說這樣聽起來太像土匪而不是設官建製的歸德之主了。


    “這是大將軍的命令。”孫可望不再多做解釋,隻顧商量下一步的行動,連續發布著後續的行動指令。


    於世忠帶著親信逃向另外一個江北軍軍營,結果在半路就遇到了他要去找的那個同袍。對方哭喪著臉說自己的軍營也被闖軍偷襲了,從打著的旗號看是孫可望的一個親信部將。當時明軍上下一心準備過年,毫無防範,結果一觸即潰,他就趕來投奔於世忠。兩個江北軍將領異口同聲地大罵闖軍,居然過年都不歇息還要出來胡鬧。於世忠看著自己身邊灰頭土臉的一眾家丁和軍官,哪裏還有絲毫過年的喜慶氣氛,他跌足歎道:“這大過年的,唉,這叫什麽事兒呢?”


    ……


    在毫州附近的駐軍中,鬱董是警惕性最高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事先察覺闖軍越境的明軍將領。得到消息之後,鬱董二話不說就要東逃,卻被他剛剛招攬三天的幕士吳維攔住了:“東家,明天可就是正月初一啊。”


    “是啊,這大過年的,真是晦氣啊。”鬱董邊說邊急急忙忙地穿戴披掛,同時吩咐家丁去召集全軍集合,馬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以我想來,闖賊也不願意初一死人,沾上一年晦氣,所以他們就挑今天白天來進攻我們。”吳維攔住鬱董,不急不忙地慢慢說道:“如果他們趁著年三十晚上來,或者明天淩晨來偷襲,那時我們沒有防備,損失不是更大嗎?”


    鬱董琢磨著吳維話裏的含義,遲疑片刻後揮手讓等在一邊的親兵少安毋躁,不必去傳令撤退了,他問吳維道:“先生的意思是?”


    “歸德府今年一直不太平,地裏的收成耽擱了,闖賊也就是來打一場草穀,多半今天晚上就要迴歸德府去過年,我料定他們絕不會死磕毫州的。”吳維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眼神中頗具深意。


    人中的盧的名聲在江北流傳得很廣,但鬱董卻一點兒也不在乎,吳維的話讓他陷入矛盾中,幾經權衡危險和收益,鬱董把牙一咬:“先生說得是,所謂富貴險中求,我鬱董不能總過著這種仰人鼻息的日子。”


    鬱董和吳維商量一番後,立刻召集全軍,帶著手下直奔毫州。到了毫州城下時,城內早已經亂成一團,附近的江北軍逃散一空,沒有一支軍隊膽敢來保衛毫州這個顯眼的地方。闖軍連連出擊消息傳來,守城的毫州兵一哄而散,把城門大敞著就逃之夭夭。衙役們也紛紛離開崗位躲迴家中。有錢的人家更搶奪車輛,爭先跑出無人把守的毫州城門奪路而逃。


    守官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見到鬱董帶軍前來之後真是喜從天降,帶著剩下的官員跪迎在縣衙前。頂盔貫甲的鬱董連忙把守官從地上拉起來,一拱手甕聲甕氣地說道:“本將乃是朝廷任命的毫州指揮使,寧死不去,這便帶著兒郎們上城殺賊。至於給將士的獎賞、酒食就有勞大人了。”


    因為守土有責而不敢棄城潛逃的亳州守官,聽到鬱董這番後感動地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了,頓時感到又有了活命的希望:“疾風識勁草,鬱帥……”


    鬱董衝著守官抱拳,口中隻稱:長久來仰仗南直隸提供軍需,供養他手下這些兒郎,無以為報隻有前來共赴危局。


    地方官吏當然聽的是又感動又慚愧,這段時間來他們沒有少給鬱董和他的手下白眼。


    但不等他們多感動一會兒,隨著鬱董一聲令下,汴軍就把毫州四門緊閉,然後統統用木板釘死,再堆上大石堵住;在衙役的幫助下,汴軍把靠近城牆的民居統統拆除,木料和磚石運上城牆,其餘的放一把火燒光,但凡有敢靠近城牆的人立斬無赦;毫州城內的大俠、少俠們經縣令證明後,帶著他們的弟子一起上城協助防守;壯丁搬運完物資後被嚴格看管在城中空曠處,坐在地上嚴禁擅自走動;百姓各迴各家不許外出,手持火把的汴軍兵丁四下巡邏,但凡有人在家中高聲喧嘩一律放火燒死。


    嚴陣以待的汴軍一直等到日頭偏西,才看見姍姍來遲的闖軍。這次趁著年三十奇襲,孫可望一口氣掃蕩了毫州周圍的幾個江北軍大營,抓住一萬多俘虜,繳獲大批糧食、火藥,至於為過年準備的豬羊還有米酒,更是不計其數。孫可望帶來的民夫不夠多,現在連俘虜都用來搬運物資。闖軍被超出預料的收獲拖累,所以直到現在孫可望才帶著親衛趕來毫州城下。


    見到闖軍的大隊人馬後,鬱董把寶劍一揮,毫州城上頓時就是銃炮齊鳴,每個人都竭力把手中的火器盡可能快地發射出去,為此他們連彈丸都不裝填,隻是一個勁地放空槍、空炮;城牆後被組織起來的人手則拚命地敲鑼打鼓,百姓家的鞭炮也被取出來盡數燃放。


    一千五百名闖軍靜靜地停在毫州城上的火器射程之外,他們的統帥孫可望側耳聽著一裏外毫州城的響動,又看看城樓上騰起的大團硝煙,搖頭道:“雖然有些是鞭炮,不過火器確實不少,城內至少有好幾千官兵。”


    孫可望明白鬱董想表達的意思,見事不可為,孫可望就下令迴師。聽說立刻就迴歸德府過年,一千五百名闖軍歡聲雷動,興高采烈地掉頭向北,官兵齊聲唱著歌,步履輕快地遠離毫州而去。


    毫州知縣還不知道闖軍已經退去。呆坐在縣衙內的縣太爺聽到銃炮聲大作,低著頭閉上眼睛一個勁地念佛:“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縣太爺也不知道自己念了多久,直到被一個衝進來的仆人興奮地打斷:“老爺,大捷啊,官兵大捷!闖賊被我們殺退了!”


    “真是菩薩保佑啊!”縣太爺熱淚盈眶,跟兔子似地從座位上蹦起來,提著官服的袍角向門口奔去:“我要立刻趕去恭賀鬱帥。”


    鬱董笑眯眯地接受了縣令的道賀。他心中大定,目視著空曠的遠方在城頭堅持到天黑。太陽落下後,汴軍立刻開始燃放爆竹、敲鑼打鼓,朝著空無一人的城下亂放火器。


    站在鬱董身後不遠處的縣令被槍炮聲驚擾得心神不安,忍不住問道:“鬱帥,這是何意啊?”


    “大人有所不知,這乃是防範賊人趁夜偷襲啊。”鬱董的心情不錯,就對周圍解釋起來,城上如此熱鬧,便可讓潛伏在暗處的闖軍知道官兵戒備森嚴,無隙可趁。


    大家頓時心悅誠服:“鬱帥兵法嫻熟,果然是名不虛傳。”


    這頓年夜飯鬱董吃得極其暢快,毫州剩餘的縉紳都不呆在家中與家人團聚,而是紛紛趕來向鬱董敬酒。但鬱董隻淺飲兩杯,將其餘的一概推辭掉:“兄弟我雖然打退了闖賊的一番攻勢,但恐飲酒誤事。”


    宴會上鬱董不曾脫去盔甲,縉紳們感歎之餘,紛紛表示要在初五再給鬱董好好慶祝一番,彌補他沒能過上一個好年的遺憾。酒過三巡,鬱董又起身抱歉,表示要前去巡城。縣令和縉紳們恭恭敬敬送他出門。鬱董誌得意滿地與吳維再次來到城牆下,他背後的親丁掏出銅鑼咣咣地敲起來,大聲喊叫著:“大帥巡城啦,大帥巡城啦!”


    聽到鑼聲的汴軍士兵頓時爭先恐後,如潑水般地把火銃向著漆黑的夜色中打去。城樓上的汴軍士兵一個個麵容猙獰猶如厲鬼,賣力地向著牆垛外開火時還嘶聲大唿:“殺!殺!殺賊啊!”


    “唔。”鬱董滿意地點點頭:“兒郎們都很勇猛嘛。”


    鬱董圍著毫州城轉了一圈,迴到宴會廳時,發現縣令和縉紳們的臉色有些不太對。鬱董知道他們心裏擔憂,就寬慰道:“諸君放心,要是賊子真的殺上了城,就不是這般聲響了。”


    眾人皆唯唯,其中有人問道:“鬱帥,這銃炮要放一夜麽?”


    “是啊。”鬱董坦然地答道。


    “這年過的……”那人聞言後苦笑一聲,餘者臉上盡是戚戚然同感之色,更有人鬥膽問道:“鬱帥,官兵嚴加戒備,何必如此,這不是讓賊人們知道我們的虛實麽?”


    “不然!”鬱董把手一揮,不以為然地說道:“就是要讓賊人知道我們有備。若隻是嚴加戒備而不令賊人知曉,恐他們以為我們當真無備而亡命登城。現在他們知道我們如此警覺,也就不敢生出僥幸之心了嘛。”


    眾人默然不語。鬱董一笑又道:“孫子兵法有雲,為將者,未思勝,先思敗,所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賊人心存僥幸而來,結果出了什麽紕漏,我豈不是有負朝廷所托,也對不起諸君的信任啊。”


    眾人轟然應是:“鬱帥曉暢軍事,真是毫州父老的大幸。”


    初一天明後,鬱董在城頭再三觀望,沒有見到任何闖軍活動的跡象,隨即以重金招募敢死之士,縋城而下去四郊偵查。入夜以前五十個勇士盡數平安返迴,興奮地報告鬱董,闖軍毫無蹤影。縣令聞報大喜,連忙起草奏章,報告毫州軍民奮勇殺賊,經過兩日一夜的激戰,將闖賊巨寇孫可望擊退,並將敢死之士縋下城,追殺闖賊數十裏。


    奏章寫完後已是天黑,鬱董又再次出銀二百兩招募死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當即就有汴軍士兵領了鬱董的賞賜,再次縋城而下去鳳陽府報捷。


    等南京收到鳳陽府的匯報後也是一片歡騰,連忙向京師報告“毫州大捷”的詳細經過。隨後毫州第二份捷報也通過鳳陽府輾轉傳來,證實孫可望手下有四大金剛,名曰孫獅、孫虎、孫豹、孫狼,這四大金剛窮兇極惡,各個有萬夫不當之勇,攻打毫州時孫可望的四大金剛齊出,幾次帶領群匪殺上毫州城牆,總兵鬱董浴血奮戰,把他們一一斬落城下,終於取得了毫州大捷。城下的孫可望哀痛他四大金剛的陣亡,吐血三升跌落於塵埃之中,幾乎當場氣得斃命。據河南的可靠消息,孫可望被闖賊搶迴歸德城後還扯著胡須大唿:“自吾縱橫中原二十年來,從未有如此大敗啊。”


    崇禎天子聞奏後龍顏大悅,南直隸文臣、鳳陽巡撫、知府、毫州文武人人有功,鬱董則被提拔為右軍都督府左都督……此乃後話,按下不提。


    正月初一時分,河南境內對壘的闖、明兩軍陣地上先後響起慶賀新年的爆竹聲。爆竹聲過後,闖軍那邊突然湧出幾個士兵,在闖軍棱堡下的空地上唱起了河南梆子。駐守在棱堡中的闖軍士兵擠到牆邊觀看,還有人坐在牆上大聲喝彩,壕溝中的闖軍士兵和崗哨也紛紛站起,更有士兵跳出來和那些請來的藝人跑到一起,用歌聲給同袍們拜年。


    新軍這邊的士兵注視著對麵敵軍的舉動,本應每夜按慣例放炮的臼炮軍官一時間也沒有下令開火。終於有闖軍士兵自發地向著新軍營地這邊跑來,寒風把他們的話語送入新軍士兵耳中:“老鄉!老鄉!正月不打仗!”


    新軍的沉默讓越來越多的闖軍士兵投入新年嬉戲中,大批的闖軍士兵把武器留在棱堡內,跑到空地上打起雪仗,快樂地放聲大笑。


    蒲觀水聞訊趕到前線時,看見大批的闖軍士兵都從隱蔽處出來,一個草棚已經被搭建起來,許多闖軍士兵正圍繞著它入神地聽戲。陪同蒲觀水前來的成平皺眉看著對麵的熱鬧場麵,低聲責備道:“為什麽不進攻?”


    “已經是正月了,”那個軍官小聲抗辯道:“正月初一殺人,這太說不過去了,卑職擔心會影響軍心、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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