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很感激劉大人,不過並不是因為我今日的地位,而是因為驛站裁撤之後我李某才是個人,而不是畜生。”李自成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漸漸變得幾乎聽不到了。


    第二十四節 諒解


    在迴家鄉之前,李自成是驛站的驛卒。崇禎三年,朝廷裁撤驛站,時為一員驛卒的李自成隨之失去糊口的生計。這個許平早已經知道,不過李自成要講的是他在驛站時的工作。


    看到李自成好長時間沒有說話,許平估計闖王必定有一段難以迴首的往事,於是他沒有不耐煩或是發問,而是很有耐心地等待著。許平看到李自成幾番張口,都沒有發出聲音來,反倒是他的胳膊在難以自製地抖動。月光照在李自成的臉上,許平看到一副複雜的表情,闖王的那隻獨眼裏也滿是難以言喻的苦痛。


    “裁撤驛站以前,劉大人的奏章我就聽說過。”李自成終於下定決心開始講述他的故事:“等我識字以後又找來仔細地讀,三邊驛政每年要花六十八萬兩銀子,劉大人說,其中的八成都是官員用來幹自己的私事,公務連兩成都不到。”


    可能是因為沒有說到傷心往事,所以李自成的語氣顯得流利自如,沒有如同許平預料的那樣磕磕巴巴,他給許平講起劉懋的那次改革:“其實劉大人說的還是太客氣了,哪裏有兩成公務?根本就沒有幹任何公務,至少我在的驛站就是這樣。我的,還有周圍的幾個驛站,按冊麵上寫的應該有八百個驛卒,一年的餉銀和馬草銀加起來是一萬多兩,可是實際上隻有五十個驛卒,一年的錢不過五百兩。平日沒有傳遞過幾次公文,全是供著官員們往來吃喝。”


    說到這裏李自成停頓了一下,許平忍不住問道:“五百兩怎麽供得起?”


    “當然供不起,再說,都拿去供應官員,我們自己的肚子怎麽填飽?”李自成的手臂又開始哆嗦,經過一次漫長的沉默後,李自成繼續說下去,他的音調變得低沉,必須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清楚:“我們隻能去驛站周圍的百姓家裏拿。”


    三人之間一片寂靜,隻能聽到李自成那變得越來越粗重的唿吸聲,還有他艱難地吞咽口水的聲音。


    “驛馬早就沒有了,我們養不起馬,如果有官員要換馬的話,我們也隻能去拿百姓的馬,拿迴來慢了還會挨鞭子。”李自成的頭垂向地麵:“許兄弟,你肯定沒有聽說過我的這些事,我做的這些事幾乎從來沒有和人講過……驛站旁邊住著一戶寡婦,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她家裏沒有男人,隻養了兩匹馬,她就靠著把它們租給農家度日。平時,我們驛站的兄弟是絕不會動她家的馬的……隻是……隻是……”


    李自成想說,那次是一個退休的尚書過境,不要說尚書本人,就是陪同的地方官都是驛卒們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李自成還想說,因為尚書大人的排場很大,周圍的百姓剛一得到風聲,就帶著牲口及時逃走了;李自成更想為自己辯護,牽馬並不是他的主意,甚至李自成還曾極力替那個寡婦向同僚求情。


    但是最後李自成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因為幾個驛卒終究還是把寡婦家的馬牽走了,李自成本人也硬著心腸不去理會那女人撕心扯肺的哭喊聲:“那女人哭得是那樣的淒慘,今天好像我還記得她的哭聲。”李自成隻感到自己的心裏一陣陣地揪緊,那天寡婦拖著一個同伴的腿不放他們走,沒想到那個瘦弱的女人竟然會有那麽大的力氣,同伴半天都掙紮不開,一個同行的驛卒用鞭子抽那個女人的頭,隻把那個寡婦打得血流滿麵,可她還是不肯鬆手:“我們最後把她打暈了過去,才帶走了她的兩匹馬。”


    聽著李自成的故事,許平忍不住又迴想起自己在山東的往事——他奉命攻破的那個寨子,被帶走的婦孺抽噎著不肯離開死去的丈夫和父親的屍體,士兵們不得不一個個地把他們從親人的身旁拖走。一開始新軍的士兵還有些下不了手,但撕扯片刻後,新軍的士兵因為收到抵抗而怒火上湧,開始用武器毆打百姓,迫使他們服從。


    “換給那寡婦的兩匹病馬,沒兩天就死了。”李自成的語速變得越來越慢,艱難地把故事繼續講述下去:“那個寡婦拖著傷病向鄰居們借米,可是周圍的人都很窮,她過不下去了。於是就把女兒買了,換迴一匹一匹小馬駒想養大。”養那匹小馬的時候,寡婦跑到李自成所在的驛站,想討一些草料迴去,驛站裏的明軍對這個遍體鱗傷的女人也有些歉疚,就幫她割些草料,李自成還曾給她家送去過幾次:“可不幸的是,那個馬駒也死了。”


    雖然這是大明治下每一天都不知道要發生多少起的慘劇,但每一次聽到這種故事時,許平還是感到難以忍受。


    “她把自己也賣掉了,和她女兒一樣,跟著過路的商隊走了,賣身的錢給了兒子的姑夫。”那個寡婦給兒子做了件新衣,送到他姑姑家去了,那個女人走了以後,李自成常常看到孩子在外麵哭,他姑丈對他不好,每當這時李自成就會想到是自己一夥兒把這戶人家害得如此下場:“等我識字後我看過劉大人的奏章,他說裁掉驛站能夠給國家省下六十八萬兩銀子。可是等驛站裁掉了,朝廷照樣找百姓們要這筆銀子,來年陝西大旱,朝廷還是連十萬兩銀子的賑濟款都不給。”


    提出賑濟災民以避免動亂的楊鶴,因為朝廷拒絕給他十萬兩賑濟銀而失敗,陝西的賦稅仍然繼續收取。走投無路的災民,和抗糧抗稅的百姓合流,山陝一帶戰火四起,不願意出十萬兩銀子賑災、不願意免稅的朝廷,決定從加征二百萬兩銀子的練餉派軍隊鎮壓。


    “企圖斷人財路的劉大人被罵得體無完膚,很快就丟官了,橫死在異鄉。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地方官不給他發喪。大家畏懼官府,甚至沒有一個人敢去給他抬棺材,哪怕就是過往的客商,也沒有一個人敢替劉大人料理身後事,沒人敢把他的遺骨運迴故鄉,聽憑劉大人的棺材暴露在路邊,被日曬雨淋。”李自成的話語裏滿是感慨:“可是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驛站被裁的那一天,周圍的百姓奔走相告,幾十裏內到處都是鞭炮聲,一連放了三天,比過年都要喜慶。”


    “大王,明廷君昏臣奸,等異日大王得誌,當能給劉大人一個妥帖的定論。”不知不覺中,許平對劉懋也用上了敬稱。


    “昏君無道,民不聊生,我李某起初隻是想帶著兄弟們找一條活路,但到了今天,如果說心中仍然沒有異誌,那當然是欺心之語。”李自成落寞地笑了笑:“隻是我若是敗了,那文人們筆下的劉大人就是一個禍亂天下的奸佞;我若是成功了,那文人們就會把劉大人的所作所為叫做‘為王前驅’。無論如何我都不可以替劉大人說話,我每稱讚他一句,隻能是更加重他的罪名。至於百姓的鞭炮聲,他們是永遠不會寫在史書上的。”


    “因為他們寫下來就是在罵自己。”許平轉向清治:“看來隻有指望大師了,我們三個人裏,隻有你有機會把闖王今天的話記下來,或許可以作為野史流傳。”


    “貧道不是文人,寫的文字連野史都算不上。”清治搖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劉居士所求的也不會是青史流傳吧?”


    許平點點頭:“這話不錯,劉大人想的還是為昏君解憂,而昏君也用罷官、暴棺道邊酬勞了他。”


    剛才聽到許平說起那個孩子的故事時,李自成也被打動了心事,就站在那裏聽起來了。現在將心中隱藏的故事講述完畢,李自成長長吐出一口大氣:“我今晚來這裏,本想和你談談開封府境內的治理問題,無意間吐露了一樁心事,鬆快許多。”


    “大王的意思末將很明白了。”


    “我就是生怕幾位兄弟誤會了我,我的誌願就是讓百姓能吃飽穿暖。”李自成希望許平能夠理解他,把兩人之間的那塊疙瘩解開:“這麽多年的征戰,死在我李自成手裏的人不計其數。以前被官兵追著跑的時候,我和劉兄弟們都詛咒發誓要報仇,但第一次大敗官兵後,我們先是一陣狂喜。但解氣後看到那遍地的屍體是,我就忍不住想到,我們要求一條活路,但卻殺傷了這麽多的性命,不知道有多少人還有父母、妻兒等著他們去養活,那天,我和劉兄弟他們大醉一場,以後每次大勝之後,我們都會喝得爛醉如泥,就這樣殺啊殺啊殺下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盡頭。”


    許平輕輕點頭,他也有著同樣的感觸,所以許平堅決不肯殺俘,隻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心裏舒服一些。


    “聽說許兄弟不殺俘,我猜許兄弟和我有著一樣的心事,我用來寬慰自己的辦法就是不征糧食,隻有我的地盤上百姓能有東西吃,我殺人後才不會做噩夢。”李自成道:“和官兵打下去,會殺很多人,不和官兵打下去,還是會有很多人會死,我們是叛賊,我們怎麽做都不對,怎麽做都是錯。我總是想,如果我讓百姓們過上一段好日子,那麽我的罪過就小一些。我麵前有兩條路,都是錯路,我至少走的是那條錯得不太厲害的路。”


    “末將和孫將軍做那些事情,實在是無奈之舉。大王既然要想安民,那我們就得有安民的武力……”


    不等許平說完,李自成就連連點頭:“許兄弟說的不錯,我是一時有些糊塗,等到趕走了明軍,我們再把這些法令撤去不遲。”


    “大王的顧慮是對的,”雖然李自成表示認錯,但許平並沒有接受:“我常常問自己,到底我的底線在哪裏?為了獲得能夠對抗官兵、新軍的實力,我能夠對河南的百姓做到什麽地步?如果我可以無所不為的話,那我和官府就沒有了區別,我也沒有了寬慰自己和部下的理由。”


    “那許兄弟的底線在哪裏?”


    “無論是不是士人,隻要不曾坐在官府大堂上禍害過百姓,我就對他們一視同仁。”許平已經基本中止對謹慎的抄家行動,現在開封府和歸德府內追贓僅限於當過官的那群人:“對於這些無辜的人,我的底線就是絕不害他們的性命,隻要我還有一口飯吃,我就不會看著任何人餓死,隻要我還有衣服穿,我就不會看著其中任何一個凍死。”


    “這個想法不錯。”李自成稱讚道:“隻要許兄弟和孫兄弟保證永遠不像官府那樣把百姓逼上絕路,我就不管你們如何行事。”


    “大王,我們擊掌為誓。”


    許平和李自成連擊三掌,歸德新政的製度至此獲得了闖營的一致認可。


    ……


    轉日,許平重新向李自成說起朝廷又發新軍來河南一事。蒲觀水的軍事行動已經公開了,對闖軍來說並無秘密可言。三個營的新軍預計會有一萬兩千名官兵,與這些新軍同行的還有幾十萬石糧草,運送這些糧食的民夫不少是沿途征發的,所有的數字在朝廷的邸報上可以一覽無餘。


    這次新軍的規模頗為龐大,李自成、牛金星對此都極為重視,許平評價道:“新軍準備得非常倉促,不少官兵都是臨時從其他各營中抽調的。更重要的是他們竟然在冬季大舉進攻,無論他們的理由是什麽,這在軍事上都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牛金星笑道:“聽起來許兄弟已經是胸有成竹了。”


    “不敢說有十全的把握,一萬兩千新軍還是遠比我們強大的軍力。”許平說話的口氣很輕鬆,臉上也掛著淡淡的笑意:“如果現在是春季或是夏季,這麽多新軍會給我們造成非常大的威脅,但冬季的天氣足以抵消他們的兵力優勢,大王既然迴到河南那就更加沒有問題了。現在我考慮的是如何重創這支新軍。”


    李自成和牛金星都同意把部分闖營部隊移向開封,不過仍然要留下相當的兵力繼續監視秦軍。新上任的陝西三邊總督汪喬年正在大規模搜羅兵力,準備再出潼關進攻李自成。秦軍以往無論是赴遼馳援錦州,還是上次入河南進攻洛陽,秦軍都在陝西保存了一支相當的預備兵力,以往洪承疇和傅宗龍指揮的大部分兵力都是他們招募訓練的新兵。但這次汪喬年為了組織兵力,甚至不惜抽調各鎮駐邊的將領。預計秦軍這次動員的規模將超過五萬,其中大部分將是老兵而不是招募流民組成的新部隊。這樣全麵的動員當然比較費事,氣候原因也加劇了各鎮集結換防所需要的時間,所以闖軍估計,秦軍出潼關的時間不太可能早於明年二月。


    十月二十二日,李自成在許平和李定國的陪同下親自觀望開封的城防。城南五裏處是賈明河搶修起來的棱堡,現在山嵐營就堅守在這個堡壘裏。這個堡壘的存在破壞了闖軍包圍圈的完整,嚴重幹擾著闖軍的行動。不過,許平和李定國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攻破這個堡壘的方法來。


    “他們有很多大炮,而且新軍不停地加固棱堡,把這個堡壘修得越來越結實,根本無法靠強力攻取。”雖然李定國很難接受,但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個棱堡無計可施。李定國說:“棱堡與開封之間的聯係也難以切斷,賈將軍從軍多年,固守營盤的經驗看來十分豐富,我覺得開封斷糧以前我們是不可能攻下它的。”


    “末將想請大王親自包圍開封。”許平計劃把李定國的營也調到東線去對付蒲觀水三營,李定國的這個營名叫西首營,之前許平評價這個名字不太好聽,不過李定國不以為然,覺得西首營這個名字足以說明這是西營中第一個實現新規範的營,也是第一個營。孫可望要走了兩個營的番號,分別叫做:西鋒營和西銳營。這兩個營孫可望聲稱會自己去想辦法解決軍械問題,不需要許平撥給資源。昨天和李自成不歡而散後,孫可望一早就走了,宣稱要返迴歸德府去處理政務和軍務問題。


    李過的部隊還離完成整還很遠,此外還有肩負監視楚軍的任務,既然把近衛營和西首營調去抵抗新軍,那麽就需要另外一支精銳部隊來監視山嵐營,所以許平希望李自成帶著他的親領監視開封。


    李自成率領的這一萬闖軍雖然裝備不如近衛、西首兩營,但配合其他部隊足以維持對開封的封鎖,有這些軍隊在,賈明河就休想殺出開封來和蒲觀水會師。


    這樣的部署自然是許平和李定國唱主角,而把李自成的親領放到了配角的位置。牛金星似乎想說什麽,但李自成搶在他反對前表示同意,許平的話音才落李自成就立刻點頭道:“很符合我的想法,就這麽辦吧。”


    第二十五節 清野


    早在西首營調過來之前,許平已經沿著蘭陽向開封的官道挖壕修壘。等李定國的部隊到了以後,他們也立刻開始和近衛營一起修工事。在這個防禦體係中,所有的核心工事同樣是威力巨大的棱堡,但是這些棱堡的規模都不會太大,每個堡壘裏頂多能駐紮幾百個士兵,堡牆也用木頭建造。


    許平對這些堡壘的修建速度感到比較滿意,他並無長期堅守其中某一個堡壘的打算,而是計劃用連綿不斷的工事消耗新軍的衝擊力,這也是他不用土石機構而用木頭修築堡壘的原因之一。


    山東布政司和朝廷的邸報把新軍的動向源源送來,加上闖營自己搜集來的情報,新軍在山東接受兵力和裝備後許平很快就得到警報。新軍的糧草由山東提供,京師向這三營新軍提供補充兵和主要的補給,而其他一些裝備則從南京送來,這些物資沿途始終在山東新軍的保護下,新軍參謀部希望靠這個來避免大量的不必要耗損——如果交給官吏體製健全的直隸來負責運輸,新軍參謀部很懷疑到底能及時送到多少物資。


    一利必生一弊,新軍雖然避開了地方官府的幹擾和貪墨,但行軍路線因此受到極大限製。確認新軍靠近黃河後,許平下令實施堅壁清野的政策,沿著官道也就是許平防禦區的周邊,所有的村民都必須立刻撤離,所有的居民點都要被焚毀。


    堅壁清野的命令一直到官軍迫近後才發布,聽說消息後,黑保一急忙去指揮部找許平,卻聽說他已經到一線監督計劃的實施情況去了。黑保一更不多說就直奔蘭陽。大部分百姓被向南疏散,盡管如此官道上仍是人流滾滾,那些南方承受不下的百姓排成持續不斷的人流,蜿蜒向西而行。在這條長蛇的旁邊,黑保一在路旁找到了正在旁觀的許平。


    “許兄弟,你怎麽會下這樣的命令?”黑保一怒氣衝衝地問道。


    許平看了黑保一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大道上滾滾的人流。百姓扶老攜幼,冒著寒風走向闖軍劃定的安全區,而近衛營也出動大批官兵、並動員他們所有的車輛協助這些百姓搬遷。


    “我並非不知道這會給百姓造成苦難,我並非不知道我焚毀的民居是這些百姓菲薄的家產。可是,為了勝利我不得不如此,我為此深感痛苦和內疚,日後也一定會竭盡全力地去彌補他們今天的損失。”許平心裏已經對黑保一的問題作出了迴答,但他並沒有把這段話宣諸於口,這個理由他可以對部下們說,但在這個直腸子的迴迴麵前卻感到難以啟齒。


    見許平一言不凡,黑保一大聲叫道:“許兄弟,我們打跑官兵是為了不讓百姓挨餓受凍,我們怎麽好做讓他們挨餓受凍的事?如果反正都是要禍害百姓,那我麽又何必去大官兵?”


    許平依舊無言以對,跟在他身旁的沈雲衝是計劃的參與策劃者,也是執行者之一,他見許平始終不作聲便替他辯解道:“黑大人,您為什麽不聽聽百姓們的意思呢?”


    不等黑保一答話,沈雲衝就跑到道邊,向路過的百姓高唿:“鄉親們,你們願意讓官府再迴河南麽?”


    “不願意!”


    “我們不願意!”


    雖然路上的百姓一個個步履匆匆,但每一個聽到沈雲衝問話的人都這樣迴答。沈雲衝轉身緩步走迴到許平和黑保一身前,他背後仍傳來河南百姓一陣陣的唿喊聲:“闖營的好漢們,殺官兵啊。”


    “黑大人,您都聽到了吧。”沈雲衝問道,“在大將軍正式發下這個撤離的命令之前,我們就打算去和百姓們好好做個解釋。不過不等我們說明來意,聽說有有地方可能會來官兵後,這些百姓就紛紛西逃以躲避官兵。”沈雲從不客氣地說道:“黑大人,我們是順應民心啊。”


    “我們在河南征糧抽稅,許兄弟你不是一直說是為了要打跑官兵麽?”黑保一不與沈雲從爭辯,質問許平道:“你不是一直說什麽這是合約關係麽?既然是合約,那你怎麽能不遵守,你不保衛百姓們的家,豈不是拿了錢不辦事?”


    “我會辦事的,我也會遵守合約的。”許平突然張口說起來:“我讓軍隊幫助每一戶人家盡可能地帶上家私,而他們不得不留下的東西我也派人記錄下來,明年我們闖營都會加倍償還,他們的房屋我們也會給他們重建起來。”許平說完後平靜地看著黑保一:“黑兄弟可滿意了?”


    “我不滿意!”黑保一大聲反駁道:“許兄弟你就是想得太多了,這人世不過是一場考驗罷了,你太在乎輸贏勝負了,官兵來了我們就去與他們拚死廝殺一場,若是真主讓我們贏,我們就繼續走我們的路;若是真主要召喚我們去見他,許兄弟你再怎麽斤斤計較也是無用。”


    “在這裏的百姓,有很多是不信真主的,黑兄弟你難道想看他們下地獄嗎?”許平平心靜氣地反駁道:“難道黑兄弟你不認為,真主給你的使命就是保護善人、與兇徒作對麽?”許平講起他和黑保一逃亡路上的種種慘狀:“難道黑兄弟你就想著趕快去天堂享福,不願意在人世多待一段,不願意幫助別人了麽?”


    想起發生在河南種種令人發指的獸行,黑保一臉上的怒容漸漸褪去,自從許平把官兵圍困在開封以後,這裏的百姓確實生活好了很多,他看著逃難的人群,虎著臉對許平道:“要是到春天我們還不能奪還失地,他們就無家可歸了,也會耽誤了他們春耕。”


    “是的,所以我們絕不能打輸,我們一定要打敗新軍,不僅僅為了我們自己,也為了河南的千萬百姓。”


    黑保一離開了,看著他那漸漸遠去的魁梧背影,許平的參謀長周洞天有些擔憂地說道:“大人,真的要把裝甲營交給他麽?卑職擔心他會壞事啊。”


    “你不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麽?”許平冷不丁地問道。


    “道理?”周洞天莫名其妙地看著許平:“什麽道理?不管不顧地去與新軍血拚一場?如果可以這麽打仗,那還要我們做什麽?”


    “我不是說他打仗的道理,我是說他的擔憂。”


    “什麽擔憂?”周洞天滿臉都是迷惑。


    之前許平已經和部下們詳細討論過對策,削弱新軍的最好辦法莫過於利用天氣。官兵前來百姓肯定會大量逃亡,但他們剩下的房屋會被新軍用來避寒,有了這些現成的建築新軍的日常工作量就會大減,不一定每到一處就需要砍伐樹木興建供全部士兵避寒的營房;百姓也不可能帶走全部的生活物資,而這些東西同樣會減輕新軍的負擔,降低他們對補給的需求。因此許平下令進行徹底的破壞工作,麵對這種堅壁清野政策,那些軍紀敗壞、劫掠成性、受到貪汙、浪費的朝廷部隊很可能會直接崩潰。但以新軍的嚴格軍紀,許平估計這隻能削弱他們,讓近衛、西首兩營能夠與他們一戰。


    “很多百姓,確實是本來就要逃亡以躲避官兵,還有隨之而來,被新軍保送迴來的地方官府,但一定有一些百姓是不願意走的,雖然不多,但總會有一些人舍不得家產,想留下來碰碰運氣。”許平始終用百姓本來就會自發逃亡,闖軍的幫助讓這些逃亡的人不至於在路上遭遇饑寒:“但是現在,他們統統得走了,沒有人可以留下。在這個天氣裏在路上風餐露宿,無論我們如何小心,那些本打算留下碰運氣的人裏,總是會有一些人遭到不幸,而如果他們真的留下的話,或許新軍也不會把他們怎麽樣,畢竟現在沒有朝廷的文官督師。”


    “那樣我們闖營的士兵就會多死很多人,他們的命難道不是命麽?如果我軍被擊潰,河南的地方官都迴來了,那將來死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麽?”周洞天飛快地反問道。


    “現在我的感覺就好像是一輛快要失去控製的馬車的車夫,疾馳的馬車大路上飛奔,麵前是一個岔路,左麵的路上有五個人、右麵的路上有一個人。”許平喃喃說道,無論怎麽選擇都是不道德的:“我該向左還是向右?”


    許平自言自語著:“或者我可以像黑兄弟那樣,閉上眼,讓他的真主來選。即使是撞死了五個人,我也可以安慰自己說這是他們命該如此。”


    “大人您想得太多了。”周洞天寬慰道。


    “以前不需要我選,我不需要想這個問題,可是現在我坐在這個位置上了,我已經不能不去想了。”許平滿心都是苦悶,最近一年來他的身份急劇地提高,速度快到他沒有時間來適應:“我以前總是對侯爺很不滿,可是我現在在想,是不是侯爺也在麵對這樣的問題?侯爺不願意讓老天來選,他打算撞死幾個、救幾個,而我剛巧就是侯爺打算撞死的。”


    “侯爺,”周洞天嘿嘿一聲:“卑職就知道大人您想得太多了。第一:卑職覺得侯爺是身不由己,他總不能去撞自己的親朋子弟,隻好來撞我們;第二:不管為了什麽,有人要來撞我,那我就不會不視他為敵。”


    “我們說的不是一迴事,”許平搖搖頭:“我始終無法想像,一個活民億萬的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命,會不為天下百姓現在的遭遇而痛苦。我幫過的人遠遠不能和侯爺相比,我不信我能體會侯爺的愛民之心,可我看到民不聊生時、看到我親手把求活的百姓打進火海時仍會苦不堪言,為什麽侯爺能忍心看下去?”


    “可是這都是大人您在想,卑職倒是覺得侯爺的銳氣已經被磨平了,侯爺是朝廷貴爵,已經和朝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周洞天道:“卑職覺得,我們所作所為就是順天應人。”


    ……


    十一月四日,大雪降臨在河南,這並非今年以來的第一場雪,卻是幾十年來前所未見的大雪,一夜之間積雪就深到了人的小腿。許平早上起來時大雪還在繼續下,即使隻隔著幾步遠,人物景色也看不清楚。平時軍紀嚴明的闖軍大營現在人聲鼎沸,無數官兵從他們的營帳中湧出,在漫天飄落的大雪中縱聲歡唿,一些農家出身的闖軍將士甚至喜極而泣。


    開封、歸德兩府的降雪陸續飄揚了兩天三夜,河南百姓無論男女老幼,都在大雪中歡唿雀躍。一個已經年過八十的老人因為長壽,往年就是縣官也會給他來拜年,平日他總是威嚴地坐在家中,被子孫們所環繞,現在卻像個孩童般地趴在雪中,雙手捧起地上厚厚的積雪,臉上老淚縱橫:“這樣的大雪,還是七十年前才見過一次啊,這是闖王帶來的福氣啊,大王果然是天命之主。”


    這位老人不知道,這次的降雪不僅僅出現在河南,連直隸和山西境內也是大雪普降,在山西大同,雪一連下了五天才停。一時間,大明北方地區的老人們都仿佛青春煥發,向從未見過或聽說過這番景象的後輩們講述起他們少年、童年時的類似場麵——那時這並不是什麽罕見的奇景。


    往年冬天,京城雖然飄過雪花,但多數時間連地麵都蓋不住,剛落地就融化殆盡,偶然在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滿城的人就興高采烈地出門去“踏雪”。今年京師附近下雪的時間雖然比山西稍短,但也有兩天之久。喜悅並非僅出現在在百姓之間,自大雪來臨後,朝廷上的百官人人喜形於色,爭先恐後地上書給當今天子稱賀。


    京師的皇城內,大明崇禎天子為此專程前往太廟祭謝。迴到皇宮後仍然滿臉都充滿了喜色,與他的皇後笑談時還幾次忍不住起身向天公再三稱謝。


    自萬曆年以來,北方的大旱越來越頻繁,而南方的氣溫驟降,這個現象已經成為幾十年的常態,朝臣們都把原因歸結於皇帝德行有虧,責難一直沉重地壓在大明皇帝的肩頭。導致天下大災的罪魁禍首萬曆死後,這個責任就被天啟皇帝和魏忠賢扛下。


    崇禎即位初期,他心裏一直是把責任偷偷地推給前幾位皇帝的。但他登基過去了十幾年,災情仍毫無起色,甚至愈演愈烈。廣州的海麵開始結冰;閩粵冬季下雪;太湖全湖封凍以致數百漁民饑寒斃命;河南、山西有幾個縣數年不下雨……這一切讓崇禎皇帝驚恐不已,他一次次減膳,直到最後一天隻吃一頓飯;一次次節儉衣服,直到穿皇後、妃子自己織布給他做出來的衣服。崇禎自問,讓老婆孩子一起挨餓,皇太子連聘禮都拿不出、以致隻能拖著不能成親,恐怕自古以來當皇帝的也就是他獨一份,但這老天還是不下雨,說什麽也不下雨。


    即位以來的種種征兆,似乎都是在向天下人通報著大明國祚將盡。崇禎皇帝嘴上不說,心裏其實也是駭然。他還曾失態地對自己的後妃痛哭出聲:“奈何處處皆是亡國之兆?”


    “朕的一片赤誠,總算感動了天心。”今天心懷大暢的崇禎皇帝破例喝了一小杯酒,他笑嘻嘻地對皇後道:“不過還不可增膳,當以天心釋然為第一要務。”


    在舉國歡騰聲中,隻有一個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什麽。鎮東侯站在自家的院內,伸出手接住飄落的雪片,盯著它在自己掌心間慢慢地融化。身旁的妻子高興地說:“真是瑞兆啊。”他聽見後隻是隨口附和了一聲。


    太陽的黑子活動已經恢複正常,地球兩極的冰蓋正在退縮,大氣中的含水量不斷增加;而隨著氣溫的繼續迴升,青藏高原上的冰雪在來年會加倍地融化,大量的融水將使長江、黃河以及其它河流的徑流量猛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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