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個神秘的、令許平朝思暮想的人。


    她打量著許平的軍裝,又掃了一眼桌上的頭盔,露出驚訝之色:“先生……公子……原來是軍人啊!”


    “兩位小娘子安好。”許平笑著向她們大聲問候,解釋道:“在下剛剛得到新軍的武職,從下月起就有俸祿了。這位小娘子不打算恭喜在下一句嗎?今天來過的諸位客人可都給在下賀喜了。”


    “恭喜……恭喜這位公子了。隻是,小女子還不知道公子貴姓。”


    “在下姓‘許’,單名一個‘平’字”


    “原來是許公子。”


    她注視著頭盔上挺立的白羽:“不知是救火營還是選鋒營?”


    “是救火營。”頭盔上的白羽是救火營和選鋒營的特有標識,許平奇怪地問道:“小娘子對新軍很熟啊?”


    “我們當然很熟了!”墨綠色的女子神氣地說。


    “秋月!”前一位女子笑著遞了個眼色:“我們坐下吧。”


    被叫做秋月的女子會意地住了口。今天隻她們兩個,沒有其他客人,她們便坐在正中的桌子旁,就在許平對麵。


    許平先彈了兩隻古曲,抬起頭來笑道:“在下近來寫了一首新曲,還沒給別人彈過。今天在兩位小娘子麵前獻醜,還請多多指教。”


    許平平時給客人們彈的大多是前人譜的曲子,但有時也自己譜上幾首。這些日子心情非常好,獲得武職、晉升軍官是他的雄心,眼看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取得成果,創作的激情便油然而生,正是有感而發。


    前半段婉轉柔和,仿佛清澈的溪水流出山間,沐浴著陽光叮叮咚咚地歌唱。後半段忽然速度轉快,旋律也激昂起來,漸漸地竟如亂石穿空,驚濤掠岸;又如瀑布飛落,大河奔騰,臨結束的一段更是鏗鏘有力,鐵甲轟鳴。


    許平彈完了,仍然心潮起伏,一時不能平靜下來。兩位聽客也沉浸其中,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小姐才斂容道:“看來公子的琴技倒在其次,公子胸中的浩蕩風雲才是氣壯山河。小女子幼時也曾習琴,但因為貪玩,半途而廢,至今不能完整地彈上一曲。這幾天聽了公子彈琴,才知其中有許多的奧妙。”


    許平長吸了一口氣,搓搓凍得發紅的手指,笑道:“今天是許某來彈琴的最後一天,以後有了武職,就不能再出來賣藝了,再繼續幹下去恐有失朝廷命官的體統。以往多蒙小娘子抬舉,許某無以為報。”


    秋月猶豫地看看許平,低聲問小姐:“那麽,琴儀……”


    小姐笑道:“許公子今日肯定是不要琴儀的了。”


    許平對秋月連連點頭:“你家小姐說的是。今天為答謝各位客人,是不收琴儀的。”


    小姐問道:“許公子,既然不要琴儀,那這麽晚還不走可是在等誰嗎?”


    許平楞了一下:“沒有……”


    “許公子怎麽彈得這麽好啊?”


    對麵期待的目光讓許平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故事倒了出來。


    許平自幼父母雙亡,被舅舅撫養長大。舅舅一心指望外甥能夠讀書考上功名,此生也就不愁吃用了。可是許平對四書之類並無什麽興趣。


    舅舅還節衣縮食請老師教他琴棋書畫,用舅舅的話來說,如果將來能考取功名的話,不會琴棋書畫終究還是會被其他士子看輕。許平對音樂很有天賦,從小就彈琴彈得好,甚至想以此謀生。但舅舅說,許平的父親曾經當到大明的遊擊將軍,作為兒子絕不可以自甘墮落,成為一個下九流的琴師。


    “先父本是薊鎮總兵朱將軍的屬下,跟著朱大人駐守三屯營。崇禎二年,袁崇煥縱敵入關,先父隨朱將軍一起不屈殉難。趕去援遵化的趙將軍途中身亡,袁崇煥反汙是朱將軍不放趙將軍入城,因此,皇上對三屯營殉難的將士沒有撫恤,在下也就失去了世職。”


    小姐肅然起敬:“許公子原來是英烈之後,以前真是失敬了。”


    “三屯營失陷後,舅舅帶著先慈逃向京師,但建虜轉眼間就衝入京畿。先慈怕拖累舅舅和我,就投井自盡了,但我和舅舅還是幾乎陷於虜中。幸好鎮東侯的軍隊插翅而來,我們和幾十萬百姓一起得救。”說到這裏許平雙手合十,起身向著北京方向深深地遙拜一下,小姐和秋月連忙站起來,陪著許平拜了一下。


    雖然許平沒能見過父親一麵,但他一直暗暗以將門之後自許,對讀書、考功名、做一個文人頗有抵觸心理,這也正是他毅然投軍的主要原因。許平認為自己隻有贏得世職,才是配得起祖先期望的合格子孫。


    許平投軍後才告訴舅舅這件事,當時舅舅呆了很久,禁不住老淚縱橫:“平兒,你父親戰死沙場,你母親也歿於戰亂,現在天下烽煙四起,你卻去投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對得起你的父母啊?”


    許平倒沒這些憂慮,他有著一股莫名其妙的自信,認為自己絕不會是一個普通的小兵,一定能贏迴祖先的世職並發揚光大。


    新軍中自然也有派別,最明顯的兩派就是步騎兵派和工炮兵派。


    用步兵、騎兵軍官的話說,炮兵和工兵幹的不過是以前輔兵幹的活,真正的勝利都是靠步兵的長矛和騎兵的馬刀贏得的;而炮兵和工兵則認為,離開了他們,步、騎兵就是三條腿的馬,沒有翅膀的鳥。


    步騎兵派認定炮兵不懂得如何配合他們進攻,一心要組建能夠伴隨步兵方陣前進的輕炮兵,便於騎兵攜帶的騎炮;而工炮兵則抱怨步騎兵太驕傲,總想冒失突進,所以他們也要組建工兵突擊隊和炮兵掩護長矛手。總之,步騎兵派籌劃一支隸屬於他們的炮兵組織,而工炮兵派也準備建立一支能夠適應各種作戰模式的步兵部隊。


    三個月前,各營將官詢問士兵的感想以體察軍心,同伴們大多唯唯不語,隻有許平交上去洋洋灑灑的一份長篇大論。新兵營的長官吃驚之餘不敢怠慢,層層上報,一直送到練兵總理的左右手金求德那裏。金求德看完之後冷哼一聲,拿著這份報告對黃石說:“新軍的種種弊端,哪怕就是一個小兵也看得清清楚楚。”


    黃石看完報告補充了一句:“既然能看出這種問題,那他就不該隻是一個小兵。”


    因為這句評價,許平被破格提入教導隊當作軍官培養。而他也不負所望,各項考核都是優良,被授予工兵把總的職務,即將迴到部隊觀察考驗。


    小姐和秋月聽到這裏一起拍手,笑道:“許公子了不起,脫穎而出。”


    許平在軍營裏曾對一個好朋友講過自己賣藝的事情,還提到茶舍裏神秘的女子。那朋友笑道,直接上去問這位小娘子是哪個院子的粉頭,然後帶足纏頭費去求見便是,花幾錢銀子便可得償所願,何必天天在營中苦捱。


    確實,這位姑娘既然出來拋頭露麵,一連幾天在外麵晃蕩,按理說不會是好人家的女子。許平知道賣油郎與花魁娘子的故事,但他明白這種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許平見她容貌端莊,舉止優雅,又不禁心生愛慕。


    平日茶舍裏人多,姑娘很少言語。難得今天清淨,才有機會說話。一番交談下來,許平漸漸升起一個指望,或許……,或許她出身將門,父母疏於管教,放任她出門上街?許平不願唐突佳人,但今日之後也就再無相見之期。


    他心裏砰砰直跳,忍不住試探道:“這位小娘子對新軍似乎頗為了解,是不是府上也有人在新軍做事?”


    小姐隻是微笑,卻沒有迴答。


    突然外麵傳來喧囂之聲,闖進一群鬧嚷嚷的人。為首一胖一瘦二人酒氣衝天,隨從們帶著酒和燒爐,才踏入茶舍中就立刻開始給主人們燙酒。


    許平看出他們是以前來過的客人,那個衣衫闊綽的胖子一向趾高氣揚,頗以勳貴子弟自得。如果茶舍裏全是男客則尚好,如果他看到有女客,嗓門就會猛地大上幾倍,拚命吹噓自己與某皇親相識,與某國戚來往,又與某世子相談甚歡。逢到這種場合,茶博士都會捧他兩句,茶客們也七嘴八舌湊趣。唯獨坐在角落裏的小姐連眼皮也不抬,隻是靜靜地品茶。有時見胖子鬧得太過分,便悄悄起身離去。


    今天他們進來後看到許平換了軍裝,胖子和瘦子問起緣由,許平做了解釋。胖子不屑地說:“就是當了軍官,也還是要靠彈琴賣藝才能糊口啊。”一邊說,一邊不斷往兩位女子的方向瞧去。


    那位小姐挑眼看看天色,對秋月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該迴去了。”言罷站起身來,對許平一禮道:“許公子,不知明日還會不會來此地?”


    許平衝口而出:“明日軍中早操不到午時就散了,自然還是來的。”


    小姐喜道:“多謝公子了,不然豈不是少了個去處。”


    旁邊胖胖的闊公子見姑娘們不搭理他,臉上頗有不滿。瘦子怪腔怪調地:“這位小娘子喜歡和一個沒錢的琴師說話,卻不願與吾等搭腔,真是奇怪、奇怪。”


    秋月露出怒容,剛要張口,卻被那位小姐拉住,同時低聲道:“快走,快走,多事做甚?”


    不想這句話更讓胖子氣惱。自從他第一天在這個茶舍看見一位佳人,便忍不住總往這裏跑。可是幾次三番試探,對方完全沒有反應,也沒有透露身份。他的朋友們嘲笑他像個土包子,連院裏的小娘子都認為他沒有油水可撈。


    胖子借著酒勁猛拍一下桌子,大聲叫道:“這位小娘子,在下想請你陪著聽上一曲,願奉五兩銀子為資,不知夠也不夠。”


    這位仁兄一張嘴陪酒的儀金就是五兩,他的下人和他的朋友相視發愣,心說:“這家夥又喝高了。”


    秋月本已經向亭外邁出一步,聽到這話轉迴身來要斥責他,卻再次被不知名的那位小姐拽了一把:“快走,快走,勿要多事。”


    “這位小娘子可是怕我付不出錢麽?”那人見兩位姑娘低頭離開,惱羞成怒:“嘿,我叫你們站住呢!”


    瘦子忙推了旁邊的隨從一把:“你家公子叫那小娘子站住。”


    隨從聞言應了一聲,放下酒壺就發步急追,同時高聲喝道:“我家公子要你站住!”


    姑娘們頭也不迴地快步離去,眼看那個隨從就要追出茶舍,許平一時熱血上湧,大吼:“不得無禮!”伸臂揪住那人。


    那個隨從愕然:“你又不是龜公,替一個婊子出頭做甚?”


    許平一拳搗在那個隨從臉上,後者一聲痛唿後就向後倒去。其他幾個隨從先是一愣,然後紛紛跳起身來,撲向許平。


    許平在軍中學習過搏擊之術,隻是尚欠熟練,更沒經過實戰,架不住對方人多勢眾,戰不數合就把所學的技術丟個幹淨,退化成最普通的街頭鬥毆。許平尋個機會迅速退到屋角,奮力抵抗著最前麵幾個人的進攻。一時間凳子齊飛,人聲鼎沸。


    有個隨從拾起哨棒,但茶舍狹小,施展不開。他眼睛一轉,見那兩位姑娘聞聲又迴來了,正從門口往裏望,他就向她們跑過去,大喝道:“這位小娘子,我家公子請你留步。”


    許平又氣又怒,可是一下子也收拾不開眼前的幾個人。


    不料那個不知名的小姐甩掉披風,不慌不忙飛出一腳,閃電般地踢到那個隨從臉上,瞬間那個壯實的漢子就是一聲慘叫,抱著眼睛蹲在了地上,手中的哨棒同時飛了出去。


    不等那個哨棒落地,小姐腳尖一抖,哨棒彈起被她抄在手中,跟著就向人群這裏躍來。許平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略一遲疑,脖領已經被對手揪住。


    小姐緊握哨棒翻騰起落,好幾個大漢就都躺在地下痛唿不已,剩下的人誰也不敢上前。


    小姐把哨棒放在桌上,整理一下衣服,朗聲說道:“這位公子請了,既是勳貴之家便理應做天下人的表率。”


    那個胖子早被嚇傻了,聞言不住地點頭:“是的。”


    那位小姐繼續說道:“尤其要注重行止。”


    “是的。”


    “像如此的舉動落到禦史耳中,禦史必然會彈劾令尊,令尊也會被罰俸。公子你要三思。”


    “是……是的。”


    小姐轉過頭來,衝著許平微笑道:“許公子,天不早了,要不要收拾一下東西迴去?小女子正好和許公子順路。”


    和兩位姑娘走在路上,那小姐謝道:“許公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小女子銘感五內。”


    “小娘子太客氣了,許某自顧尚且不暇,還多虧小娘子相助呢。”許平很清楚,在這番大打出手中,絕對是別人救了自己。以小姐的身手,足以對那幾個無理的家夥略施薄懲,其實並不需要自己相助。


    小姐讚道:“救火營的官兵,果然是不會給他們的軍旗丟臉的。”


    許平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第二次試探道:“小娘子府上,可是將門麽?”


    那小姐笑得很是開心,點頭道:“是的!”


    “如此就難怪了,”許平心中頓時萬裏晴空,由衷地歎道:“小娘子的身手簡直還要在新軍教官之上。”


    “那可不敢當。隻是家嚴讓小女子自幼學習這些搏擊、棍棒之術,尋常人四、五個休想近我的身。


    “令尊真是了不起的人物,”許平琢磨著這位姑娘的話,進一步問道:“應該也是新軍中的人吧?”


    秋月忍不住大聲說道:“我家老爺,自然不是普通人。”


    小姐笑得更是燦爛:“家嚴當然非同凡響。”


    “不知府上如何稱唿?”


    “這個……小女子姓趙。看來明日是不能去那個茶舍了,不知道今日這一番折騰後,許公子可還願意給小女子彈琴否?”


    “當然願意了,能為趙小娘子演琴,真是三生有幸。”許平於是和趙小姐約了另外一個茶舍,然後一路失魂落魄地迴到軍營,吃飯的時候也是神不守舍的樣子。


    “又看見你說的那位絕代佳人了?”


    問話的正是許平好友,同是教導隊工兵學員的曹雲,看到許平默默點頭後,曹雲一邊繼續胡亂往嘴裏塞著食物,一麵略帶不滿地說道:“我總說要陪你去看看,也好給你參謀一番,你卻總說怕唐突佳人,唉,真不夠義氣。”


    “今天她和我說話了。”許平臉上還是一副在夢裏般的表情。


    “喔,很好的開始啊。”曹雲興高采烈地大聲說道:“有沒有告訴你她是那個院裏的姑娘?”


    “而且說了很多,”許平也笑了起來,猛地抬頭說道:“來,老曹,我給你仔細地講講。”


    聽許平講完整個故事後,曹雲把雙臂交叉在胸口,捏著下巴轉了轉眼珠子,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嗯,看來你未來的老丈人也在新軍中就職。”


    “什麽未來的老丈人,淨胡扯。”許平失笑道:“不過我也估計是新軍的將領,侯爺的手下。”


    “趙勤勇大人沒有女兒啊!”曹雲冥思苦想了良久,猛然一拍大腿:“對了,新軍參謀部裏有個遊擊,好像是姓趙。”


    “確定?”


    “立刻就去確定!”曹雲說幹就幹,立刻跑到營中打探起來。


    等曹雲迴來的時候臉上全是誌得意滿的神情:“趙水澤趙大人,諱敬之,陝西人士,還有秀才功名呢,天啟五年在京師見到初次進京的鎮東侯後,決心棄筆投戎,去年鎮東侯他老人家組建新軍後,趙大人又攜全家從陝西趕來京師投奔,被侯爺委以遊擊之任。沒錯,我問過了,除了趙勤勇趙大人外,他是唯一一個姓趙的將門,而且最近還專管救火營的輜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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