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什麽能比得上副主教對敲鍾人的支配力量,也沒什麽能比得上敲鍾人對副主教的眷戀之情.隻要克洛德一做手勢,每次想到能討副主教的歡欣,卡齊莫多就立刻從聖母院鍾樓上衝了下來.卡齊莫多身上這種充沛的體力發展到如此非凡的地步,卻又懵裏懵懂交由另個人任意支配,這真是不可思議.這裏麵無疑包含著兒子般的孝敬,奴仆般的依從;也包含著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懾服力量.這是一個可憐的.笨拙的.愚呆的機體,對著另一個高貴而思想深邃.有權有勢而才智過人的人,始終低垂著腦袋,目光流露著乞憐.最後,超越這一切的是感恩戴德.這種推至極限的感激之情,無可比擬.這種美德已不屬於人世間那些被視為風範的美德範疇.因此我們認為,卡齊莫多對副主教的愛,就是連狗.馬.大象對主人那樣死心塌地,也是望塵莫及.


    第 四 卷 五 克洛德.弗羅洛(續)


    本章字數:4469


    一四八二年,卡齊莫多大約二十歲,克洛德.弗羅洛三十六歲上下:一個長大成人,另一個卻顯得老了.


    今非昔比,克洛德.弗羅洛已不再是托爾希神學院當初那個普通學子了,不是一心照顧一個小孩的那個溫情保護人了,也不再是想入非非的.既博識又無知的哲學家了.如今,他是一個刻苦律己.鬱鬱寡歡的教士,是世人靈魂的掌管者,是若紮的副主教大人,巴黎主教的第二號心腹,蒙列裏和夏托福兩個教區的教長,領導一百七十四位鄉村本堂神甫.這是一個威嚴而陰鬱的人物.他雙叉著雙臂,腦袋低俯在胸前,整個臉呈現出昂軒的光腦門,威嚴顯赫,一副沉思的表情,款款從唱詩班部位那些高高尖拱下走過時,身穿白長袍和禮服的唱詩童子.聖奧古斯丁教堂的眾僧.聖母院的教士們,都嚇得渾身發抖.


    但是,堂.克洛德.弗羅洛並沒有放棄做學問,也沒有放棄對弟弟的教育,這是他人生的兩件大事.但是,隨著時間慢慢過去,這兩件甜蜜舒心的事情也略雜苦味了.正如保羅.迪阿克爾所言,日久天長,最好的豬油也會變味的.小約翰.弗羅洛的綽號為唐坊,因為所寄養的磨坊環境的影響,並沒有朝著其哥哥克洛德原先為他所確定的方向成長.長兄指望他成為一個虔誠.溫順.博學.體麵的學生,但是小弟弟卻跟幼樹似的,辜負了園丁的用心,頑強地硬是朝著空氣和陽光的方向生長.小弟弟茁壯成長,鬱鬱蔥蔥,長得枝繁葉茂,然而一味朝向怠惰.無知和放蕩的方向發展.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搗蛋鬼,放蕩不羈,叫堂.弗羅洛常皺眉頭;然而又極其滑稽可笑,精得要命,常逗得大哥發笑.克洛德把他送進了自己曾經度過最初幾年學習和肅穆生活的托爾希神學院;這座曾因弗羅洛這個姓氏而顯赫一時的神聖廟堂,現在卻由這個姓氏而丟人現眼,克洛德忍不住痛不欲生.有時,他為此聲色俱厲把約翰痛斥一番,約翰勇敢地承受了.說到底,這小無賴心地善良,這在所有喜劇中是司空見慣的事.然而,剛剛訓斥完了,他又依然故我,照舊心安理得,繼續幹他那些叛經離道的行徑.忽而對哪個雛兒(新入學的大學生就是這麽稱唿的)推搡一陣,以示歡迎-這個寶貴的傳統一直被精心地保存到我們現在;忽而把一幫按照傳統衝入小酒店的學子鼓動起來,幾乎全班每個人都被鼓動起來,用進攻性的棍子把酒店老板狠揍一頓,喜氣洋洋地把酒店洗劫一空,連酒窖裏的酒桶也給砸了.托爾希神學院的副學監用拉丁文寫了一份精彩的報告,可憐地呈送給堂.弗羅洛,還痛心地加上這樣一個邊注:一場鬥毆,縱欲是主要原因.還有,他的荒唐行徑甚至一再胡鬧到格拉裏尼街去了,這種事發生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身上是可怕的.


    因為這一切的緣故,克洛德仁愛之心受到打擊,他心灰意冷,滿腹憂傷,便益發狂熱地投入學識的懷抱:這位大姐至少不會嘲笑你,你對她殷勤,她總是給你報償,盡管所付的報酬有時相當菲薄.所以,他懂得的越來越多,同時,出自某種自然邏輯的結果,他作為教士也就越來越苛刻,作為人也就越來越傷感了.就拿我們每一個人來說,智力.品行和性格都有某些類似之處,總是持續不斷地發展,當生活中受到嚴重的幹擾才會中斷.


    克洛德.弗羅洛早在青年時代就涉獵了人類知識的差不多一切領域,諸如外在的.實證的.合乎規範的種種知識,無一不瀏覽,所以除非他自己認為直到極限而停止下來,那就不得不繼續往前走,尋找其他食糧來滿足其永遠如饑似渴的智力所需.用自啃尾巴的蛇這個古代的象征來表示做學問,尤為貼切.看樣子克洛德.弗羅洛對此有切身的體會.一些嚴肅的人認為:克洛德在窮盡人類知識的善之後,竟大膽鑽進了惡的領域.據說,他已把智慧樹的蘋果一一嚐遍了,然後,或許由於饑餓,或許由於智慧果吃厭了,終於吃了禁果.如看官已經看見,凡是索邦大學神學家們的各種講座,仿效聖伊萊爾的文學士集會,效仿聖馬丁的教諭學家們的爭辯,醫學家們在聖母院聖水盤前聚會,克洛德都輪番參加.


    凡是四大官能這四大名廚能為智力所製訂和提供的所有被允準的菜譜,他都狼舌虎咽吃過了,但還沒有吃飽卻已經膩了.因此,遂向更遠.更深挖掘,一直挖到這種已窮盡的.具體的.有限的學識底下,或許不惜拿自己的靈魂去冒險,深入地穴,坐在星相家.煉金術士.方士們的神秘桌前;這桌子的一端坐著中世紀的阿維羅埃斯.巴黎的吉約姆和尼古拉.弗拉梅爾,且在七枝形大燭台的照耀下,這桌子一直延伸到東方的所羅門.畢達哥拉斯和瑣羅亞斯德.


    不論是對還是錯,起碼人們是這樣設想的.


    有件事倒確有其事,那是副主教經常去參謁聖嬰公墓,他的父母確實與一四六六年那場瘟疫的其他死難者都埋葬在那裏;然而,他對父母墓穴上的十字架,似乎遠不如對近旁的尼古拉.弗拉梅爾及其妻子克洛德.佩芮爾的墳墓上千奇百怪的塑像那樣虔誠.


    還有件事是真的:人們時常發現副主教沿著倫巴第人街走去,悄悄溜進一幢座落在作家街和馬裏沃街拐角處的房屋裏.尼古拉.弗拉梅爾建造的這幢房子,他一四一七年前後就死在這裏,打從那時起便一直空著,也已開始傾頹了,因為所有國家的方士和煉金術士紛紛到這裏來,單是在牆壁上刻名留念,就足以磨損屋牆了.這屋有兩間地窖,拱壁上由尼古拉.弗拉梅爾本人塗寫了無數的詩句和象形文字.鄰近有些人甚至肯定,說有一次從氣窗上看見克洛德副主教在兩間地窖裏掘土翻地.據猜測,這兩個地窖裏埋藏著弗拉梅子的點金石,所以整整兩個世紀當中,從馬吉斯特裏到太平神父,全部煉金術士一個個把裏麵土地折騰個不停,恨不得把這座房屋搜尋個遍,把它翻個底朝天,在他們的踐踏下,它最後漸漸化為塵土了.


    另外有件事也確實無疑:副主教對聖母院那富有象征意義的門廊,懷著異常的激情.這個門廊,是巴黎主教吉約姆刻寫在石頭上的一頁魔法書.這座建築物的其餘部分千秋萬代都在詠唱著神聖的詩篇,他卻加上這樣如此惡毒的一個扉頁,所以一定在地獄受煎熬.據說,克洛德副主教還深入研究了聖克裏斯朵夫巨像的秘密,這尊謎一般的巨像當時豎立在教堂廣場的入口處,民眾把它謔稱為灰大人.但是,大家所能看到的,是克洛德常常坐在廣場的欄杆上,一待就是好幾個鍾頭,好像沒有盡頭,凝望著教堂門廊上的那許多雕像,忽而觀察那些倒擎燈盞的瘋癲**,忽而注視那些直舉燈盞的聖潔**;有時候,又默默計算著左邊門道上那隻烏鴉的視角,這烏鴉老望著教堂某個神秘點,尼古拉.弗拉梅爾的煉金石若不在地窖裏,那準藏在烏鴉所望的地方.順便提一下,克洛德和卡齊莫多這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竟從不同的層次上那樣熱愛聖母院,這座教堂在當時的命運說起來夠奇特的了.卡齊莫多,本能上是半人半獸,他愛聖母院來自它們雄渾整體的壯麗.宏偉與諧和;克洛德,想象力熾烈,學識奧博,愛其寓意.神秘傳說.內涵.門麵上分散在各種雕刻下麵的象征,就如羊皮書中第一次書寫的文字隱藏在第二次的文字下麵;總而言之,克洛德愛聖母院向人類智慧所提出的那永恆的秘密.


    末了,還有一件事也是千真萬確的,那就是副主教在那座俯視著河灘廣場的鍾樓裏,就在鍾籠旁邊,給自己安排了一小間密室,不許任何人進去,據說,沒經過他的同意,甚至連主教也不許進.這間密室幾乎就在鍾樓頂端,滿目烏鴉巢,最初是貝尚鬆的雨果主教設置的,他有時就在裏麵施魔法.這間密室裏究竟藏著什麽東西,沒一個人知道;可是,每天夜裏,從河灘廣場上時常可以見它在鍾樓背麵的一個小窗洞透出一道紅光,忽隱忽現,時斷時續,間隔短暫而均勻,十分古怪,仿佛是隨著一個人唿吸時在喘氣那樣,而且,那紅光與其說是一種燈光,倒不如說是一種火焰.在黑暗中,在那麽高的地方,它讓人感到非常奇怪,所以那些愛說長道短的女人就說開了:瞧啊,是副主教在唿吸啦,那上麵是地獄的煉火在閃耀.


    這一切不足於證明其中有巫術.不過,煙實在是很大,難怪人家猜測有火,因而副主教惡名聲相當昭著.我們隻能說,埃及人邪術.魔法招魂術.之類,即使其中最清白無邪的,在交由聖母院宗教裁判所那班老爺審判時,再也沒有比副主教更兇狠的敵人.更無情的揭發者了.不管他是真心實意感到恐怖也罷,還是玩弄賊喊捉賊的把戲也罷,在聖母院那些飽學的眾教士心目中,副主教總是個膽大包天的人,靈魂也進了地獄的門廊,迷失在猶太神秘教的魔窟中,在旁門左道的黑暗中摸索前進.民眾對此是不會誤會的,凡是有點洞察力的人都認為,卡齊莫多是魔鬼,克洛德.弗羅洛是巫師.十分清楚,這個敲鍾人須為副主教效勞一段時間,等期限一到,副主教就會把他的靈魂作為報酬帶走.所以,副主教雖然生活極其刻苦,卻在善良人們心目中,名聲是很臭的.一個篤奉宗教的人,即使一點經驗也沒有,也會嗅出他是一個巫師的.的確,隨著年事增高,他的學識中出現了深淵,其實深淵也出現在他的心靈深處.隻要觀察一下他那張臉孔,透過密布的陰雲看一看其閃爍在麵容上的靈魂,人們至少是有道理這樣認為的.他那寬闊的額頭已經禿了,腦袋老是俯垂,胸膛總是因歎息而起伏,這一切到底是什麽緣故?他的嘴角時常浮現十分辛酸的微笑,同時雙眉緊蹙,就如兩頭公牛要抵角一樣,他的腦子裏轉動著什麽不可告人的念頭呢?剩下的頭手也已變白了,為什麽?有時他的目光閃耀著內心的火焰,眼睛就像火爐壁上的窟窿,那又是怎樣的火焰呢?


    內心劇烈活動的這種種征候,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期,特別是達到了極其強烈的程度.不止一次,唱詩童子發現他獨自一人在教堂裏,目光怪異而明亮,嚇得連忙溜跑了.不止一迴,做法事合唱時,緊挨著他座位的教士聽見他在唱讚美雷霆萬鈞之力當中,夾著許多難以理解的插語.也絕不僅僅這一迴,專給教士洗衣服的河灘洗衣婦,不無驚恐地發現:若紮的副主教大人的白法衣上有指甲和手指掐過的痕┘.


    話說迴來,他平日卻越發顯得道貌岸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堪為表率了.出自身份的考慮,也由於性格的緣故,他一向不接近女人,如今好象比以往都更加憎恨女色了.隻要一聽見女人絲綢衣裙的聲,便馬上拉下風帽遮住眼睛.在這一點上,他是百般克製和嚴以律己,怎麽苛刻也唯恐不周,連博熱公主一四八一年十二月前來釋謁聖母院隱修院時,他一本正經地不讓她進入,向主教援引了一三三四年聖巴泰勒彌日前一天頒布的黑皮書的規定為理由,由於這黑皮書明文禁止隻要女人,不論老幼貴賤,一律不許進入隱修院.對此,主教不得不向他引述教皇使節奧多的命令:某些命婦可以例外,對某些貴婦,除非有醜行,不得拒絕.然而副主教依然有異議,反駁說教皇使節的該項命令是一二○七年頒發的,比黑皮書早一百二十七年,所以事實上已被後者廢除了.最終他不敢在公主麵前露麵.


    除此而外,人們也注意到,近來他對埃及女人和茨岡女人似乎更加憎惡了,甚至讓主教下命令,明文禁止吉卜賽女人到教堂廣場來跳舞和敲手鼓;同時,還查閱宗教裁判所那些發黴的檔案,搜集有關男女巫師因與公山羊.母豬或母山羊勾結施巫術而被判處火焚或絞刑的案子.


    第 四 卷  六 不負眾望


    本章字數:611


    我們前麵已說過,副主教和敲鍾人在聖母院周圍大大小小百姓當中是很不得人喜歡的.每當克洛德和卡齊莫多一同外出-這是常有的事-,隻要人們看見仆人跟在主人後麵,兩個人一起穿過聖母院周圍群屋之間那些狹窄.清涼.陰暗的街道,他們一路上會遭到惡言惡語.冷嘲熱諷.除非克洛德.弗羅洛昂首挺胸走著,臉上露出一副嚴峻.甚至威嚴的表情,那嘲笑的人才望而生畏,不敢作聲,然而這是少有的事.


    在他們居住的街區,這兩人就像雷尼埃所說的兩個詩人:形形色色的人都追隨著詩人,就如黃鶯吱吱喳喳追趕貓頭鷹.


    忽而隻見一個鬼頭鬼腦的小淘氣,隻是為了開心,竟冒著身家性命的危險,跑去用一支別針紮進卡齊莫多駝背的肉裏;忽而是一個漂亮的小妞,臉皮厚得可以,輕佻放蕩,故意走近用身子擦著克洛德教士的黑袍,衝著他哼著嘲諷的小調:躲吧,躲吧,魔鬼逮住了.偶爾,一群尖牙利嘴的老太婆,蹲在陰暗的門廊一級級台階上,看到副主教和打鍾人從那兒經過,就大聲鼓噪,咕咕噥噥,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兒表示歡迎:嗯!有兩個人來了:一個人的靈魂就像另一個的身體那樣古怪!再就是,是一幫學子和步兵在玩跳房子遊戲,一起站起來,以傳統的方式向他們致敬,用拉丁語嘲罵:哎啊!克洛德與瘸子.


    然而,這種叫罵聲,大部分來說,教士和鍾夫是聽不見的.卡齊莫多太聾,克洛德又經常沉思默想,根本有聽見這些優美動聽的話兒.


    第 五 卷 一  聖馬丁修道院住持


    本章字數:7374


    堂.克洛德的名聲早已香飄千裏.可能就在他不願會見博熱采邑公主的那個時候,有人慕名來訪,這使他久久難以忘懷.


    那是某天夜晚.他做完晚課,剛迴到聖母院隱修庭院他那間念經的陋寶.這小室,隻見一個角落裏扔著幾隻小瓶子,裏麵裝滿某種甚是可疑的粉末,很像zy,也許除此之外,絲毫沒有什麽奇怪和神秘之處.牆上固然有些文字,斑駁陸離,純粹都是些名家的至理格言或虔誠箴句.這個副主教剛在一盞有著三個燈嘴的銅燈的亮光下坐了下來,對著一隻堆滿手稿的大櫃子.他手肘擱在攤開的奧諾裏烏斯.德.奧頓的著作《論命定與自由意誌》上麵,默想沉思,隨手翻弄一本剛拿來的對開印刷品-小室裏唯一的出版物.當他沉思默想時,忽然有人敲門.何人?這個飽學之士大聲問道,那語氣猶如一條餓狗在啃骨頭受了打擾叫起來那麽讓人好受.室外應道:是您的朋友雅克.庫瓦提埃.他去開門.


    果真是禦醫.這人年紀五十上下,臉上表情呆權,好在狡黠的目光挺有人樣.還有另個人陪著他.兩個人都身著深灰色的灰鼠皮裘,腰帶緊束,裹得嚴嚴實實,頭戴同樣質料.同樣顏色的帽子.他倆的手全被袖子遮蓋著,腳被皮裘的下裾遮蓋著,眼被帽子遮著真環環相扣.


    上帝保佑,大人們!副主教邊說邊讓他們進來.這樣時刻能有貴客光臨,真是讓人驚喜萬分,感恩不已!他嘴裏說得這樣客氣,眼裏卻露出不安和探詢的目光,掃視著禦醫和其同伴.


    來拜訪像堂.克洛德.弗羅洛.德.蒂爾夏普這樣的泰鬥,永遠不覺得太晚的.庫瓦提埃大夫應道,他那弗朗什—孔泰的口音說起話來,每句都拉長音,如拖著尾巴的長袍那樣顯得莊嚴很有氣濃.


    於是,醫生和副主教就寒暄起來了.按照當時的習俗,這是學者們交談之前相互恭維的開場白,並不影響他們在親親熱熱氣氛中彼此互相憎恨.話說迴來,時到今日依然如此,隨便哪個學者恭維起另個學者來,還不是口蜜腹劍,笑裏藏刀.


    克洛德.弗羅洛主要恭維雅克.庫瓦提埃這位醫術高明的醫生,在其讓人羨慕的職業中,善於從每迴給王上治病當中撈取許許多多塵世的好處,這種類似煉金術的行當比尋求點金石更便當,更加可靠.


    真的,庫瓦提埃大夫先生,得知令侄即我尊敬的皮埃爾.維爾塞老爺當了主教,我萬分喜悅.莫非他不是當了亞眠的主教嗎?


    是,副主教大人;全托上帝恩典與福祉.


    聖誕節那天,您率領審計院一幫子人,你可真神氣;您知道嗎,院長大人?


    是副院長,堂.克洛德.隻是副的而已.


    你那幢在拱門聖安德烈街的漂亮宅第,現在怎麽樣啦?那可真是一座盧浮宮呀!我挺喜歡那棵雕刻在門上的杏樹,還帶著的挺有趣的字眼:杏樹居.


    別提了!克洛德大師,這座房子建造費用害人不淺,房子逐漸蓋起來,我也快破產了.


    喔!你不是還有典獄和司法宮典吏的薪俸,還有領地上許許多多房屋.攤點.窩棚.店鋪的年金嗎?那可是擠不盡的一頭好奶牛!


    在善瓦錫領地我可沒有池水.


    可您在特裏埃.聖雅默.萊伊聖日耳曼的過路稅,一向進款豐厚.


    一百二十利弗爾,且還不是巴黎幣.


    你還擔任國王進諫大夫的職務,這是穩當的了吧.


    是的,克洛德教友,可是那塊該死的博利尼領地,人們說是塊肥肉,其實好壞年頭平均收入還不到六十金埃居哩.


    堂.克洛德頻頻對雅克.庫瓦提埃的恭維話裏,帶著譏諷.刻薄和暗暗揶揄的腔調,臉上露出憂鬱而又冷酷的微笑,就如一個高人一等而又倒黴的人,為了一時開心,便拿一個庸俗之輩的殷實家私做耍取樂,而對方卻沒有發覺.


    拿我的靈魂起誓,克洛德終於握著雅克的手說,看見您福體這樣矍鑠,我真是喜悅.


    多謝,克洛德先生.


    對啦,堂.克洛德突然喊,您那位金貴的病人玉體如何?


    他給醫生的酬勞總是不足.這位大夫應道,並看了他同伴一眼.


    不見得,庫瓦提埃?雅克的同伴插嘴說.


    他說這句話,聲調表示驚訝又飽含責備,不由得引起副主教對這位陌生人的多加注意.其實,自從這陌生人跨入這鬥室的門檻那時起,他一直都注意著.他甚至有著千百種理由謹慎對待路易十一的這個神通廣大的禦醫雅克.庫瓦提埃,才讓讓這大夫這樣帶著生客來見他.因此,當他聽到雅克.庫瓦提埃說下麵的話,臉色一點不熱情:


    對,堂.克洛德,我帶來一位教友,他仰慕大名前來拜會.


    先生也是學術界的?副主教問道,銳利的目光直盯著雅克的這位同伴,驚然發現這生客雙眉之下的目光並不次於自己的那樣炯炯有神和咄咄逼人.


    在微弱的燈光下隻能約略判斷,這是個六十上下的老頭,中等身材,看上去病得不輕,精神頹廢.臉部側麵盡管輪廓十足市民化,但具有某種威嚴,隆突的弓眉下麵眼珠閃閃發光,好象是從獸穴深處射出來的光芒;拉下來的帽沿一直遮住鼻子,卻可以感覺到帽子下麵轉動著具有天才氣質的寬軒的額頭.


    他迴答副主教的問題.


    尊敬的大師,他聲音低沉地說,您名聞遐邇,一直傳到敝人耳邊.我特地前來求教.在下隻是外省一個可憐的鄉紳,應先脫鞋才能走進像你們這種偉人的家裏.應讓您知道我的鄙名,我是杜朗若同伴.


    一個鄉紳取這樣的名字,真是稀奇!副主教心裏揣摩.然而,他頓時覺得自己麵對著某種強有力和嚴重的東西.憑他的睿智,本能地忖度杜朗若夥伴皮帽下麵腦袋裏的智慧並不在自己之下.他打量著這張嚴肅的臉孔,原先雅克.庫瓦提令他愁容的臉上浮現的訕笑漸漸消失了,就好比薄暮的餘暉漸漸消失在黑夜的天際.他重新在他那張氣派高貴的扶手椅上坐下來,表情陰鬱,默不作聲,手肘又擱在桌上慣常的地方,手掌托著前額.沉思片刻之後,請兩位客人坐下,並向杜朗若夥伴說話.


    先生,你來問我,不知是關於哪方麵的學問?


    尊敬的長老,杜朗若應道,我有病,病得很重.聽說您是阿斯克勒庇奧斯再世,因此特來向你請教醫學方麵的問題.


    醫學!副主教搖頭說道.他看上去沉思了一會兒,接著說:杜朗若夥伴-既然這是您的名字-請轉過頭去.你看我的答案早已寫在牆上了.


    杜朗若穩重地轉過身去,看見頭頂上方的牆上刻寫著這句話:醫學是夢之女兒.-讓普利克


    雅克.庫瓦提埃聽到他同伴提的問題就有氣,又聽到堂.克洛德的迴答更怒不可遏了.他前身貼著杜朗若的耳朵說,聲音很低,免得讓副主教聽到:我早就告訴您,這是個瘋子.可你非來看他不行!


    這是由於這瘋子很可能說得有理,雅克大夫!這夥伴用同樣的聲調應道,一臉悲戚.


    隨您的便吧!庫瓦提埃冷淡地迴了一句.然後轉向副主教說道:堂.克洛德,您的醫道很高明的,不是連伊波克拉泰斯都對你無可奈何嗎?就好象榛子難不倒猴子一樣.醫學是夢!若是藥物學家和醫學大師們在這裏,他們能不砸您石頭才怪哩.這麽說來,你否認**對血的作用,膏藥對肉的作用!你否認這個專為醫治被稱為人類的永恆患者.由花草和礦物所組成的被稱為世界的永恆藥房!


    我不否認藥房,也不否認患者,我否認的是醫生.堂.克洛德冷淡地說道.


    聽您這麽說,痛風是體內的皮疹,傷口敷上一隻烤鼠可以治傷,老血管適當注入新生的血液可以恢複青春,這些都是荒唐的羅!二加二等於四,角弓反張後是前弓反張,這些也是假的了!庫瓦提埃火辣辣地說.


    副主教不動聲色地應道:有些事我另有看法.


    庫瓦提埃一聽,滿臉通紅.


    得啦,我的好庫瓦提埃,別發火嘛!杜朗若夥伴說道.副主教大人是自己的人麽.


    庫瓦提埃平靜了下來,輕聲嘀咕:說到底,這是個瘋子!


    天啊,克洛德大師,你真叫我左右為難.杜朗若夥伴沉默了片刻接著說.我是來向您求教兩件事的:一件是關於我的健康,另一件關於我的星相.


    先生,副主教應道,如果這就是您的來意,那不必氣喘籲籲地拾級爬上我的樓梯啦.我不相信醫學,不相信星相學.


    真的!那位夥伴說.


    庫瓦提埃強笑了一下,悄悄對杜朗若夥伴說:


    懂了吧,他是瘋子.竟然不相信星相學!


    怎能想象每道星光竟是牽在每人頭上的一根線!堂.克洛德說.


    那麽你到底相信什麽呢?杜朗若夥伴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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