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過窗戶上的破紙洞,看見姚淑芳老師正領著孩子們讀拚音。裏麵黑乎乎地,一股牲畜的糞便味直衝鼻子。他半天才看見虎子背抄著雙手,小胸脯挺著念拚音。他鼻根一酸……孫少安擰轉身急速地步出了這個破院子。他更加迫切地感到,他有責任讓孩子們盡快和這個飼養院永遠地告別,重新迴到更好的環境中去念書。


    他沒有忙著去石圪節他的磚瓦廠,也沒有迴家,直接去找他的朋友金俊武。


    俊武聽他說了自己的打算,也很興奮,立刻表示,隻要他出錢,他將全力支持他辦這件大事。


    兩個人同時還商定,他們也成立一個會,叫“建校委員會”,由少安任會長,俊武任副會長。俊武對少安說,他如果磚瓦廠的事忙,隻撐個頭,具體事由他替他領料,馬上就動手!兩個人估算,原來的學校隻是裂了縫,拆下的石頭都能用,因此,不會花太多的錢。少安表示,他準備拿出一萬五千元。如栗剩餘下了錢,還可以建立“獎學金”什麽的。今後村中有人考上中專或大學,就給獎一部分學費。另外,還可以高薪請個小學英語教師。農村學生高考主要吃虧在外語上;如果他們的孩子從小學就開始學英論,那升學率就可能大大提高……雙水村的兩個“中層領導”說得津津有味。盡管他們不是村中的頭號人物,但生活似乎不知不覺把他們推到對這個村莊負責的位置上。


    是的,我們一眼看見,這個古老的村莊已經需要新一代領袖來統帥它進入新的時代了!


    當天晚飯後,少安也神秘地把父親叫到院子裏,給他說了他的打算。


    玉厚老漢嘴一張,結果連什麽也沒說出來。他萬萬沒有想到,兒子連敬神的幾十塊錢都不願出,卻拿這麽一大筆錢修田福堂震壞的那個破學校!


    不過,這是兒子的事。他向來在兒子們的大事上采取不幹涉的態度—一實際證明這種當老人的態度是明智的。當然,這事他倒不必象上次擴大磚場那樣為兒子擔心駭怕——白把錢給公眾還有風險嗎?


    孫玉厚老漢對兒子白花這一大筆錢是否值得,還需要他長時間在心裏慢慢思謀出乎少安意料的是,平時勤儉的秀蓮卻特別痛快地支持他搞這件事。生病以來,秀蓮的性情有些改變,變得十分和善,對老人,對孩子,都關懷備至;對他也更依戀,一進門,就撲進他懷裏,非讓親一親再去幹其它事,當聽他說完出錢修學校的抱負後,她除支持不說,還精明地告誡他一定要以主事人的身份親自出麵領料;而不要讓他們花錢,卻叫金俊武領了大頭人情!女人礙…事情由生病的妻子最後劃了“圈”,就算敲定了。


    當天夜晚掌燈時分,少安心潮湧動,毫無睡意。他侍候著讓妻子吃(毫無用處的)咳嗽藥,對她說自己要到金家灣那麵和俊武商量一些具體事,就走出了家門。


    正是月亮滿圓的日子,外麵一片清亮;村莊和周圍的山野在月光下清晰可見。


    少安踏著一片銀白,淌過淙淙流水的東拉河,沒有去找俊武,卻從棗林裏穿過一條小土路,一個人爬上了廟坪山。


    他蹲在山頂的梯田楞邊,沒有抽紙煙,而象先前那樣卷起一根旱煙棒,一邊抽著,一邊靜靜地環視著月光朦朧的雙水村……此刻,他一下子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從少年時期的生活,一直想到了現在。噢,他已經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半輩子。他的後半輩子也要在這塊土地上度過。往日的生活有苦也有甜。重要的是,他現在才感到腰板硬了一些。過去,日日夜夜熬煎和謀算的是怎樣才不至於餓死;如今卻有可能拿出一大筆錢來為這個他度過辛酸歲月的村莊做點事了。當然,比起一些幹大事的人來說這實在算不了什麽;可這是他孫少安呀……總之,就他而言,整整一個曆史時期已經結束,他將踏上新的生活曆程。隻有一點不能改變:他還應該象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跳上新生活的馬車,坐在駕轅的位置上,繃緊全身的肌肉和神經,吆喝著,呐喊著,繼續走向前去!


    月亮是這樣的皎潔,夜是這樣寧靜;村莊沉浸在睡夢之中,東拉河卻依然吟唱著那支永不疲倦的歌……幾天以後,孫少安要出錢重建學校的事件就傳得家喻戶曉了。不用說,這非凡之舉博得一片讚揚之聲。許鄉村民出罷修廟宇的錢,又找到少安和俊武,也要為建校多少出一點錢。就是呀,神鬼要敬,可孩子卻是天使!


    於是,雙水村出現了“今古奇觀”:黨支部一籌莫展立在圈外,而兩個民間組織——以孫少安、金俊武為首的“建校會”和以劉玉升、金光亮為首的“建廟會”,用競爭和對抗的形式領導起本村公眾生活的潮流,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許多人竟對這兩個“會”同時都抱支持的態度。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生活的大輪在鏗鏘地前行,時間卻在無聲地流逝——一九八四年就要結束了。


    在這個將要成為曆史的年份裏,中國和世界都有過一些重要的事件。世人矚目的第二十三屆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會七八月間在美國洛杉磯舉行。如果古希臘的聖賢們轉世再生,一定會對現代人類道德水準如此之低而搖頭歎息:在神聖的奧運會期間,全球各地的戰爭和殺戳依然如火如荼地進行……對中國來說,本年度最重大的曆史事件,是中英兩國政府簽訂了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英國人保持了體麵,中國人獲得了尊嚴。


    結束了,一九八四年!人們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情將要和這個年頭永遠地告別了……一九八四年的最後一天,銅城地區落了一層雞爪子荒雪。


    中午前後出了太陽,那層薄雪頃刻間就融化了。因為剛開始數九,天氣還未大凍;地上甚至有種潮潤潤的氣息。


    在大牙灣煤礦各個黑戶區的窩棚土窯裏,到處都在炒、炸、蒸、煮……空氣中彌漫著混雜的香味。礦區雖沒有顯出象大城市那樣的過年氣氛,但也不象農村那樣輕視這個“洋”年:他們起碼要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來打發這一年。明天就到了明年,那頓傳統的餃子當然也不能不吃。


    礦區的許多公共場所,也有了一些過年的熱鬧景象。礦部樓門口已經貼了一副對聯;樓頂臨馬路的一邊,插起十幾麵彩旗,在寒風中嘩嘩招展。兩個職工食堂的大餐廳裏,俱樂部的幹部們正忙著布置燈謎晚會。溝底平台上的體育場,職工們的新年籃球比賽進入了決賽高潮。體育場旁邊影劇院的大門前,旋轉著兩顆大紅宮燈,並貼出海報,晚上免費放映兩部電影。有些地方傳來鑼鼓樂器聲和男女聲歌唱——這是俱樂部為燈謎晚會後準備的小節目……在地麵上節日氣氛越來越濃的時候,井下成千上萬的礦工依然在掌子麵上汗水淋漓地勞動著。不管什麽節日,井下的工作不會停止。礦工們已經習慣了在節日裏照常下井。雖然大家知道這是個什麽日子,但都很平靜——該做什麽照樣得做!


    孫少平的班是早晨八點下井的。


    他們在井下整整幹了九個小時,直到下午五點才陸續上井。象往常一樣,這些滿身汙黑、累得半死不活的人,沉默地把礦燈盒從小窗洞裏扔進去,就進了浴池。衣服一扒拉,先顧不上洗澡,趕忙把兩支煙接在一起,光身子橫七豎八仰躺在衣櫃或水池邊的磁磚楞上,香得噝噝價一口跟不上一口地抽。外麵,已經有模糊的熱鬧聲息和零星的鞭炮聲傳來。過足了煙癮,這些人才先後跳入黑泥湯一樣的熱水池裏,舒服地呻吟著,泡上半個鍾頭。不過,今天人們從黑水池裏爬出來,還在水籠頭下接點清水,再衝衝身子;因為今天大家都帶來了自己最好的換洗衣服。


    當這些人換掉那身汙黑酸臭的工作衣,穿上裏外簇新的過節服裝,臉上抹點麵霜,足蹬鋥亮的皮鞋走出區隊辦公大樓,就好象換了另外一個人,瀟灑得連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盡管明天早晨八點他們又得換上那身汙黑酸臭的衣服下井,但這是過年,哪怕是幾個鍾頭,他們也要讓自己漂漂亮亮地度過這一段短暫的時光。


    孫少平同樣是這種心理。今天他洗完澡,換上了雪白的襯衣和一件深藍夾克衫,牛仔褲,旅遊鞋,還把襯衣的領子翻在外麵,顯得格外英浚穿著這身衣服走過區隊辦公樓的水磨石地板,他感到腳步比平時輕快了許多。他準備直接去惠英家——這頓不比平常的晚餐早就說好了。


    “叔叔!”


    少平剛走出區隊辦公樓,就見明明喊叫著和小黑子一塊向他跑過來。明明也穿上了不久前他給他買的那身漂亮的童裝,脖子上結著鮮豔的紅領巾。


    少平迎上去抱起他,問:“你剛到這兒?”


    “我和小黑子來好一會了!媽媽叫我們來接你!媽媽做了好多好吃的!”


    少平脖項裏架著明明,引著那條歡蹦亂跳的小狗,沿著鐵路向惠英家走去。薄雲中模糊的太陽正在西邊的遠山中墜落。礦區增添了節日的喧鬧,沉浸在沸沸揚揚的氣氛裏。陰涼潮濕的空氣中不時傳來炮仗熱辣辣的爆炸聲……惠英已經把酒、菜和各種吃食擺滿了飯桌,正立在門口,用圍裙搓著被水浸泡得紅紅的手,笑眯眯地迎接他們迴家來。


    在暖融融的房間裏,三個人一塊坐下,圍著小桌,一邊喝酒吃菜,一邊看電視。小黑子蹲在明明身旁,也在破臉盆裏吃惠英嫂為它準備的“年食”。


    一種無比溫暖的氣息包裹了孫少平疲憊不堪的身心。他感覺僵直的四肢象冰塊溶化了似的軟弱無力。內心是這樣充滿溫馨和歡愉。感謝你,惠英!感謝你,明明!感謝你,小黑子!感謝你,生活……他不由含著淚水,抬頭望了一眼惠英。她臉紅撲撲地,親切地對他一笑,便用筷子給他小碟裏夾菜。


    “我……敬你一杯酒。”少平提起小香檳瓶子倒滿了一杯,雙手舉到惠英麵前。


    她無聲地一飲而荊


    接著,她倒起一杯白酒,敬到他麵前。


    他也一飲而荊


    孫少平第一次放開了酒量。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個不停。不知為什麽,今夜他真想喝醉——他還沒有體驗過醉酒是一種什麽滋味。


    他竟然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當孫少平睜開眼睛的時候,隻看見一片微白的光亮。後來,他又看見糊著花格紙的天花板。


    怎麽?蚊帳呢?他驚異地問自己。


    他猛地調過臉,見惠英嫂正在旁邊包餃子。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晚上?早晨?他為什麽躺在惠英嫂的床上?


    他一下坐起來,驚慌地問包餃子的惠英:“怎?天還沒黑?”


    惠英嫂低著頭沒看他,說:“你問的是哪一天?”“不是過年嗎?”


    “年已經過了。”惠英嫂轉過身,牙輕輕咬著嘴唇望了他一眼,“好些了嗎?”


    “這是早晨?”他驚駭地問。


    “天剛明,你從去年睡到了今年……”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呀……這!”


    孫少平這才反應過來,他昨晚上喝醉了酒,竟然在惠英的床上過了一夜!


    這該死的酒礙…


    一種說不出的羞愧使他一隻手按住額頭,在被窩裏呆坐了片刻。


    你這是怎麽搞的!他譴責自己說。


    但是,懊悔也來不及了。他已經在這裏睡過了,而且睡得十分舒服,十分酣暢,十分溫暖!


    溫暖……真想哭鼻子。想哭的原因不是因為自己幹了一件荒唐的事。


    當他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後,惠英卻過來伸手在他額頭上按了按,說:“頭不疼吧?昨晚好象有點發燒,我還怕你病了呢!”


    不知為什麽,那種羞愧和懊悔的情緒漸漸在他心中消退。他反倒覺得,他在一刹那間,似乎踏過了那條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痛苦的界線,精神與心靈獲得了一種最大的自由和坦然。


    這或許是他生命和生活的轉折點。


    他立刻用成熟了的男子漢的正常心裏,接受了這無意間造成的錯誤事實。


    他趕忙穿起外衣。現在他推斷,他昨夜是醉倒在外間飯桌旁沙發上的。


    那麽,他難以想象,惠英嫂是怎樣把他一百多斤死沉沉的軀體搬運到這個床上的,抱過來的?拉過來的?背過來的?


    他當然不好意思問惠英。但他能想來,她是費了一番周折的。說不定明明也幫了忙。明明呢?他大概到外麵玩去了……他下了床,沉默地來到外間。


    他從地上的殘痕判斷,他曾嘔吐過。真該死!他一定讓惠英嫂忙亂了半晚上。唉,她昨夜睡覺了嗎?在什麽地方睡的?就在他旁邊?


    或許她一整夜都沒有睡……少平有點頹喪地坐在沙發上,點著了一支煙。他現在重新又難受起來。不是因為醉酒——這已經過去了。他難受的是,這一夜他睡在惠英家,周圍那些愛管閑事的鄰居肯定會知道;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說不定明明都會出去說孫叔叔在他們家睡了。又不能給孩子安咐說不能這樣說!那他會在給別人說後再補充一句:叔叔不準你們說!


    如果旁人知道了這事,惠英嫂肯定要受到諷言俗語的攻擊。他真不該耍二杆子喝那麽多酒!


    在他這樣思量這件事的時候,惠英已經把煮好的餃子給他端上來了,說:“你趕快吃!


    八點鍾還要下井。你是班長,不去也不行;要不然過個節,你也能歇息上一天……”惠英嫂看起來和平時一樣,象任何事都沒有發生。他感激她的這種看來平靜如常的態度。


    當她又把酒杯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笑著挪到一邊,說:“還敢喝?”


    惠英也抿嘴笑了。她不再勉強他,隻招唿讓他趕快趁熱吃餃子……少平匆匆忙忙吃了一盤羊肉餃子,七點半準時趕到了區隊學習室。


    盡管一夜荒唐使他情緒複雜,但一進入工作狀態就不能馬虎了——他是班長,今天又是一九八五年的第一天,他要格外操心。這不,他在學習室布置生產的時候,發現有好幾個人還醉意十足。按規定,醉成這個樣子的人是不能讓下井的;如果發現帶班的班長就要受處分。但少平不忍心卡住他們,因為今天是元旦,賺雙倍的工資,還有很可觀的節日入坑額外獎金。隻要他們能掙紮著下去就行了。不過,掌子麵上可得要留心關照這幾個家夥哩!


    八點鍾下井以後不久,頭茬炮就放完。


    少平一聲喊叫,人們立刻從機尾的迴風巷撲進了爛碴碴的掌子麵。載柱、掛梁、棚頂,無比緊張繁忙的時刻來臨了。


    溜子隆隆的響聲和地壓造成的驚心動魄的“叭叭”聲從四麵八方傳來——這樣的時刻,即使是一個曆盡艱險的老礦工也會感到心悸。


    孫少平一邊熟練而飛快地掛茬,一邊低聲吼喊叫罵動作遲緩的助手;同時還用眼睛留心觀察另外的掛梁棚頂的情況。作為一個班長,最重要的就是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頭腦和手腳高度靈敏,視野寬廣,總觀全局,於分秒之間閃電般處理隨時都可能出現的突發性事故。


    少平剛把自己負責的一薦梁掛完,猛然發現不遠處末棚的碎頂上有一塊大矸石搖搖欲墜,眼看就要砸在一個協議工的頭上——而這家夥卻帶著醉意獨個兒在傻笑!他立刻箭一般躥過去,連喊一聲都來不及,便一掌把那個協議工打在了老坑裏。在他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塊矸石就嘩啦一聲掉了下來!他隻感到臉一熱,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大家一看班長倒在血泊中,都驚叫著圍過來。安鎖子一把抱起師弟,還沒忘記騰出一隻手,把老坑裏爬起來的那個協議工扇了一記耳光。


    安鎖子抱著滿臉糊血的少平,牛嚎一般喊叫著讓幾個人跟他上井,另外人趕快棚剩下的碎頂,以防大冒頂!有人提醒要上井的安鎖子:他還光著屁股哩。


    “我造你個親媽!不會把褲子給老子圍到腰裏?”眾人趕快七手八腳把他的褲子、衫子、胡亂束在他腰裏,勉強算遮住了羞醜。


    安鎖子背起少平,和四五個人急速地爬出掌子麵,跑出巷道,大撒腿奔向井口。他赤膊露體,腰裏隻纏著幾塊布,簡直象個土著生蕃。


    受傷的孫少平立刻被送進了礦醫院。


    傷勢顯然是嚴重的。大矸石的一角從右額掃過,傷口的某些地方都露出了頭骨。最嚴重的是右眼積滿淤血——至於眼睛內部的損傷情況,這個醫院的水平無法搞清楚。需要立即轉院治療!最好是轉入省上的醫院!


    聞訊趕來的礦領導馬上用電話和銅城機場聯係。正好!有一班飛機一個鍾頭以後要飛往省城。


    於是,少平被抬進了救護車。救護車鳴叫著尖銳的警報器開出了礦區。而剛剛得知消息的惠英和明明晚來了一步;他們沒有能見上受傷的少平,哭叫著在救護車揚起的灰塵中絕望地攆了好一段路……一個鍾頭以後,飛機載著昏迷中的少平從銅城起飛。又一個鍾頭以後,他就被送進了省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第二天淩晨五點左右,孫少平慢慢恢複了知覺。


    他腦子吃力地想著發生了什麽事?首先想到的是:他受傷了!


    那麽,我如今在哪裏?


    接著,他朦朧地迴憶起,他好象在惠英家的床上睡過。那麽,我現在還睡在惠英家裏?


    眼睛!眼睛為什麽看不見……噢,是蒙著什麽東西。眼睛很疼。頭很疼。怎麽沒聽見惠英的聲音?明明呢?耳朵不疼!應該聽見些什麽……怎麽這樣靜啊?人呢?世界上為什麽突然沒有了聲音?


    他並不知道這是在深深的夜晚。


    他掙紮著動了一下,並且叫了一聲:“惠英嫂……”“哥哥!”


    他聽見旁邊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哥哥?這是蘭香?


    “蘭香!”他叫道,並且伸出一隻手,試圖抓住她的手。一隻小巧的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哥哥,我是金秀!”


    “秀?”


    “噢!”


    “我……在哪兒?”


    “你在省附屬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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