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孫少安感到,門裏門外的事都十分順心。不久前,妻子如願以償生了個女兒。雖然因計劃外生育,還沒上了戶口,但夫妻倆再不管它個戶口不戶口!要是幾天不迴去看看女兒,他就心慌意亂,甚事也幹不成!妻子奶水和生虎子時一樣旺,麻煩事也不是太多。少安隻生氣的是,孩子有個小病,父母親和秀蓮不好好到石圪節醫院來看,常常把神漢劉玉升和他的徒弟田平娃叫到家裏瞎折騰……父母親已經搬迴了新建的家院。少安滿意的是,這院地方現在成了雙水村最有氣派的。新窯新門窗,還圈了圍牆,蓋了門樓,樣樣活都精細而講究,他還打算在他不忙的時候,請米家鎮的著名石匠雕打兩隻獅子蹲在門樓的兩邊。據村裏的人迴憶,舊社會隻有金光亮他爸大門口有過石獅子。而那時,他父親就在這老地主門上攬工種地,現在,孫玉厚的大門口要有威風凜凜的石獅子了……正在孫少安的事業炙手可熱的時候,有一天,胡永合突然到石圪節來找他。老朋友上門,他趕緊在胡得福的食堂裏為他擺了一桌。


    永合是叫他一同去省裏和電視台“洽談”合資拍《三國演義》的事。


    孫少安這才想起,他曾給永合承過這麽一檔子事。說實話:他早把這事忘了。他原來以為胡永合不過說說而已,沒料到他卻這樣認真!


    他被這家夥逼入了死角。這也許是一件相當沒把握的事,他根本摸不著深淺。但是他既然給這家夥承了下來,就不好推辭。再說,這個有恩於自己的人,他怎麽能不講信義?經胡永合又一番鼓動之後,少安的心再一次熱起來。


    去它媽的,什麽事倒不是人幹的!幾年前,他能想到他弄起這麽大的攤場?可是現在不是弄得轟隆隆價把石圪節都震了?也許永合說得對!不能滿足一輩子當個土財主,也不能隻在石圪節有點名聲;而應該把事幹得響州震罷!?


    於是,他馬上迴去對妻子說了他要去省城的事。秀蓮一個婦道人家,她會把要賣的磚瓦數得一塊不差,但對生活中如此重大的抉擇,卻兩眼黑黑,當不了丈夫的參謀。這事隻能由丈夫自己來決定。少安也知道秀蓮出不了啥主意,他隻是尊重她,征求她的“意見”。


    妻子一放話,他便把磚瓦廠的事委托給一個可靠的師傅,就和永合一塊動身去省城了。


    我們姑且不評論這件事的可行與否,也不談另有所謀的胡永合;僅就孫少安來說,這件理也暴露出初發達起來的農民的一種心態。一方麵,普遍的貧困所引起的社會紅眼病,使他們象傳統的財主一樣不願“露富”;另一方麵,自身長期社會地位的低下,又使他們不甘心寂寞無聞,產生了強烈的出人頭地的欲望。兩種心態都情有可原,不必指責。


    需要指出的是,財富和人的素養未必同時增加。這是一個文化粗淺而素養不夠的人掌握了大量的財富,某種程度上可是一件令人擔心的事。同樣的財富,不同修養的人就會有不同的使用;我們甚至看看歐美諸多的百萬富翁就知道了這一點。毫無疑問,我國人民現在麵臨的主要是如何增加財富的問題。我們該讓所有的人都變成令世人羨慕的大富翁。隻是若幹年後,我們許多人是否也將會麵臨一個如何支配自己財富的問題?當然,從一般意義上說,任何時候都存在著這個問題。人類史告訴我們,貧窮會引起一個社會的混亂、崩潰和革命,巨大的財富也會引起形式有別的相同的社會效應。對我們來說,也許類似的話題談論的有些為時過早了。不過,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預先把金錢和財富上升到哲學、社會學和曆史的高度來認識;正如我們用同樣的高度來認識我們的貧窮與落後……我們的少安此次省城之行,準備破費自己剛積累下的那點錢去投資拍電視劇《三國演義》,最少也屬於一種盲目行為。我們知道,一年前,他還在破產的泥淖中絕望地掙紮。抹不開胡永合的情麵是事實。但在他本人內心深處,也不是沒有一些淺薄想法——用錢買個虛名或者企圖用小錢賺個大錢。他不想想,電視台的錢就那麽好賺?現在有多少國營單位和一些響馬式的幹部,用“讚助”、“合資”一類的誘餌來套弄象他這樣的一些淺薄的“萬元戶”!


    但孫少安既然踏上了進軍省城之路,心情倒很有些激動。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應該公正地讚揚他的勇敢的進取精神;不管盲目還是失敗,隻要敢出征的將士,就應該受到敬重。


    胡永合和他商定,到黃原時兩個人在他哥胡永州那裏住一夜;到銅城時,再拐到大牙灣捎帶著看看少安的弟弟。少安也很想見見少平了——弟兄倆見罷麵已有好長時間。胡永州如今還當他的包工頭,在北關為一家公司蓋樓。我們知道的那個可憐的女孩小翠已被他一腿踢到東關暗娼的行列中,最近又為自己物色了一個仍然隻有十六歲的小女孩陪他睡覺。


    胡永州大方地在黃原街上最好的餐館請弟弟和少安吃了一頓酒席。席間,少安從胡氏兄弟的言談中,才知道他們在南麵一個地區當專員的表兄弟鳳閣,因為水災問題,官被撤得一幹二淨。這兄弟倆在飯桌上大罵了一通他們雙水村當大官的田福軍。少安當然不解其中之意,隻是吃菜喝酒,不插一句話。


    第二天,他們就坐汽車下了銅城;然後在車站廣場又買票搭乘東去的一輛運煤車的悶罐客箱。拐到了大牙灣……哥哥意外地來到煤礦,使少平大吃一驚。


    不過,他很快弄明自,不是家裏出了什麽災禍。那個家時至今日也常叫人提心吊膽——對突降災變的心理恐懼象遺傳病一樣在他身上紮下了根。


    隨哥哥而來的另外一個人也叫孫少平吃了一驚;因為他把這個人認成了他曾揍過的包工頭胡永州。他也很快弄明白這不是胡永州,而是胡永州的弟弟胡永合。盡管如此,他對這個胡永合一見麵就反感。因為是哥哥的朋友,他才竭力克製著厭惡情緒,裝出一副熱情的樣子,請他們吃了飯,又把這家夥安排在礦招待所的一個單間客房裏。他和哥哥晚上要拉話,就共同住了一間兩張床位的房子。


    吃過晚飯,胡永合早早就睡了。盡管一路上孫少安一再吹噓他這個弟弟如何有本事,但胡永合連和少平拉兩句閑話的興趣都沒有。有個屁本事!有本事還要到煤礦來掏炭?


    少平首先領哥哥到浴池洗了一迴澡,他知道哥哥雖然腰纏萬貫,但一年也不洗幾次澡。


    一來原西縣也沒個公眾洗澡的地方,二來農村人習慣認為洗澡不隻是講衛生,而是一種不屬於他們的奢侈行為,因此平時連想也不想。


    洗澡時正好下井的工人還沒上來,一大池水就他們兩個人,少平直把他哥的脊背搓得象水蘿卜一樣紅。洗完澡,少平照例又把他哥引著在井口和礦區轉了一圈。他是懷著一種驕傲的心情讓哥哥看看他生活和工作的環境。可少安卻看得直皺眉頭——他顯然對這煤礦沒留下啥好印象。


    晚上,他們隻脫了褲子,把腿伸進被窩,上身靠著床欄,少平又買了一些點心和啤酒,弟兄倆都做好了熬夜長談的準備。這使我們想起了那年在黃原賓館他們共宿一室的情景。少平又一次詳細詢問了哥哥去省城要辦的事。


    少安說完後,少平皺起了眉頭。


    “你為什麽要做這樣一些事呢?”少平不解地問他哥。“農民也不能光當個土財主,應該參加文化上的事嘛!”少安用胡永合的話迴答弟弟。


    “這道理聽起來不錯。可是你應該考慮自己的具體情況。說實話,你的事業才剛開始,隻賺下那麽一點錢,就東跑西顛搞這些事,實在有點不自量力!”少平不客氣地說。


    少安被弟弟說得一愣。他原來還以為有文化的弟弟會支持他搞文化事業,沒想到他當頭給自己澆了一盆子涼水。“錢……是不多。”他嘟囔說。“不過,對我來說,這也就夠多了。咱窮慣了,一有這麽多錢,心裏倒有些慌。一來我抹不開永合的情麵,二來想疏點財就疏點財,反正沒這社會的變化,咱也不會有這麽多錢……”“思路完全正確!”少平欠起身,“錢來自社會,到一定的時候,就有必要將一部分再給予社會,哪怕是無償地奉獻給社會;有些西方的大富翁都具有這種認識。


    “是啊,我們過去太窮了,我們需要錢,越多越好。可是我們又不能讓錢把人拿祝否則我們仍然可能活得痛苦。我們既要活得富裕,又應該活得有意義。賺錢既是目的,也是充實我們生活的一種途徑。如果這樣看待金錢,就不會成為金錢的奴仆。歸根結底,最值錢的是我們活得要有意義……不過,錢可不能亂扔!”


    “亂扔?我想電視台賠不了錢!說不定還能賺點……再說,還掛個名字……”少安這才道出了最深層次的心裏話。當然,他也確實做好了白扔點錢的準備;因為他現在有賺錢的磚瓦廠,心裏是踏實的。


    少平明白哥哥的真實心理,他歎了口氣說:“你現在還沒必要拿錢買個虛名。再說,你什麽情況也不了解,就準備到電視台去賺錢?而要是白扔一兩萬塊錢給電視台,你還不如拿這錢給咱雙水村辦個什麽事……”“拿一兩萬塊錢白給村裏人辦事?”


    “那又怎樣?你不是也準備白扔給人家電視台嗎?”“我還準備賺它電視台的錢呢!”


    “賺不了呢?”


    “那隻怪運氣不好!”


    少平笑了:“說來說去,你這個財主看來並不是象你說的那樣,想給社會疏點財……”要是白給村裏人辦事,還不如把這錢咱們一家人分了!”“兩迴事,哥哥,你對家裏人都已盡了責任。父母新建的家院,按你們來信說的情況,我推算我那點錢建不起來這麽排場的地方。你出了至少多出我兩倍的錢。就是妹妹,她假期迴去,你都給了她不少錢。最近又聽說你把姐夫也拉扯到了你的磚瓦廠……“至於我,你很了解,我現在不會用你的錢。我賺的錢我夠用。不夠用我也不願使用你的錢。這不是我和你之間有了隔閡,不,我們永遠是親密的兄弟。我以前就說過,最好的兄弟首先應該是朋友,然後才是弟兄。不知你聽說沒有,在外國,有些百萬富翁或億萬富翁的子女拒絕接受父母的遺產,而靠自己的勞動來度過一生。我理解這些人。如果我處在他們的位置上,我也會這樣做。比如說吧,要是爸爸不是個農民,而是個什麽大官,有許多錢,我也不會要他的。那是他賺的,他自己情願怎花哩!花不了扔到河裏也可以!反正我不會接受他的饋贈……”孫少安難以理解弟弟這些“高論”。不過,他也開始認真地檢討起他此次的省城之行是否適當……的確,他什麽情況也不了解,就準備拿一兩萬塊錢去冒險。一兩萬塊對於拍《三國演義》來說實在微不足道;但對他個人來說,等於拿自己的一半積蓄去開一次玩笑。他本質上可不屬於這種膽大妄為的人!


    可是,現在上了胡永合的鉤杆,怎樣才能下來呢?他如今已經被這家夥引到了半路上!


    “你倒究欠那家夥多少人情?”少平問哥哥。他已經看出,哥哥對他的行為有點動搖了。


    少安說:“實際上也沒什麽。我困難時,他給原北縣一個熟人寫了封信,讓我去那裏找這人替我貸了點款。可沒過幾天,那個人就攆來要錢,逼得我幾乎要上吊……”“那就去他媽的,你不去省城了!”


    “怎找借口哩?”


    少平看哥哥真的有了轉意,想了一下,出主意說:“你就說今晚上家裏打來長途電話,虎子或燕子住了醫院,急病!”


    少安白了弟弟一眼,嫌他出了這麽一個不吉利的主意。少平趕忙笑著改口說:“幹脆說奶奶病了!反正她老人家一年四季都有病!”


    少安也笑了。他躊躇了半天,終於決定聽從弟弟的勸告,準備半路迴頭了。


    這樣商定後,他們都似乎有一種輕鬆感,於是便開始拉談雙水村的事。他們的興致高昂起來。少安詳細對弟弟描繪了村裏的“吃魚事件”和金光亮蜂跑走的情況;兩個人說一陣笑一陣。最後,又談到了少平的婚姻問題。少安隻是傳達了老人們的願望。少平說讓他們不要操心,他的事由他自己解決……孫少安覺得,這一夜過得很愉快。是的,每次他都能從弟弟這裏受到許多啟發。雖然他是兄長,但他尊重自己的弟弟。真象少平說的,他們已經成了“朋友”!


    第二天早晨,當胡永合聽少安說他因為祖母突然病重要返迴家時,氣得嘴張了半天,不知該說什麽是好。既然是這樣,他總不能把這個孫少安用繩子捆到省城去!


    孫少平這樣還不放心,又一直把他們送到銅城,直看著胡永合上了南去的火車而哥哥上了北返的汽車後,他自己才迴到大牙灣。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秋末冬初,地裏的莊稼收割完畢,禾場上的活路也隨之結束,莊稼人便漸漸消閑下來。


    山野裏綠色褪盡,裸露的大地重新變得荒涼起來。廟坪的棗林顯出了一片嚴峻的鐵黑,枝頭挑掛著稀疏的黃葉,東拉河的水流卻到了旺季,朗朗在喧響著,把潮濕的涼氣擴散到了東西兩岸。


    早晨,地上已經開始結霜。隻是在接近中午的時候,天氣才暖和那麽一會。大部分農人的棉衣都上了身。


    這時候,有些人即是沒什麽買賣,也要到石圪節或米家鎮的街頭去溜達一圈。更多的人閑著沒事,就三五成群蹲在村子各處的陽崖根下說閑話。近一兩年不象責任製剛開始,人們都忙於改變自己的窮光景,誰也顧不上找別人說閑話;經過幾年的拚命勞作,大部分人家都有了些存糧,因此在冬閑的時候有時間湊到一塊說說古朝今世了。


    雙水村各處的“閑話中心”又都自然地恢複。要是閑話說得有了興致,大家還會湊著拿幾升軟小米,割幾斤羊肉,“打平夥”吃一頓小米羊肉丁子飯。另有一些愛紅火熱鬧的人,等不到正月裏鬧秧歌,現在就聚在一塊吹拉彈唱,鬧得不亦樂乎;某些破窯洞裏不時傳出悠揚的絲弦聲和莊稼人的歡歌笑語……雙水村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就在這個時候,一件相當神秘的事正暗中在這個村莊進行著。


    這件事的主角是神漢劉玉升。


    雙水村的這位“精神領袖”最近被北方一個以搞迷信活動著稱的大寺廟任命為這一帶的頭領,負責收繳為神鬼許下口願的老百姓的布施。這使劉玉升在無形中增強了自己在公眾中的權威。現在誰也不知道這家夥在暗中搜刮了多少愚昧莊稼人的錢財。據有人估計,他足可以和著名的財主孫少安一爭高低。


    神漢也有鄉土觀念。劉玉升在一兩月前突然萌發了一個宏大抱負;他要為雙水村做件好事,把廟坪那個破廟重新修複起來,續上斷了多年的香火,他準備自己拿出一部分浮財,另外讓村民們以布施的方式每家再出一點錢,一定要把這座廟修得比原來更堂皇!


    實際上,劉玉升是以凡人的心理謀劃他的“壯舉”的:他要在雙水村的曆史上留下他自己的一座紀念碑。他立刻成立了一個“廟會”,自任“會長”,同時挑選金光亮任他的“副會長”。


    金光亮對這個職務受寵若驚又深感榮幸。作為地主的兒子,他生不逢時,這輩子大部分時間在村裏一直是“人下人”;別說當什麽領導人了,當個平頂子老百姓都不得安生。政策鬆寬後,雖然頭抬起了一些,但在村裏還不是受製於人?人家讓他刨廟坪的泡桐樹,他隻得刨掉……好,他現在成了“副會長”,雖然共產黨不承認這個官,但許多老百姓承認哩!


    哼,讓他也坐上幾天官位!


    光亮自“意大利”蜂跑掉,又被村中的黨支部勒令刨掉廟坪的泡桐樹後,灰了一段日子。


    後來,他用積攢的錢,又買了幾箱蜂。不過,他沒敢再買該死的“外國蜂”,而買的是“東北黑蜂”。當然,他並不知道,“東北黑蜂”也屬於西方蜜蜂的品係。


    重新買了“國產蜂”,又當了“副會長”,使得光亮再次“光亮”起來。另外,他感到腰硬的是,他還是個“革命軍屬”——他的二錘都在南方的國界上立了功哩!


    這些日子裏,金光亮動不動就神氣地淌過東拉河,到田家圪嶗這麵來,一整天鑽進劉玉升昏暗無光的黑窯洞裏,籌劃在廟坪重新修廟的事。與此同時,有些村民也在深更半夜神秘地出沒於劉玉升的院落——他們是來交建廟錢的……這件事起先盡管秘而不宣,但不久就在村中成為公開的秘密。


    所有村中的中共黨員和隊幹部都大吃一驚——他們很長時間被蒙在鼓裏!


    但是,村裏的領導製止不了這件事。也無人去製止。因為大部分村民都卷入了這一活動,使得問題變得相當複雜。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隨著改革開放,黃土高原許多地方的群眾都開始自發地修建廟宇。


    雙水村某些人甚至感慨他們在這一潮流中都有些“落後”了。而我們的感慨是:如果不能從根本上提高農民的文化素質,即是進行幾十年口號式的“革命教育”也薄脆如紙,封建迷信的複辟就是如此輕而易舉!


    這一段時間裏,村裏的人已很少再談論什麽田福堂和孫玉亭,甚至連田海民和孫少安也很少談論,而劉玉升和金光亮的名字卻日益響亮起來!


    當然,盡管製止不了這種迷信活動,但還沒有哪個共產黨員去給劉玉升上布施——這點起碼的覺悟他們還是有的。


    對這事最氣憤的是孫玉亭,為此,他對田福堂和金俊山等人大為不滿:為什麽不召開黨支部會呢?哼,完全可以一繩子把劉玉升和金光亮捆到鄉上去!


    孫少安返迴村中後,還不知道這些事。在此之前,他大部分時間在石圪節忙他磚瓦廠的事,對村裏新出現的事態並不是很了解的。


    另外,在這一段時間裏,他有了新的熬煎。不知怎搞的,秀蓮最近身體猛然間垮了。整天咳嗽氣喘,原來豐滿的身體消瘦了許多;臉色憔悴而枯黃,顯得兩隻大眼睛象擴開的銅環。


    盡管妻子一再說沒事,拒絕到醫院裏去看病,但少安還是強行帶她去了一次石圪節醫院。醫院也沒檢查出個所以然,開了些類似田福堂吃的咳嗽藥,建議他們到大醫院去用“儀器”檢查。可固執的秀蓮別說去黃原,連原西縣也不去。她又是個掙性子的人,盡管身體不好,仍然象過去一樣門裏門外忙個不停。這也使家裏的人對她的病情麻痹了,以為真象她說的沒什麽事。少安隻是痛切地感到,妻子的身體是在七八年間繁重的勞動中熬苦中累垮了;這是為了幸福而付出的不幸代價啊!


    少安決定,等明年天暖後,不管秀蓮怎反對,他一定要帶她去黃原或省城去看病!


    這一天晚上,少安迴家後不多功夫,就被父親有點神秘地把他從家裏叫到院子裏。


    “什麽事?”少安驚慌地問。他看見父親一臉的詭秘。


    孫玉厚就把劉玉升要重建廟宇的事給兒子大約說了說。“我已經上了二十塊布施。我聽玉升的意思,想叫你多出點哩,因為你這二年賺了幾個錢……”孫玉厚咄咄地對兒子說。


    孫少安有些生氣地巴咂了一下嘴,對父親說:“哎呀,我怎能出這號錢哩?就是你也不應該出!”


    玉厚老漢對兒子的態度大為驚訝。


    “你娃娃不敢這樣!神神鬼鬼的事,誰也說不來!咱又不在乎那麽兩個錢。萬一……”“萬一怎?”少安看著父親的可憐相,強硬地說:“我不會出這錢!哪裏有什麽神神鬼鬼!神鬼就是劉玉升和金光亮!他們願幹啥哩,和咱屁不相幹!”


    玉厚老漢見兒子如此不恭神靈,急得兩隻手索索地抖著,不知該怎樣指教這個造孽的逆子……第二天上午,少安本來要去石圪節磚瓦廠,但他無意間產生了一個小小的願望——想到金家灣那麵去轉一轉,瞧瞧他的寶貝兒子。


    虎子這半年已經上了小學一年級,他很想在外麵悄悄看看兒子坐在教室裏的樣子。是啊,他的兒子也上學了!由此他又想起了自己當年上學的情景,心裏不免有點酸楚。現在,心愛的兒子再不象他當年一樣,為上學而受那麽多的委屈和折磨。虎子,隻要你愛念書,哪怕將來到美國去上學爸也要把你供出來!


    孫少安懷著一種惆悵而激動的情緒,一個人慢慢遛達著,淌過東拉河,走過初冬荒涼的廟坪,跨過了哭咽河上的那座小橋。他一副遊手好閑的樣子——他也好長時間沒有這種閑情逸致了。


    他習慣地走到原來的學校院子,卻猛然意識到:學校已搬進了原二隊的飼養院裏!


    不過,他倒一下子無法把自己的雙腳從這個破敗的老學校的院子裏挪出來。


    他看見,這個當年全村最有生氣的地方,竟是這樣的荒蕪衰敗了!院子裏蒿草長了一人高;窯麵牆到處都是裂縫,麻雀在裂縫中壘窩築巢,嘰嘰喳喧,飛進飛出,那副籃球架已經腐朽不堪,倒塌在荒草之中……這就是當年他和潤葉上過學的地方!以後,他的弟弟、妹妹,都在這裏上過學。而現在,他的兒子卻不得不離開這地方,搬到曾經喂驢拴馬的棚圈裏去念書了。這是曆史的恥辱,也是雙水村的恥辱。田福堂和他二爸那些人不知道是否為此感到羞愧?當年意想天開,炸山打壩;結果人亡壩破,把個好端端的學校也震垮了。哼,田福堂口口聲聲要給雙水村人民造福,瞧,這就是他造下的“福”!


    “不過,你孫少安大發感慨,可又給雙水村做了些什麽事?”有一個聲音突然在內心中問他。


    孫少安怔了怔,忍不住仰起臉向天空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僅僅在這一刹那間,某種想法便不由地主宰了他的意識,他猛然想:是呀,我為什麽不可以把這座學校重新建造起來呢?


    連神漢劉玉升都有魄力重建廟坪的破廟,我為什麽沒勇氣重建這個破學校?


    一種使命感強烈地震撼了這個年輕莊稼人的心,使他渾身不由滾過了一道激奮的顫栗!


    孫少安立刻想起了不久前在大牙灣煤礦和弟弟的那次談話。少平說的有道理!他既然慷慨地準備把一大筆錢扔到“三國”去,為什麽不拿這錢給村裏人辦點事!電視台有得是來錢處!國家、省上、縣上、鄉上,那也自有人治理呢!


    而農村,就得靠生活在其間的人來治理。雙水村是他生存的世界,他一生的苦難、幸福、屈辱、榮耀,都在這個地方;無論從哪方麵說,他都應該為親愛的雙水村做點事。他有能力這樣做——他的能力實際上也許隻夠在這個天地裏施展!


    孫少安這樣一想,便很有些激動。他甚至把他將要做的事放到了本村近代史中去考慮。


    人的這樣一些活動,通常也不可避免地要受一種曆史意識的支配。


    在雙水村最近的幾代人中,曾有過幾個人用不同的方式給這個古老貧困的村莊上打了深深的印記。


    首先是金光亮他爸。這位老地主幾乎占據過本村三分之二的土地,使得許多人牛馬般活了一生就無聲無息地睡到了黃土地裏。另一位是俊武他爸。深孚眾望的金先生精通孔孟學說,用他的道德文章為村裏村外的人做過許多好事。東拉河一帶象他父親那個年齡的人,如果有識字知書者,都是受惠於這位老先生:連赫赫有名的田福軍,也是在金先生膝下完成的啟蒙教育……雙水村最近的一位曆史性人物當然是田福堂了。這是一個難以評價的人物。他統治了雙水村近三分之一世紀,客觀地說,有功也有過。至於功過那個大哪個小,這就不好說了,有待於未來的曆史做出結論。


    而眼下,另一個人物正在崛起。誰也想不到雙水村出了個“神職”人員!是的,劉玉升正以他的方式,開始強有力地影響雙水村的生活。


    可現在卻又給他孫少安提供了一個與之抗衡的機會。好,你劉玉升修廟,我孫少安建校!咱們就唱它個對台戲!


    一個重大的行動就這樣在刹那間決定了。事情往往就是如此。甚至某些改變人類曆史過程的劃時代行動,很多情況下也往往是由某個偉人這樣決定的。


    孫少安旋即走出這座頹敗的學校院子,轉而來到不遠處的原二隊飼養院。


    孩子們正在上課。他躡手躡腳來到“教室”窗戶前。窗戶是臨時壘的,栽幾根粗糙的木棍,破麻紙被風吹得嘩嘩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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