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已經那樣不幸,又那樣的熱愛她;她如果做出某種對不起他的事,首先自己的良心就無法忍受。最終受傷害嚴重的也許不是向前,而是她自己。真的,如果是那樣,她怎能再忍心麵對他兒童一樣善良和純真的笑容呢?這將不僅是妻子對丈夫的殘忍,而是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殘忍。


    他不能不讓人心痛啊!每次下班以後,她一進門,總是看見他把飯菜做好用碗扣在桌子上,自己坐在輪椅裏靜靜地等她。他見她迴來,確實象孩子盼迴了母親,高興得用舌頭舔著嘴唇,跌跌馬趴地張羅著為她添場夾菜。好多情況下,她都忍不住想流淚——這很難說是因為幸福,而是一種深深的人生的感動。


    人啊!很難僅僅用男歡女悅來說明我們生命大地的富饒與貧瘠……這是七月裏一個細雨蒙蒙的下午,田潤葉匆匆地走過水跡斑斑的南大街,往家裏趕去,本來是星期天,但市上舉行“青少年宮”落成典禮,她不去出席不行。


    拐進家屬區時,她的外衣都淋濕了,兩隻布鞋也糊滿了泥漿。她沒帶任何雨具;因為離家時,天雖然陰著,但沒有落雨的跡象。


    她本來想順路到二樓婆婆家看看兒子,但渾身水淋淋的,隻好先迴二樓自己家去換衣服和鞋襪。


    保姆和孩子都在下麵,家裏隻有向前一個人,不過,她進門後,見通往客廳的門閉著,聽裏麵向前不知在鼓弄什麽,叮叮咣咣的。潤葉因急著換衣服,也沒看他幹什麽——丈夫閑著沒事,經常搜尋著做點零碎活;有時把還能用的東西都“修理”得不能用了。讓他幹去!


    閑呆著也著實是寂寞。


    她進了臥室,扒掉身上的濕衣服,從大立櫃中拉出另外的一身換上。這時,她聽見那邊叮叮咣咣的聲音停止了;他顯然已經知道她迴到了家裏。


    潤葉換好衣服,把頭發用幹毛巾擦了擦,就彎腰在床下麵尋一雙布鞋,以便換掉腳上又髒又濕的那雙。但她卻怎麽也找不到她要找的那雙舊鞋。


    奇怪!哪兒去了呢?其他人一般從不進他們的臥室,鞋怎能不翼而飛?是保姆拿去賣給了收破爛的老頭?這不可能!保姆是個很規矩的農村姑娘,不會幹這種事。


    潤葉又在床下仔細翻攪了半天,她這才發覺,不僅那雙布鞋沒有了,她的另外幾雙鞋和向前的許多鞋也沒有了。她一刹那間緊張地想,是不是家裏進來過小偷?但很快又否定了這種想法——新鞋一雙沒少,賊娃子偷那些舊鞋幹啥?再說,向前一整天都不離家,小偷怎能進家來呢!正在疑惑之時,她看見向前坐著輪椅從客廳那邊拐過來,停在臥室的門口,舌頭舔著嘴唇,很不自然地看著她,臉上甚至有一種抱愧的神色。


    怎麽啦?她也停止了找鞋,不解地看著丈夫。


    “你先把膠鞋換上,那雙鞋……”向前吞吞吐吐說。“怎麽啦?’她開口問。


    “那雙鞋……讓我拆開了……還沒弄好。”向前仍然有點咄呐。


    “拆開幹啥?”潤葉越來越莫名其妙。


    向前低傾下頭,說:“我想學釘鞋,因此……”“釘……鞋?”潤葉還是反應不過來丈夫究竟是怎麽去了。


    “嗯……我讓過去一個開車的朋友捎著買了一套釘鞋工具。”


    “咱們就那麽幾雙鞋,破了再買新的,何必專門買個工具釘呢!”


    “我不是要釘咱們的鞋。我準備學會釘鞋後,辦個營業執照,到街上去做這營生……”啊啊,原來是這樣!


    潤葉這才恍然大悟。她走過來,手托在丈夫輪椅的扶手上,驚訝地看著他,問:“你這是為什麽?”


    向前仍然低垂著頭,說:“看咱們的樂樂出生後,我感到幸福,又感到痛苦。幸福在於我有了兒子。我想不到自己成了這個樣子,還會有這麽大的福氣……“可是我心裏又太痛苦了,我是這樣一個廢物父親!葉,一個不能養活自己孩子的父親,有什麽臉麵對孩子!有什麽臉活在這世上?再說,我父母親總有一天會離開人世間,到時,怎麽能讓你一個人養活我和孩子呢?想到這些,我的心就象錐紮一般!”因此,我盤算來盤算去,總得要學著做個什麽,賺點錢,也減輕你的一些負擔。我尋思,其它活我幹不成,但釘鞋主要靠兩隻手而不需要動腿;我的兩隻手勁大著哩,這你也知道……所以我瞞著你和父母,偷著讓人買了釘鞋工具,在家裏先練著……”潤葉蹲在他麵前,兩隻手搭在他的斷腿上,靜靜地聽他說。她看見,丈夫說話的時候,眼裏噙著淚水。“你不要這樣,”她說。“到任何時候,我都能養活了你和孩子。你現在身體不行,能幫我料理點家務就滿好了。”“我知道,你和我父母親都不願我去幹這營生!你們都是領導人,有身份的人,而我卻蹲在街頭當個釘鞋匠,會給你們丟臉的……可是,我再幹不了其它活哇!葉,讓我一輩子這樣閑呆著,還不如讓我一死了事!”向前的臉在驟烈地抽搐著,扭向了一邊。


    潤葉被他的痛苦深深觸動了。她完全能理解丈夫的心情。他感到這樣活著是一種屈辱,他是個男人,不勞動而靠老婆養活,便失去了活人的尊嚴。是的,尊嚴,隻有勞動才能使人尊嚴地活著啊!


    她應該支持他?


    還用說嗎?當然應該支持!這勞動對他來說,已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生存需要,而是在體現一個人生命的價值!她用手攏了攏他額前的頭發,說:“別擔心,我給他們做工作……”這時候,她站起來,說:“走,讓我看看你把我那雙鞋破壞成啥樣了!”


    向前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你要是遲迴來十分鍾,我就會把你的鞋重新釘好的。”


    於是,潤葉推著丈夫,來到了客廳。


    向前趕快在一個小櫃後麵拉出了他的“百寶箱”。潤葉看見,臥室床下所“丟失”的鞋都在這裏。有她的,也有他的,有些完好無缺的鞋被丈夫拆成一爛包;有些拆爛鞋又被他重新釘綴了起來。她剛才要尋找的那雙灰顏色的布鞋,一隻顯然拆爛後已經釘好,另一隻鞋頭部分隻有不大一小口了。她這才想起,她剛進門時聽見這裏有叮叮咣咣的聲音——原來他不再是修理其它東西,而是在學著釘鞋哩!潤葉不免饒有興致地拉了把小凳坐在丈夫麵前,說:“你釘,叫我看看你的手藝怎樣了!”


    向前立刻擺開架勢,操起工具,開始為妻子“表演”。他兩隻手有力而靈巧,已經滿象個熟練的釘鞋匠了!不過,由於在妻子注目下操作,顯得有些緊張,錐子好幾次險些戳在指頭蛋上!


    潤葉看著,一直忍不住笑。這不是為他的窘態失笑,而是她真的感到高興。那雙長期轉方向盤而磨練出來的手,是那樣充滿活力和機巧!他現在就可以說是個出色的釘鞋匠了!還不到十分鍾,那隻鞋就釘好了。


    向前把鞋遞給她,舌頭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地說:“你試試,看什麽地方不合適?”


    潤葉把腳上的泥鞋脫掉,穿上了那雙被“釘好”的灰布鞋,站起走了幾步,高興地說:“和原來一樣合腳!”有什麽能比得上妻子的誇獎更令他興奮呢?


    幾天以後,潤葉就把向前要去釘鞋的打算,給公公和婆婆說了。


    李登雲和劉誌英都驚得張大嘴巴。他們當然表示了反對的態度。


    “家裏又不是沒錢花嘛!我和你爸除過你們,這輩子還有什麽牽掛!隻要你們需要,你們就盡量花,何必……”劉誌英著急地對兒媳婦說。


    “不是錢的問題……”潤葉說。


    “那是?”李登雲瞪大了眼睛。


    潤葉接著就給兩個老人講了許多道理。雖然局長書記都是一輩子“說道理”的人,但有些道理他們原先未必就懂。經兒媳婦一番開導,才使他們接受了一些有關生活的“新思維”。


    既然兒媳婦這樣在“理論上”和“實踐上”支持兒子去當釘鞋匠,李登雲夫婦盡管心裏仍然有些“那個”,最後也都勉強同意了。唉,是呀,對他們來說,仍然還存在個“麵子”問題,但隻要兒媳婦樂意,他們還再能說什麽呢?


    潤葉立刻親自出馬,為丈夫辦好了營業執照。按市工商局管理規定,鞋匠一律要在二道街熟食攤對麵營業。向前在家做各種準備,潤葉又跑著為他“買”了個幹活的地皮和一個按市容要求而特製的鐵框圖;鐵框圖掛上一些醒目的紅布條以及寫著“李記釘鞋鋪”的招牌……這其間,武惠良曾匆匆到他們家來過一次。地委已決定調他去潤葉和向前家鄉原西縣去任縣委書記。前團地委書記是來向他們夫妻告別的。惠良已和麗麗辦了離婚手續。這對當年的恩愛夫妻終幹在時代的大潮中分手了。他們的分手是友好的;因為迄今為止,他們實際上仍然存著相愛的感情。關於他們各自未來的個人生活安排,現在還很難預測,杜麗麗聲稱,她一輩子準備過獨身生活。她舉列說,當代中國許多著名女作家都離了婚過獨身生活,這有利於創作事業。她和省上“第五代人”詩人古風鈴的關係依然照舊;盡管見麵不多,但兩地書信不斷。


    武惠良正是因為家庭關係破裂,才主動要求到下麵去工作的——他要離開這傷心之地。


    他將是黃原地區最年輕的縣委書記。最近,據說他讀了許多書。他肯定還是一個前程遠大的青年。青年,青年!無論怎樣的挫折和打擊,都要咬著牙關挺住,因為你們完全有機會重建生活;隻要不灰心喪氣,每一次挫折就隻不過是通往新境界的一塊普通的絆腳石,而絕不會致人於死命。人啊,忍、韌、仁……潤葉最近幾天抽不出時間去看望與丈夫離異的麗麗,因為她要忙著讓自己的丈夫“出山”。


    一切手續就緒以後,李向前就在二道街重新“就業”了。他旁邊是其他十幾位釘鞋匠——這將是他以後生活中主要的競爭對手。他斜對麵就是詩人賈冰的老婆賣羊雜碎的小飯鋪。


    由於妻子和賈冰是熟人,向前和賈冰的老婆也很快熟悉了;在客不多的時候,這兩個個體戶生意人還隔街拉呱家常話哩!


    早晨,向前是自己坐著輪椅去“上班”的;他的釘鞋工具通常都寄存在賈冰老婆的飯鋪裏。


    傍晚,每當下班的賈冰來到對麵幫老婆賣羊雜碎的時候,他的潤葉也會準時來到這裏——她是來接他迴家的。


    她把他的釘鞋工具通常都寄存在對麵的飯鋪,然後就扶他坐上輪椅。她推著他,走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過了夕陽輝映的桔紅的大街……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近一年裏,是孫少安有史以來最為輝煌的時期。他的磚場越辦越紅火,利潤象不斷線的水一樣流進了他的腰包,村裏人的估計保守了,他的純收入實際上已經有了四萬塊錢!


    那位河南燒磚師傅一改初衷,沒有迴老家去,一直在他的磚場充任“總工程師”的角色。他把他的工資提到了比外麵高出一倍的數額。同時,另外從本鄉招收的兩名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也被這位師傅培養成了出色的技術人才。


    入夏以來,在那次大失敗中為他幹過活的本村人,也看清了他的大好形勢,又紛紛要求來他的磚場當臨時工。


    這事首先遭到了秀蓮的強烈反對。她忘不他們落難的時候,其中的某些人怎樣嘲弄和逼迫他們開工資的情景。如今看他們鬧好了,這些人便又想來沾光,秀蓮在感情上轉不過彎,堅決不同意再讓本村這些人來幹活。她寧願多掏點錢雇用外鄉的村民,也不願再用本村這些廉價勞動力了。但少安是個軟心腸的人,他知道這些要來幹活的村民,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又求他,他不能見死不救。他反複給秀蓮做工作,甚至說好話,讓這些窮困的鄉親再來他這裏幹活,也讓他人賺幾個買化肥的錢。


    秀蓮說到底也不是個糊塗人,最終還是同意了丈夫的意見。


    於是,象田四田五這樣的人,再一次來到他的磚常這些人拿了錢,得了好處,開始唾沫星子亂濺,一哇聲說了少安的好話,孫少安“好財主”的名聲揚遍了雙水村和東拉河一帶的許多地方。他成了全石圪節鄉最有聲望的“農民企業家”。


    孫少安這陣勢幾乎把他父親也弄成了石圪節集市上的“明星”。要是玉厚老漢上集走過這條灰塵飛揚的土街,莊稼人就會互相指劃著說:“看,這就是孫少安他爸!”他到小攤上買肉,賣肉的人也把最肥的刀口肉切割了給他。


    每當孫玉厚老漢提著一條子肥肉,在鄉民們的羨慕的議論聲中走過石圪節街頭時,他臉上平靜如常,但內心卻常常不由得感慨萬端。


    啊!他一輩子已經不知多少次從這條土街上走過,什麽時候受到這麽多人的抬舉呢?舊社會,他冬閑時給這裏的掌櫃吆牲靈到山西柳林馱瓷,每次都是天不明就從這街上起身,雙手筒在破棉襖袖裏,清鼻涕都凍在了嘴唇上。


    以後,他又不知多少次到過這裏,出售幾個南瓜和一把旱煙葉,以便買點鹽和點燈的煤油。那時間,誰能想得起他這個穿破衣裳的窮老百姓?更忘不了的是,那年公社開廣播大會批判少安擴大豬飼料地,他和可憐的小女兒立在這土街上,怎樣為兒子的命運擔心駭怕呀……做夢也想不到,他孫玉厚老漢能有今天這等榮耀!


    玉厚老漢驕傲的是,除過大女兒的光景叫人熬煎外,他含辛茹苦撫養的幾個孩子,都成了好樣的,大兒子現在不用說,一道川都是好名聲。當然,少安以後免不了還會有些跌跌絆絆,但最叫人擔心的時期也許已經過去了。


    二小子當了煤礦工人,是說那營生又苦又不安全,但他對這孩子放心著哩!少平人雖年輕,但處事老成,不會出什麽大差錯。眼下,他唯一關心的是這孩子的婚姻問題。聽說煤礦女的少,找個對象難,他已提醒少安給少平瞅個女娃娃。可少安說這一家裏誰也替少平作不了主……那就等孩子探親迴家時再和他商量這事。


    至於小女兒蘭香,已經上了“大學堂”。據識字人說,這是中國的什麽“重要學堂”;有人還推斷說,他的蘭香將來會“留洋”哩!


    唉,唯一使他晚上熬煎得睡不著覺的仍然是大女兒蘭花。該死的女婿一年逛得不歸家門,丟下那母子三人受了多少犧惶!可憐兩個小外孫,從小到大等於沒有父親。眼下兩個娃娃總算被不幸的女兒拉扯大了。娃娃也都是些好娃娃。外孫女貓蛋十三歲,在石圪節上了初中,聽說象她姨蘭香一樣,迴迴考試都是頭名。外孫子狗蛋再有一年也要上初中了。可是,那個挨刀子的王滿銀卻還在門外當逛鬼!少安曾建議讓他姐離婚。蘭花不同意,他也不同意。


    人常說好女不嫁二男嘛!女婿再不是個東西,也不能走離婚這條路;離婚女人名聲不好聽啊!再說,兩個娃娃都大了,怎能離婚?這少安,出得啥混帳主意!


    孫玉厚盡管有大女兒不幸所帶來的痛苦,其它方麵我們能看到,如今沒一點遺撼。就是他本人的光景,也發達多了。錢不用說,有兩個小子給哩;至於糧食,村裏除過金家灣那麵的俊武,也許就數上他了。許多糧食都吃不了,又舍不得賣,隻好用泥巴糊著封在石倉子裏。麻煩的是,過一段時間又要把這些存糧倒騰到外麵晾曬一下,院子裏所有粗點的樹木上,一年四季都掛著未劃粒的玉米棒;燦黃如金,顯出了殷實人家的一派大好風光。今年夏天麥子又大豐收,他支起合烙床子,叫了村中十個後生用兩天時間才打完……這一段日子,孫玉厚老漢動不動就到石圪節街上來買豬肉,這倒不是嘴饞或故意給公眾能他的光景而是他最近正在箍新窯。


    本來,二小子早給他攢夠了錢,讓他去年就整修一院新地方。但大兒子當時正在難處,他便征得少平的同意,把一千多塊準備整修地方的錢,先墊給了少安。


    今年,不用他說,大小子主動地張羅著為他雇人打窯洞,接石窯口。當然,按少安的鋪排,少平的那一千多元根本不夠。短缺的錢都是少安出的,並且還不讓他給少平說:因為個性強的二小子早就說過,這院新地方要他一個人出錢修建。


    按他們老兩口的想法,他們這個院落不必這麽排場,別說少安他老了,就是他們老兩口,也都是快入土的人,而家裏再沒有其它拖累,何必修建那麽好的地方!


    但大小子二小子都堅持要把這院地方修建成村裏最好的。他後來也沒堅持反對。他理解孩子們的心情。孫家窮困潦倒幾輩子,孩子們現在為他們修建這院地方,多半是給村裏人證明:孫家再不是過去的孫家了!這些日子裏,全家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尤其是他的少安,真是八下裏忙啊!又要為他箍窯,還要照料磚場的事。最近幾天,聽說他還要談什麽“判”,準備承包鄉上的磚瓦廠,另外,兒媳婦馬上就要生娃娃,行動不方便,因此,一些具體事,他和老伴能做到的,盡量不麻煩少安和秀蓮……入夏以來,孫少安也的確是太忙了。磚場正走上坡路,他得特別經心,以免再導致一次意外的災難。同時,他還要招唿著為父親營造新地方。


    為老人建新家,這是孫少安多年的心願。他決心要把父親住的地方修建得比他自己現在住的那院地方更好。他要瞞著好強的弟弟,再添進雙倍的錢,把這院地方搞漂亮,正如少平說的,某種意義上,這是為孫家立一塊“紀念碑”。他不僅要用細鏨出窯麵石料,還要戴磚帽!另外,除過圍牆,再用一色青磚砌個有氣派的門樓——他有得是磚!


    衛紅的女婿金強給他站場任總指揮,金強在村裏年輕一代匠人中,石活水平是最高的。


    另外,又是為妻子的大爹幹活,因此特別經心。


    盡管有金強在現場總料理,但少安在大的方麵還得分出好多精力來管這件事。


    他裏裏外外忙得一塌糊塗,一天跑下來,腿都疼得瘸了。糟糕的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秀蓮馬上就要臨產,不能象過去那樣給他強有力的幫扶。盡管如此,妻子腆著大肚子,仍然一陣兒也不閑著。


    自父親那邊開始新建地方,老祖母和父母親都暫時搬到他這邊來住了。另外一孔窯洞騰出來給兩麵的工匠做飯。母親和妻子一塊上手都忙不過來,沒辦法隻好又把妹妹衛紅叫過來幫忙。


    一年多來命運的升降沉浮,使秀蓮和老人的關係一下子變得特別親密。隻是因為父母親堅決不願再連累他們,才使秀蓮放棄了這打算。不過,實際上他們現在又象一家人了。


    如今秀蓮除不幹涉他給老人使用錢,還常提醒他應該給老人們買個什麽東西或添置衣物鋪蓋。在為父母建新家墊錢的問題上,他們的認識高度一致;而且築院門樓的建議就是秀蓮提出來的。


    生活如此叫人感慨萬端!貧困時,這家人風雨同舟;日子稍有好轉,便產生了矛盾,導致了分家的局麵。而經過一次又一次生活風暴的衝刷,這個家又變得這樣親密無間了。是的,所有人的心情從來也沒有象現在這樣和順和暢快!當然羅,老祖母基本上還生活在她的世界裏。


    祖母的視力是越來越不行了,幾乎已處於失明狀態。一身老病依然照舊,隻不過看起來還沒有惡化的跡象。盡管她罵兒孫們浪費,但她的衣服和被褥還是都換成了新的。吃喝更不用說,從去年開始,少安在金俊山那裏為祖母每天訂了一斤牛奶。當然,若要叫她到醫院去看病,那是怎樣都搬不動她老人家的。她拒絕吃藥打針,理由還是怕費錢。貧窮已經成了她一生主要的恐怖。現在,她仍然圍坐在炕上的被褥裏,眨巴著一雙幾乎看不見什麽的紅眼,竭力還想弄明白家裏發生的某些事,母親和妻子都忙得要命。有時還不得不大聲地費上半天口舌,解釋她一再詢問的許多“問題”。


    當老人平靜的時候,通常都是摸索著數一瓶止痛片——倒出來,又數著一粒粒裝進去,我們不知是否還記得,這瓶止痛片是少平上高中時用潤葉姐給他的錢買的。已經近十年了,盡管老祖母每次數時都有短缺或長餘,但實際上這瓶已經象羊糞蛋一樣又黑又髒的藥片一粒也沒少——我們的老祖母舍不得吃礙…正在孫少安忙裏忙出的時候,他突然聽說石圪節那個快要倒塌的鄉辦磚瓦廠,要承包給個人去經營了。


    這消息不由使他心一動。他知道,石圪節的鄉辦磚場比他現在的磚場大幾倍,設備和條件都不錯,隻是管理不行,根本賺不了多少錢。後來雖然內部實行承包製,看來也沒有解決大問題,因此鄉上才下決心幹脆往出總承包呀!


    他敢不敢去冒這個險呢?少安開始周密地考慮這件事的可能性。


    他想,如果放開膽量把這個大型磚場承包了,往後的發展肯定要大得多!


    說實話,隨著現在這個磚場的盈利,他的野心也逐步大起來——他已很不滿足這個小攤場,而早想謀算件更大的事。手頭賺下的幾萬塊錢,也使他的這種謀算有了一種踏實的心裏保障。人就是這樣,得一步,就想另一步!如果將來那個大磚廠盈了利,那說不定還能幹更大一點的事!他有一種雖然朦朧、但卻十分強烈的衝動:他一輩子真正要在石圪節或者說原西縣鬧騰它一番世事哩!


    孫少安進而又想,如果他承包了鄉上的磚廠,就把他現在這個磚場也承包出去。對,幹脆來個“雙承包”!他承包鄉上的,讓別人承包他的!的確,若是他承包鄉上的磚廠,他實際上無法具體管理現在這個磚場;他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到鄉上那個磚廠去。再說,妻子要生孩子,一兩年內又給他幫不了多少忙,把現在的磚場包給別人,他在雙水村一身輕快,也不必連累家屬……孫少安周密考慮了幾天,就把他的想法提出來和妻子商量。秀蓮又從弊端方麵替他進行了反證。最後,兩口子一致認為,少安的想法是可行的。冒險就冒險!他們已經經曆過大風大浪的考驗,並且走過來,因此心並不怵!


    這樣決定之後,孫少安立即跑到了鄉上——他生怕別人搶了這生意。


    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就目前而言,石圪節鄉還沒有另外的人敢承包這個爛攤常合同很快就順利簽訂了。


    接下來,少安馬上著手往出承包他的磚常沒料到,這比他承包鄉上的磚廠更順利。


    他的磚場被一直替他當技術總指導的河南師傅承包了。河南人寫信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叫到了雙水村。少安答應,等父親的窯建好後,河南師傅的家屬可以借用他的一孔窯住宿;而河南師傅答應,他一定在技術上幫助他把鄉上的磚廠盡快搞上去…在石圪節全鄉各村農民一片議論聲中,孫少安走馬上任,當了鄉磚瓦廠廠長。因為這是他個人承包,因此當然地成了這個磚瓦廠的主人。


    在河南師傅的幫助下,他大刀闊斧改造了這個瀕臨倒閉的企業,生產很快走上了正軌。


    即是最保守的估計,這個磚瓦廠不出一個季度就要開始盈利。


    這樣,孫少安現在實際上就有了兩個盈利企業。當然,原先那個小磚場,見利的是他和河南師傅兩個人了;而鄉上這個磚瓦廠一旦開始盈利,那收入將更會使全石圪節的幹部和農民咋舌!


    孫少安,這個當年因給社員擴大豬飼料地被公社一場批判弄得出了名的家夥,如今又一次成了各村民眾談論的對象。有人敲怪話說,這小子就學著“走資本主義道路”了,所以現在才把世事鬧了這麽紅火!


    在孫少安意氣風發幹“大事業”的時候,他的生意人朋友胡永合路過石圪節,聽說了他的情況,就專門來拜訪他。永合看了這個磚廠的陣勢,問:“這磚廠賺了錢,你還準備幹什麽?”


    少安還沒來得及想更長遠的事,就說:“到時再看吧,說不定還可以辦個什麽罐頭加工廠……”胡永合不以為然地笑了,說:“那算個什麽氣派?咱們農民不能光滿足辦個什麽小廠子;咱們應該幹更大的事。別看現在把政策給咱放寬了,其實呀,咱們土包子農民在這社會上還沒什麽地位!錢賺到一定的程度,拿一把票子活著也沒滋味!”


    “那你的意思哩!”少安一時倒不能明白永合說的這些話。“咱們要出大名!要往外麵揚!叫全中國都知道有你我這樣的農民!”


    “怎個揚法?”


    “比如,咱們也可以參加它文化上的事。文化上容易出名。隻要出了名,手裏又有錢,咱們就不能在它政府裏坐一把交椅?哼,說不定將來縣委縣政府都叫咱承包了呢!”少安對抱負非凡的永合笑了笑,問他:“你說文化上的事咱怎麽能插進去腿?”


    “我最近在省電視台認識了一位導演,請他在最好的館子裏吃了一頓,成了朋友。我們已經商量好,由我牽頭找些農民企業家出錢,拍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劉備,關公,張飛,魯智深,曹操,這些人你又都知道,紅火著哩!你要是願意,也入個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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