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安溫柔地俯下身子,再一次緊緊抱住親愛的人,在她那零亂得象沙蓬一樣的頭發上親了又親。


    兩口子一時無法入睡。他們索性爬起來,為秀蓮收拾起了去山西的行囊。


    為了不使虎子纏磨著攆秀蓮,他們先不準備給父母那邊打招唿;等秀蓮走了,少安再沒法編個謊話哄兒子。秀蓮也不會在山西久留,無論能否向姐夫借到錢,她都會很快返迴來的——她惦記著這個爛包了的家庭。


    一打早,夫妻倆就出了門。


    外麵三分曙色,七分黑夜。


    公路上已經有汽車開過。


    太陽冒花時分,他們終於擋住了一輛去柳林的汽車。當少安看著妻子一個人坐車走了的時候,難受得抱住頭在公路邊上蹲了好長時間……幾天之後,一些給他幹過活的村民,結伴來到他家裏,咄咄呐呐地訴說他們的苦情,希望他給他們開工資,在眾人看來,少安即是破了產,他們這點錢總還是能開了的。當然,對於他們每個人來說,也的確沒有多少錢,可幾十個人加在一起,就是一筆相當巨大的款項,孫少安除過賣掉製磚機,否則根本無力付這帳債。


    他現在隻能擺出一副可憐相,給眾人寬心說,他妻子已經去丈人門上借錢,一旦借迴來,一定先給眾人解燃眉之急。大家懾於他過去的威望,隻能歎息著等待他老婆從山西返迴,其中也有幾個人,已經對他不那麽恭敬,嘴裏開始說些諷言嘲語。少安無力逞強,隻能忍受。任何時候,處在失敗者的位置上,就得忍辱受屈。


    是的,僅僅一夜之間,許多人就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孫少安了。實際證明,這個幾年來喧天吼地的人物,看來也不過如此罷了!雙水村大部分輿論認為,他小子要從這場災難中翻過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目前這種境況中,孫少安本人也承認了輿論對他做出的判斷。唯一能安慰他的是,幾天後,親愛的妻子總算從山西娘家門上借迴一千多塊錢,使他能給村中幹過活的人多少開些工資,暫時緩解了一個迫在眉尖的危機……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當秋日金色的陽光從田家圪嶗那邊漫過公路,漫過東拉河,斑斑駁駁照亮金家灣的那陣兒,就到了莊稼人吃早飯的時辰。在此之前,人們已經在山裏幹了好長時間活,肚子餓得貼到了後脊梁上。現在,他們邁開懶洋洋的步子,走迴了自己的院落。


    早熟的秋田作物已經開始收割。禾場上,鹼畔上,院子裏,到處都堆起了幹枯的豆蔓,金黃的玉米棒。地裏的南瓜卸光了,用不了幾天,就得動鐮割縻子。紅薯和土豆脹破了地皮。遠山浮現出大塊的斑黃。


    在廟坪三角洲那裏,黃綠相間的樹葉間垂掛著紅豔豔的棗子。早晨的陽光漸漸抹去灰淡的薄霧,草葉上滾動著白花花的露水珠。放學的孩子們唱著歌在哭咽河的小橋亂了隊形,紛紛四散開奔迴了家。炊煙從各家窯頂嫋嫋升起,象藍色的綢帶在晨光中飄曳……金俊武把一捆豆蔓扔在院子裏,象往常那樣坐到院子外的小石凳上,帶著一絲滿足的神色點起了一鍋旱煙。不多時分,他老婆李玉玲就麻利的把飯菜端到他麵前的小石桌上。夫妻倆麵對麵坐下吃起來。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在原西上高中,一個在石圪節上初中,除過星期天,家裏就他們兩個人。金俊武四十八歲,額頭和眼角有了很深的皺紋。不過,那對銅鈴大眼依然光氣逼人。


    看得出來,他還是雙水村的一條漢子。


    這幾年,俊武沒去鬧騰生意,一心都撲在了土地上,按他的精明,本來是塊做買賣的材料。但金俊武有金俊武的想法。做買賣要資本,那就得去貸款。再說一個土包子農民,很難摸來行情(如今叫什麽“信息”)。一旦賠了,就沒個抓挖處。前不久孫少安磚場的倒塌就是明證。


    在金俊武看來,土地上做文章最保險。就是有個天災,賠進去的也隻是自己的力氣。當然,他現在不會再按老古板種地,他一直和石圪節農技站“掛鉤”,照科學方法撥弄莊稼。


    因此同樣大小的地塊,他總能比別人多收近一倍的糧食。


    金俊武眼下的光景,並不比村裏其他能人們差。糧食大宗賣過之後,仍然是村中存糧最多的家戶。現在,除過一孔住宿的窯洞,其它兩孔窯全部塞滿了糧食。就這樣還盛不下,他不得不又在院子裏搭起一個專門存放玉米的棚子。


    金俊武和他老婆李玉玲一邊吃飯,一邊合計著準備雇用幾個人幫助他們收秋。今年雨水充足,秋莊稼格外厚實,光他們兩個無力收割完這麽多的莊稼。他們種地也種的太貪心了!


    瞧,連鹼畔邊的一點零散地都種了蕎麥。現在,這蕎麥正在開花,他們飯桌周圍象落了一層白粉粉的雪,勤勞的俊武從哭咽河溝道把家搬到這裏的那年,就在院子內外栽了不少果樹。


    桃三杏四,棗圪蹴五。如今,那些棗樹的枝頭開始綴上了紅豔豔的大棗。他的玉玲和他一樣精明而能幹,四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就象三十出頭的小媳婦那般俊俏,走起路來刮風似的輕快。無論是光景還是年齡,金俊武夫婦都處於他們的輝煌年代。


    兩口子正邊吃飯邊商量收秋的事,他們的鄰居金光亮手裏端個茶缸子,一路巴咂著嘴喝蜂蜜水,笑嘻嘻地走過來,坐在旁邊的小石凳上。


    金俊武夫婦趕忙敬讓著叫前地主的大兒子吃飯。


    但金光亮笑著搖搖頭,說他吃過了。他抿了一口自己的蜂蜜水,香得張開嘴“哈”地一聲,眯住眼陶醉地說:“好東西啊!再好的飯也比不上這蜂糖。怪不得丸藥都用蜂糖做哩,十全大補嘛!過去咱們誰知道外國還有蜂?我這蜂是意大利的!聽說光明是走後門才給我買了兩箱……每過幾天,金光亮就情不自禁要到這個飯桌前來能一能他的“意大利”蜂。就目前而言,金光亮也許是全雙水村最為得意的公民。地主成份的愁帽剛摘不久,二小子就當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緊接著,門外工作的大弟弟又給他捎迴來兩箱子“意大利”蜂。除過冬大,他一年三季動不動就到石圪節或米家鎮賣蜂蜜。票子雖不是大把抓,也足讓雙水村大部分人家眼熱。今年以來,他也不再出山勞動,整天和他的蜂為伍。山裏的莊稼有他的大錘和三錘耕種。這人輕閑得三天兩天就趕集上會,又喝的是蜂蜜水,光景日月綠格錚錚,他不能叫誰能哩?


    金光亮這樣得意洋洋地說話的時候,他的“意大利”蜂就在旁邊金俊武家的養麥花上嗡嗡嚶嚶地采蜜。並且不時吟唱著從三個人之間穿過,象是進行飛行表演。


    精人金俊武隻好對淺薄的金光亮微笑著點頭,表示對他和他的“意大利”蜂心懷敬意。


    但他老婆李玉玲卻氣得把臉邁向一邊,給金光亮個後腦勺。


    在李玉玲的想象中,金光亮的這些“毛老子”在她家的果樹和蕎麥花上采蜜,很可能把裏麵最好的養料都采光了,因此對這蜂充滿了仇恨。而更使她氣憤的是,老東西金光亮還常跑來能他的這群毛老子哩!


    李玉玲曾幾次給丈夫建議,在自家的果樹上噴些“六六六”,把這該死的“意大利”蜂都毒死,讓老地主的兒子再能!但金俊武堅決地阻擋了她這危險想法。俊武雖然個性強,可他從來不做這種短事。采就采去吧,能就能去吧,這金光亮幾十年抬不起頭,快六十歲的人了,也讓他張狂上幾天……金光亮這時又抿一口蜂蜜水,正準備繼續誇耀他的意大利蜂,卻突然象蜂在屁股上蟄了一下,一閃身站起來,慌亂地說:“看我這忘性!我得要挪一下蜂箱子哩!”他話音未落,便端著茶缸子急忙迴家去了。


    俊武和玉玲扭頭一看,見光輝的媳婦馬來花提著個大竹籃子,從坡底下走上來。


    這夫妻倆忍不住笑起來。


    馬來花和她大哥金光亮是一對冤家,盡管她丈夫和光亮是親兄弟,但來花一直和大哥不和,尤其是二哥金光明給大哥家捎迴兩箱子“外國蜂”後,來花不僅更敵視金光亮,連光明當教師的媳婦姚淑芳也不搭理了。她認為,有工作的老二兩口子在偏愛老大一家而歧視他們。為此,急得姚淑芳給銅城的丈夫寫了好幾封信,數落他不該光給大哥家買那兩箱該死的蜂——這蜂已經把弟兄三家的關係攪得一爛包!馬來花是雙水村有名的潑辣女人。她在金家灣這麵說話,河對麵田家圪嶗的人也能聽見。別人都是男人做生意,來花卻讓丈夫光輝安份守己勞動,她自己在村子公路邊上賣起了茶飯,一天下來,收入也相當不錯,村裏的女人指教丈夫的時候,常常說:“你還算個男人?你連人家馬來花的腳後跟都拾不上!”而男人們卻又頂嘴說:“我有個馬來花當老婆,也就能過好光景!”


    馬來花最出名的還是她那張嘴。嘻笑怒罵,威震全村。特別是金光亮,隻要一聽見她的聲音,就象聽見老虎的聲音,常常嚇得落荒而逃。馬來花卻專意把那些最難聽的話往她大哥耳朵裏送。


    唉,狗不和雞鬥,男不和女鬥,再說,又是自己的弟媳婦,金光亮挨了罵也隻能裝個沒聽見……這陣兒,來花上了鹼畔,湊到俊武家的飯桌前,大聲嚷嚷著說:“又給你們能他那群毛老子來了?什麽時候,蜂糖總把他噎得不出氣呀!”


    俊武夫妻不吭聲,隻是個笑。


    馬來花坐在這飯桌前,扯開大嗓門指桑罵槐亂吼了一通,直到她丈夫金光輝來才把她硬拉迴了家。光輝也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和她那張不饒人的辣子嘴,隻能常常在大哥和老婆之間扮演一個尷尬角色。


    具有戲劇性的是,當年被田福堂用革命行動從哭咽河趕到這裏的兩大戶人家,而今的關係呈現出一種新的組合。俊武夫妻和大哥俊文一家人不和睦,而和隔牆的金光輝一家倒很親密。相反,金光亮一家和金俊文一家卻相處融洽。那邊老二家光明在門外工作,媳婦姚淑芳本人是公派教師,不參與兩個農民弟兄的矛盾,這邊老三家的俊斌早已亡故,改嫁的王彩娥走了石圪節,雖然有個院落,但已經“黑門”;院子裏蒿草一人高,門上的鐵鎖都生鏽了。


    生活使弟兄妯娌們發生齟齠,卻分別和外人結成了友好聯盟。


    這四家的光景都很殷實,但發達的途徑卻各有不同。當然,富中之富,首推金俊文一家;我們已經知道,他們是靠金富的“三隻手”發了大財……吃完飯,李玉玲把碗筷一收拾,就轉迴家去了。俊武點著一鍋旱煙,有滋有味地抽著。這時候,他看見金俊山吆著他那頭黑白大花奶牛從鹼畔下麵的小路上走過來。雙水村的這位領導人自從新添了這頭奶牛,似乎又年輕了好幾歲,他現在既養奶羊又養奶牛,牛羊奶增加了大筆收入,同時也把自己喝的紅光滿麵。


    金俊山讓他的寶貝奶牛獨個兒迴家去,自己徑直從俊武家的土坡小路轉上來。金俊武看出,俊山是找他來拉話的。他同時發現,俊山哥竟然用大紅布給他的奶牛做了兩個乳罩,便忍不住笑了,這金俊山真有意思!他把奶牛打扮成了個婆姨!


    金俊山在小石凳上坐下後,俊武喊叫讓玉玲端出一杯茶來。金俊山不抽煙,但有茶癮。


    俊山喝了一口茶水,對俊武說:“我前幾天就想找你……”“什麽事?”俊武問。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學校的窯洞,那年炸山打壩後,就震壞了。如今,縫子越裂越大,娃娃們怕都怕得不敢進教室。聽我金成說,他頭天給裂縫上貼根紙條,第二天就又裂開了。看來,這窯洞十分危險,不敢再讓娃娃們在裏麵上課。我給福堂說過幾次,他說他不管……”金俊山的話又自然勾起了金俊武對往事的迴憶。


    他一想起當年田福堂逼他們搬家的情景,就壓抑不住滿腔憤怒。他罵道:“田福堂龜子孫為了揚名,造下的孽太深了。你不要管!這是他屙下的,叫他自己去拾掇!”“唉,那人如今身體也垮了。再說,咱們總不能眼看著讓村裏的娃娃壓死在窯洞裏;出了事,可就不得了呀!”金俊山抱著現實主義態度說。


    在我們的印象中,從過去到現在,金俊山在雙水村似乎永遠扮演一個收拾殘局的角色。


    “那你找我有什麽辦法?”金俊武的臉色仍然不好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把二隊原來那兩孔公窯騰出來,先讓娃娃們搬進去湊合著上課。”金俊山說。


    “裏麵那些亂七八糟的公物往哪裏擱?”


    “擱在原來的飼養室。”


    看來這事金俊山早已謀劃好了。俊武想了想,覺得俊山哥是好意。要不,學校窯真的塌了,出個人命事,也的確不是玩的。他於是就同意了金俊山的建議。


    一兩天後,在村民委員會主任金俊山的主持下,雙水村小學從岌岌可危的原址搬到了金家灣二隊的公窯裏。這次學校的搬遷實際上是對田福堂和孫玉亭的一次公民聲討。世事再不同往年,如今人們破口大罵這兩個“革命家”造下的罪孽。那時叱吒風雲的福堂是打著為全村人謀福的旗號在哭咽河上炸山打壩的。現在,那個早已豁口的廢壩和這個搬空的破學校,為田福堂的曆史留下兩座恥辱的紀念碑。金俊山和金俊武利用搬遷學校這一機會,巧妙地提高了他們在村民中的威望。不用說,田福堂在雙水村的權勢又下跌了一截。正當某些戶族觀念甚強的金姓人家借機抱著惡意的態度,嘲笑敗落的田福堂和孫玉亭的時候,金家戶族裏卻暴發了最不光彩的醜事——金富和他父母親一齊被縣公安局拘留了!


    這是一個天剛麻麻亮的早晨,一輛警車突然停在村子的公路邊上。車裏跳下來一些身穿法衣、腰裏別著手槍的人,他們迅速過了東拉河的列石,一直向金俊文家院子走去。


    村中倒尿盆的女人們首先看到了這情景。消息立刻傳到了家家戶戶。人們拖拉著鞋,一邊穿衣服,一邊往村中跑。當大夥跑到公路上的警車旁時,就見公安人員已經把金富和他爸他媽從家裏拉出來了。一家三口人頭垂到胸前,手上都戴著明晃晃的手銬。他們被押過東拉河,來到公路上的警車旁。警察把圍觀的村民豁開,將三個犯人塞進了警車。警車一聲長嚎,車頂上旋轉起紅燈,便刮風一般揚著黃塵朝縣城方向開走了……警車一走,村民們才如夢初醒,紛紛議論起來,雖然抓的是別人,但這陣勢把大夥都嚇得臉色煞白。雙水村大人娃娃幾乎全聚集在了公路上。


    人們在這個時候,才開始直言不諱地談起了他們村的這窩竊賊。在此之前的幾年裏,金俊文一家為了堵村裏人的口,不時分別給眾人一點小恩小惠,使得大家隻能在背後議論他們,而不好意思在公眾場所揚他們的賊名。


    有人立刻告訴公路上議論成一窩蜂的村民,現在,金俊文家除過二小子金強住的一孔窯洞。其它兩孔窯裏,還留幾個民警在抄點他們的贓物哩!聽說光票子就抄出來四五萬塊!啊啊,偷下那麽多?


    人們馬上前唿後擁淌過東拉河,向金俊文家院子趕去,不多時分,那院裏院外就擠下黑鴉鴉一大片人。


    公安人員正把金俊文家裏的布匹、衣服和其它東西,一件件造冊登記,然後分門別類摞在炕上。


    人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輪流擠到兩孔窯的門口,探著脖子觀看裏麵的景致。


    所有看罷的人都紛紛議論說,比石圪節供銷社的貨物都豐富!


    這一天,雙水村的大部分人都推遲了出山。直等到公安人員拿封條把金俊文家的兩個窯門封住後,人們才散開了。


    當天,金富一家老小三口被捕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石圪節鄉。幾年來,這家人的名聲早已揚遍周圍村社;石圪節鄉沒有人不知道雙水村有個大名鼎鼎的金富!


    兩天以後,又從原西縣城傳迴更驚人的消息:金富一案共逮捕了十七個人,有的還是從外縣捉迴來的。據說,這是一個大盜竊團夥,首領就是金富,賊娃子們稱他為“老板”。同時,石圪節鄉政府也貼出告示,說在後天的集市上,縣法院要專門把金富一家拉到這裏來公開宣判……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除過那年徐治功搞的物資交流大會,石圪節還從沒有聚集過這麽多人。


    今天,縣法院要在這裏公判盜竊犯金富一家子。在人們的記憶中,也很少有過一家三口人被同時押上了法常因此,鄉民們看這場麵,比看縣劇團唱大戲都有興致。法場就設在當年的戲場上。


    我們不會忘記,那年在這同一地方,金俊文夫婦在戲場上出售大兒子從外地偷迴來的各色時髦成衣,是何等的喜氣洋洋。而高瞻遠矚的金俊武當時就預言他們“好吃難消化,吃了屙不下”!


    現在,這兩輩三個人臉色灰白立在戲台子前,一人一副手銬,六條腿索索地抖著。法院的人在曆數他們的罪行。台下,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們——其中包括雙水村的男女老少和他們自家的人。


    人群裏最暢快的要數石圪節“胡記理發館”的王彩娥了。金俊文的前弟媳婦描眉擦粉,穿著入時,此刻站在人群裏一邊嗑葵花籽,一邊向周圍的陌生鄉民臭罵數落這家人的壞德行;甚至把金俊武和李玉玲也罵在了一塊。


    法院最後的宣判結果:判處盜竊團夥首犯金富有期徒刑十八年;窩贓犯金俊文有期徒刑四年;張桂蘭有期徒刑二年,緩期二年執行。


    當天,金俊文父子又被警車拉迴了原西,而緩刑的張桂蘭似乎從陰曹界走了一迴,渾身半癱著被二小子金強架著胳膊引迴了雙水村。


    誰能想到,當張桂蘭母子臉上無光迴到自家院落後不久,石圪節鄉副鄉長楊高虎帶了一幫子人,敲鑼打鼓進了隔壁金光亮家的院子。高虎他們是給金光亮送他兒子金二錘在南方前線的立功喜報來了。


    觀看金俊文家道敗落的村民們,即刻又轉而觀看了金光亮家的榮耀場麵。光亮喜得嘴咧了多大,滿院子嚷嚷著給眾人散發帶錫紙煙;並破例用蜂蜜水款待了鄉上送喜報的官員。雙水村啊!悲劇和喜劇在輪番上演……這時候,金家灣這麵的頭號能人金俊武卻陷入了嚴重的危機之中。


    從表麵上說來,大哥一家秋風落葉般的衰敗與他金俊武並沒有什麽。犯法的是他哥一家而不是他們!幾年來,正是因為深惡痛絕大哥家靠鼠竊狗偷發不義之財,才使他和俊文別了兄弟之情。


    可是現在,當這個家庭一夜之間完蛋之後,他內心卻感到異常痛苦。是的,他們自食惡果,罪有應得;他們的下場他預料到了。但是,他們和俊文終究是一家人啊!大禍不能不殃及他們。其它先撇過不說,識文斷理的父親生前在東拉河一道川為金家帶來的好名聲,被大哥一家完全葬送了。好名聲是金子都買不迴來的。樹活皮,人活臉,他金家的子孫後代都成了眾人唾罵的對象!


    “大哥,你造下的罪孽太深了……”金俊武蹲在自家的腳地上,雙手抱住頭,痛苦地長籲短歎。


    金俊武在腳地上抱頭歎息,他媽躺在炕頭被子裏雙拳捶胸,痛哭、喊叫、呻吟。在大兒子夫妻和孫子被捕的那天,金老太太就被二兒子背到他家的炕頭上來了,毫無疑問,老太太遭受了她有生以來最重大的打擊。在金先生的遺孀看來,這要比小兒子被洪水淹死都更令她痛苦。她和丈夫一生自豪的就是他們的聲譽;別人的愛戴和尊重勝於任何金銀財寶。可是,死去的丈夫和活著的她,誰又能想到他們的兒孫變成了一群賊娃子,被官府五花大綁拉上了法場?老天爺,為什麽讓她活著的時候,目睹後人們這一幕又一幕的悲劇?俊武的媳婦李玉玲沒有哭,也不歎息。她隻是吊著個臉,立在婆婆頭前,過一會嘟囔一句安慰老人的話,李玉玲在滿臉愁容之中也不免露出一絲暢快——好,這群賊娃子!再叫你們能!活該!最好槍斃上兩個!


    幾年來,大哥一家人炫耀他們不光彩的財富,並且在他們麵前耍闊弄勢,早已使李玉玲恨透了他們。現在,她臉上裝出和婆婆、丈夫一樣的難受,心裏卻在暢快地笑著。


    這個時候,在隔壁金強的那孔窯洞裏,犯人張桂蘭被子蒙頭,軟癱地躺在炕頭上,她實際上還沒有從自己的惡夢中醒過來。幾年的劣跡也許得她一生去反剩真令人痛惜!貪圖金錢使這個性格開朗,愛說愛笑的婦女,成了一名罪犯。從中我們深切地意識到,大時代的浪潮不僅改變物質世界,更重要的是,也在改變人。許多原來沒出路甚至看來沒出息的人,變得大有作為,並且迅速走上了廣闊的生活大道;而可悲的是,有的好人卻變壞了,漸漸向墜落的深淵滑落……金俊文的另外兩孔窯洞被公安局查封,門上交叉貼著白紙條,上麵還蓋著官櫻在院牆根那個小房間裏,金強臉上糊著煙黑,正給他媽熬米湯。他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大,頭發亂得象一團刺蝟。


    金俊文的二小子是金家唯一的守法公民了。這個當年曾和他哥一樣調皮搗蛋的青年,不知什麽時候腦筋開了竅。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一個相當出色的青年。


    雙水村人是慢慢才把金強和他家其他人區別開來的。後來,幾乎全村人都誇讚起了這個青年。小夥在土地上的那股勤勞勁頭,很象他死去的三爸金俊斌。但他又比他三爸活泛,尊老愛小,見人不笑不說話。不論誰家有難處,隻要他能幫上,就會盡力而為。更主要的是,他和人交往的時候,總謙讓著叫自己吃點虧——這對於一個農民來說,是最受人尊敬的品質。事物就是這樣奇怪——一條西葫蘆蔓上卻結出了一顆南瓜!


    幾年來,金強背著大哥和老人的賊名,異常痛苦地生活著。家裏所有的農活也都撂給了他。有時候,當耳朵邊傳來別人對他家的無情譏笑時,他真想操起殺豬刀子,把父母和大哥都一起捅死!他忍受著恥辱和折磨,沒明沒黑泡在山裏,眼淚直往肚子裏流。沒辦法啊!他還鼓不起勇氣跑到公安局去告發他的親人,以便及早結束這黑暗的生活……現在,他臉上染著煙灰,坐在灶火圪嶗裏一手拉風箱,一手往爐灶裏添柴。


    此刻,他並不難受,反而覺得心裏很輕快。當公安人員把銬子戴到父母和大哥的手上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精神上的鐐銬就“嘩啦”一聲打開了,他的日子也許將更艱難,但他自己是清白的。做一個清白人多麽好啊!他知道,雙水村大部分人不會把他和家裏的其他人混為一談。


    金強聽見院子裏傳來腳步聲。他抬起頭,在煙熏火燎中看見進來的是衛紅。他立刻感到渾身象抽了筋似的綿軟……衛紅是孫玉亭的大女兒。此刻,她怎麽獨個兒走進這個喪失了名譽的家庭呢?


    其實,在此之前,世界上沒有人知道,孫玉亭的這個大女兒,一兩年前就和金強產生了很深的感情。


    他們的戀愛是從大山裏開始的。


    責任製以後,碰巧孫玉亭的幾塊地都和金強家的地緊挨著,玉亭和鳳英勞動實在差勁,好多情況下,都是他們的大女兒衛紅一個人在地裏幹活。至於金強家,我們知道,其他人都在忙“生意”,山裏的活也是金強一個人幹。


    兩個青年常常在相鄰的地裏不期而遇。衛紅終究是個女孩子,地裏的活幹起來相當吃力。有些活路她實際上根本幹不了,急得坐在地上抹眼淚。這時候,金強就把自己地裏的活撂下,過來先幫她幹活。人心是肉長的。久而久之,孫衛紅感到,世界上再沒有比金強更親的人了。金強幫她幹完活,她就又過去幫金強幹活。後來,他們實際上是一同在耕種兩家相鄰的土地。他們在勞動中建立起無比深厚的愛情。兩個人在山裏同吃各自帶來的飯;休息的時候,衛紅給他補綴柴草掛破的衣衫,他給衛紅挑紮在腳心的葛針……誰都知道,金家和孫玉亭家的矛盾極其深刻。兩個相愛的青年也都清楚這一點,但愛情的藤蔓可以越過任何籬笆而盤纏在一起。他們是雙水村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因為前兩年“朱麗葉”年齡還小,婚姻尚未被提起。但兩個人心裏都明白他們的關係實際上屬於何種性質……在家裏出這樣的大禍以後,金強已經忘記了他的“朱麗葉”他更不會想到,親愛的衛紅在這時候走進了他的家門——她可是從來也沒上過他家的門啊!


    不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電般在金強的腦際掠過:衛紅是不是來告訴他,他們的關係從今往後就一刀兩斷了?


    完全可能!是啊,哪個女人再願跟他這樣家庭的人結親呢?


    金強頓時感到兩眼一陣發黑。


    他從灶火圪嶗裏站起來,望著立在他麵前默默無語的衛紅,不知該說什麽。


    衛紅仍然默默無語。金強看見,她眼裏噙著淚水。她立了一會,便坐在灶火圪嶗,替他拉起了風箱。


    金強木呆呆地站在旁邊,閉住的眼睛——淚水洶湧地衝出了眼眶。


    他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用手掌抹去臉上的淚水,揭開鍋用勺子攪了攪米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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